狼牙

作者:夜有轻寒

楔子

半夜的时候,解阿婆被一阵隐隐的雷声吵醒,似乎还伴随着一声某种野兽的叫声。她有些疑惑,白天还是大太阳的,天气好得不得了,难道夜晚要下雨了?山村里只有狗,现在哪儿来的野兽啊,肯定是自己耳朵听差了,把雷声当成了野兽的吼叫。现在已是仲春,按说天气已经暖和了,今晚她却感觉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凉意,将滑下肩头的被子往上拽了拽,解阿婆预备蒙头继续睡。

翻了个身,她迷迷糊糊的闭上了眼,这时一声清晰的狼嚎传入她的耳中。解阿婆猛地睁大了眼,这一次是彻彻底底地给吓醒了。这小山村就建在深山老林边,解阿婆七八岁的时候,林中还曾有过虎狼出没,她曾亲眼见到村里最后一只狼被叔叔伯伯们追猎,最后掉进了陷阱之中,当时那头狼的叫声就和现在听到的一模一样,凄厉、哀绝!这都多少年了,野兽早就绝种了,怎么会忽然冒出了狼嚎?如果真有狼,院外拴着的狗怎么不叫?

解阿婆参加过扫盲班,念过几年书,在村里也算个识文断字的,不信世间有鬼怪,一向胆大。她一个人在这空屋子中住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怕过什么,这时候背脊上却不由自主地蹿过一丝凉意,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顺手拿了件外衣披上,她颤颤微微地下了床倚门静听,外面狂风呼啸而过,夹杂着孩子的哭泣声。谁家的孩子走失了?阿婆脑中首先掠过这个念头,随后想起了这是大半夜,心头蓦然感到恐惧。

虽然她从来不相信世上有鬼,但今晚的事太过诡异,解阿婆决定还是回到床上躺下,不管外面的声音。但是门外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大,揪着她的心,听声音是个小女孩。外面雷声隆隆,从远处滚滚而来,解阿婆不由得担心,看样子要下雨了,记得小时候自己就特别怕打雷,孩子在外面,一定很害怕,才会哭得这么厉害。

解阿婆终究是不忍心,暗自说了一句:“管它什么妖魔鬼怪,我才不怕!”她壮着胆子,左手捏着手电筒,右手紧紧握着一根锄头把,拔开门拴向外走去。

门“吱呀”地响了一声,在暗沉的夜里,声音特别地刺耳,一阵风呼地迎面扑来,空气中夹杂着浓浓的灰尘味。闪电把夜空劈成了两半,强光过处,雷声滚滚而来,震得大地都在晃动,只听得“劈啪”一声,解阿婆赶紧用手电筒照过去,院墙边近八米高的丁香树被雷电从中劈成两半,瞬间枯死,而院中本该六七月才开花的萱草忽然间全部绽放,黄色的花瓣向下垂着,在风中微微晃动,中间花蕊迎风挺立,清香四宜,直扑解阿婆的鼻端。刚才的哭泣声应该就是从灼灼黄花间传来的,解阿婆一眼看到了那个两岁左右的娃娃,她光着脚,脚背上满是泥泞,穿着一件已经辨不出颜色和料子的衣裳,站在盛开的萱草旁,瞪着一双大眼,呆呆地看着解阿婆,脸上犹自挂着泪水。

“你是谁家娃娃?”解阿婆的眼光被这小女孩吸引住了,来不及考虑这突然出现的异象。见这小女孩长得很是可爱,就像是个瓷娃娃,心中不禁起了一丝怜惜,心想:造孽哦!恐怕又是谁家想生儿子了,就把丫头给丢了,这么漂亮的孩子,他们竟舍得!

还没等孩子开口,又是一声炸雷,大地隐隐颤动,解阿婆的房屋和院墙是村里最老朽的,传出几声咔咔声后,轰然倒塌,整个小山村里的鸡狗仿佛这时才醒过来,拼命地叫着,狂奔而出,四下飞蹿。

解阿婆反应过来,一把抱过小女孩,挨家挨户地敲门,一边敲一边大声喊:“地震了!快起来,地震了!”

