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睿,停车看看出了什么事。”梅长苏也支起身子向外看去,“我听到有孩子的声音。”

“哎。”萧景睿应着,喝令马夫停车,自己跳下车去走近了一看,其实围在一起的都是穿着同样家丁服饰的人,那辆马车前挂着“何”府的灯罩,街上的闲人们都没敢走近,只远远站着看热闹。

萧景睿眉头一皱,大概已经猜出又是什么人这样当街摆威风,挤进内圈一看,果然就是吏部尚书何敬中之子何文新,正用脚踹着一个瘦小的男孩子,一面打一面骂着:“你这小杂种,到处乱窜什么?惊了本少爷的马,害得本少爷差点摔下来…”说着又从身边随从手中夺过马鞭,正准备用力抽下去,却被人一把抓住。

“谁他妈的敢…”何文新闷头闷脑地骂了半截,这才看清了萧景睿的脸,后半句话也咽了下去。

其实京城里真正的世家子弟一般都家教良好,很少这样当街恶形恶状,纵然有一些骨子里同样没把平民百姓放在眼里的人,多半也会自矜身份,不屑于亲自又打又骂的。

这何文新父亲是科举出身,做官后四处调任,儿子放在祖母处娇溺,未免有些失于管教,进京没几年,已是恶名昭彰,亏得他还算有些眼色,惹不起的人平时根本不惹,才混到了今天还没出事。

此刻见是萧景睿出面,哪里还敢多话,只讪讪地说了两句“算了,懒得计较”,便带着手下飞快地走了。

萧景睿虽然生气,但又不可能去把人家捉回来再打一顿,只好摇摇头,蹲下身子去看那小孩子。

那男孩身形瘦小,大约还不到十岁左右的样子,脸上有几道红红的掌印,略略浮肿。

见打他的人走了,这才微微直起蜷缩的身子,飞快地四处爬着去拣拾散落一地的书籍,重新垒成高高的一叠,用一张旧包袱皮包裹,可是书多布少,半天也打不成结。

“你叫什么名字?”萧景睿也帮着捡了几本书回来,碰碰那男孩的肩头,“你应该已经挨了好几脚吧,受伤了没有?”

那男孩瑟缩着躲开他的手,低头不语。

“景睿,”梅长苏在马车上叫道,“把那孩子带过来我看看。”

“哦。”萧景睿伸手抓住男孩的胳膊,温言道,“这么多书你怎么抱得动啊?我找个人帮你拿,走,我们先过去。”

“我抱得动…”男孩小声嘀咕着,但终究不敢大挣扎,被萧景睿半拖半抱地带到了马车旁,一把塞进了车厢里梅长苏温暖柔软的手按在男孩的肩上,依次向下,轻柔但仔细地检查了他的全身,手掌按到肋下时,那孩子受痛般地叫了一声,向后躲了一下。

“这里大概伤到了。”萧景睿从后面扶住了男孩的身体,轻轻解开他的上衣,可一看之下,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只见瘦小的身躬上,除了肋骨处有一处青紫新伤外,竟还遍布旧伤,粗粗一看,仿佛有棒打的、鞭抽的,甚至还有烙铁烙的,虽然痕迹都有些淡了,但仍可以想象当时这孩子受的是怎样的折磨。

“你是谁家的孩子?”萧景睿难掩震惊,大声问道,但转念一想,又改口问道,“你是哪个府里的小厮吗?是谁这样经常打你…”

“没有…”那孩子立即否认道,“好几年没有了,这是以前…”

“就算是以前也跟我说,是谁打的?”

“景睿,”梅长苏轻声阻止道,“别问了,这孩子肋骨就算没断也有裂痕了,先带回府去请个大夫细看一看。

还有那些书,都抱进来吧,看这孩子一直记挂着他的书呢…”

他这话没有说错,那男孩一看到所有的书都被抱了进来,明显松了一口气,小声哀求道:“我没事,你们放我下去吧,我可以自己回去的…”

“你要回去哪里?”萧景睿趁机追问。

男孩的反应似乎十分敏锐,立即低下了头。

“这些书都是你看的?”梅长苏翻看着那一堆书籍,温和地问道。

也许因为他一向气质柔雅,令人安心,那男孩抬头瞟了他一眼之后,神色宁定了一些,低低答道:“有些是…有些…还看不懂…”

“你多大了?”

