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相视一笑,果然都不再多言。

萧景睿一方面兄弟情深,一方面对梅长苏尊敬有加,此时瞧见他们芥蒂全消,仿佛满天阴云散开,又回到了他所希望的和睦气氛中,当然是欢喜异常,满面都是笑容。

乘马车到达朱雀门后,这里已是人流如织。

满城的高官显贵几乎已倾巢而出,一时间三亲四朋,上司下属,乱嘈嘈地互相寒喧行礼,宛如到了市场一般。

一行人将梅长苏护在中间,也是一路左右招呼个不停,直到进了棉棚区方略略好些。

言家和谢家的棚子并不在一处,但由于宁国侯和莅阳长公主都随驾在迎凤楼上,所以言豫津直接就坐了过来,说是跟大家挤在一起热闹。

飞流今天并没有忽隐忽现的,而是一直都紧紧挨在梅长苏身边,盯住每一个有意无意靠近过来的人,冷洌的气质连旁边的三个贵公子都觉得有些心头发寒。

近午时分,迎凤楼上突然钟罄声响,九长五短,宣布皇驾到来,楼下顿时一片恭肃,鸦雀不闻,只余司礼官高亮的声音,指挥着众人行礼朝拜。

从锦棚这一圈向上望去,只见迎凤楼栏杆内宫扇华盖,珠冠锦袍,除了能从位置上判断出皇帝一定是坐在正楼以外,基本上分辩不出任何一个人的脸。

不过对于那些楼上人而言,情况自然又不同了,居高临下俯视四方,视野之内的一切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这时司礼官已引领今天预定要进行比试的前五十人上了平台,参拜皇帝,一一报名后方下去,按抽签决定的顺序与配对,正式开始了较量。

梅长苏身为天下第一大帮的宗主,虽然由于身体原因难修武技,但对于各门各派的武功却是见识广博,如数家珍,非常人所及。

同棚的三个年轻人时时询问,他也耐心地一一解答,尽管台上的比试目前还未达到精彩的程度,但棚内的气氛却十分地热闹。

前三场比试刚结束,本来就知道绝不会少的访客终于来了第一个。

不过令大家吃惊的是,这个访客却是一开始想也未曾想到过的。

“几位公子爷,今儿个可玩得高兴?”面对棚内诸人几乎毫不掩饰的惊讶,来者根本不以为意,笑眯眯地微躬着身子,一甩手中的拂栉,拱手行礼。

“啊,不敢当不敢当,高公公请坐。”谢弼是常历官场的人,最先反应过来,忙上前扶住。

“坐就不用坐了,”虽然是已在皇帝驾前贴身侍候了三十多年的老心腹,又早已升任六宫都太监总管,但高湛的为人处事一向并不张扬,面对这几个年龄小上几轮的孩子,他仍是毫不失礼,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你们快跟着咱家来吧,太皇太后要见你们。”

“太皇太后?”谢弼吓了一跳,“她老人家也来了?”

“可不是。

太皇太后在迎凤楼上见你们这几个孩子玩得开心,叫你们上去呢。”

“我们全部?”

“对,这位先生,还有这个小哥,全都上去。”

谢弼回过头来,大家面面相觑了一阵。

这位太皇太后是皇帝的嫡祖母,如今已九十多高龄,从不过问政事,所以宽心寿长,太后都薨逝了多年,她还活得十分滋润。

由于她素日最喜欢的就是看到身边围绕着一群晚辈,所以会派人来召见也不稀奇,只是没想到她老眼昏花的,居然还能看清楚下面坐着什么人。

不过发愣归发愣,太皇太后召见,皇帝也不敢不去。

一行人只得整理衣冠,随着高湛出了锦棚,自侧梯进入了迎凤楼。

太皇太后并不在正楼,而是驾坐于避风的暖阁里。

一进阁门,就看到有位头发雪白的老太太斜歪在一张软榻上,满面皱褶,容颜慈祥。

除了成群的宫女彩娥、内监侍从以外,旁边还陪坐着四个人。

梅长苏眼眸略略一转,就已确认了这四个人的身份。

首座上凤冠黄袍,气度雍容的应是正宫言皇后,眼角唇边已有皱纹,只依稀保留着几分青春时代的美貌。

皇后右手边是位高髻丽容的宫装妇人,年龄也在四十以上,只是保养得更加好些,皮肤依然颇有光泽,这位当是太子生母越贵妃。

皇后左手边坐着的中年美妇神态更加端庄,秀丽的眉目有些眼熟,自然是莅阳长公主。

最后一位是个年轻女子,她服饰简单,妆容素淡,容颜虽称不上绝美,却英气勃勃,神采精华,满室的华服贵妇,竟无一人压得住她的气势,想来除了霓凰郡主,何人有如此风采?

