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皱了皱眉,道:“苏先生,庭生是掖幽庭的人…”

“我知道,”梅长苏大概因为刚才咳得太厉害,眸中仍浮有一层润润的水气,但视线却由此而显得更为灼热,“我只问你,你愿不愿意?”

庭生胸口急剧起伏了两下,不知怎么的,他突然觉得这一定是一个机会,于是一咬牙,挺起胸脯,大声道:“我愿意!”

“好,”梅长苏苍白的脸上笑意更深,伸手将那孩子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你先回去。

我一定会有办法,可以把你接到我的身边来。”

第十七章 择主

对于梅长苏突然做出的这个承诺,最吃惊的人反而是靖王萧景琰,因为他要比萧景睿更加清楚那个孩子的身份,也更清楚想要把庭生带离掖幽庭的难度。

毕竟这些年来,自己这个皇子多方努力,也没能达到收留庭生进府的目的,而这个青年不过只是宁国侯府大公子的一个好朋友而已,就算萧景睿倾力帮他,只怕也都是徒劳无功,白白让庭生再多失望一次。

“苏先生一定是心地柔善之人,见不得这个孩子受苦,”靖王淡淡道,“不过掖幽庭的人必须要经圣旨特赦才能离开,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苏先生以为这只是宁国侯爷一句话的事么?”

萧景睿忙道:“啊,我可以拜托父亲面圣…”

“景睿,”靖王立即打断了他的话,“为了掖幽庭一个宫奴之子,你去拜托宁国侯爷面圣?快别说这样的笑话了。”

“可是…”萧景睿还待再说,却被梅长苏按住了手臂,对他道:“景睿,靖王殿下说的对,掖幽庭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罪名,不是你在街前见到谁可怜就把谁买回来那么简单,这件事你千万不能跟侯爷说,也不要跟其他任何人提,明白吗?”

“你不要我们帮忙?”萧景睿有些惊讶,“那你要怎么救他啊?难道要去拜托太子和誉王殿下不成?”

靖王眉睫一跳,眸中闪过一道如刀锋般尖锐的亮光,冷冷道:“原来苏先生…竟然与太子和誉王殿下都有交情,真是失敬了!”

梅长苏瞟了他一眼,未曾理会,仍是温言细语对萧景睿道:“景睿,你相信我,只有在其他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我才能更有把握救出庭生来。

象他那样的罪奴之子,越是有身份的人去请求特赦,陛下越会犯疑,若不是这样,靖王殿下早就能救出他了。

你答应我,就当作不知道这件事,以后也不要再提了,好不好?”

萧景睿怔怔地看着他,心中仍然有些不明白,但出于对苏兄的信任和尊敬,他还是点了点头。

这时有人在院外禀道:“大公子,侯爷回府了。”

梅长苏心头一动,趁机道:“你快去跟侯爷请安吧。

我这里不用陪了。”

“可是你的身子…”

“不要紧,你也知道我经常咳嗽的啊,没什么大不了。

侯爷回府,你怎么能不去迎接请安,如果为了陪我连身为人子的礼数都忘了,侯爷一定会觉得我是个不可交的坏朋友呢,快去吧。”

萧景睿应了一声,站起身转向靖王:“靖王殿下,那我先陪您出去好了。”

“靖王殿下可否愿意再多留片刻呢?关于庭生…还有些事想问一下…”梅长苏笑道。

靖王目光闪动,有些拿不准这个古怪的病弱青年到底是什么人,也想要多观察一下,于是向萧景睿点点头道:“你自便吧,苏先生行事如此不俗,本王也想多亲近亲近。”

“既然如此,我先失陪了。”萧景睿估计着父亲大概已进了二门,有些着急,匆匆行了礼,快步朝正院方向奔去。

主人走后,留在院中的两个人却并没有随即开始交谈。

靖王脸色有些冰冷地审视着坐在树下长椅上的人,表现的相当警觉。

与他相比,梅长苏的态度反而要轻松很多,他一面低声吩咐飞流到院外去,一面挑了一本书,打发庭生到小院的另一个角落去看,然后才将目光移回到那位皇子的身上,淡淡地一笑。

“靖王殿下纵然对在下有敌意,也不必表现得如此明显嘛,”梅长苏语调悠悠,“至少现在你我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要救庭生啊。”

“我奇怪的就是这个,”靖王的目光中充满了狐疑,“你为什么要这么费力地想要去救庭生?只是因为同情吗?”