解阿婆是最早醒觉的一个,在她的呼告之下,尚在梦中的村民惊醒,一个个衣衫不整,飞快地跑出了家门,互相奔走相告,往村东头的坝子上跑去。大地歇得一歇,更加剧烈地颤动起来,天空黑沉沉地,伸手不见五指,村民们全凭着解阿婆的手电射出的微弱光亮,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前行,身后响起一阵阵重物轰然倒地的声音,没有人敢耽搁,什么东西也比不过命重要,这时候逃命最要紧。

小女孩静静地蜷缩在解阿婆怀里,一直没有出声。大家一起在村中的坝子上席地而坐,等着地震过去,一夜无眠。天亮后,村长大概清点了一下人数,幸好解阿婆喊得及时,村里也没多少户人家,大多数人都跑了出来,只少了八个。

这场地震的破坏力很强,村民们的房屋全都毁了,大家心有余悸地向解阿婆道谢,这时才恍然发现了阿婆的怀中躺着个睡着的女孩儿。

“阿婆,这是谁家的娃娃?”村里本来就没有多少户人家,互相都认识,但是这孩子却谁都没见过。

“是我远房外甥的小丫头,昨天才送过来,半夜里不知怎的就是不睡觉,哭着要到院外去,要不是这样,我也不会发现地震!”谢阿婆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直觉地隐瞒了真相。她低头看了看熟睡中的孩子,环顾四周,暗自感叹,要不是这孩子,她将是最早被掩埋的一个,说起来是这孩子救了她一命。

“真神奇啊!”村民中有人说道,“要说起来是这娃娃救了大家,听说小娃娃能看见些不寻常的东西,看来是真的啊!解阿婆,这娃娃是你的福星呢!”

“阿婆,她叫什么名字?”有几个十来岁的孩子问道。

解阿婆愣了一下,眼前又出现了小女孩在开得满院的萱草中哭泣的那一幕,萱草,村里家家的庭院,以及山沟野谷都有生长,当地的村民叫它忘忧草。

“她叫无忧,解无忧!”解阿婆说道。

救援队来了,村民们被当地政府迁到了临时住所,解阿婆偷偷问过小女孩她的父母是谁,但不知是因为太小了还是在地震中被吓到了,那孩子一直不说话,阿婆无奈,只得带着她,投奔了住在县城的儿子。阿婆早年守寡,一个人含辛茹苦将儿子培养成了村中第一个大学生,毕业后留在了城里政府机关,当了个不大不小的干部。儿媳妇是城里人,听说是家里的独女,又是幺儿,上面有三个哥哥,于是难免娇惯了些,婆婆和媳妇过不到一块儿去,解阿婆这才一个人呆在乡下,只是有收成时偶尔会提点农作物去给儿子尝鲜。

解阿婆的儿子叫颜军,长得高大结实,仪表堂堂,见她在地震中平安无事,很是高兴,儿媳妇华瑾见到她来,手上还抱了个孩子,一身的泥,嘴上不说什么,脸色却是不大好看。

“妈,你怎么弄了个孩子来,是谁家的?”华瑾问。

“不知道是谁家的娃娃,地震中捡的,父母都不在了!”解阿婆答道。经过几天的相处,孩子不说话,但很依赖她,她对这孩子已然生出了别样的感情,自从儿子大了离开家,就没有过这种感觉了,她已将孩子当做了自家人,舍不得离开她了。

“咱家又不是孤儿院,交给政府会处理的,”儿媳妇笑着说道,“明天我就把她领去交给公安局,他们会给孩子找个家的。”

解阿婆面上一黯,没有作声,儿子上来打圆场:“算了算了,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妈大老远的来,又受了惊吓,咱们快上菜,给妈压压惊。”

第二天,解阿婆死活不让儿媳妇带走孩子,儿子对自家媳妇劝道:“昨晚我听妈说了,要不是这孩子,妈可能这次就…要不咱们就收养了她吧!”

儿媳妇气急道:“合着你们都是好人,就我是坏人不是,这能怪我吗?你想想,咱们自己还有两个孩子呢,老大身体不好,将来还要做手术,如今加上妈,两个人的工资五个人用,还要再养一个,就那点工资,怎么养?”

解阿婆不想看儿子和儿媳吵架,忙劝住两人,说道:“不怪媳妇,是我考虑不周到,我还是把娃娃送回去吧,没准能找着她的亲人。”

“妈,我送你去!”儿子说道。

“不用了,你还要上班,别耽误了工作,你们先去吧!”

