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没有回答,梅长苏甚是满意:“看来都会了。

…卓庄主,你的伤还支持得住吗?”

卓鼎风咬牙道:“没问题!”

此时蒙挚已从外面冲了回来,所到之处,士兵纷纷避让,可谓势如破竹。

阁外宇文暄的声音这时也响了起来:“念念,你要小心哦!”

“我没事!”宇文念扬声应道,“暄哥,你快躲开吧。”

“好,那我先走了,在外面等你。”

这句话之后,外面果然就再无他的声息。

过了良久,言豫津才轻声评论了一句:“你们大楚人,做事还真干脆…”

外面火势越来越大,室内渐有灼热之感。

围攻的武士们已尽数撤去,大概是谢玉知道在此剿杀掉他们已无可能,开始重新在湖岸处布置人手。

大家得了口喘息的时间,退到离火源最远的角落处,互相检视伤口,没想到竟是不声不响的卓青遥伤势最重,左胸和背部都浸染着鲜血。

梅长苏递了瓶药膏过去,说是止血收口功效极好,卓夫人忙含泪接了道谢,轻柔地为儿子处理伤口,一面包扎一面落泪,口中还不停地问着他感觉如何,不过卓青遥却只是红着双眼惨然摇头,一个字也不想多说,目光时时看向外面那一片火红,显然心中正在牵挂即将临产的妻子。

宫羽在这里走到了卓家人的面前,挽发收袖,敛衣下拜,用平静的语调道:“令郎死于家父之手,此罪难消。

我既然找了谢玉报仇,你们自然也可以找我报仇。

宫羽这条命在这里,听凭各位的处置。”

“宫…”言豫津一急,刚想冲过去,被夏冬一把拉住。

卓鼎风夫妇凝目看了她片刻,虽然面色寒洌如霜,却也没有立即发作,而是缓缓地对视一眼,似乎在无声地交流看法。

片刻后,卓夫人转过头来,看着宫羽冷冷地道:“若是你父亲还活着,我必定天涯海角,杀之而后快,可惜他死了…至于你,那个时候还没出生,我纵然心头再恨,拿你的命又能解几分?卓家以后不会再找你一个孤女报仇,但是你…今夜之后也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宫羽垂着头,两滴珠泪溅落在衣衫上。

她飞快地抬袖拭目,模模糊糊地回答了一句什么,站起身形,果然避到了较远的地方去。

梅长苏默默地在旁边观望一阵,走到了卓鼎风身边,轻声道:“卓庄主,我知道你也累了,但是有些话,我还是想现在问问你。”

卓鼎风深吸一口气,用手掌抹了一把脸,“你问吧。”

“虽然你与谢玉之间有杀子之仇,但如果今夜他不下杀手,你是否一定会吐露他的秘密?”

卓鼎风仰面向天,脸上的皱纹仿佛在这须臾之间,变深了一倍。

仔细想了片刻,他仍是目光茫然:“说实话,我也不知道。

杀子之仇如厮惨重,叫人怎么能轻易放开?但若要真的置谢玉于死地,遥儿…遥儿怎么办…还有他的孩子…”

“可是谢玉好象根本没有给你任何考虑的机会,非要灭你的口才行,”梅长苏硬起心肠忽视掉他的悲伤难过,又逼紧了一步,“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卓鼎风怔怔地将视线转到这位江左梅郎的脸上,颤声道:“请先生指教。”

“因为他赌不起。

他不能把自己最致命的机密,放在一个与他有杀子之仇的人手里。

以前你以为你们是在合作,但现在你已经明白他只是在利用。

甚至包括联姻,都不过是他利用的一种手段而已。

你们之间,彼此都已再无任何信任可言。”

说这些话的时候,梅长苏的目光掠过了卓青遥惨白如雪的脸,惋叹一声,“可悲的是,这桩婚姻虽然对谢玉而言是手段,可对卓公子与谢小姐而言,却是真正的神仙美眷…不过,谢小姐总归是卓公子的妻子,怀的也总归是他的孩子。

只要大家都能劫后余生,也未必就走到了绝路。”

卓青遥用手捂住嘴剧烈地咳嗽了一阵,擦去唇角的血丝,重重闭上了眼睛。

“苏先生,”卓鼎风脸色灰败,颓然地扶着儿子的肩膀,低低道,“我知道你今日援手为的是什么…可是…为着所谓扶保太子的大义,我已走错一步,以致有今日之难,实在不想再卷得更深…”

梅长苏慢慢点着头,神色冷峻,“原来卓庄主以为自己还可以抽身,真是可喜可贺。”