“当然不仅仅如此,”梅长苏看了一眼角落里埋头读书的那个瘦小身影,目光极为柔和,“他的资质很好,我想收他当学生。”

靖王哧之以鼻,“天下资质比他好的孩子到处都是,凭着先生交的这几个朋友,宁国侯公子、太子殿下、誉王殿下,什么样资质的学生收不到手?”

“那殿下又是为了什么如此回护庭生的呢?一个堂堂皇子,竟然会为了小小罪奴闯进如日中天的宁国侯府,只怕也不仅仅是因为同情吧?”

靖王轻飘飘地道:“我很喜欢庭生的母亲,这是爱屋及乌…”

“你的确是爱屋及乌不假,但绝不是因为他的母亲…”梅长苏稍稍闭了闭眼睛,脸上象带上了一副面具般毫无表情,“…而是他的父亲…”

靖王全身一震,脸上的肌肉似乎不受控制般地跳起了几下,垂在身边的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头,仿佛是在极力控制着不挥到那个青年的脸上去。

“这大概就是我跟景睿年龄的差距吧,我一听就能想到是怎么回事,他却不行,因为那时候他还是个孩子,只知道念书习武,那件事对他来说,实在隔得太远了…”梅长苏根本看也不看他,面上浮起一丝略带沧桑的笑容,“庭生十一岁,出生在掖幽庭,是谁的遗腹子呢,从时间上来看最合适的就是那个人了…你们曾经一起出征,感情应该很好…”

萧景琰的目光如同冰针般地刺了过来,语声不带有任何的温度:“你…到底是谁?”

“太子和誉王都不是我的朋友,他们在招揽我,”梅长苏自嘲般地一笑,“你知道琅琊阁是怎么评价我的吗?‘麒麟之才,得之可得天下’,如果连发生在诸位皇子身上的这些大事都不知道,我又怎么能算得上什么麒麟之才呢?”

“这么说,你是在刻意收集这方面的隐秘和资料,为自己以后的行动攒本钱了?”

“没错。”梅长苏快速道,“当麒麟有什么不好?受人倚重,建功立业,说不定将来还能列享太庙,万世流芳呢。”

靖王眸色幽深,语音中寒意森森:“那么先生是要选太子呢,还是要选誉王?”

梅长苏微仰着头,视线穿过已呈萧疏之态的树枝,凝望着湛蓝的天空,许久许久,才慢慢地收了回来,投注在靖王的身上,“我想选你,靖王殿下。”

“选我?”靖王仰天大笑,但目中却是一片悲怆之色,“你可太没眼光了。

我母亲只是次嫔之身,并无显贵外戚,我三十一岁还未封亲王,素来只跟军旅粗人打交道,朝中三省六部没有半点人脉。

你选我能做什么?”

“你的条件确实不太好,”梅长苏淡淡道,“只可惜我已经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了。”

“此话何意?太子与誉王都是最有实力的,他们无论是谁抢到帝位都不奇怪…”

“就是因为无论他们谁得到帝位都不奇怪,我才不想选他们的。

单凭我一己之力,将一位谁也想不到的人送上宝座,这才显得出我麒麟的本事啊,不是吗?”

靖王深深地看了梅长苏一眼,简直拿不准这人是在开玩笑呢,还是当真的。

“靖王殿下,你说实话,”梅长苏镇定地回视着他的目光,表情就如同一个正在引人堕落的恶魔,“你难道真的就一点儿都不想当皇帝吗?”

萧景琰心头一凛,暗暗咬住牙根。

身为一个皇子,要说从来都没有对那个皇位有觊觎之心,那是假的。

但要说他时时刻刻都想着这个,以至于把夺取皇位当成了自己人生最重要的目标,那也不是真的。

只不过,如果真能截断太子和誉王的至尊之路,他倒是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的。

“若是救出了庭生,就算是我投靠靖王殿下你的一个见面礼吧,”梅长苏的目光漠然,说的话却让靖王的整个心都绞动起来,“皇长子,你最尊敬的一个哥哥,让他唯一的骨血离开掖幽庭那样的地方,是你的心愿吧?”

靖王眉睫轻颤,一字一句地问道:“你真能办到?”

“能。”

“可是…我并不喜欢象你这样步步心机的人,就算你扶持我登上皇位,也未必能得到多大的荣宠,这样你也不介意吗?”