等儿子媳妇上班,孙子上幼儿园去后,解阿婆叹了口气,留下一封书信,牵起女孩走了。

孩子紧紧地跟着她,解阿婆弯下腰,对她说道:“娃娃,记住了,从今以后,你就叫做无忧,解无忧!婆婆不会丢下你的,咱们回家去,以后你就跟着婆婆过。”

一老一小两个身影渐渐走远,消失在县城喧嚣的人流中。

大学

解无忧一手推开屋门,一手紧紧地捏着通知书,额上的汗打湿了几缕碎发,贴在眼角边,令她很不舒服。

坐在屋中央正在将收来的破烂分类摆放的解阿婆满是期待地抬起了脸,问道:“无忧,怎么样,考上了吗?”

一抹微笑甜甜地在无忧唇边绽放,斜阳正好透过窗户照在她的身侧,她的全身散发着一层淡淡的金光,解阿婆看向她的目光不觉有些恍惚,眼前晃过大片萱草盛开的景象。

“考上了,阿婆,第一志愿!”无忧递过了通知书。

谢阿婆伸直了手臂,把通知书拿得离眼睛远远地,看着上面的大红章,笑逐颜开:“阿婆就知道我家忧忧一定能考上!”

无忧看着阿婆兴高采烈的模样,心下也很欣慰,但想想学费一年要好几千才够,不觉眉间浮起一丝忧色。环顾一下她和阿婆的住所,这间小小的、简陋的房子,是她们在城乡结合部租的,虽然房东看她祖孙二人可怜,租金比别家便宜了些,但一年也要七百多块钱,阿婆要拣几个月的啤酒瓶和易拉罐,才能卖到这点钱。

“阿婆,学费好贵的,要不,我就不上了,明年重考,考个收费便宜的学校。”无忧坐下来,帮阿婆分拣着地上的一堆瓶子,塑料的、铝制的、玻璃的,分别放在不同的编织袋里。

解阿婆了悟的笑笑:“怎么不上,一定要上!忧忧,你是担心学费的问题吧,别担心,婆婆还存着一笔钱,这么些年来一直没动过,就是专门存了给你上学用的!”

无忧手中的动作顿了一下,眼中凝聚了一层雾气,所有的事她都装不知道,但是她其实一直明白,婆婆捡到她的那一年,她虽然只有两岁,但是一切事情她都看在眼里,从来不曾忘记。

那一年婆婆为了她,与儿子儿媳闹得不大愉快,于是决定自己收养无忧,她带了无忧悄悄离去,在城郊租了间小屋子住下,颜叔叔回家后,以为她们回到了老家,便追了去,在途中车子翻下了山崖,一车人九死十三伤,颜叔叔当场丧命。

她永远记得阿婆看到讣告时那面无血色的脸,就在那一夜,五十六岁的解阿婆头发全白。当她们匆匆赶去颜家时,阿婆的儿媳妇华瑾守着颜叔叔的尸身哭得呼天抢地,她把一切都怪在了解阿婆和无忧身上。

无忧现在闭上眼还能感觉得到她那恶狠狠的眼光,华瑾那时状似疯狂,如果她手上有刀,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砍在无忧或是解阿婆的身上。

颜叔叔死后,华瑾带着两个孩子离开了宁城,十六年来,再也没有见过她们。解阿婆成了孤寡老人,她说的钱,无忧知道,一部分是抚恤金,一部分是政府定期发给她的养老金。阿婆把钱存着,为了养活自己和无忧,每天起早贪黑地捡破烂,然后分了类卖给废品收购站,生活倒也勉强维持。

可是阿婆老了,即便她的身子还硬朗,但她已经七十多岁了,这几年来,无忧学习之余基本上把能包揽的活儿全包了。阿婆见她力气挺大的,一手提一袋废品根本不费什么力,而且也没影响学习,便也不再像当初那样,不许她碰。如今她要去遥远的地方上大学,难道留阿婆一个人在宁城吗?她不放心!

晚上的时候,无忧躺在床上,老想着这个问题,心中烦躁不己。她觉得口渴,起床去喝水,洞开的窗外,月光如水,挥洒了一地。无忧抬手的一瞬间,有淡淡的蓝色光芒在右手腕上闪过,她心中一惊,凝神细看,却又什么也没有。难道是自己的幻觉?不可能!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腕间类似月牙的印记,刚才确实发出了光。她轻轻抚摸着那印记,在月光下,印记微微泛着些许白色,静静地横陈腕上。

“我到底是谁?这个印记是与生俱来的么?”无忧喃喃自语。她的记忆始于阿婆捡到她的那一天,她记得那场地震,记得之后的一切,但是记忆令她更为困惑,她宁肯自己不记得。

两岁时的事就能记这么清楚,无忧觉得有些惶恐,这违反了常理,不应该有这样的事!但她又迫切地想知道,两岁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解阿婆的院子里,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她每每想起那一刻,就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在颤抖,两岁的无忧,是真的,真的很伤心!