卓鼎风一呆,视线在妻子儿女身上逡巡了许久,颓然地低下头去:“我是一家之主,是我带他们走错了路…”

“庄主是明白人,”梅长苏淡淡道,“现在你已知道谢玉当年杀你小儿之事,那么除非你死,否则就算你向他保证不记此仇,以谢玉的心田也未必会信。

如今卓谢两家已势同水火,谢玉绝不会就此放过你们。

要保你家人,就只能扳倒谢玉。

只不过这样一来,庄主你…”

梅长苏吞住了后半句话,没再说下去,但卓鼎风却明白他的意思。

要扳倒谢玉,就必须揭露一些隐密,而自己也是这些隐密的参与者之一,纵然首告有功,也终不能完全免罪。

“苏先生,若你能保全我卓氏一门,能让我们得回遥儿尚未出世的那个孩子,我自有回报…”卓鼎风慢慢说着,语调十分悲怆无奈,“纵有天大的罪孽,让我一人承受就好…”

“爹…”卓青遥似有所触动,猛地睁开眼睛,痛苦地叫了一声。

“你什么都不要说了…”卓鼎风抬起了手,在空中迟疑了半刻,终于还是落在了卓青遥的头,轻轻揉了揉,“你是长子,你还有娘和妹妹要照顾,明白吗?”

卓青遥用力抿紧嘴角,却仍然止不住双唇的颤抖,控制了好久,方道:“可是爹…绮儿也是无辜的,她什么都不知道…”

“若她能不计两家的新仇旧怨,还愿意做你的妻子,我与你母亲都会好生待她。

但若是她不愿…遥儿,你又能怎样呢…”

听到此处,卓青遥尚能咬牙忍住,卓青怡却突然“哇”得一声,大哭起来。

“是我一开始错了,拖累了家人…”卓鼎风看着小女儿,轻轻将她拉进怀里,两行清泪落下。

远远坐着的萧景睿明明应该听不清他们的对话,此时眸中竟也有微微水光漾动。

梅长苏远远地看了他一眼,站起身来道:“这些以后再说。

火势快过来了,大家先到后面的栈桥上避一避吧。”

大家依言起身,先后绕出后门,萧景睿一直垂头不语,等宇文念和言豫津过来拉他,他才默默地跟着行动,好象脑袋里是空的一样。

霖铃阁的后廊处,连着一道九曲木制栈桥,一直向湖面延伸了有十多丈远,末端竖了座小小亭子。

梅长苏请蒙挚和夏冬联手,将栈桥拆断一截,绝了火源,大家挤在亭子间里,竟是暂时安全了。

“我都忘了这后面有湖心亭啊!”言豫津拍着自己脑袋道,“这样一来根本烧不到我们啊,那苏兄为什么要问我们会不会游水?”

夏冬一把又拧住了他的脸,嗔道:“桥都断了,你回去的时候不要游水?这湖这么浅,难不成还为你大少爷再挖深点好拖条船来接?”

梅长苏没有理会这二人,只凝目看着对面的湖岸。

沉沉夜色中并无灯火,那一片墨染中不知藏着些什么样的魑魅魍魉。

谢玉今夜之败,此时已成定局,昨日之非,方有今日之报,只是可怜无辜的年轻一辈,各有重创。

谢弼和卓青怡,良缘已是难成,家业终归败落;卓青遥与谢绮,夫妻劳燕分飞,幼子生而无依;还有景睿…

景睿…

梅长苏忍住喉间的叹息,不愿意再多想下去。

四周波声微荡,那边的烈火飞焰被这一弯浅水隔着,竟好象异常的遥远。

刚从血腥鏖战中脱身的人突然安静下来,神思都不免恍惚起来,只觉得这一切沉寂得可怕,仿佛一只无形的手,翻起了心底最深的寒意,也唤醒了由于激战而被忽略掉的疼痛。

漫长的静默后,言豫津突然站起身道:“你们看,岸上的情况好象变了…”

 

第九十三章 怨侣

霖铃阁所临的这个人工湖湖岸弯曲,跟众人目前所处的这个小亭的距离也不一致。

有些地方植着杨柳,有些地方则只有低矮花草,在这深夜之中望过去,只觉得是或黑或灰的块块色斑,中间有些形影乱动,目力稍次一点的人,根本看不清到底是什么。

“是援兵到了吧,他们跑来跑去的…”言豫津努力眯着眼,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亭子间里一片沉默。

良久之后,蒙挚咳嗽了一声,道:“照我看来,那更象是…谢玉从巡防营调来了些弓箭装备…”

