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善待卓家。”

她这一条提得奇怪,除了某几个人面无表情外,大部分人都有些困惑。

誉王用眼尾瞟见了卓鼎风的神色,怕他疑心,赶紧表白道:“卓氏一门是人证,首告有功,我一定会礼遇有加。

哦,有些恩赦嘛,由我负责去向陛下求取。”

“我不是指的现在。

我是指永远。

你可愿以皇族之名为誓,无论以后卓家是否还对你有用,你都不得对他们有任何不利的行动?”

誉王现在正是要拉扰卓鼎风以图扳倒谢玉的时候,忙趁势道:“本王敬卓庄主大义,又不是只为利用他,姑姑若信不过我,发个誓又何妨?本王以皇族之血为誓,日后若有为难卓家之处,人神共弃。”

莅阳公主手中的剑慢慢垂落,这才徐徐转身,强迫自己抬眼面对卓氏夫妇,眸中泪水盈盈,勉力忍住,低声道:“我是自私的人,为了自己的孩子,瞒你们这些年,并无一言可以为自己申辩。

但小女绮儿却是无辜,她已归卓门,纵然两位对我夫妇没什么旧情可念,但请看在孩子份上,善待于她。”

卓氏夫妇默然片刻,最后还是由卓夫人出面答道:“卓家是江湖人,只知恩怨分明,不牵连后辈。

绮儿是我卓家的媳妇,若她携子来归,自有她应得的待遇,不须劳公主说情。”

莅阳公主低头福了一礼,泪水跌落草间,抬袖拭了,又环视四周一圈,道:“我有话要跟谢玉说,各位可愿稍待?”

四周一片静寂,似乎都已默许。

莅阳公主拍拍萧景睿的手,将他留在原地,自己缓步走到谢玉身边,示意他跟随自己。

两人一起转到假山另一侧,避开了众人的眼光后,莅阳公主方直视着丈夫的眼睛,低声问道:“谢玉,你恨我吗?”

谢玉回视着妻子,似乎认真地想了想,道:“你今夜不来,他们迟早也能冲进来。

何况我的确起了把所有人都杀掉的心思,也难怪你信不过我。”

“我不是指这个…”

“如果是指当年,我觉得…”

“我更不是指当年。

就算景睿的事我对不起你,但在那之前,你对得起我吗?”

谢玉眼中闪动了一下微小的亮光,没有说话。

“你果然从来都不知道,我心里想的是什么…”莅阳公主轻叹摇头,苦笑了一下,“我问的意思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夫妻之间本该相互扶持,可是今夜我护了自己三个孩子,护了卓家,间接也护了你意图灭口的人,却唯独没有护你。

而你…却明明是我最应该回护的那个人…你不恨吗?”

谢玉立即摇了摇头,“如果你指这个的话,倒没恨过。”

“为什么?”

“因为你护也护不住。”

莅阳长公主点着头,慢慢道:“果然是这样。

我看到你居然如此大动周章,干冒奇险也要灭口杀人,就猜到你犯下的事,已决非我这个长公主所能挽回的了。

我能不能问一句,一旦你罪名坐实,会怎样?”

“人死名灭。

谢氏的世袭封爵只怕也没了。”

莅阳长公主凝望着他,轻叹一声:“如果事情到了这一步,公公婆婆灵下有知,谢氏列祖列宗有知,他们会怎么想…”

谢玉冷笑一声:“成王败寇,自古通理,先人们岂能不知?”

“难道你就没有想过,要拼力保住谢氏门楣不致蒙尘吗?”

这一次谢玉快速地领会到了她的意思,心头一绞,暗暗咬紧了牙根。

“谢氏世家功勋,历代清名,岂可毁于一旦?”莅阳长公主目色凛然,将手中长剑递向丈夫,“我能为你,能为谢家做的事只剩这一件了。

既然你今夜事败,已无生路,那不如就死个干脆,方不失谢氏男儿豪气。”

谢玉神色木然,喃喃问道:“只要我死,一切就可以风平浪静吗?”