她有一个秘密,小时候她对阿婆说过,阿婆当她在说小孩子话,不信她,之后无忧再未对任何人提起过,随着渐渐长大,她知道了有些东西是不能说的,自己明白就行。正如刚才那层蓝光,一切都是事实,她的力气就是很好的证明,该怎么说呢?无师自通?也不能说无师吧,梦中的那个男子,就是她的师傅。

梦中的男人,无忧只记住了那张脸,别的似乎也看不清,他穿的什么样,他是高是矮?回忆起来一切都那么模糊,无忧无法说得清,只有那张脸,从她很小的时候起,一直伴着她慢慢长大,每次入梦,他都站在那儿,从未变过模样。在梦里她闻到四周弥漫的花香,那种香味很熟悉,清香四溢,沁人心脾。阿婆就常说,无忧是个香宝宝,她的身上就有这种花香味,虽然是淡淡的,但是和梦中闻到的味道一模一样!

她总是在清醒的时候告诫自己,到了梦中要问问那人可认识自己,知不知道自己是谁,但是每回到了梦中,别的她都记得,这一点却总会忘记。那男子也和阿婆一样,叫她无忧,他曾经摸着她的头,眼中带着忧伤说道:“但愿你的人生,如同你的名字,无忧!永远无忧!”

无忧的身世,始终被层层迷雾包围,没有答案!

无忧在这个假期找了三份工,一份就是捡瓶子,这是老工作了,在路上走着,随时随地可以干。另一份是给一个初中生做家教,一天两小时,八十块钱,这份工是高三的班主任老师帮她找的,以她考上重点大学的成绩,这份工作当时找得蛮轻松,好几位学生家长都乐意,江老师帮她找了个最听话的学生,太皮的,她怕无忧对付不来。最后一份,是给宁城少年宫武术馆当教练,这份工是她自己找的。无忧记得自己找上武术馆的老师,问他们需不需要教练时,那个真正的教练看着她笑得浑身颤抖。

“小姑娘,就你这身子,来我们这儿当学生还嫌寒碜了些!”杨教练当时是这样说的。也怪不得他小瞧了无忧,无忧身高一米六五,在南方人中不算矮,不过无忧偏瘦,看起来一幅弱不禁风的模样。

“老师,我会武术,家传的,从小就练过,要不信我耍两下给你看看。”无忧说罢,也不待杨教练答话,抬头瞄了瞄屋角,那儿刚好有一根断了的拖把,她上前拿起,一套乾坤棍法耍得虎虎生风。

一群来学艺的孩子挤在门口,张大了眼睛,羡慕地盯着无忧。

“哇!这位姐姐好厉害!”

无忧收手,气不喘,心不跳。杨教练瞪大了眼睛,换了一副惊讶的表情,走过来拍拍无忧的肩膀问

“哎呀,是我看错人了!不错不错,你还会些什么?”

“拳法、剑术、棍法,基本上都会!”无忧答道,其实会的还有很多,不过有些东西说出来,太过匪夷所思,索性不说!

“好好好,刚好我们这儿的李老师全家搬到省城去了,现在就我一个人,今年报名的孩子特别多,我正愁顾不过来呢,你来带一个班,每天教两小时,一天一百块钱,如何?”

无忧马上答应了,这样她一天就有固定收入一百八,加上卖瓶子的钱,一个假期下来,估计能收入六七千,这样一来,学费就可以自己解决了,不用花阿婆的养老钱。没想到今年运气这么好!

