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暄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突然放声大笑,道:“有趣有趣,各位真的只当我说说罢了吗?今日我虽然是决不会出手的,不过…”说着他的目光直直地转到萧景睿身上,笑道:“我有个朋友一向久慕萧公子大名,意图讨教,不知肯赏脸否?”

他的目标突然转移,倒让人有些出乎意料之外。

言豫津歪着头细细地瞧着好友,问道:“你什么时候这么出名了?现放着夏冬姐姐没人挑战,居然挑战你?就算打赢了又能长几分脸面?”

“你这就不懂了吧,”夏冬的眼波柔柔地一勾,将手搭在言豫津的肩头,笑道,“小睿虽然还排不上高手榜,但好歹也是一流高手,自然会有二流的江湖客想着要打败他挣一点名声,这也没什么好稀奇的。”

“哦…”言豫津仿佛恍然大悟般点着头,“二流江湖客…有道理,实在是太有道理了…”

身为被挑战者,萧景睿倒不似这两个人这般轻狂,慢慢踏前一步,正色道:“在下随时候教。”

宇文暄定定地凝视了他半晌,满脸的笑容突然一收,语调也随之变得严肃起来,“多谢萧公子。

…念念,萧公子已经应允,你来吧。”

跟随这位大楚陵王来到现场的,一眼扫过去共有八人,看服饰有两人是马夫,五人是侍卫,最后一个,穿着一身雪青色的箭衣,身形略薄,金环束发,周身上下无所装饰,只有腰间垂着一条极精致的刺绣流苏,单看装束,判断不出此人究竟是何身份。

乍看这人第一眼时,只觉得他容貌平平,表情木然,但等他缓步走近了些后,江湖历练较多的霓凰、夏冬已看出他戴了隐藏真容的人皮面具,萧景睿也眯了眯眼,大约同样察觉到了异样。

要说人皮面具这种东西,无论做的多少精巧,毕竟是死皮一张,无法契合活人脸上微妙的肌肤变化,因此很难瞒过真正观察细微的人。

所以自它问世以来,江湖人戴它的情况是越来越少,顶多就是拿来当一个不容易被揭开的蒙面巾用,意思就是“你看出我戴了面具也无所谓,反正你看不到我真正的样子就行了”。

“萧公子,请。”

“请。”

两人相向而立,抖剑出鞘,以起手之式向对方微施一礼。

言豫津忍不住笑了起来:“景睿一向懂礼貌,想不到这个念念也这么讲礼。”

可夏冬和霓凰却暗暗交换了一下眼神,目光都凝重了起来。

虽然只是一个简单的起手式,但两位女中高手已隐隐猜到了这位挑战者是何人。

片刻寂然后,龙吟声冲天而起,在两道剑光的炫目华彩下,持剑人的身影仿佛都已经变淡。

剑势融为剑招,剑招渗出剑气,剑气化做剑意,剑意最后幻凝为一缕剑魂,魂魂相接,并无丝毫的激烈,却又让人背心发凉,剑风刚一迫近,竟连发根都被狂风吹起般,根根直立。

这是一场真正的比试,不是决斗,不是拼杀,就只是两派剑法的比试。

对战双方似乎有默契一般,全都没有下任何杀手,却又都是全力以赴。

以招应招,以招拆招,以招迫招,以招改招,一时间竟不分上下,越战越酣,连围观者的神情都不由自主地越来越认真,越来越投入。

然而这场比试进高潮进得快,结束得却也不慢。

两人正缠斗至难分难解处,萧景睿剑势突缓,回臂旋身,眉宇一凝,扣指捏起剑决,天字诀如天马南来,空阔含容,泉字诀如水势奇诡,流冲荡卷,其高远如天,其喷突如泉,俯仰折冲间,似漫天水雾扑面而至。

对手也不甘示弱,正面迎击,左右手交握,竟成双手握剑之势,抡捎之间凌厉加倍,其灵透却又不减,幻出一片夺目光网。

眼看着剑雾与光网即将相接,两道身影就令人惊诧地凝住了,好似一首曲子正嘈嘈切切响成一片时,突地嗄然而止。

尘埃初定后,那念念一扬首,额发飞落少许,萧景睿随即抱拳道:“承让。”

念念半晌没有出声,面具掩盖之下,不知他表情如何,只看得出他目光凝结,似在发呆。

宇文暄目露关切之色,上前抚住他背心,低声问道:“念念,你可有受伤?”