“至少,我不会让它翻到湖面上来。

誉王只是政敌,不是仇敌,他只想要你倒,并不是非要拔掉谢氏全门。

我会求见皇兄,请他准我出家,带着孩子们离开京城回采邑隐居。

这样誉王就不会再浪费心思在我们身上了。”莅阳公主神情黯淡,眸中一片凄凉迷离,“我护不住你的命,但起码可以护住你的名声。

你若嫌泉下孤独,那么等我安顿好孩子们,我就过来陪你,好不好?”

她的脸微微仰着,朦朦月色下可以看见她眼角的泪水,顺着已带星斑的鬓角渗下来,一直滴到耳边。

谢玉突然伸出手臂将她拉进怀里紧紧抱住,吻着她的耳侧,低声道:“莅阳,不管你怎么想,我是真喜欢你的…”

莅阳公主紧紧闭着眼睛,却止不住奔流的泪水。

二十多年来,她未曾有一次回应过丈夫的温存,然而此刻,她却将双手环上了他的腰身。

可惜短暂的拥抱后,谢玉慢慢推开了她,也推开了她手中的长剑。

“谢玉…”

“对不起,莅阳,”谢玉的脸隐在暗影处,模模糊糊看不清楚,“我现在还不想死,我还没有到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时候…就让该翻上湖面的风浪都翻上来吧,不斗到最后一刻,谁知道胜负是怎么样的?大不了输个干净,输掉谢氏门楣又当如何?人死了,才真是什么都没有了…就算我要死,最起码,我也要让自己死的甘心!”

第九十四章 惨伤一夜

对于谢玉的回答,莅阳公主的表情有些复杂,象是有些失望,又象是松了一口气。

或者说连她自己,都迷迷朦朦地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是对的。

谢玉温柔地抚了抚她的头发,先行转身走出假山,步子还算平稳地迈向了誉王,视线中途掠过卓氏一家,不过没有做任何停留:“殿下想请人去做客,尽管带走好了。

此时夜黑风高,殿下也是不请自来,所以谢玉有招待不周的地方,想来殿下一定不会见怪。”

他的态度恢复了镇定,倒让誉王心中咯噔一下。

梅长苏低低在旁提醒了一句:“卓家所住的客院也烧了,殿下动作要快。”

誉王眸色一凛,立即叫了一名部将过来,悄声吩咐他持王符连夜赶至汾佐封闭天泉山庄,不得让任何人接近。

之后只向谢玉哼了一声,道了声“告辞”,便示意手下护住卓家人向外走。

卓夫人心中毕竟牵挂萧景睿,转头看他,似乎想再说上两句话。

恰在这时长公主也走过来,满面疲色地靠在儿子手臂上,柔声叫他陪自己到公主府住几天。

萧景睿垂着头应了一声,在原地跪下,朝着卓氏夫妇深深地叩了三个头,什么话也不说,反倒惹得卓夫人泪如雨下,哭得几乎噎住。

卓鼎风挽住妻子的肩,搀她转身走了几步,心头越来越疼痛,终于忍不住停了下来,转过头,语调怆然地道:“景睿,你过来,我再跟你说一句话…”

萧景睿僵立了片刻,方慢慢走过去。

明明眼前是疼爱他二十多年的父亲,此刻却难以直视他的眼睛,只得将目光飘飘地,落在他的肩后。

“景睿,”卓鼎风将一只手,重重地压在萧景睿的肩上,“我知道你的性子能忍,但是该发泄出来的不能忍着,你娘和我…都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当年的事,怎么怪也怪不到你的头上,你不要太苦了自…”

“己”字还未出口,萧景睿的瞳仁突然一收,反手一把抄住卓鼎风按在自己肩上的手,顺势向旁边一推。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围在卓氏一家四周的誉王部属中暴起一人,雪亮刀尖直袭卓鼎风背心,尽管萧景睿推得及时,刀锋依然割裂了他背部的衣衫,可见刺客出手之快。

但萧景睿发力推开卓鼎风后,自己已再无反应和闪避的时间,寒刃快速没入了他的腹中,抽出时画出一道弧形,血光四溅。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的刹那,几大高手皆援救不及,若非萧景睿当时因为心中难受,刻意要避开卓鼎风慈蔼的眼神而把视线无意中转开了一下,只怕也不能那么快速地将养父推离险境。