假期结束,无忧果然赚够了学费,她把一年的房租交给了房东赵阿姨,赵阿姨是个好心人,加上无忧平常没少免费辅导她那个成绩差得要命的儿子,她对无忧与解阿婆一向挺关照。她告诉无忧,尽管放心去上学,她已经把解阿婆的问题向新成立的社区作了反映,无忧不在的日子,大家会帮忙照顾解阿婆,若有什么事,自己会及时通知无忧。于是从未出过门的无忧告别了解阿婆,一个人踏上了北上的列车,无忧想,到了大城市,肯定更容易找事做,自己可以半工半读,未来在无忧面前,一片光明。

初见

“旅客朋友们,我们这次旅行的终点站XX站就要到了,请旅客朋友们…”无忧把下铺让给了一个带孩子的大姐,这会儿坐在上铺,倚着行李,眼睛看着对面中铺的女孩儿跷着长腿半躺在那儿,眼睛闭着,嘴里嚼着口香糖,耳朵上塞了耳机,还在那儿摇头晃脑。这女孩儿和无忧差不多年纪,是在昨天夜里在中途某站上的车。

无忧利落地拽着两大包行李下了铺,腾出一只手来拍了拍女孩,说道:“到站了!”

那女孩睁开了眼,看了看四周人潮涌动,随即明了,她取下耳机,笑着对无忧说道:“啊,到站了吗?谢谢!”

无忧笑着摇了摇头,转身要走,女孩跳下铺,看了看无忧的行李:“你是来C城上学的吗?”

“是啊!”无忧笑了笑,“我今年刚考上C大。”

“真巧,我也是C大今年的新生,法学系的,”女孩说着,伸出了手,“你好,我叫路小欧!”

无忧面对着这个一脸阳光,笑起来嘴角露出两个酒涡的女孩,答道:“我也是法学系的,我叫解无忧!”

打量了一下无忧的行李,路小欧说道:“天啊,无忧,你可真厉害,带这么两大包东西,居然一个人上路,你提得动吗?”

她一面说着一面要上前帮无忧,无忧说道:“谢谢了,你提不动的,太重!”

路小欧不信,手在背包上拽了拽,果然只提起一寸不到。无忧从她手中接过,两手各提一包,看人走得差不多了,大步向前走去。路小欧在后面目瞪口呆,愣了片刻才追上来:“你哪儿来的这么大力气?”她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无忧。

“我从小就干粗活的,比不得你,看你的样子,一定是家中的娇娇女。”无忧淡淡地说道。

路小欧看了看无忧那双白净无暇的手,有些想不通,这样的手,会是做过粗活的人吗?无忧就穿着一件白衬衫,一条牛仔裤,打扮朴素,但细看那脸孔,却是精致得宛如SD娃娃,尤其一垂眼时,那睫毛比路小欧的假睫毛还要长,她不禁对这个叫解无忧的女孩产生了兴趣。

两人一同下了火车,无忧正在环顾四周,找着出口,路小欧指着左前方说道:“出口在那儿,我带路,你只管跟着我就行了。”

两人快步向出口走去,出了大门就看见火车站横着好多大红标语,上面除了学校名,写的都差不多,就是“热烈欢迎新同学——XX大学”那种。C大不愧是全国出名的高等学府,打的标语也比别家的大,无忧她们一抬头就看见了。

几个男同学一看两位美女向C大的标语前走来,急忙上前招呼:“两位同学,是C大的吗,哪个系的?”

路小欧说道:“法学系!”无忧放下手中的行李,从牛仔裤口袋掏出了折成几折的通知书递了过去。

“哟,两位小师妹都是我们法学系的啊!”一个瘦瘦的男生跑上前来接过通知书看了看,递还给无忧说道,“真巧,走,我先送你们上车。”

他说着就来接过无忧手中的大行李包,一直帮她提上了车:“你们先…坐着等会儿,车是一直开到学校的,到了那儿就…就先报道,然后去宿舍,有咱们系的师兄师姐在报道处等着,你们不懂就问他们。”

无忧嘴里直说谢谢,路小欧则看了看提了两个包都没怎么喘气的无忧,再看看这个只提一个包走了一小段路就气喘如牛的师兄,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因为人未满,在车上等了好久。无忧一直盯着车窗外看,这是个繁华的都市,与家乡宁城有着完全不同的风貌,车如流水,行人喧嚣,无忧将在这里呆上四年,或许更长时间。她对这个城市有着新奇,有着渴望,青春最美好的年华将在这里展开,她期待着能有个美好的未来。

阳光透过车窗照射进来,把厚重的热力散发在车窗边的人身上,尽管开着车窗,吹进来的风还是不能缓解车上的躁热,满车的人都是汗流浃背,怨声载道,巴不得快点开车到达目的地。路小欧拿着一张广告宣传单,在脸上使劲地扇着,嘟囔着说:“早知道打的了,让钱受罪总好过人受罪!”