夏冬拧着言豫津的脸,后者想躲,却因为亭子间太窄小,根本无处可去。

“小津,我居然还不知道你有夜盲症?白天眼神儿不是挺好吗?”女悬镜使高挑着眉毛嘲笑道。

“你才有…”言豫津刚想反击,脸上突然加深的痛感提醒了他这位是夏冬姐姐,反抗不得,只好委屈地道,“我只是到了晚上视力稍稍差那么一点而已,离夜盲还远着呢。”

“谢玉已经快黔驴技穷了,看来侯府门外他压力很重。

不过困兽犹斗,虽然此地离岸上有些距离,但在某些地方架弓的话,射程还是够的,各位不要大意了。”梅长苏劝道。

“苏先生放心,”蒙挚长声笑道,“这大概也就是谢玉的最后一击了。

这种距离放箭,到这里已经软了不少,伤病者和女眷都靠后,有我们几个,撑上一时半刻的没问题…呃,夏大人,你去哪里?”

“你不是让女眷靠后吗?”夏冬斜斜地飞过来一个眼波,“难道我不算女眷?”

不过她虽然话是这么说,但也只是玩笑了一下,便又重新站了出来,护在亭子的东南侧。

言津豫小小声地咕哝了一句“本来就不象女人嘛”,也站到了前方。

很快亭子间里就围成了两层半扇形,内侧是无武功护身的梅长苏、俱都带伤的卓氏全家,外侧则是蒙挚、夏冬、岳秀泽、言豫津、萧景睿和飞流,宇文念和宫羽本来也想挤到外侧来,因为实在站不下了,又被男人们推了回去。

夏冬不由咯咯笑道:“你们还真是怜香惜玉…”

话音未落,第一波利箭已经袭到,来势比估计的更猛更密,格档的众人凝神以待,不敢大意,出手时俱运了真气。

岸上的弩手们也皆训练有素,换队交接几无缝隙,那漫天箭雨一轮接着一轮,竟似没有中途停顿过。

到后来内息较弱的言豫津已是汗透锦衣,一个岔气,漏挡了两箭,幸有萧景睿在旁闪过剑光卷住,顺手把他推到后面,宫羽随即从他手里夺了兵器补位。

梅长苏扶了言豫津在自己身边坐下,叮嘱道,“你快调一下气息,运过两个小周天,再沉于丹田凝住,切不可马上散开,你的体质先天并不强,这一岔气不好好调顺,在五腑内会凝结成伤的。”

言豫津依言闭了眼睛,摒弃杂念静静调平气息,一开始还有些神思涣散,后来渐渐集中精神,外界的嘈杂被挡于耳外,专心运转一股暖息,浸润发僵的身体筋脉,最后沉于丹田,一丝丝消去内腑间的疼痛之感。

等他调息已毕,再次睁开眼睛时,不禁吓了一跳。

只见四周箭雨攻击已停,大家都神情凝重地看着岸上某一个方向,可他跟着去看时,又根本什么都看不清,于是习惯性地拉住了萧景睿的袖子问道:“景睿,岸上怎么了?”

话刚出口,突然想起萧景睿目前的情绪并不正常,忙转头看他,果然面白如纸,正想要找句话来安慰,萧景睿突然甩开他的手,纵身一跃入湖,快速地向岸边游去。

“喂…”言豫津一把没拉住,着急地跺跺脚。

夏冬在旁叹着气道:“我们也过去吧。”

她这句话刚说到一半时,宇文念已经下了水,追着萧景睿凫游的水痕而去,余下的人相互扶持照应着,也结队游到彼岸。

四月天的湖水虽已无寒气,但终究并不温暖,湿漉漉地上来被风一吹,皆是周身肃寒。

蒙挚频频回头看向梅长苏,后者知道他关切之意,轻声说了句:“不妨,我服了药。”

其实此时聚于湖岸边的人并不算太多。

宁国侯与誉王的府兵们相互僵持着,都远远退于花径的另一侧。

夏春和言阙果然都已赶来,众人自小亭子间下水时他们俩就已迎到岸边。

只不过两人俱都性情内敛,夏春打量了师妹一眼,什么话也没说,言阙也仅仅问了一句:“没事吧?”

