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象当年,在被收监入掖幽庭,得不到外界一丝帮助的境况下,祁王的女眷们竟能同心协力,为庭生这个侥幸降生的遗腹子谋得一个假身份,庇护他逃过太子和誉王的斩草除根,实在是值得让人对她们又敬又叹。

可惜令人心伤的是,这些义烈女子们饱受折磨,现在已经没有几个存活于世了。

五个孩子回报完毕,梁帝都没太放在心上,嗯了一声后对梅长苏道:“苏卿看这些稚子可还使得?”

“五个太多了,不能太占百里勇士的便宜,三个足够,”梅长苏随意看了看,指了含庭生在内的三个人,“臣恐怕要带回住处去调教两天,陛下能否恩准?”

“朕准了。

如若两日后能胜,朕有重赏。”

梅长苏叹息一声:“陛下固然深恩,不过公主适才言之有理,这些孩子是罪奴,赏金银也无处使用呢。”

梁帝不禁笑道:“你误会了,朕的意思是重赏你。”

“呃?”梅长苏一怔,“臣就不必了。

要出力的都是他们,不如陛下还是赐些他们能消受的恩宠吧。”

“他们自然也要赏,”梁帝见一旁的北燕使臣听到此时,已气得面如土色,心中不由大是愉悦,“如果赢了,朕赏…呃…赏…”

他正想着该赏什么呢,景宁公主插言道:“父皇,您可得要下重赏,他们才肯出死力,苏先生才好调教。

女儿的意思嘛,对这些罪奴最大的恩赏莫过于除其苦役,让他们能出掖幽庭自寻立身之所,父皇就算赏金山银山,也不如赏这个啊。”

梁帝见小女儿今天实在是太同情这些小罪奴了,为了让她高兴,加上那几个孩子都没什么要紧的,并未多想,当下点头应允:“好。

朕就依你,若是他们立功,朕恩准免其苦役,着内政厅妥善安置。”

景宁公主大喜:“谢父皇。

女儿就知道父皇是最圣心仁德的。”

“你啊,就是心软。

不过女孩儿家嘛,心软也没什么。”梁帝慈爱地看了她一眼,这才转向众人,“今日就暂且散了吧。

两日后郡主文试之前,我们先看看苏卿调教的本事,再开始舞文弄墨罢。”

大家立即站起身来,齐声道:“遵旨。”

第二十五章 调教稚子

梁帝扶着内侍的手站起身来,起驾回内宫。

殿中人恭谨肃立,等他离开后方陆续散去。

太子和誉王这时全都赶了过来,想要询问梅长苏的惊人之举是不是当真的,只有靖王不声不响独自一个人离去。

梅长苏眸中露出赞赏的神色,仿若情不自禁般夸奖道:“没想到靖王殿下竟如此沉稳有度,不多言,不多行,无论出现任何场面都不曾见他惊诧失态过,实在是大有皇子风范啊。”

太子和誉王一听,原来麒麟才子喜欢这种的,立即就把满肚子的问话都吞了回去,只淡淡打了个招呼,便同样“沉稳有度”地走了出去。

梅长苏一句话打发走了两个皇子,一回头就看见霓凰郡主抿嘴忍笑地向他点头,一脸十分佩服的表情,便也回应了一个无奈的笑容。

这时萧景睿牵着庭生,言豫津牵着另两个孩子一起走了过来,国舅公子隔着好几步就开始问:“苏兄,你有把握没有?我们刚才确认过了,这三个孩子可真的不会武功哦。”

“没关系,谁是生下来就会武功的?景睿啊,麻烦你跟侯爷禀报一声,这三个孩子也要住在雪庐。”

“这个没什么问题,”萧景睿关切地扶住他的手臂,“可是苏兄,两天后还是先让我去挑战一下吧,我总觉得…”

“好啦,”梅长苏安抚地拍着他的手,“你放心好了,苏兄自己练不成,调教人还是可以的。

“苏兄说可以就一定可以,你就别死皱着眉头了,”言豫津笑道,‘本来就没我帅,一皱更不帅了。

大家一起笑了起来,心情也都轻快起来,只有那三个孩子垂头缩身,仍是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

梅长苏知道一时之间也无法让他们完全放松,所以并没有急着跟他们说话,只微微打了个手势,示意三人跟着自己,与郡主一路同行至宫外,霓凰看见先出来的弟弟已规规矩矩站在那儿等自己,而梅长苏有相熟的朋友一起,应该不需要穆王府备车相送,因此也不再多留,道别而去。

宁国府和言府的马车也恰好驶了过来,梅长苏带着孩子们一起上车,途中仍然不问话,只是掀开车帘,让他们看外面的街市风光,同车的萧景睿瞧着庭生沉静的侧脸,回想起当初见他时的情形,心中渐渐明白了过来,不由转头看了梅长苏一眼。