无忧转头对她笑了笑:“其实坐出租车也一样热啊,快了,马上就要开车了。”

说话间汽车终于开动,离开了人流拥挤的火车站,向C大而去。

“无忧你说话可真灵验,哈哈哈!”路小欧拍了拍无忧的肩,将一只耳机重新塞回耳中,另一只递了过来,“听听,很好听的歌。”

无忧笑着接过,还没塞到耳边,就是一阵震耳欲聋,她皱了皱眉头看向路小欧,亏得她的耳朵受得住。

“你听吧,我靠窗吹吹风。”她将耳机还给了路小欧,面向窗外看去,路小欧耸了耸肩,将耳机塞进了另一只耳朵,所有的声音隔绝在外,只剩下了音乐。

“喂,你看前面那个,像不像逃难的?呵呵呵!”一阵细微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无忧看了看前面,不知道在说谁。

“学校不是都有么,她还带那些东西,也不嫌累得慌!”

“嘘!别说人家,小心给人听见!兴许人家是农村的呢,农村的好些人家都不富裕,学费都够呛,谁还愿意多别的花销啊!”

“问题就是她那样儿不像是农村的,抠门儿,我看是…”

无忧看了看自己的一大包行李,明白了人家所指的是自己。她苦笑一下,从学校买,一套铺盖要好几百块钱呢,这都够她吃很久了,无忧的钱交了学费和各种杂费下来,所剩无几,她还需要生活费,不节约哪儿行!

“听说学校也有被子,不过还是从家里自带的好,学校里的肯定没有家里的暖和!”不知何时路小欧取下了耳塞,笑着对无忧说。无忧点了点头,与她相视而笑,她知道路小欧是在安慰她,她一定是听到了那两个人的对话,这个打扮时髦,看上去有些清高的女孩,并不似外表那样不可亲近,反倒很会体贴人,无忧预计她们一定会成为朋友。

无忧向后看了看,说话的两人是一男一女,态度亲密,看起来是一对小情侣。察觉到无忧的目光,那女孩抬起下巴,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含了一丝轻蔑,男孩长得很俊朗,显得文质彬彬,他一直面带微笑,目光不曾离开过身边的女孩,这时他顺着女孩的眼光向前看过来,对上了无忧沉静无波的双眸。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黑得深不见底,似有漩涡涌动,能把人的灵魂给吸了进去,他突然觉得口有些干,心跳也变得有些急,赶紧调开了视线。

“颜语,把水给我!”他对身边的女孩说道。

女孩递过手中的矿泉水,他扭开盖,咕嘟咕嘟就灌了大半瓶。

“成俊峰,你喝慢点!”那个叫颜语的女孩赶紧说道,伸手到男友的后背拍了拍。

无忧回过头来,思绪慢慢地飘远。一个两岁的女孩和面前这个叫颜语的女孩脸孔重叠了,尽管她长大了,不过眉眼依稀还是孩提时的样子,无忧一直记得她,她是解阿婆的外孙女,死去的颜叔叔的女儿。无忧沉默了,时光回到多年前,她第一次见到颜语时,那个三岁的小女孩朝她笑着说:“你叫什么名字?你是不是来和我玩的?以后你要住在我家么?”那时候的无忧陷在对地震的恐怖记忆中,对她的问话一句也没有回答,直到离开颜叔叔的家,她和颜语没说过一个字。没有想到十六年后的今天,她们还会重逢,只是颜语显然不记得无忧了。无忧苦笑,也是,有几个人会对儿时的记忆那么清楚?自己不过是个另类罢了!

“喂,成俊峰,你老看前面做什么呢?”后面传来低声的询问,是颜语的声音。

“没看什么,应该快到学校了吧?”