念念轻轻摇头,挺直腰身看了萧景睿片刻,一开口,嗓音依然平静悦耳:“萧公子深谙天泉剑意,而我对遏云剑法却领悟不足,今日一战,是我败于萧公子,而非遏云剑败于天泉剑。

请转告令尊勿忘旧约,家师已至金陵,择日当登门拜访。”言毕转身就走,倒是干干脆脆的。

“郡主一路顺风,我也不耽搁各位了,告辞!”宇文暄扬袖抚胸,行了个楚礼后,带了手下,也匆匆跟着离开。

萧景睿凝视着那一行楚人远去的背影,剑眉微锁,面色有些沉重。

言豫津抓了抓头,若有所思地道:“遏云剑?莫非这个念念的师父就是…”

“岳秀泽,楚帝殿前指挥使,琅琊高手榜排名第六,或者说,现在已经是第五了…”夏冬甩了甩散于颊边的一绺长发,眸色幽沉。

“第五不是大渝的金雕柴明吗?”言豫津问道。

“我前几天才得到的消息,岳秀泽大约一个月前约战柴明,在第七十九招时将他击败…看来这短短一年,他进益不小呢。”

“已经击败了柴明啊,难怪他接下来就要找卓伯父了呢。”言豫津看了好友一眼,“景睿,听那人说的话,好象卓伯父跟岳秀泽有什么旧约?”

萧景睿点了点头,“卓家爹爹以前曾与岳秀泽交手两次皆胜出,若是那时订了什么再战的约定,也是很有可能的。”

霓凰郡主沉吟着道:“岳秀泽也算大楚贵官,这次跟使团一起入京,竟没有亮出他的身份,可见他此行的目的无关公务,只是为了挑战排名比他高的高手罢了。”

言豫津见萧景睿的神色有些沉重,便敲了敲他的手背,微笑道:“卓伯伯纵横江湖这些年,哪年不要接十几份挑战书的,此地又是我们大梁的地盘,岳秀泽还能有什么花招不成?只要是公平一战,胜负只凭实力,胜固可喜,败也非耻,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萧景睿温和地回了他一笑,道:“我倒不是担心,遏云剑与天泉剑并不相克,岳秀泽有进步,卓家爹爹这一年也没闲着,哪里轮得到我担心了?我不过是在想,明明是岳秀泽准备挑战我卓爹爹,怎么那位念念公子会先跑来跟我比试一番?”

“这有什么奇怪的?”言豫津一哂道,“他是遏云剑传人,你是天泉剑传人,他师父正卯足了劲儿要跟你爹比武,他会一时好奇,想要先试试天泉剑的深浅也是情理之中的啊。”

“这个我明白,可他要试天泉剑法,怎么会找到我?按道理应该找青遥大哥才对吧?”

言豫津听他这样说,也有些不明所以,夏冬却在旁笑了起来,摇头道:“他找你才是对的,我刚才看得仔细,那个念念虽掩盖了真容,但是骨骼尚未终定,剑力稚嫩了些,年纪最多二十岁,想来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斤量不足以挑战卓青遥,而我们景睿公子出了名的温厚,天泉剑法的造诣也是有口皆碑的,不找你找谁?”

霓凰徐徐叹道:“不过这位念念姑娘虽年轻,修为已是不凡,可见岳秀泽是用心调教了她的。

可惜我今日启程,不能亲眼目睹天泉遏云之战,战果如何,只能请各位写信相告了。”

夏冬菀尔一笑,“一定一定。”接着斜飞的眼角一挑,瞟向身边:“喂,小伙子们,发什么呆啊?没听见郡主的吩咐吗?”

言豫津连喘几口气,瞪着眼睛道:“郡主刚说什么?念念…姑娘?”

“对啊,”夏冬歪了歪头,“你没看出来?”

言豫津呆呆地将目光转到萧景睿脸上,“景睿,你看出来了没?”

萧景睿虽没有瞠目结舌的表情,但吃惊程度其实也不下于言豫津,见他问,脖子僵硬地摇摇头:“我…我没注意…”

“没什么啦,”穆青安慰道,“我也没看出来。”

言豫津看了这位小王爷一眼,心想你没看出来那是正常的,但因为大家不算很熟,这句吐槽的话最终也没说出来。

“好了,时辰不早,郡主也该启程了。

有道是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大家就在此处分手吧。”夏冬习惯性地顺手拧了拧言豫津的脸,最后才回头看着霓凰,低声道,“郡主,一路保重。”

萧景睿闻言也感到歉然:“我们本来是为郡主送行的,却无端争斗起来,误了郡主的行程,实在抱歉。”

霓凰郡主爽朗笑道:“我又不赶这一会儿的时间,有什么好愧疚的?再说方才那场比试着实的精彩,反而壮了我的行色呢。”

“姐姐,”穆青有些恋恋不舍地道,“你既然想看天泉遏云之战,就再多留两天看了再走嘛。”