“十一岁。”

“叫什么名字?”

男孩停顿了很久,久到让人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才木然地吐出两个字:“庭生。”

“姓什么呢?”

“…我没有姓,就叫庭生…”

梅长苏再次细细地端详了一下这个孩子。

虽然脸颊红肿,容貌稚嫩,但仍然看得出眉目相当俊气。

从一开始他的言谈举止就十分的逆来顺受,面对任何不公的对待都没有反抗的意图,却奇怪的是,在他身上又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奴才气,仿佛骨子里就带有一种血性和坚韧,再怎样欺侮,也没办法让他变得卑微。

“庭生,如果我们现在放你下去,那么你回去后,会有人给你找大夫吗?”

庭生抿紧了嘴唇,显然是没有肯定的答案,又不愿意撒谎。

“那我们必须要先把你带到我们住的地方去,等大夫检查完了,说你没事了,我们再送你回去。

这样好不好?”

庭生低头不语,眉毛拧得紧紧的。

“我们的好意是不是会给你带来麻烦?”

庭生悸动了一下,紧紧咬住嘴唇。

“你是一个人出来的吗?”

“不…还有一个…”

“那个人呢?”

“先跑了…”

“如果你回去晚了,会有人打你吗?”

庭生眸中闪过一丝冷意,摇了摇头:“现在不会了…只是没有饭吃而已…”

萧景睿顿时觉得热血一涌,怒道:“不给你吃饭?你到底是哪家的?这样对你你还回去干什么!你快告诉我,我可以帮你的,到我们家来也行啊,至少有饭吃!”

庭生抬起眼睛,目光中有着超越他年龄的成熟与冷静,“你觉得我可怜,想要收留我是不是?”

萧景睿一呆,有些尴尬地解释道:“不…我的意思是…”

“我是没有权利被收留的,我一定要回到那个地方去…如果可以被收留,早就有人愿意收留我了…”

“你有签卖身契是吗?”萧景睿猜测着,“是卖给谁家的,你告诉我,我可以去商量。”

庭生淡然地垂下眼睛,“不,这不行。”

“你知道他是谁吗?”梅长苏看着那孩子的眼睛道,“他的父亲是侯爵,母亲是公主,他是个地位很高的人。

在金陵城里,不管你卖给哪一家,只要他出面去商量的话,你的旧主人是不会扫他的面子的,你明白吗?”

庭生依然低着头,坚持地说:“不,这不行。”

梅长苏与萧景睿对视了一眼,正想再说,马夫在外面高声道:“大公子,到府了。”

第十六章 靖王

“来,先进来吧。”萧景睿跳下马车,将那孩子也抱了下来,吩咐来迎候的下人:“去请个大夫来。”

梅长苏随后也弯腰出来,手里拖着沉甸甸的那一包书,心里奇怪这小小的孩子是怎么抱得动的。

“我来拿。”萧景睿刚走过去,已有殷勤的仆人先抢着接住了,他便伸出手臂来,让梅长苏扶着跳下车辕。

庭生飞快地瞟了一眼府门上方“宁国侯府”字样的匾额,眸中闪过一抹阴云。

虽然他很快就再次低下了头,但这一丝神色上的变化还是没有逃过梅长苏的眼睛。

带着孩子到了雪庐,大夫很快就过来为他诊治了一番,结论是肋骨有错位,必须静养,要吃有营养的食物,而且绝不可以再干体力活,否则幼嫩的身体就难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看庭生的样子就知道他现在生活的环境一定非常不好,如果就这样让他回去,恐怕这两条医嘱一条也做不到,但无论萧景睿怎样盘问,庭生就是一个字也不吐露他到底是住在什么地方的。

相比之下梅长苏没有那么性急,他只是派人送来精致饮食给庭生吃了,让他睡觉休息。

后来见他实在心中不安睡不着觉,便翻了一本书一点一点考察他现在学问的程度。

“你没有教你念书的师傅吧?”

“嗯。”

“是谁教你认的字?”