“来了吗?”太皇太后颤颤地坐了起来,眉花眼笑,“快,快叫过来,跟我说说都是哪些孩子啊?”

言豫津忍不住抿嘴一笑,被言皇后瞪了一眼。

因为年事已高,太皇太后近年来已有些糊涂,虽然喜欢亲近年轻人,但却根本记不清谁是谁,有时明明头一天才见过,第二天就又要重新引见一遍了。

高湛引着众人上前,梅长苏寻隙低声哄着飞流:“等会儿让老奶奶拉拉你的手好不好?笑一下给老奶奶看好不好?”

飞流冷着脸,露出不愿意的表情。

这时太皇太后已拉起了离她最近的萧景睿的手,高湛忙从旁介绍道:“这位是宁国侯大公子萧景睿。”

“小睿啊,成亲了没?”老人家慈和地问道。

“还没…”

“哦,要抓紧啊!”

“是…”

摸了摸萧景睿的头后,她又转身拉住了谢弼的手。

“这是宁国侯二公子谢弼。”

“小弼啊,成亲了没?”

“没…”

“要抓紧啊!”

“是…”

接下来太皇太后又向飞流招手,梅长苏忙将他推了过去,少年冷着脸,勉强让老太后攥住了自己的手。

“这位小哥叫飞流…”高湛飞快地问了谢弼后介绍道。

“小飞啊,成亲了没?”

“没有!”

“要抓紧啊!”

“不…”没等飞流“不要”两个字出口,梅长苏已经赶紧过来捂住了他的嘴。

太皇太后的注意力自然立即转移到了他的身上,拉过他的手来,笑眯眯地看着。

“这位是苏哲苏先生。”高湛道。

“小殊啊,”太皇太后口齿有些不清地问着同一个问题,“成亲了没?”

“没有。”

“要抓紧啊!”

“…”

最后被拉过去的是言豫津,高湛介绍之后,太皇太后依然问道:“小津啊,成亲了没?”

言豫津眨了眨眼睛,很恶作剧地道:“已经成亲了。”

太皇太后稍稍停顿了一下,似乎正在反应,但她随即又问出一个新的问题:“生孩子了吗?”

言豫津一呆,喃喃道:“还没…”

“要抓紧啊!”

“…”

言皇后移步上前,恭声道:“皇祖母,让孩子们陪您坐一会儿吗?”

“好,好,”太皇太后很欢喜,招手安排道,“都坐过来,小殊坐太奶奶身边,小睿小弼在这里,小津也不要站着,小飞离得太远了…”

被年轻人围坐着,老人家表情欣慰,命人不停地端来一盘盘精致果点,象对小孩子一样分给他们吃,自己一旁看着,笑得极是开心。

不过尽管心情愉悦,但太皇太后毕竟已是高龄,未几精神便见倦怠。

言皇后生怕有失,与莅阳长公主一起连劝带骗,终于哄得她同意回宫休息,几个人才算被放了出来。

梅长苏以为这次破格的召见应该就此顺利结束,微微放松了一些,跟大家一起迈步出了暖阁。

谁知刚刚走到楼梯口,就听到背后有个清扬悦耳的女声叫道:“苏先生请留步。”

虽然她叫的只是“苏先生”留步,但可想而知所有人都留了步,一齐回过头来。

霓凰郡主身姿优美地走了过来,一派强者风范,仿佛根本不在意投注在她身上的这么多道视线,径直就走到了梅长苏面前,莞尔一笑:“暖阁里实在太闷,不适合我这样的军旅之人。

苏先生如不介意,可愿陪我到廊上走走,看看下方的比试进行的如何了?”