“又胡说了,”霓凰郡主虽蹙眉斥责,但眸中却是一派温婉,抚着弟弟的头道,“行程已报陛下,岂能随意更换?我看不到,你替我看也是一样的。”

言豫津笑呵呵地把穆青扯过来,刻意舒缓气氛,“那我们就得要串通景睿了,岳秀泽约战卓伯伯一定是私下的,如果没有景睿通风报信谁会知道他们定在何时何地啊。”

萧景睿一本正经地道:“这个要卓爹爹同意才行。”

言豫津偏着头道:“算了吧,你的情况我还不知道,虽然谢伯父待你一向严厉,可是卓伯伯却一直把你宠得象个宝,只要你帮我们撒个娇,他什么都会同意的。”

被他一打岔,穆青总算稳住了情绪。

为了不让姐姐伤感担心,他努力振作起精神,露出甜甜的笑容:“说的也是。

我想用不了多久,皇上就会准我回藩的,姐姐不用牵挂。”

霓凰微笑颔首,拍拍弟弟的手背,又轻抚了一下他颊边被风吹乱的头发,女将军的如铁心志掩住了为人姐的柔肠百转,后退几步后,她决然转身上马,唇边一直含着笑意。

“云南不是天涯,再会之日可期,请大家留步吧。”

随着一声清脆的鞭响,回滇的轻便马队正式出发。

霓凰郡主向帝京投去最后一眼,拨转马头,只轻轻一夹马腹,胯下坐骑便微微一嘶,扬首奋蹄,沿着黄土烟尘的官道,飞奔而去。

第八十六章 飞流

梅长苏坐在自家花园一株枝叶繁茂的榕树下,一面跟飞流玩着猜左右手的游戏,一面听童路向他汇报今天送行郡主时所发生的事件。

除了讲到宇文暄意外出现时梅长苏认真听了一下之外,其它的事情他似乎都没太放在心上,至于萧景睿与遏云传人念念的比试,他更是只“嗯”了一下,连眉毛也没有动上一根。

其实仔细想想,他的这种态度也并不奇怪。

无论是萧景睿也好,岳秀泽的徒弟也好,单就武林地位而言都不算什么,对于执掌天下第一大帮,见惯了江湖最顶尖对决的江左梅郎来说,这种级别的比试确实勾不起他任何的兴趣。

如果不是因为萧景睿算是一个朋友的话,恐怕他连结果都不太想知道。

“左边!”飞流大叫一声,放开蒙着眼睛的手。

梅长苏微笑着摊开左掌,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少年的脸立即皱成一团,连站在一旁的童路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好了,你输了三次,要受罚,去帮吉婶切甜瓜,苏哥哥现在想吃一块。”

“甜瓜!”飞流是大爱水果的,柑橘的最佳季节过了,他就开始每天啃甜瓜,梅长苏常笑他一天可以啃完一亩三分地,为了怕他吃坏肚子,不得不予以数量上的限制。

少年的身影纵跃而去,梅长苏随即收淡了唇边的笑意,语气带出丝丝阴冷:“通知十三先生,可以对红袖招开始行动了。

先走第一步,必须断的干净。”

“是。”童路忙躬身应了,“宗主还有其他吩咐吗?”

梅长苏半躺着将头仰靠在脑枕上,闭上眼睛,“你明天可以不用过来了…”

童路大惊失色,扑通跪倒在地,颤声道:“童路有什么事情…做的不合宗主的意吗?”

梅长苏被他的激烈反应吓了一跳,偏过头看了他一眼道:“让你休息一天而已,你想到哪里去了?”

“啊?…”童路这才松了一口气,抓了抓头道,“我以为宗主是让我以后都不用过来了…好容易有直接为宗主效力的机会,童路舍不得…”

“傻孩子,”梅长苏失笑地拍拍他的头,“其实是我想要彻彻底底地休息一天,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管…摒去杂念安详地过一日,也算为后天积养精神吧…”

童路不是太明白后天有多重要,但他并非好奇心过剩多嘴多舌的人,不知道也并不问,只是用尊敬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宗主,静静等待他的吩咐。

“跟宫羽说,让她明天也好好休息…”

“是。”

“没别的事了,你走吧。”

童路深深地施了一礼,却步退出。

黎纲随即进来,手里托着个用红布蒙盖着的大盘子。

“宗主,东西送来了,请您过目。”

梅长苏坐了起来,掀开红布。

盘面上立着一个纯碧绿玉雕成的小瓶,乍看似乎不起眼,但细细观看,可见玉质瓶面上竟绕着一整幅奔马浮雕,顺着玉石本身的纹理呈现出矫健飞扬、栩栩如生的意态,其构图严谨,刀工精美,却又如同天然般毫无斧凿之感,令人叹为观止。

可是尽管这玉瓶本身已是可令人疯狂追逐的珍品,但它最有价值的部分,却还在里面。

“多少颗?”