“我娘。”

梅长苏微微沉吟了一下。

看样子这孩子虽有求学之心,但显然学得相当肤浅杂乱,就是买的这一堆书也是毫无章法,深浅不一,不象是有学问的人为他开的书单,多半是自己想当然去挑的,只是不知道他买书的钱却是从何而来的。

“庭生,要念书不是这样念的,”梅长苏耐心地为他把一大堆书本整理好,又从自己的房中拿了许多出来,依次标好顺序,“你要先看这几本书,这些是基础,句读文风都是最简洁明快的,为人的道理也清楚。

就象盖房子,根基要正,上面才不会歪斜,如果一味地杂读,不能领会真意,只会移了性情。

还有这几本,是好书,但你年纪小,字都未必能认全,没有人讲解是看不懂的,先放着,以后有机会,只管来问我。”

庭生登时眼睛一亮,但旋即又黯淡下去。

他本能地知道面前这个大哥哥一定是个很有学问的人,但要想时常到这深深侯门里来请教他,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谢谢,”庭生起身深深地向两人鞠了个躬,“我可以走了吗?”

“你这孩子…”萧景睿有些头疼地看着他,“本来你的书就多,现在苏先生又送你这么多本,怎么拿得走呢?”

庭生看了看那小山般的一堆书,实在是一本也不想拉下,于是咬了咬牙,逞强地道:“我拿得动。”

“你可别乱来,”萧景睿赶紧拉住了他,“你身上有伤,可不能这样使蛮力,我派人送你吧?”

庭生坚决地摇了摇头。

萧景睿简直拿这孩子没办法,不禁将无奈的目光投向了梅长苏。

梅长苏想了想,正要说话,雪庐外突然传来一声清叱,正是飞流的声音,紧接着有人大叫起来:“小少爷,这个不能打…这个是…”

“闯进来,打!”飞流冷冷地答了一句,衣袂破空之声更烈。

“你是什么人?敢拦我…”另有人怒喝了一声,但随即语音滞住,大概是被飞流的攻势所逼,根本开不了口再说话。

“出去,就不打!”飞流大概得了梅长苏的吩咐,并不下死手,只是语调如冰,毫无周转的余地。

萧景睿虽然没有听出那被拦在外面的男子到底是谁,但还是立刻飞奔了出去,片刻后,他的声音也传来:“飞流,不要打了,这个是客人,可以进来的。”

“没有说可以!出去!”飞流坚持道。

梅长苏不由略略蹙了蹙眉头。

除了飞流已经认识的几个人以外,一般客人来访,都是由下人进来通报,如果愿意见,自己就会先吩咐飞流不用拦阻,所以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冲突。

这个客人显然是依仗着某种身份,从外面一路冲进来的,家仆们不仅不敢强拦,甚至连抢先通报都来不及,因而才会招惹上飞流,被他拦截下来。

对于这样无礼的客人,梅长苏原本是根本不会见的。

正要扬声谢客,视线一转,落到庭生的身上。

那孩子面色惨白,仰着头张着嘴,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两只手紧紧绞在一起,都快被自己绞得变形了。

梅长苏心头一动,顿时改变了主意,向外道:“飞流,让他进来!”

打斗声嘎然而止,萧景睿的声音随即响起,语调很是客气:“您没伤着吧?怎么会就这样冲进来呢?是有什么急事吗?我父亲并不在家,要不我陪您去正厅等…”

“我不是来找谢侯爷的,”那人一面说着,一面已经冲进了雪庐,迎面撞上梅长苏清淡中微带冷峭的目光,不由自主便凝住了脚步,双眸四处一撒,看到庭生好端端站在那里,这才定了定神,问了一句:“庭儿,你还好吧?”

“是。”庭生恭谨地低声应答。

“这孩子你认识?”跟着进来的萧景睿忙问道。

“景睿,”那人转过身去,正色道,“我听说这孩子不小心,在街上冲撞了贵人的车驾,可能惊了你重要的客人,也难怪你生气。

不过他怎么说也只是个孩子,还请看在我的薄面上,让他给你的客人赔个礼,放了他吧?”