“没事没事。”言豫津并不在意父亲问得简单,何况此时他已看清了岸上情形,整个注意力都已被那边吸了过去。

湖畔假山边,立着面色铁青唇色惨白的谢玉,平日里黑深的眼珠此刻竟有些发灰的感觉,誉王负手站在离他七八步远的地方,虽然表情煞是严肃,面无笑纹,但不知怎么的,骨子里却掩不住地透了股幸灾乐祸的得意之情出来。

这两人目前视线的焦点,都在同一个地方。

在沾满夜露的草地正中,莅阳长公主坐在那里,高挽的鬓发散落两肩,衣衫有些折皱和零乱。

一柄寒若秋水的长剑握在她白如蜡雕的手中,斜斜拖在身侧。

那张泪痕纵横的脸上仍残留着一些激动的痕迹,两颊潮红,气息微喘,脖颈中时时青筋隐现。

萧景睿就坐在她身边,扶着母亲的身体,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一只手慢慢拍抚着她的背心,另一只手捏着袖子,轻柔地给她擦拭被泪水浸润得残乱的妆容,口中喃喃地安慰着:“好了…我在这里…好了…会好的…”

“他…他们呢…”莅阳公主闭着眼睛,轻声问道。

“有些伤…但都还活着…”

长公主紧紧咬着干裂的下唇,深而急促地呼吸着,却仍然没有睁开双眼。

夏冬压低了嗓音问自己的师兄:“怎么回事?”

夏春以同样的音调回答道:“我接了你的讯号赶来时,看到誉王已殿下在门外,后来言侯也到了。

谢侯爷说只是小小失火,一直挡着不让我们进去,本来都快要打起来了,长公主突然执剑而出,压住双方没有起冲突,把我们带到这里…今晚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闹成这样?”

“唉…此地不便,回去再跟春兄说吧。”夏冬想到今夜瞬息之间命运迥异的这些人,不由得不心生感慨,摇头叹息。

这时梅长苏发现莅阳公主握着长剑的手突然收紧用力,抬了起来,忙提醒地叫了一声:“景睿!”

萧景睿微惊之下,立即按住了母亲的手,轻声道:“娘…这个剑,我来替您拿…”

莅阳长公主摇了摇头,仿佛终于恢复了些许力气似的,将身子撑直了些,缓缓抬起眼帘:“你别担心,千古艰难唯一死,娘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不会自尽的…”她一面说着,一面扶着萧景睿站了起来,深吸一口气,微微昂起了头,执剑在手,语声寒洌地问道,“那个大楚的小姑娘呢?”

宇文念没想到她会叫到自己,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我、我在这里…”

莅阳公主将视线投到她脸上,定定地看了许久:“听嬷嬷说,你给我磕了三个头?”

“是…”

“他让你给我叩头的意思,是想要从我这里带走景睿吗?”

“我…”宇文念毕竟年轻,嗫嚅着道,“晚辈本来也应该…”

“你听着,”莅阳公主冷冷打断了她的话,“当年他逃走后,我就曾经说过,我们之间情生自愿,事过无悔,既然抗不过天命,又何必怨天尤人。

你叩的头,我受得起,可是景睿早已成年,何去何从,他自己决定,我不允许任何人强求于他。”

宇文念一时被她气势所摄,只能低低地应了一句:“是…”这次她离开楚都前,父亲曾彻夜不眠向她讲述记忆中的莅阳公主,桃花马,石榴裙,飞扬飒爽,性如烈火。

但见了真人后她一直觉得跟父亲所叙述的大不一样,直到此刻,才依稀感受到了一些她当年的风采。

这一番话后,莅阳公主显然已经完全稳住了自己的情绪,神色也愈发的坚定,慢慢推开了儿子的搀扶,向前走了一步,静静道:“景桓,你过来。”

誉王怔了怔,见大家都看着他,也只好依言过去,刚施了个礼,叫了声“姑姑”,面前便寒光一闪,雪亮剑尖直指胸前。

“长公主…”夏春一惊,正想上前阻隔,莅阳公主已开口道:“景桓,你今天来,是准备带走卓家人,对不对?”

誉王面对眼前的剑锋,倒还算是镇定,点了点头道:“谢玉虽是皇亲,但国法在上,不容他如此为恶,卓家…”

“这种虚言就不必说了,你为的什么我自然清楚。”莅阳公主冷冷道,“我现在想让你答应我两件事,如果你应了,皇上那里、太皇太后那里,皇后那里,我都可以不去说话,免你以后许多麻烦。”

誉王权衡了一下,躬身道:“姑姑请吩咐。”

“第一,绝不株连。”

誉王想了想,谢家除了谢玉外,都有皇家血脉,也都不是朝中有实职的人,本就不好株连,何况谢玉才是太子最有力的臂膀,折了他已达目的,其他的都无所谓,当下立即点头,很干脆地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