刺客一击错手,心知再无机会,回手向颈间一勒,人未倒地,已喉断气绝。

离的最近的夏冬扑过来一探,也只能皱眉摇头。

“景睿!景睿!”卓鼎风紧紧抱住怀中瘫软的身体,运指如风,连封他身上几处大穴,缓住伤口泉涌般的血流。

此时长公主、卓夫人等俱已哭喊着扑过来看视,言豫津手忙脚乱地在怀中乱摸,想要把刚才在大厅里顺手揣在怀中的那瓶护心丹找出来,情急之下反而摸了半天没摸到。

梅长苏也快速过来,俯身细看了萧景睿的伤势,见虽伤得深重,却侥幸避开了要害,年轻人有今夜已服下的那粒护心丹保住心脉,应是性命无忧,这才稍稍平定了一下被揪起来的心,拿了金创药让卓夫人给他裹伤。

这时言豫津总算找到了药瓶,匆匆倒了一粒出来要给好友服用,被梅长苏摇头止住:“留着吧,这种保命的圣药,不是你这样的用法。

今天一粒就够了。”

旁边被这近距离血光拼杀惊住的誉王这才回过神来,转头恶狠狠地瞪向谢玉,后者却冷淡地耸了耸肩,道:“大家可都看得清楚,这刺客是你的人,你看我做什么?”

誉王被他梗住,气涌于胸,怒声叫了身侧心腹,吼道:“把这尸体带回去,给本王查是怎么混进来的,一定要查个清楚!”

梅长苏看他一眼,并没有说话。

百般周全的计划也终有难以完全控制的死角,方才这意外一幕确实连他都吓了一跳,不过好在有惊无险,也算万幸。

至于誉王怎么去管理他的府兵,梅长苏可是半点建议也没有,他不从中添乱就算好的了。

萧景睿的伤口初步处理后,血总算是完全止住了,但人已昏昏沉沉,脸上一片灰白之色。

宁国府显然是不能再停留了,长公主已吩咐备车,准备带他回公主府继续诊治。

宇文念细声细气地在旁边抖着声音要求由她带萧景睿到驿宫去休养,可想而知根本没人理会她这离奇的想法,只有岳秀泽见女徒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过来把她拉到一边,沉声道:“这里是金陵,你要有耐心才是。”

“喧哥怎么不在?”宇文念四顾无依,带着哭腔问道。

“他大概没能进来,在外面等着。

我们毕竟是异族人…”

“师父,我们怎么办?”宇文念绞着双手,“长公主这么厉害,哥哥也没有要理我的意思…辰法师不是占卜过,四月是大吉圆日,我们这时过来,就一定能带回哥哥的…”

楚人是极信卜噬星测之术的,某位楚帝还曾经因为紫微侵帝星之象,就退位让太子提早登基,所以岳秀泽立即安慰道:“辰法师都卜过,你还担心什么?虽然他年轻,法位也不高,不过近来给陵王殿下卜的那几卦次次都是准的,你要心诚才行。”

这师徒二人在一旁低语,旁人并不注意,只有梅长苏偶尔瞟一两眼过来。

誉王已重新指派了最心腹的数人保护卓家,搬送伤者的藤床也已抬来。

莅阳长公主吩咐几名侍从去接谢弼谢绮,再最后回头看了独自留下的丈夫一眼,忍着眼泪跟众人一起出府。

宇文暄果然是等在府门外的,与今夜最不明状况的巡卫营官兵呆在一起,一直被怀疑的目光注视着,但样子看来却甚是安稳自得。

对于府内发生的事情,他并不感兴趣,见堂妹平安出来,脸上才露出笑容,迎过来柔声道:“念念,怎么样?”

“他还没有跟我说过话…”宇文念扑进他怀中,甚是委屈地倾诉道。

“没关系,他今晚太震惊了,所以顾不上你。

你与他并肩而战,他会记住你这个妹子的。”宇文暄搂着妹妹的肩,柔声安慰,“你想啊,我们挑这样一个公开的场合把事情揭出来,根本已经断了他所有的退路。

这个跟私下相认的效果是不能比的。

他的身份和境遇一下子变了这么多,就算现在不觉得,但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发现,虽然有长公主护他,但这大梁金陵,已经不是适合他停留的地方了。

到时候我们再劝劝,他一定会跟我们走的。

人嘛,总是想要见见自己的生父…”