萧景睿看着他,很是反应了一会儿,直到梅长苏笑了一声,他才跟着笑了起来:“殿下大概是误会了,庭生没有冲撞我的车驾,我们是路过遇到了,顺便把他带回来诊断一下伤势的。

您要不信,大可以问问庭生啊。”

那人顿时愣住,回头看了庭生的表情一眼,再想想萧景睿素日的为人,便知他所言不假,当下神色有些尴尬。

“实在不知是靖王殿下驾到,”梅长苏缓缓起身施礼,“刚才飞流冒犯了,还请见谅。”

萧景睿忙上前介绍道:“靖王殿下,这位是苏哲苏先生。”

皇七子靖王萧景琰今年三十一岁,是个长身玉立的青年,容貌与他的兄弟们不相大差,只是因为常年在外带兵,皇族的贵气外又多了几分刚毅之气,脸上手上的皮肤也不象其他皇子们保养得那样娇嫩。

听了苏哲之名,他并未露出什么特别的表情,大概只是看在萧景睿如此郑重介绍的份上,客套地还了个礼。

反而是梅长苏在平淡闲散的表情下,更加认真仔细地好好打量了他一番。

“庭生是靖王殿下府上的人吗?”萧景睿请客人入座后,立即问道。

“…呃…不是…”靖王的神情有些为难,似乎是不知该如何措辞,“庭生现在…是住在掖幽庭内…”

“掖幽庭?”萧景睿怎么想也没想到这个地方,脱口便道,“那不是谪罚宫奴所居之地吗?他这么小,犯了什么罪要关在那里?”

庭生的嘴唇抿成如铁一般坚硬的线条,面上没有一点血色。

“他是随母羁押,在那里出生的。”靖王知道就算自己不说,萧景睿也很容易查的出来,干脆快速地道,“如果没什么事,就快让他回去吧。

掖幽庭里的人按宫规是不能在外面过夜的,他母亲现在一定非常着急…”

“您认识他母亲?”萧景睿其实知道不应该再多问,但他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靖王正妃多年前去世,现在他身边只有指婚的两个侧妃,别无姬妾,比起其他群芳满园的皇子们实在是个异类,说不定就是因为情有独钟,恋慕上了一名负罪的宫奴,再想得远一些,这孩子说不定就是…

联想到这里,萧景睿觉得自己的想象力大有向言豫津接近的危险,忙硬生生地给掐住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靖王年长几岁,阅历丰厚得多,人又聪明,只瞟一眼就知道萧景睿想到什么地方去了,却也并不打算澄清。

对于庭生的存在,他也是几年前才无意发现的,当时那孩子实在被折磨的不成人形,这些年虽然运用了一下自己的权力让他不再挨打,但总归不能完完整整地庇护住他。

因此每次离京巡边,心里都难免要牵挂。

这次回京没有几天,先忙着在兵部交革一些事务,好容易空闲下来去看他,却听说他同庭的一个小伴说他在街上惹了祸,忙忙地打听了过来救他,幸好并没有出什么事。

“擅闯侯府,是本王鲁莽了。

改日定来致歉。”靖王不再多说,起身向庭生使了个眼色,“时辰不早,先告辞…”

话还未说完,梅长苏突然咳嗽起来,开始仿佛还强力压制着,到后来越咳越厉害,好似要把五脏六腑都撕裂了一般,满额青筋暴出,渗出一颗颗黄豆般大小的冷汗。

萧景睿虽与他相交多日,但从未见过他这般咳法,顿时心慌,忙过来为他拍背,却是全无用处,拿手巾给他拭汗时,又觉得他额角滚烫,面颊却是冰凉,更是忙乱,扯着嗓子叫人去请大夫。

连飞流也扑了过来,抱着梅长苏颤抖的身体,象被吓坏的孩子一样说不出话来,只会“啊,啊”地叫着。

好半天,梅长苏才慢慢平静下来,将捂在嘴上的手帕稍稍移开,一团刺目的血痕一闪,便被他卷在了里面。

萧景睿早就看见,心头一阵黯然,但却没有说破,只是在他耳边低声问道:“苏兄,荀先生的药,要吃一丸吗?”

“不用。”梅长苏努气调整着自己的气息,朝飞流露出一个笑容,“我只是咳嗽嘛,飞流不怕,晚上飞流帮苏哥哥捶捶背就可以了…”

“飞流捶背!”

“对啊,有我们飞流捶背,苏哥哥什么事都不会有的…”

靖王一直在旁边看着,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此时见苏哲平静下来,忙上前徐徐问候了一句:“怎么苏先生身体有病吗?”

梅长苏缓缓转动着眼珠,视线找到了睁大眼睛呆愣愣看着的庭生,向他微微一笑,招了招手:“庭生,你过来一下。”

庭生看了靖王一眼,虽然不太明白,但还是慢慢走到长椅旁边。

“庭生,你愿意让我教你念书吗?”

庭生吓了一跳,一时不知道该怎么么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