成俊峰浅浅地笑着,一直盯着无忧的背影,颜语后来说了些什么,他压根没听进去,只是应付地答着“嗯嗯”,他想再看看那双眼睛,刚才恍若惊鸿地一瞥,他看到那双眼中好像闪过一层氤氲的紫色雾气,妖异而凄美,那一瞬间,仿佛有一只手抓住了他的心脏,令他几欲窒息。可是无忧却没有再回头,成俊峰只看到她的半边脸上,长长的睫毛垂下,遮挡住了令他心跳的目光。她将头靠近了车窗,一阵风过,长发扬起,丝丝缕缕在空中飞扬。

路小欧拐了无忧一下,在她耳边低声说:“解无忧,后面的男生是不是认识你啊,他老是盯着你看。”

“不认识!”无忧朝路小欧笑了笑。她感觉到了,不过不想多生事端,看样子成俊峰是颜语的男朋友,那双眼睛,让她感觉不舒服。

无忧看着外面的风景,前面红灯,车停了下来。她的视线突然往下,落在了校车旁的一辆名贵轿车上,车的驾驶座上坐着个戴墨镜的男人,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搭在半开的车窗外,鼻梁挺直,薄唇紧抿着,冷峻的脸上线条刚硬!

这个人…无忧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仔细地端详着那张脸。是他么?会是他么?她的心头闪过一丝惊喜,梦中出现了千百回的容颜,突然出现在现实生活中,她想抓住他,问他对自己有没有一份熟悉感,问他是不是也曾做过有她的梦,她有好多的疑问,期盼着见到他时能够解开答案。他离她那么近,不超过两米的距离,无忧张开嘴想喊,蓦然愣住,喊什么呢?他叫什么?

绿灯亮了,车子缓缓开动,他要走了!无忧整个人扑在车窗上,在车流中搜寻,那辆轿车拐了个弯,开上了刹路,消失在她的视线里。无忧的脸上掠过一丝失落,她闭上了眼,靠在座椅上,他的容颜顿时无比鲜活地出现在她的眼前,心底深处蓦然响起一个声音,一个男人不停地叫着:“离儿…离儿!”谁是离儿?无忧只觉得那声音好熟悉,仿佛灵魂深处发出的悲鸣,一声又一声,唤得那么深情,却又是那么悲切!头一阵剧痛,她双手抚额,蓦然间泪水盈眶。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路小欧发现了她的异样,赶紧递过一瓶水,“是不是中暑了,喝点水吧。”

“谢谢!”无忧微弱地道了声谢,接过水喝了一口,冰镇的矿泉水,入口是透心的凉,缓解了她的烦燥,让她清醒了一些,头似乎没那么疼了。

路小欧挂在胸前的银白色手机响起了悦耳的铃音,她把耳机塞入左耳:“喂?姨妈!我已经到C城了,嗯,嗯,不…不用,我都在校车上了。啊?大表哥回来了?我都有好几年没见着他了,那好,晚上我会过来吃饭,顺便收礼物,哈哈…行,就这样!”

别人有家人,还有亲戚,自己是解阿婆捡来的孩子,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看着路小欧开心的笑靥,无忧有些怔忡,原来自己竟是这样的孤单!她最亲近的人,除了阿婆,就是那个人了,是那张脸,不会错的!我能从芸芸众生中一眼认出你,可是,你认识我吗?无忧的眼中再一次涌上了雾气。

室友

学校坐落在C城南郊,一下车无忧就看见了校门一侧高大的宣传栏,从图上看校园傍山而建,占地面积宽广,校舍众多,校园布局显得很有条理,宿舍区有花园草坪,湖光塔影,假山亭台,看起来倒是风景秀丽,这是一座美丽的大学。下午的阳光最是灼热,晃得人睁不开眼。学校办公大楼前摆了一长溜桌子,桌旁守着高年级的师兄师姐,负责接待新生,大大的红色横幅拉起,上面分别写着写着“XX系”。

漂亮的女生到了哪里都吃香,路小欧和另外几个打扮入时的女生一下车就被几个男同学围住,问东问西,热情地为她们领路,向报名处走去。无忧提着两大包行李,被拥护的人群挤到一旁,她打量着四周,入眼是一片靓丽的色彩,这个炎热的夏日,女同学都穿着色彩鲜艳的长裙短裙,露出了手上腿上的嫩嫩肌肤,头发不是拉得直直的就是烫得卷卷的,看上去朝气勃发,青春洋溢,充满了浪漫的气息。相比之下,无忧的装扮显得简单而土气,瞬间被千娇百媚所淹没,她站在阳光照不到的阴影处,成为角落里最不起眼的一道剪影。

无忧将行李放在花坛边,挤入人流,在法学系的报名处登了记,一切手续办完时,手上多了一沓票据,银行卡上的余额却只剩了两位数。她没想到除了书学费,居然还交了不少乱七八糟的费用,住宿费、上网费、水费电费,全都要自己掏钱,这一来,她的计划全然被打乱了,原以为可以保持一两个月的生活费,现在怕是只能维持一两天了,一时之间,她要到哪里去弄钱啊!