面对这含着询问之意的目光,江左盟宗主浅浅一笑,点了点头。

虽说梅长苏信誓旦旦地保证他会认真调教这三个孩子,但随后两天来探查情况的人无一不发现,其实他过得逍遥轻松之极,除了在院中地上画些奇怪的线点让孩子们踩着练习以外,他几乎一整天都半躺半靠在树下的长椅上,而辛辛苦苦陪着演示身法,跳来跳去的人却是飞流。

可饶是如此,所有来客仍然被他以“独门秘技要保密” 为由,只准在院门口瞧上两眼,便匆匆请了出去,令这个调教过程平添了几分神秘感,只有萧景睿比较特殊一点,勉强可以进来坐一会儿。

不过看的时间多了,渐渐也就有了些不同的感受。

第二天的晚上,萧大公子再次进雪庐问候兼代人打听情况时,已惊讶了发现几个孩子行动的速度明显呈级数增长。

“从昨天下午算起,他们也才练了一天半而已,居然进步这么快,要看清他们的每一步动作,我必须要凝神才行了!”

“这些孩子虽然瘦弱,但他们所拥有的忍耐力、意志力和专注力都远远超过了普通的成年人,绝对不能小瞧,”梅长苏一面用手势指挥着飞流为被训者调整步伐,一面随口答道,“不过就算他们资质再好,两天时间还是练不成什么的。”

“啊?”萧景睿吃惊道,“那你的意思是…”

“别着急嘛,”梅长苏微微一笑,“要单靠这些孩子们去击倒百里奇当然有些痴人说梦,真正能发挥效力的其实只是这套步法和与之相称的剑阵。”

“可是…可是…”萧景睿更加着急,“可是再精妙的配合与步法,没有相符的实力也根本发挥不出来啊!百里奇内力雄厚,就算拼着一动不动挨上两剑,这些孩子们也扎不太动吧?”

“景睿,”梅长苏目光温和地看着他,“你习武多年,不知道什么是借力打力么?”

“借力打力需要手法引导巧妙,可这些孩子根本都不谙武技啊!”

“手法一时间当然练不成,不过这套剑法配合起来,玄妙之处你到时看了就知。

再说那百里奇越刚猛,他的弱点就越柔脆,我已经知道他的罩门在何处了,所以才敢在圣驾面前妄言。

怎么,你信不过苏兄么?”

萧景睿愣了一下,忙道:“怎么会。

苏兄学渊天下,景睿不敢不信,只是担心万一…”

“放心吧,这件事虽好玩,但若真有风险,我就不会玩了。”梅长苏淡淡道,“你再多耽搁我一点儿时间,把握就会少一分哦。”

萧景睿吓了一跳,赶紧道了一声:“苏兄忙你的,我这就出去。”说完立即退到了院外。

梅长苏眼见着他的身影远去,眸中方才闪过一抹异样的神采,喃喃自语道:“果然心实的孩子不好欺瞒…是不是因为你自己扎实平稳,不求捷径旁途,所以才知道越花哨、越玄妙的东西,其实越不可靠么?”

飞流听到他说话,立即闪身过来,大大的眼睛凝望着他。

“不是啦,不是在跟我们飞流说话,”梅长苏温柔地笑着,抚摸少年的额发,“飞流辛苦了哦,他们还必须要练得更熟,要让人眼花缭乱才行,这样苏哥哥才唬得住人哦。”

“太慢!快!”飞流重重地点头。

“没错,”梅长苏鼓励道,“现在还太慢了,要加快。”

飞流立即转身,又专心地投入到调教三个孩子身法的任务中去了。

梅长苏放松腰身向后仰靠,目光虽然仍是看着场内,但心神已有些飘荡,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被飞流的一句话惊醒。

“大叔!”飞流站在院子中央,气呼呼地说。

因为他突然停止而呆在原地不敢动的三个孩子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都怔怔地僵立着。

梅长苏刚刚回神,居然很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飞流之意,忙道:“今天已经练得有些晚了,飞流带弟弟们到西厢房睡觉,不要再出来了哦。”

“睡觉?”

“对,睡觉,明天要早早起来练习,这才是好孩子呢。”

飞流瞧瞧正屋,又歪着头想了想,似乎觉得当好孩子比较重要,便带着三个小徒弟进了西厢房,很快就关上了门窗。

梅长苏缓缓起身,进了自己的日常起居的正屋。

正如飞流所说的,蒙挚已坐在桌前,一见他进门,立即站了起来。

“今天有些累,蒙大哥帮我关窗户。”梅长苏一面使唤着大梁第一高手,一面直接上了暖榻,盖上厚厚的毛毯。

“你倒还轻松,”蒙挚关好窗户后返身坐在他的榻沿旁,眸色深深地盯着他的脸,“跟我说实话,你到底想干什么?”

