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玉不想看着莅阳的马车远去,所以自己先行转身,深吸一口气,正准备迈步,突然觉得一股寒意袭来,不由打了个寒颤,忙抬头四顾,只见周边荒草古道,并无人迹兽踪,以为只是感觉有误,用力甩了甩头。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谢弼轻轻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

再次抬头张望,只见方才还空无一人的前方,齐人高的高篙茅草似波浪般被人分开,夏冬一身纯黑衣裙,缓步走了过来。

如果单单只是夏冬,远不足以让谢弼倒吸冷气,真正令谢弼吃惊的是夏冬脸上的表情,那深如海、切入骨、冷如冰、寒如霜,浸满了怨毒与仇恨的表情…

第一百零二章 流放(下)

对于夏冬周身的寒气与敌意,既然谢弼感觉到了,其他人当然也并不迟钝。

莅阳长公主立即从马车上重新下来,叫了一声:“夏卿…”

夏冬没有理会她,甚至连视线也未有一刻偏移,仍是以那种缓慢坚定,但却充满了威迫感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向谢玉,直到距离他只有三丈来远的地方才停下来。

不过夏冬并不是自己想要停下来的,她停下来是因为萧景睿挡在了她的前面。

由于重伤痊愈不过月余,萧景睿的脸色仍是苍白,两颊也削瘦了好些,但他的眼眸依然温和,只是多了些沉郁,多了些忧伤和茫然。

面对如姐如师的夏冬,他拱手为礼,语调平稳地问道:“夏冬姐姐有何事,可须景睿代劳?”

“你觉得我象是有何事呢?”夏冬挑起一抹寒至极处的冷笑,面上杀气震荡,“不须你代劳,你只要让开就好。”

萧景睿与她酷烈的视线相交片刻,仍无退缩之意:“家母在此,舍弟在此,请恕景睿不能退开。”

“我又不是要为难长公主和谢弼,关他们什么事?”

“但姐姐要为难之人,却与他们相关。”

夏冬狭长的丽目中眼波如刀,怒锋一闪,在萧景睿脸上平拖而过,“你以为…自己挡得住我吗?”

“挡不挡,与挡不挡得住,这是两回事。

景睿只求尽力。”

“你尽力有什么用?我完全可以踩着你的身体过去。”

萧景睿淡然点头:“那就请夏冬姐姐试着踩一踩吧。”

随着他这句话,夏冬双眼的瞳仁突然收缩,冰刺般的视线深深地盯在年轻人的脸上,半晌未有片刻移动。

在这肃杀的气氛中,谢弼有些不安,搓了搓手,又看看面色凝重的母亲。

可是萧景睿仍是安然未动。

他静静地承受着夏冬的注视,看起来象是在对抗,但实际上,他只是不在意。

经过了那样一个惨伤的夜晚之后,象夏冬会不会真的从自己身上踩过去这种事,萧景睿怎么还会在意。

对于这个安静的阻挡者,夏冬保持着冷洌的视线。

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唇角的线条却在渐渐地放松,慢慢转为轻微上扬,上扬到一定程度后,又突然化为一阵仰首大笑,笑声过后,她整个人的感觉骤然改变,又变回了大家所熟识的那个夏冬,那个有几分邪魅,几分狂傲,总是似笑非笑却又让人有所敬畏的夏冬。

“你们紧张什么啊,”夏冬拨了拨垂在颊边的头发,眼波斜飘,“我能来干什么,送个行罢了,也算还还当年谢侯爷送我夫尸骨回京的人情。”

女悬镜使从杀气寒霜转为笑靥如花,大家全都松了一口气,谢弼塌着眉毛道:“夏冬姐姐,你这个爱捉弄人的毛病还是不改,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跟我们开这个玩笑。”

“不好意思了。”夏冬随随便便道了个歉,没再继续前行,只站在原处,视线锁在谢玉脸上,慢慢道,“夏冬特来送行,请侯爷一路保重。

须知前途多艰,只怕片刻难得安宁,劝侯爷时时在意,切莫放松了心神。

黔地苦寒,也请善加忍耐,这世上多的是比死还要苦的境遇,您将来可一定要熬过去啊。”

那日夏冬与靖王天牢一行,来去都很隐秘,谢玉并不知道他们就在隔壁。

但也许是因为夏冬方才出来时的那个表情实在太令人震憾,也许是因为心中有罪的人面对苦主时难以避免的心虚和敏感,谢玉并没有象其他人那样因夏冬态度的变化而放松,反而是在一瞬间就肯定了夏冬一定已知真相。