“既然我有这份算计,自然就有的是机会可以跟靖王殿下谈条件。”梅长苏展颜一笑,整个人竟带有一种朗月清风般的气质,完全不象他所说的话那样阴郁,“您应该不是那种会杀功臣的人吧?太子和誉王反正更象些…”

靖王抿住嘴唇,慎重地开始沉思。

这个苏哲说的话实在太不可思议,但神态却又非常认真。

若说他是在骗人,又实在猜不透动机。

而且无论是太子还是誉王,都从来没有把除了彼此以外的其他兄弟当成值得费心对付的敌手,应该不会派这么厉害一个人来,只是为了探查一下自己的心意。

那么他到底想干什么呢?真的只是为了挑一个他想扶持的人吗?

“殿下还是快些考虑的好。

毕竟庭生天黑前一定要回去的。”梅长苏不紧不慢地催促着。

靖王终于一咬牙,下定了决心:“好,只要你真能让太子和誉王与帝位无缘,我就可以配合你。”

“这种程度的决心是不够的,你一定要把帝位当成是自己绝对要夺取的目标才行。”梅长苏语声如冰,“太子和誉王是何等实力,要让他们失败,就必须有另一个人成功。

这个人不是你还能是谁呢?在世的其他的皇子中,三殿下残疾,五殿下胆小如鼠,九殿下太小…我说过,您的条件的确不好,但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你说话倒真是不客气,”靖王眼中闪着颇有兴味的光芒,“既然要投靠过来,你也不怕这么说得罪了我?”

“你只喜欢听好听的吗?”梅长苏的语气显得很是疲倦,靠在软椅上,双眼似合非合,“请殿下放心,霓凰郡主择婿大会后最多十天,我就能把庭生带出来。

现在…恕我不能远送了。”

说完之后,他干脆完全闭上了眼睛,仿佛已经开始小寐。

对于如此无礼的举止,萧景琰并没有在意,他只看了梅长苏一眼,什么话也不说,起身叫了庭生过来,帮他把那包书拎在手中,很干脆地就离开了雪庐。

第十八章 旧友

当晚萧景睿带了个御医进来给梅长苏诊脉,可那大夫一听说病人正在服用寒医荀珍所制的丸药,顿时不敢多言,只说了一句“要多休息,不要情绪激动”,便立即告辞。

梅长苏借口想早点就寝,打发萧景睿跟大夫一起走了,但又没有真的上床,而是披了一件夹衣,推开窗户,静静坐于窗台之下,凝望着斜挂于半空中的弯月,仿佛陷入了沉思。

飞流走了过来,坐在他身边的小地毯上,将头靠上他的膝盖,摇了摇。

梅长苏低头看看膝上那个黑发的脑袋,伸手轻轻揉了揉,轻声问道:“我们飞流怎么了?觉得寂寞了?”

飞流仰起头,清澈透底地眼睛看着他,道:“不要伤心!”

梅长苏稍稍有些怔住,半晌后,他露出一个柔和的微笑,“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想得入神罢了,并没有伤心的,飞流不用着急。”

飞流摇了摇头,还是坚持道:“不要伤心!”

那一瞬间,梅长苏觉得自己的整颗心突然酸软了一下,仿佛有些把持不住,只余一口荡悠悠忽明忽灭的气提在胸口,支撑着身体的行动和表情的控制。

想要不伤心,其实是多么容易的事。

只须寻一山水乐处,隐居休养,再得二三好友,时常盘桓,既无勾心斗角,也无阴谋背叛,缠绵旧疾能够痊愈,受人好意也不须辜负,于身于心何乐而不为?只可惜,那终究只能是个奢望,已背负上身的东西,无论怎样沉重怎样痛苦,都必须要咬牙背负到底。

“飞流,你回廊州去好不好?”梅长苏抚着少年的头,低声问道。

飞流的眼睛登时睁的大大的,猛地向前一扑,抱住了梅长苏的腰:“不要!”

“我可以写封信给蔺晨哥哥,叫他以后不要再逗你,这样行吗?”

“不要!”

“可是飞流,”梅长苏的语调中带着一种难掩的怆然,“如果你留在我身边,你会眼看着我越变越坏,到时候…就连飞流也会变得伤心起来…”

“飞流这样,”少年将脸紧紧贴在梅长苏的膝上,“不会伤心!”

“这样就够了么?”梅长苏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只要能留在我身边,靠着我的膝盖休息,你就可以很快乐吗?”

“飞流快乐!”