“蒙大哥问的是什么?”

“别跟我装糊涂!我问的是你昨儿揽的差事。

虽然我一直在配合你,可百里奇的身手我观察得很仔细,过刚易折的确是他的毛病不假,不过要让三个稚子击倒他,就算是你也办不到吧?”

“蒙大哥不信?”梅长苏悠悠笑道,“再过一天就有结果了,你到时候再看吧。”

蒙挚的视线如同焊铸过的一般凝在他面上,好半天才吐出一口气,紧绷的双肩松懈了下来,沉声道:“果然,百里奇是你的人…”

梅长苏搓了搓冰冷的双手,放在嘴边呵了口热气,“猜错了。

百里奇不是我的人,只不过你们现在见到的人,并不是真正的百里奇罢了。”

“到底怎么回事?”

“要想在这帝都之内翻云覆雨,达到我想要的那个目的,当然自己要先成为一个重要的人才行。

太子和誉王再看重我,也比不上皇帝陛下的青眼相加。

所以当初布这个局,原本只是想自己出马,大大地出一个风头的。”梅长苏的视线移向西窗方向,仿佛是想穿透那窗纸,看到西厢房那个小小的孩童似的,“如今为了庭生,稍稍变更了一下计划,反倒感觉更好,更自然。

也算是上天助我吧。”

“这么说,在北燕使团过江左盟境内时,你们就已经掳走了真正的百里奇,然后李代桃僵?”

“是。

其实再好的易容术,久了都会有破绽的。

只不过百里奇一向深居于皇子府中,不常被人看见,且性情粗蛮,面目丑陋,使团中大家都不愿意仔细直视他。

再加上假扮他的人心思极是细腻,所以这些时日丝毫未露破绽。”

“那北燕此次先抑后扬的策略…”

“他们出发时就是这样定的。

先让那百里奇隐藏实力,之后再奇兵突起。

我们的人不过顺水推舟,完全照他们的计划行事,这才不会招人疑心。”梅长苏淡然道,“我才跟一个人说过借力打力的话,对方要是完全不出招,我们反而不好出手呢。”

蒙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中已明白了大半。

以他的武功修为,加之观察的是授业过程中的初练,当然能立即看出这套步法和剑招的攻击力都不强。

但是同时,等它们练熟后,却有一个极为明显的功能,那就是使人产生视觉上的误差与混乱。

当一个人的身形移动及出招过程让你看不清楚的时候,几乎所有的人都会本能地认为那一定是极为精妙、威力惊人的武功。

而那三个孩子到时候要做的就是让人看不清他们的身法和出手,这样当百里奇倒下来的时候,大家才会觉得他一定是被那奇巧到无法辩识的武功击倒的。

“不过让孩子们来,实在还是有些冒险,毕竟金雕柴明和郡主都是超一流的高手,眼力一定不差。

可是为了庭生,似乎也只能这么做。”蒙挚叹道,“我明晚再来看看,如果他们的身法练得纯熟倒也罢了,要是仍有瑕疵,就得要再想想办法了。”

“那就拜托蒙大哥了。”梅长苏一面笑道,一面第二次将手指放在嘴边呵气。

“盖着毯子还冷么?”蒙挚握住他的手,只觉触手冰凉,忙摩挲着为他取暖,心中一阵疼痛,“还没到冬至日你就这样…以前你根本不怕冷的,我还曾经听到过靖王为这个开你的玩笑,说赤焰军的少帅就象个小火人,能够雪夜薄甲,单骑逐敌上百里,擒回营后丝毫不见瑟缩之态…可你现在,身子伤损得如此严重…”

“好啦,”梅长苏抽回双手,将毛毯拉高,口气十分的清淡,仿若刚刚出唇,就融化在了风中一般,“所以我才不喜欢常跟你见面的。

我和过去早已不是同一个人,你总是这样比,不过徒增伤感而已。

我现在不想有任何软弱的情绪,请你以后…能不说这些就不说吧…”

蒙挚凝视着他苍白如雪的面容,铁打的汉子竟眼眶发红,忍了又忍,方低声道:“你说的是,倒是我婆婆妈妈了,跟个娘儿们似的!”

“谁敢说我们大梁第一高手象个娘儿们?”梅长苏露出微笑,舒缓他的情绪,“不过象霓凰郡主那样的,虽是女子之身,又比哪个男人差么?”

蒙挚也朗声一笑,长身而起道:“可不是。

我们也要时刻在意,不能被郡主比了下去啊。”

“蒙大哥要走了么?”