刚刚才感到绝处逢生的心情瞬间又被打入森森谷底,谢玉几乎已被这乍起乍伏的情绪变化折磨的濒临崩溃。

夏冬与夏江不同,她怀有的是单纯的仇恨,根本无所顾忌。

所以她会报仇,她随时随地都可能来报仇,她将会选择极为酷烈的手段报仇,这些都勿庸置疑,而自己,却根本无处求救。

此时的夏冬微笑着,尽管她眸中毫无笑意。

对她来说,第一步结束了,谢玉将在无限的惶恐中踏上流放之路,以后,她自有无数的方法可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侯爷该上路了,不要耽搁了您今天的行程。”夏冬侧身让开了路,萧景睿也站到了她的身旁,但是谢玉却迈不开脚步。

须发虬结间看不清他的面目,但那跌落于枷面上的汗珠,那紧紧绷着的肌肉,那僵直的双腿,那微颤的身躬,无一不表明他在害怕,只是莅阳母子三人都不知道他到底在怕什么。

两个衙役这时看了看天色,互相对视了一眼,走上前一人提牢谢玉一只胳膊,说声“该走了!”便连拖带扶地将他挟带在中间,顺着土道向西南方去了。

目送了丈夫片刻,莅阳长公主缓缓转身,看了夏冬一眼,低声问道:“夏卿回城吗?”

“是。”夏冬冷淡地点头,“你们四位呢?”

“我们也是。”长公主没有听出异样来,随口答了。

反而是萧景睿眉尖一跳,目光开始四处搜寻。

夏冬又不是不识数,既然她说“你们四位”,那肯定就还有一位。

这一位并不难找,只须扫视四周一次,便发现了她的踪迹。

站得非常远,在一处斜坡上,半隐身于老柳树后,露出粉衫黄裙。

大楚使团早已离去,她一个小姑娘却没有走,明明看起来宇文暄和岳秀泽都挺疼爱她的啊,怎么竟然放心让她独自留下来…

萧景睿先是有伤,后来谢绮去世,太皇太后薨逝,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宇文念一直没有机会提出她的要求。

不过她不说大家心里也明白,她想把萧景睿带到大楚去。

莅阳长公主并没有阻止宇文念来见景睿,不管是公主府也好,上古寺也罢,她一直由着这小姑娘在周围晃来荡去。

但以一个母亲的心态来说,她并不愿意此时让萧景睿脱离自己的视线之外,不是因为怕失去他,而是因为她心中非常清楚,自己这个温厚的儿子虽然表面看来不是特别激动,但实际上他还一直陷在身世真相的阴影中没有走出来。

这种颠覆和坍塌般的痛苦,不是靠劝慰可以治愈的。

它需要时间,需要自己慢慢去调整和适应。

莅阳长公主希望陪着儿子度过这段时间,而不是放他去一个陌生的国家,见一个陌生的父亲,面临一次新的感情震荡。

如果将来萧景睿情绪恢复和稳定之后,他想要见见自己的生父是什么样子的,他想要到他身边去生活,那么莅阳长公主已经做好了同意的准备。

但目前这个阶段,她必须要看着萧景睿在她身边,所以尽管没有驱逐,但对于总是逡巡在周围的宇文念,长公主基本上是视而不见。

不过念念小姑娘的毅力也确实让人佩服,跟了这么久,她毫无气馁之意,只要长公主一不在,她就会上前来找话与萧景睿攀谈。

虽然看着她与自己酷似的脸难免想起那伤心难过的一夜,但这毕竟是妹妹,景睿还是待她甚是温和,不仅回应了她的问话,时时也会分些心力去留意她是否安全,是否健康。

宇文念觉得,她越来越喜欢这个哥哥,带他回楚的决心也越来越大。

此时夏冬早已自行离去,莅阳长公主也默默无语携子登车回城,宇文念骑着匹赤色马遥遥跟着,既不靠近,但也绝不会被甩开。

在入城之前,一行人意外地遇到了言豫津。

不过说意外,那也只是单方面的意外,对于言豫津来说,他是由于闻知了谢玉今日受押出城,所以特意赶过来的。

那个惊心动魄的生日之夜后,又是重伤,又是国丧的,言豫津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跟好友多说几句话。

所以今天他原本打算找到萧景睿后,拖他一起去喝酒,告诉他无论他有什么样的身世,自己永远是他最好的朋友。

如果萧景睿还难过,那么就再好好劝慰劝慰。

可是见了面之后,他才知道自己错了。

萧景睿从被截停的马车上下来的时候,神色是正常的,语气也是正常的,跟他说话时,还有一丝淡淡的笑:“豫津,有什么事吗?”