且不说这位是名扬天下的霓凰郡主,就算只是个普通女子,也没有拒绝的道理,所以梅长苏一笑领命,轻声向飞流下了指令后,便陪着郡主缓步走向楼阁房间外的长廊。

飞流冷着脸,站在原地未动,目光如同是固体一般直直地射向远方,整个人好似就这样变成了雕塑。

但其他三位贵公子就不能象他一样装成是雕塑了,全体停在楼梯口左右为难。

走吧,不放心梅长苏,不走吧,这个地方又不是想留就能留的,正拿不定主意呢,高公公已移步过来,满面堆笑地道:“郡主留的客,几位公子爷有什么不放心的?请楼下锦棚入座吧,呆在这里,也未免太拘束了各位。”

话虽说的委婉,意思却很清楚。

三个人无奈之下,也只好就这样下了楼。

不过让他们意外的是,高湛虽然一直居于深宫,但好象很清楚飞流身份的样子,把三个有地位的贵公子赶走了,却管也不去管这个阴冷少年,由着他象钉子一样竖在楼道口。

这时梅长苏已陪着霓凰郡主走到了外廊上,两人并肩而立,看着下面打得热闹的高台。

“苏先生,”霓凰郡主凤目中波光流转,凝于梅长苏的侧面,问道,“昨日在宁国府上恭候了多时,听说贵体不适,竟无缘得见。

看今天的情况,似乎已然康复了?”

“是的,已然康复了。”梅长苏浑不在意地答着,半点也没有被人家指出你在托辞时应有的尴尬。

“本来我还想欣赏一下江左梅郎如何应对皇后娘娘的示恩招揽呢,可惜了。”霓凰郡主看着他的样子似乎更加增了兴趣,“你知道你的麻烦是怎么来的吗?”

“麻烦?”梅长苏转过头来,“我有麻烦吗?”

“我敢肯定,等会儿先生回到宁国侯府的锦棚后,太子殿下和誉王殿下会立即前来拜会的。

你信不信?”

“郡主所言,焉敢不信?”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霓凰郡主目光如剑,语气中傲气森森“虽然你执掌天下第一大帮,江左梅郎的清韵才名也遍誉江湖,但毕竟只是一个平民,对朝局纷争其实谈不上有多大助益,可为什么太子和誉王会对你如此感兴趣呢?”

“说句实话,”梅长苏苦笑道,“我的确一直都非常奇怪。

想我平平碌碌,不过被一帮兄弟扶持,才算略有薄名,根本从未有过什么安邦定国的功绩,何德何能让皇子们垂青?郡主既有这样的真知灼见,求您跟两位殿下说一说,梅长苏此人,实在是得之无益。”

霓凰郡主朗声一笑,深深地看了梅长苏一眼,也随着他把目光放远,眺望着霭霭雾岚中的金陵城,半晌后方缓缓道:“你的麻烦…来自琅琊阁…”

琅琊阁。

似乎是个地名,又似乎是个组织,如果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它应该更象是一个铺子,一个做生意的铺子。

这里做生意的程序是这样的,你进入琅琊阁,提出一个问题,阁主报价,如果你接受这个价格,就付钱,然后琅琊阁便给你那个问题的答案。

曾经有人大骂过琅琊阁是骗人的地方,因为“如果你提的问题他答不出,琅琊阁就会报出天价,你付不起钱,他当然不用回答,这不就是骗人吗?”

可是尽管如此,琅琊阁的门前依然车水马龙,银子流水般的收进来。

人们依然相信,无论你想知道什么,只要带着足够的银子进到琅琊阁内,就能得到满意的答案。

这个权威性迄今为止,还没有被打破过。

“我的麻烦来自琅琊阁?郡主此言何意?”梅长苏转过头来,略略有些动容。

“先生知道琅琊阁对你有什么评语吗?”

“知道啊,”梅长苏淡淡道,“公子榜首嘛,不过是唬人的罢了…”

“琅琊阁每年排的这几大榜单,虽然是免费,但却绝不唬人,”霓凰郡主语音清越地道,“天下十大高手排名,天下十大帮派排名,天下十大富豪排名,天下十大公子排名,天下十大美人排名,能挤上这几大琅琊榜的,哪个是等闲人物?”