宇文念点点头,视线一直追着萧景睿被抬上马车,辘辘而去,忍不住又掉了一阵眼泪。

正准备跟父亲回家的言豫津无意中看见,怜香惜玉的毛病未免发作,迟疑了一下,还是走过来对她道:“宇文姑娘,景睿的伤无碍性命,你别担心。

长公主是个爽利大度的人,你多上门去求求,她会让你见见景睿的。”

宇文念知他好心,忙拭了泪,蹲了蹲身为礼,细声道:“是,谢谢言公子。”

言豫津点头回礼,又看了看宇文暄,因为不喜欢这个总是满脸假笑的大楚陵王,便没再说话,转身走了。

夏冬临离去前,特意绕到梅长苏身边,凑至他耳旁轻声道:“大才子,果然好手笔,有人竟说你棋下得不好,真真笑话。”

梅长苏笑道:“我确实下得不好,夏大人试试就知道了。

不过夏大人只对自己手上接的案子有兴趣,多半也不在意人家的棋局如何吧?”

“说的对,”夏冬娇媚地一笑,轻轻吐气,“我只管自己的案子能破,在多余的闲事面前一向装瞎子聋子,你跟誉王殿下说,别找我,免得浪费他的精力。”

“我从不传话的,”梅长苏耳侧被她吹得发痒,笑着躲开,“再说誉王殿下是聪明人,什么时候麻烦过夏大人?”

夏冬仰天一笑,转身拉了夏春,竟就这样扬长而去。

这片刻时间誉王已经安排好了护送卓家人的诸项事宜。

他一向是个善以和顺揽人的主儿,卓鼎风又是爽直的江湖人,虽然戒心未除,但看样子对誉王的观感也有些改善。

梅长苏知道自己现在应该重新隐回,由誉王去收幕,便一直远远站着。

反正卓家现在暂时脱离了生死险境,总算可以略略松上一口气。

卓鼎风毕竟与谢玉同谋了这些年,许多事情的细节他都清楚,单单口供的杀伤力就很大,只要在天泉山庄里还保存着一点点的物证资料,谢玉翻身的可能性就基本消失了。

而这一切,誉王一定会做的非常好。

“本王派些人,送苏先生回府吧?”誉王得空过来,看着梅长苏的样子越发跟看着一个宝贝一样,“先生落水,身上都是湿的,受了寒还得了,本王回去就派御医来看看可好?”

“多谢殿下。”梅长苏一笑,“接下来的事情紧要,殿下还宜连夜处理,且别为我费心。

蒙大统领无端被卷进这件事情,看他的样子也反应过来自己受了我们的利用,有些不高兴呢。

他现在还深受皇宠,职高位重,不可得罪。

殿下先回府,我要过去想办法解释几句才行。”

誉王一愣,转头看看蒙挚有些微微黑沉的脸色,忙道:“如此有劳先生了。

蒙大统领为人忠直,你解释时要小心些,此刻我们绝不能再树他为敌。”

梅长苏点头应了。

誉王转身,刻意来到蒙挚面前客气了两句后,方带着卓家人一起乘马车离开。

梅长苏后脚便跟着走了过来,笑着招呼道:“蒙大统领辛苦了。”

蒙挚看看左右该走得都走得差不多了,这才放松脸上的表情,道:“你还闲逛,不冷么?”

“现在有些冷了…这么晚都宵禁了,我一个平民百姓夜行只怕要被抓,大统领可愿送我一程?”

蒙挚一时没明白他是说真的还是在玩笑,直到一辆马车赶到近前,方才回过神来,陪着梅长苏一起坐了进去。

“飞流呢?”

“反正在附近吧。”车帘放下后,梅长苏放松了些,脱去湿重的外衣,抓了马车内的毯子裹着。

蒙挚忙抵住他背心,给他发功运气活血。

“说实话,今晚真是…”运功已毕,见梅长苏脸色正常,蒙挚这才放心,想起刚刚过去的林林总总,不由感慨,“虽然你事先说了些,我还是觉得惊心动魄的。”

梅长苏叹一口气:“你旁观者尚且如此,他们身在其中的人,无异于一场煎熬…”

“对了,长公主当年的隐事毕竟机密,誉王有没有问你是怎么查到的?”

“这不是我查到的。”梅长苏裹紧了身上毛毯,淡淡道,“是誉王自己查到告诉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