梅长苏轻轻捧起飞流的脸,用指尖慢慢抚弄着他的额角,神色更显忧伤:“好…既然这样,那我最起码应该可以保住你的快乐…飞流,你要记住,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害怕,因为永远都会有人照顾你的,你永远都会是我…最快乐的那个孩子…”

飞流眨着眼睛,听不太明白这些话里面的意思,但却能感受到话中温暖的善意,所以他在那张还不习惯出现笑容的冰冷的脸上,学着梅长苏的样子扯出了一丝微笑,尽管那生硬拉动嘴角的样子还有些古怪,可已经是他表达自己情绪的一个难得的表情了。

“我们飞流真可爱,等以后回廊州,也笑一个给蔺晨哥哥看好不好?”

“不好!”

“为什么?”

“他坏!”

“你这么讨厌蔺晨哥哥啊,”梅长苏轻柔无声的笑着,将飞流搂进怀里,缓缓摇动,“还是你好…我要是能象你这么无忧无虑,能象你这么快乐就好了…”

飞流挣开他的怀抱,坐直了身子,认真地道:“可以!”

梅长苏温柔地看着他:“真的可以吗?”

“可以!”飞流重复了一遍,起身拖了一只高凳过来,自己坐上去,再把梅长苏拉到地毯上坐下,搬住他的头放到了自己的膝盖上:“象飞流一样!苏哥哥也可以!”

梅长苏觉得眼角有些润润的湿,靠着飞流的膝,感觉到他的手指穿进自己的的发间,轻轻地揉啊揉啊,把他最纯粹的爱与依赖揉进了自己的体内。

“还是我们飞流聪明,”梅长苏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喃喃地道,“原来苏哥哥也可以这样…”

“可以!”飞流再次努力地想要微笑,同时晃动着自己的的膝盖,慢慢地哼出一段舒缓的曲调。

“这首歌,飞流也学会了?”

“学会!飞流唱歌!”

梅长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着放松了全身每一条肌肉纤维,一股倦意漫过心头。

“睡觉!”飞流道。

“飞流困了,想睡觉了吗?”

“不是!苏哥哥睡觉!飞流打坏人!”

梅长苏一怔之下,立即理解了飞流的意思,眉头不由一跳:“有人进来雪庐了?”

“嗯!”飞流点头,“在外面!大叔!飞流去打他!”

梅长苏这才松了一口气,扶住飞流的胳膊站了起来,对着窗外道:“蒙大哥,请进。”

他的话音刚落,一道身影便一闪而进,明明是健硕的体形,行动却快捷如鬼魅一般。

“大叔是苏哥哥的客人,我们飞流不打,先去睡觉好不好?”梅长苏哄着少年进了内室,蒙挚也跟在后面一起进来。

等飞流听话地躺到了自己的床上闭目睡觉后,两个年长的人才在屋子中间的圆桌旁落座。

“他们两个走了吗?”梅长苏为蒙挚斟上一杯茶,问道。

“你的意思我已经转达了,但看卫铮的样子,他不想走…”

“那他想干什么?”

“留在京城帮你啊。

他说这是大家的事,不能让你一个人承担…”

“胡说!”梅长苏怒道,“他跟我能一样吗?我孤身一人,可他有云姑娘啊。

这十二年生离死别,云姑娘一片痴心地等着他,好不容易等到他挣回一条命来,两个人可以苦尽甘来,相依相守,他又闹腾什么?我这里用不着他,他想走得走,不想走也得走!”

“你也不必动气,”蒙挚徐徐劝道,“我还不了解卫铮?无论心里怎么想,你的命令他终归是要听的。

我现在只担心你,你就这样单枪匹马来到京城,什么后援都没带吗?”

“我带了飞流啊。”

“就那个孩子?”蒙挚朝床铺那边看了一眼,“说起来真抱歉,那天我不知道这孩子是你的人,震惊于他的身法,一时好奇出了手,没给你惹什么麻烦吧?”

“没有。”梅长苏淡淡道,“不过是出了出风头而已。”

“你这次来,怎么不事先通知我一下?现在一点准备都没有,怎么帮你?”

“你要帮我么?”梅长苏的笑容里带着一丝漠然,“算了吧,你现在是禁军统领,恩宠深厚,何必为我所累?只要装着不认识我,就已经帮了我的大忙了。”

蒙挚咬了咬牙,眉宇间微带怒气,“你说这话是真心的么?你看我蒙挚是何等样人?”

梅长苏露出一个淡得几乎看不出来的浅笑,将手掌按在蒙挚的臂肘处,微微用力握了一下,低声道:“蒙大哥,你的心意我怎么会不明白。

且不论我们这些人当初的袍泽之情,单凭你任侠的性格,都不会袖手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