梅长苏唇角轻挑,但也没说什么。

以琅琊阁神秘而惊人的信息收集能力,它排出的这五大榜单,确实没有什么能让人置疑的地方。

江左盟位居天下十大帮派之首,自己这个宗主又排在公子榜的第一位,这个名头怎么说都很响亮,他并不想否认。

“不过…江左盟已经多年位居天下第一大帮,你也不是今年才上公子榜首的,”霓凰郡主又是莞尔轻笑,“之所以太子和誉王最近追逼着延揽你的兴头出奇得高,那还是缘于琅琊阁的一句新的评语。”

“它又说什么了?”梅长苏苦笑道。

“太子殿下重金上琅琊阁,求荐天下治世良才。”霓凰郡主以同情的眼光看着他,“你不幸被推荐了。”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梅长苏冷冷道,“‘治世’现在还是皇帝陛下的事,其他人提前操的这是什么心?就算我蒙琅琊阁主厚爱,算个治世良才,那也要新皇登基后才用得上我吧?”

“你真以为人家要的是治世的良才吗?其实他当时到底是怎么问的,现在已不必深究,不过琅琊阁的答案却令人回味啊。”霓凰郡主慢悠悠道,“据我所知,那个回答是这样的,‘江左梅郎,麒麟之才,得之可得天下’。”

“麒麟?”梅长苏失笑道,“郡主看我的模样,跟那个四不象的家伙有半点联系吗?”

“你还笑得出来?”霓凰郡主的表情很是佩服,“琅琊阁的评语,一向还没有错过,当然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如果只是皇子们为自己府中招揽人才倒还罢了,你推脱不就,他们也不至于会有什么执念。

可有了‘麒麟之才’这个评语,你的麻烦可就大了。

没有得到你之前,他们两个都会锲而不舍,可一旦有人得到了你,那么没有成功的另一方,又必然会尽其全力来毁掉你。

对这样的处境,你就没有别的感觉吗?”

“当然有,”梅长苏很认真地道,“我感觉到琅琊阁主一定跟我有仇。”

霓凰郡主不禁展颜一笑,半转过身子,侧靠在栏杆上,眸中精芒微闪:“与先生见面之后,我倒觉得琅琊阁主这次说不定又对了…”

“拜托郡主了,”梅长苏忙拱手行礼道,“我跟郡主可没仇,本来就已上了烤架,郡主何苦还要来添一把火?”

“这把火早就烧起来了,我劝你最好还是快些挑一个吧。”

“也快些被另一个追杀?”

“这样至少也有一个人会拼命保护你,总比让那两个人都死了心,一齐来追杀你的好。”霓凰郡主口气突转冰冷,“你会选谁呢?太子还是誉王?”

梅长苏眉间掠过一抹极为清傲的神情,但刹那犀利转瞬即过,他仍是那个闲淡的病弱青年。

“良臣择主而事,你到金陵来,难道不是为了成就一番功业?”霓凰郡主悠悠问道。

“残年病体,何谈什么功业?不过是想小憩一段时日罢了。”

“到京城来小憩?”霓凰郡主双眼看着远方,口中却嘲弄道,“江左梅郎与众不同,真是会挑地方。”

梅长苏并不理会她的讥讽,淡淡道:“郡主对朝局的走向,也是出乎人意料的关心哪?”

霓凰郡主霍然回过头来,双眸之中精光大作,凌厉至极地射向梅长苏,气势之盛,仿若烈火雄炎直卷而来,普通一点的人只怕立刻便被会震倒。

但梅长苏却坦然迎视,唇边还自始至终挂着一抹微笑。

半晌之后,霓凰郡主终于收回了自己刻意散发出来的怒气,冷冷地哼了一声,道:“我穆氏一族世代镇守云南,与朝廷可谓相互依存。

朝局的走向,对我藩镇影响极大,有何关心不得?”

“在下只是觉得,”梅长苏躬身一礼,“其实历代皇位的更迭,素来都与云南无关,无论将来谁据有天子之位,为大梁镇守南藩的穆氏都不是会被轻易触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