“是,你也早些休息,明天我再来,如果没什么要紧的,我就不现身了。”

梅长苏嗯了一声,准备起来相送,却被蒙挚强力按住。

他不是拘泥礼节之人,笑笑也就没再坚持。

次日蒙挚果然未再现身,可见三个孩子练习的状况令人满意。

晚饭后梅长苏又略略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安抚他们第二天不要紧张,便让这些孩子提早回房了。

不过雪庐却并没有就这样宁静下去。

大约一个多时辰后,有一个意外的访客深夜到来。

第二十六章 深夜访客

其实认真说起来,这个人还不能称之为访客,因为梅长苏现在所居的雪庐,原本就在她的家里。

只不过这么长一段时间,她还从来没有登门拜访过。

梅长苏心中的意外并没有表现在脸上,和缓地安抚闻声出来的飞流回房后,他向莅阳长公主微微一笑,躬身施礼。

“外面已经起风了,听说苏先生身体不好,我们到房内去谈吧。”长公主表情冷淡,但辞气还算温和,见梅长苏侧身让路,她也并未谦让,当先步入室内,在扑面而来的融融暖气中解开金丝披风的带子。

她这次是独自悄然前来,身边自然没有侍女,梅长苏便上前接住了她脱下的披风,挂到一旁的衣架上,又从熏笼上取了茶壶,为她斟了一杯热茶。

莅阳公主捧起茶杯,但并未送到口边,只是暖手般地将掌心贴在杯壁上,半晌后方道:“这么晚来打扰,实在不好意思,可若是早来,我又怕…”

见她话到一半又咽住,梅长苏浅笑着接过了那吞下去的后半句,“公主怕来早了景睿还在这里么?这么说,是有些什么话想要单独吩咐苏某了?”

莅阳长公主抬头看了他一眼。

若论苏哲此人本是平民,与皇妹之间位阶相差如云泥,这“吩咐”二字却也不是谦辞,可是罩在此人身人的诸多光环又颇耀人眼目,令人一时之间根本无法定位他的身份。

执掌天下第一大帮,是京都排名数一数二的贵公子们尊敬的好友,手下有个足以与大梁第一高手比拼的护卫,太子与誉王双双正在拼命延揽,又深得霓凰郡主青睐两人关系暧昧不明,这林林总总加在一起,就算是高高在上目无下尘的莅阳长公主也不可能将他视为一个普通的平民。

但也正是因为知道他决不是一个普通人,知道他一定有着常人无法估算的实力,深居简出的长公主殿下才会在更深夜静之时,独自来到这座小小的客院。

“无论是什么样的话,既然已经来了,总归是要说的,请公主不必再多犹疑,”梅长苏视线轻扫间已将来客的表情尽收眼底,当下缓缓道,“殿下吩咐的事如在苏哲的能力范围内,自当领命,如是苏哲无能为力的事,也不会多加口舌,对外宣扬,请您放心。”

莅阳长公主目光微凝,似是已暗下决心,心中的茶杯也不知不觉放到了桌上,抬起头来直视着梅长苏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苏先生,请您救救霓凰。”

听到这样一个请求,饶是梅长苏这般心志坚稳,脸上也不由闪过一抹无法掩饰的惊讶:“长公主殿下此言何意?”

“听说霓凰对先生极为看重,想来你们之间也是有情义的,”莅阳长公主挥手止住仿佛想要澄清此言的梅长苏,示意他听自己说完,“霓凰虽然聪明,但终究常在藩领,不明白这京城的水有多深多浑。

她自恃云南藩位贵重,自己又是高手中的高手,对这次选婿持有游戏心态,总觉得一切都会控制在她的掌握之中,未免大意了一些。”

“听殿下此意,莫非有人还敢设计郡主不成?”

“这京城中人为了自己的目的,有什么不敢做的?”莅阳长公主不知想到了什么,眸中微露痛苦之色,“霓凰一个人就代表了云南王府的全部立场,代表了南境十万铁骑的军力,这个分量难道不值得有人冒险施计么?”

梅长苏双眉轻挑,慢慢点了点头。

霓凰郡主的分量他当然是再三掂量过的,所以才会一直想找到如何让她彻底支持靖王的方法,其他人当然更加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只不过…依霓凰郡主目前的实力和她刚毅的性格,谁敢轻攫其锋,谁又真的能通过阴谋诡计达到目的?

“我明白苏先生在想什么,”察言观色当然不是江左独有的秘技,从小生活在云诡风谲中的长公主也会,她眼波轻动间,唇边已勾起一丝清冷的笑容,“霓凰确实很强,强到似乎没必要去保护她…可是苏先生你不明白,再强的女人,终究只是女人,有些事情对男人来说无所谓,但对于女人,却会是足以摧毁她心志的打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