宿舍楼是新修的,外表看上去干净整洁,无忧提着重重的行李推开半掩的宿舍门,里面四个胖瘦不一的女孩坐在各自的桌子前,一起回头看她。

“欢迎我们的新室友!你叫什么?”一个胖乎乎的女孩站起来对无忧打了个招呼。

无忧自报了家门,四个室友分别做了自我介绍,向她打招呼的是赵玲,另外三个,分别是李宁宁、陈欢和张小雨。寝室可以住六个人,床铺通通设在上面,下面是课桌,可以放电脑和书之类的东西。无忧在空着的两张床铺上随便选了一张,正好靠着门,与赵玲比邻而居。

正在收拾东西铺床,门口探进了一个脑袋。

“无忧,你住307啊,我就住你隔壁,308!”路小欧笑眯眯地说。

无忧对路小欧友好地笑了笑:“进来坐,别在门口站着,挡着后面的人了。”

路小欧侧了侧身,看到了身后的两人,正是车上的那对小情侣,颜语在前头走着,后面的成俊峰全副武装,背上背着个大包,手里还拎着两个。

“啊!这么巧,没想到你们也是法学系的!”成俊峰抬头看着无忧,露出一口白牙,笑容干净明快,含着一丝不自觉的喜悦。

无忧动作利索地铺好床,顺着梯子下来,对颜语点了点头:“车上见过了,颜语,成俊峰,是吧?你们好,我叫解无忧,她是路小欧。”

颜语笑了笑,笑容有些尴尬。

“无忧,走,一起吃饭去。”路小欧招呼她。

“好,等一下!”无忧把零散的东西放进抽屉锁好,摸了摸牛仔裤的口袋,里面还有一百块现金,吃饭,还得先买餐具!困窘已经在向她招手了。对大家说了声再见,她从颜语与成俊峰中间穿过,留下一阵淡淡的余香。

新生的惯例第一个月就是军训,接下来的日子所有的同学都穿上了迷彩服,每天六点就起床,在学校操场上像真正的士兵一样操练着。除了训练的时候,路小欧再没见过解无忧,连学校食堂里也没有见她出现过,好像她从来不吃饭似的。

那天班主任饶老师来到女生宿舍,口头任命了几个临时班干部,同时发了一张表格,让每位同学详细填写,以便更好地了解学生的家庭情况和专长,他让同学们踊跃推荐或自荐,系学生会有几个职位空缺,还需要补充人手。

路小欧从小就是班干部,又是她们省的高考状元,被饶老师指定了暂时代理班长一职。颜语在中学时代就一直是班上的文娱委员,在省级钢琴大赛上获过奖,唱歌跳舞样样拿手,被饶老师指定为班上的文娱委员,兼系学生会文娱部副部长。军训完系里和学校就要召开迎新晚会,法学系人才辈出,一向在晚会上是独领风骚,连续蝉联了几届的最受欢迎节目奖,今年的迎新晚会听说不仅要照惯例评出十大最受欢迎的节目,而且学校还要发给奖金,饶老师让路小欧和颜语好好组织,争取法学系继续夺魁。

一时间各寝室都热闹起来,想到系学生会大展身手的赶紧领了表格认真研究去了。

解无忧是路小欧认识的第一个同学,对她有一种莫名的好感,军训时她们分在不同的排,休息时间不统一,而全连休息的时候,基本上都在拉歌,所以也没机会说上话。

下午的时候,饶老师从教官那儿把路小欧借走了。办公室开着空调,路小欧走进去,身上的燥热很快消解在扑面而来的清凉中。

“小欧,这是前几天填的咱班学生登记表,你帮忙输入电脑,顺便熟悉一下各位同学的资料,有利于以后开展班级工作。具体还要了解一下同学们有什么特长,迎新晚会的事你回去写个通知发到各宿舍,让同学们准备报名,你和颜语要好好配合,选几个好的节目参加系里和全校的演出。”饶老师将一大摞学生登记表交到她手中。

打字的任务可比训练轻松多了!路小欧俏皮地行了个军礼,笑着说:“放心吧,饶老师,保证完成任务!”

饶老师站起身:“那辛苦你了,我出去办点事,你就坐我办公桌这儿,用这台电脑录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