“没事不能来找你啊!”言豫津起先还嘻笑着,试图用以前同样的态度来应对,“你说我们多久没一起出去逛逛了。

今天你没事吧,陪我去太白居坐坐嘛。”

萧景睿轻轻摇了摇头,道:“对不起,豫津,我要送母亲回去。”

“那我先陪你一起,送长公主殿下回府后我们再去。”

“抱歉,”萧景睿仍是摇头,“你另找人陪你去好吗?”

“你又没什么事要忙,我特意过来接你的,”言豫津拖着萧景睿的胳膊,“就这么说定了,走嘛,走,我们先送长公主。”

萧景睿慢慢将手臂抽出,不着痕迹地推开他,“多谢你约我,但我真的不去,你找其他朋友陪你吧。”

谢弼这时也从马车上探身出来,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这边。

“景睿,只是陪我去喝个酒啊…我想跟你聊聊…”言豫津已经有点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容,睁大了眼睛看着好友。

“对不起,”萧景睿再次道歉,脸上的表情一直是淡淡的,并无起伏,“改日再去吧。

我先走了。”

说完这句话,他掉头转身,重新回到车旁,谢弼伸手拉他上去,马车摇摇复行。

言豫津已经怔住了。

看着萧景睿消瘦的身影,看着谢弼低垂的眼帘,他突然意识到,已经回不去了。

以前那种青春欢笑,嘻闹融洽的时光,已经回不去了。

虽然自已一直在说没有变,景睿还是景睿,还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但对景睿来说,对谢弼来说,对这世上大多数相关或不相关的人来说,一切早就已经变了,而且变得那么彻底,那么不可修复。

反而是说着“没有变”的自己,明显是在自欺欺人。

看着慢慢远去的马车,言豫津猛踢了一脚足下的砂土,觉得从来没有过的愤怒与无奈。

无论自己是如何地想要帮助景睿,也无法把他已被撕裂的生活,重新拼接得天衣无缝。

被踢起的砂土飞扬,蓬撒一片,迷了眼睛。

言豫津揉着双眼,揉得发红,揉得发疼。

在模糊的视线中,他突然看见了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倚在一匹赤色马前,正静静地看着他。

言豫津认出那是宇文念,景睿在大楚的妹妹。

“你是一个好朋友,”见他看见了自己,宇文念轻声道,“可是这件事哥哥必须自己熬过去,我们只能在旁边看着,不让他倒下就行了。”

言豫津呆了呆,还没有来得及回应,宇文念已经又翻身上马,跟着前方的马车,渐行渐远。

第一百零三章 恩宠

谢玉获罪以后,他所直接管理的巡卫营暂由营统欧阳激接管,但由于欧阳激只是个四品参将,管理日常事务还可以,整个军营的最高指挥权都交给他是绝对不可能的。

为此太子上本,提出巡防营本就该由兵部直接指挥,建议收回此权。

对此提议誉王当然大力反对,认为兵部是个官衙机构,如何指挥?当然还是必须要指定具体人选。

但兵部尚书事务繁多,显然难兼此任,其他兵部官员资历不足,也不比欧阳激好多少,故而建议斟选一名三品以上的驻外将领回京领受此职为好。

对于巡防营,梁帝当然远不如对禁军那么重视,可这毕竟也不是一件小事,关系着皇城各中枢机关、各王府侯府、各大臣官邸的平安和它们彼此间的平衡。

太子和誉王争执不下,他一时也甚难决断,一拖便拖到了七月底。

七月天气已非常炎热,尤其午后蝉躁,更是令人心烦。

梁帝为避暑,日常治事已由武英殿移至逸仙殿,那里树木葱笼,三面流水,是整个宫城最幽凉的所在,但正因为树木密植,夏蝉也特别多,小太监们日日忙碌,也粘之不尽。

梁帝青年时睡眠极好,沾枕可着,步入老年后却完全反了过来,只要有些微声响,便能将他惊醒,惹出一阵暴怒。

前几天有个小太监因为失手摔了一个杯子搅了梁帝的午睡,就被当场拉出去杖杀。

因此只要午膳过后,随侍在圣驾周边的所有人便会立时精神紧张起来。

这一日太子誉王又在朝上发生争执,梁帝回宫后本就心情不悦,用膳时外面蝉声又起,顿时眉生怒意。

小太监们吓得魂不附体,手忙脚乱地拿着粘竿四处打蝉,打到午膳结束,仍然偶有弱弱的蝉鸣在响。

内监总管高湛看见梁帝脸色越来越阴沉,心中直发慌,正没抓挠时,突然想起一事,赶紧道:“陛下,今日是静妃娘娘生辰,您不去看看吗?”