“回宗主,一共十颗。”

梅长苏伸手拿过玉瓶,拔开檀木软塞,放在鼻下轻轻嗅了嗅,又重新盖好,将玉瓶拿在手里细细地把玩了一会儿。

黎纲的目光闪动了一下,似乎欲言又止。

“黎大哥,你有什么话,只管说好了。”梅长苏根本未曾抬过头,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察觉到黎纲的神情变化的。

“宗主,这个礼会不会太重了些?”黎纲低声道,“霍大师亲雕的玉瓶,可救生死的的护心丹,任何一样拿出去都够惊世骇俗,何况两样放在一起?”

梅长苏静默了一会儿,眸中慢慢浮起一丝悲悯之色:“等过了这个生日后,只怕再贵重的礼物,对景睿来说都已经没有多大的意义了…”

黎纲垂下头,抿了抿嘴唇。

“不过你说的也对,这样送出去,确实过于招人眼目,是我考虑不周了。”梅长苏的指尖拂过瓶面,轻叹一声,“拿个普通些的瓶子,换了吧。”

“是。”

玉瓶被重新放回到托盘中,梅长苏的视线也缓缓地从那幅奔马浮雕上划过,最后移到一旁,隐入合起的眼帘之内。

其实最初选中这个玉瓶,就是因为这幅奔马图,想着景睿从小爱马,见了这图一定喜欢,所以一直疏忽了它惊人的身价。

看来自以为宁静如水的心境,到底还是随着那个日子的临近,起了些微难以抑制的波澜。

“黎大哥,取我的琴来…”

“是。”

一直关切地凝望着梅长苏每一丝表情的黎纲忙应了一声,带着托盘退下,很快就捧来了一架焦桐古琴,安放在窗下的长几上。

几桌低矮,桌前无椅,只设了一个蒲团,梅长苏盘腿而坐,抬手调理了丝弦,指尖轻拨间,如水般乐韵流出,是一曲音调舒缓的《清平乐》。

琴音静人,亦可自静。

乐音中流水野林,空谷闲花,一派不关风月的幽幽意境,洗了胸中沉郁,断了眉间悲凉。

一曲抚罢,他的面色已宁谥得不见一丝波动,羽眉下的眼眸,更是平静得如同无风的湖面般,澄澈安然。

早已决定,又何必动摇。

既然对萧景睿的同情和惋惜不足以改变任何既定的计划,那么无谓的感慨就是廉价而虚伪的,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那个年轻人,都没有任何实际的意义。

梅长苏仰起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春日和熙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却映不出一丝的暖意,反而有一些清肃和冷漠的感觉。

抬起手,迎着阳光细看。

有些苍白,有些透明,虚弱,而且无力。

那是曾经跃马横刀的手,那是曾经弯弓射大雕的手。

如今,弃了马缰,弃了良弓,却在这阴诡地狱间,搅动风云。

“黎大哥,”梅长苏转过头,看向静静立于门边的黎纲,“抱歉,让你担心了…”

黎纲顿觉心头一阵潮热,鼻间酸软,几乎控制不住发颤的声音:“宗主…”

“去叫飞流过来吧,切个甜瓜也切这么久…”梅长苏仿佛没有注意到他的激动一般,偏了偏头,淡淡一笑。

话音刚落,飞流苗条柔韧的身影恰在此时奔入院内,一闪而进,手里捧着个细白的瓷盘,大声道:“花!”

梅长苏侧过身定晴一看,五朵由甜瓜雕成的莲花攒心摆着,虽大小不一,刀功生拙,但也算有模有样,并不难看。

“这是飞流雕的?”

“嗯!”飞流的眉毛高高挑起,甚是得意,“最好的!”

“你把最好的五朵都拿过来了?”梅长苏满眼都是溺爱的笑,揉着少年的耳朵,“吉婶教你的?”

“嗯!”飞流重重地点头。

“可以吃吗?”

“吃!”飞流抓起最大的一朵,递到梅长苏的嘴边。

黎纲不由笑道:“飞流啊,反正是要吃的,你干嘛非要雕成朵花儿这么麻烦?”

“苏哥哥吃!”飞流瞪了他一眼,强调道。

“我们飞流最乖了,因为是给苏哥哥吃的东西,所以要弄得很漂亮,对不对?”梅长苏咬下一个花瓣,顺手拿布巾擦了擦少年的嘴角,“你吃了多少?下巴上都是瓜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