往年静嫔的寿日都是悄无生息度过的,除了内廷司依制以皇赏为名送来些物品外,跟平常日子没什么两样,从没人想过要提醒皇帝,当然就算提醒了皇帝也不会有任何表示。

不过今年她新晋为妃,地位提高了一截,虽然仍旧默默无闻,到底身份不一样,高湛此时多这句嘴也没什么突兀的。

“静妃的生辰?”梁帝眯了眯眼睛,“例赏都送过去了吗?”

“回陛下,都送过去了。”

梁帝想了想,站起身来,“她入宫这么些年,朕也该去看看。

你准备锦缎百匹、珍珠十斛、玉器十件,随朕一起过去。”

“是。”高湛知道梁帝这一起驾,至少也不会在逸仙殿午歇了,暗暗松一口气,退出去一面着人准备东西,一面严命小太监趁此机会将新蝉打尽,忙乱一阵后重新入殿,服侍梁帝更衣。

静嫔晋妃位后,仍居住在芷萝院,不过改院为宫,依制添了内监宫女、服饰器用的配置。

她向来是个淡泊的人,清心知足,一应起居仍然如旧,未见大改,时常还是植弄药花药草,修理园林打发时光,把她的芷萝宫整治得比别处更秀雅别致,清新洗俗。

梁帝出发时,特别命令不要事先去通报。

到了芷萝宫前,只见宫门主道上的一条长长的香萝藤廊,绿叶红实,煞是可爱,脸色立时转好了许多,带着高湛悄悄进去,漫步四顾,暑意大消。

“你看,还是静妃会收拾屋子,这里气息温和清爽,虽不及逸仙殿幽凉,却令人备感舒适安闲…”梁帝刚夸了一句,突又觉得有些异样,“可是今天会不会太清静了些?不是静妃生辰吗?就算没有贺客盈门,至少也该有点儿笑语喧哗吧?”

“大概是…”高湛努力斟酌着用词,“静妃娘娘好静,未开宴饮,如果贺客们是早上过来的,到现在午后,人也来去的差不多了,故而安静下来。”

“你倒会找原因。”梁帝瞟了他一眼,“当朕不知道么?静妃不是宫中红人,只怕记得今天是她生辰的也没几个。

若换了是越妃,别说午后,入夜也是川流不息的。”

“皇上圣明。”高湛挤出一个傻笑,“那是越娘娘本就喜欢热闹,大家才凑趣儿的。”

梁帝抬脚踢了他一下,“你倒是谁都不得罪。

在这宫里,喜欢热闹的好,静妃这样不喜欢热闹的,也好。”

“皇上说的是。”高湛的腰弯得更低,“都走到这儿了,该让奴才进去通知静娘娘来接驾了吧?”

“闭嘴。

扶着朕走就是了。”梁帝伸出右臂,由高湛搀着过了藤廊,一路上侍立或来去的宫女太监们全都在高湛的示意下跪地伏拜,不敢发出一声。

进了正殿的门,迎面围了十折绣屏,薄纱美绣之后,隐隐有人影晃动,显然静妃就在屏后。

梁帝正想出声吓她一吓,屏后突又传出一个声音,一听,是萧景琰。

梁帝开初有些意外,旋即一想,今天景琰若是不来只怕才该意外,自己之所以没想到他会在这里,实在是因为平素对这两母子关照太少的缘故,心中不由略感愧疚。

“母亲的手艺真是越发的好了,这道百合清酿,夏天吃来好不舒爽,儿臣在外领兵时,若遇粮草不济,自然要与士兵同苦,那时腹中饥了,就想想母亲做的药膳解馋。”靖王语带笑意,“若不是怕母亲辛苦,真想日日都能吃到。”

静妃的声音温婉慈爱,听声响似在给儿子挟菜,“我倒不怕辛苦,不过依制你不能随意进来,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来了就多吃些。

我做了黄金饺和绿豆翠糕,你走时带回去吃。”

“儿臣谢过了。”

“来,尝尝这个茯苓鸡…”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