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里面的家常闲语,梁帝突然觉得有些不舒服,有意咳了一声。

围屏内的母子二人顿时惊起,靖王当先闪身出来察看,一眼看到梁帝,脸色一变,立即翻身拜倒,静妃上前几步,也提裙下拜,口称:“臣妾不知陛下驾临,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起来。”梁帝在她臂上轻轻扶了一下,又命靖王:“你也平身吧。”

梁帝不遣人先报,自己悄悄进来,原本是想看静妃惊喜的,但现在人家惊是有了,可高湛安排把赐礼送进来时,却没看出她有多喜,仍是恬淡神情,柔声谢恩。

梁帝再转头看她儿子,表现也差不多,未见他对母亲所受的荣宠有多喜出望外的样子。

受惯了奉迎,看惯了大家为争他一点恩宠争斗不休的梁帝,心里不舒服的感觉又加重了几分。

“景琰是什么时候过来的?”斜靠在软榻上,梁帝问道。

“回父皇,儿臣午后方到。”

“你母妃生辰,怎么不一早便来请安?”

静妃忙道:“是臣妾命他午后再来的。

早上要朝见皇后陪坐,还要给太皇太后跪经,他来了我也不得空见他。”

“嗯…”梁帝点点头,神色虽然淡淡,不过语气还算平和,看着靖王说的也是赞誉之语,“近来交办给景琰的几件事办得甚好,朕十分满意,一直说要赏你,事情多又耽搁了。

现在刚好在你母妃面前,说说看想要什么?”

靖王有些意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但问在当面,又不能不答,快速考虑了一下,道:“回父皇,儿臣领旨办差,份所应当,不敢望赏。

但君恩不宜辞,既然父皇如此厚爱,那么儿臣斗胆讨个恩旨,请父皇赦免一名在岭南服流役的罪人。”

“罪人?”梁帝也有些意外,不由自主心生疑云,皱眉道,“什么罪人?又是什么名高望重,却偏爱胡言乱语妄议朝政的狂士么?你素来忠耿,怎么也学来这沽名钓誉、招揽人心的手段?谁教你的?”

突遭斥责,靖王却未见慌乱,先跪下请了罪,接着道:“此罪人不过一介平民,无名无望,只因其子科考时文章中忘了避圣祖讳,犯大不敬罪,因此被株连流放…”

梁帝脸色稍霁,“无名无望的平民,怎么会劳动你给他求情?”

“请陛下恕罪,”静妃上前一步道,“此人仍是乡间一郎中,臣妾微时曾从其学医,蒙其照拂多年。

一月前臣妾辗转听闻他流放岭南,可怜老迈年暮,犹受苦役烟瘴之苦,却又因是受大不敬株连,此次大赦不在其列,只怕将来要老死异乡,孤魂难返,故而臣妾心中甚是不忍,方才跟景琰感慨了一下,没想到他竟记在心里…陛下若要见怪,实属臣妾之罪。”

“原来是这样,”梁帝这才露出笑容,“你到底心软。

其实这也不算什么,景琰一个皇子,找府里人出个主意,怎么都有办法救他回来,哪里用得着向朕要恩赦?换个别的赏赐吧。”

靖王眉宇微蹙,心中隐隐有些不快,忍了忍,又叩首道:“儿臣以为,大不敬之罪,唯有圣上有权赦之。

儿臣纵是皇子,也没有其他办法可想。

为解母忧,唯有此请,望陛下恩准。”

梁帝深深看他,倒有几分听出他语中未明言之意,心中微动,叹道:“你还是这个宁折不弯的拗脾气。

不过你能不滥用威权,洁身自好,朕心甚慰。

你所请之事朕准了,即日便下恩旨。”

“儿臣谢恩。”

梁帝抬手叫他起来,侍立在旁。

平时没怎么留心,今天认真看起来,突然发现这个儿子身形挺岸,容貌英武,竟是从未觉得他这么顺眼,脑中不由闪过一个念头。

“景琰,你带兵是个熟手,朕想把巡防营交于你节制,如何?”

第一百零四章 恩宠(下)

“景琰,你带兵是个熟手,朕想把巡防营交于你节制,如何?”

此言一出,萧景琰今天第二次感到极度意外,以至于梁帝开口之后很久,他都没有任何回复。

梁帝一开始很耐心地等待着。

他以为靖王的沉默是在斟酌如何措辞谢恩,毕竟这孩子常年在外领兵,少有恩宠,自然不象誉王那般反应灵敏,甜言蜜语张嘴便是一套,多等他片刻却也无妨。

不过等着等着,梁帝渐渐觉得有些不对。

靖王的表情越来越不象是在考虑如何谢恩,而是在考虑是否应该接受这一任命。

梁帝心中顿时不悦。

太子和誉王在朝堂上争得脸红脖子粗的样子,靖王又不是没看到,人家争都没有争到手的这份恩宠现在给了他,不说感恩涕零,好歹应该激动一下,无论如何也不当是这般犹豫的表情啊。

“景琰,你怕辛苦吗?”梁帝沉下脸,冷冷地问道。

“儿臣不敢,”靖王忙跪倒,“父皇的恩信,儿臣荷感。

只是…”

“只是什么?”

靖王迟疑了一下,定了定神,沉声道:“没什么…儿臣愿领此职,今后必当克尽职守,不负父皇所托。”

他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只是这个迟疑的神色,梁帝便已明白了大半。

虽然靖王对于圣恩皇宠的淡泊反应小小触了一下他的逆麟,但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个儿子明显不愿意卷进目前朝堂党争的态度,还是让他很放心的。

“你不必顾虑太多,”梁帝伸出手拍拍靖王的肩膀,“你堂堂皇子,又是军功累累,节制个小小的巡防营算什么?有父皇为你撑腰,看谁敢有话说,日后若有委屈,也尽管告诉父皇知道,自然会给你做主的。”

其实方才靖王犹豫的原因,倒并不象梁帝所想的那样淡泊。

他既然已设皇位为目标,能多一分实权都是好的,之所以迟疑,不过是因为现在自身力量尚弱,不愿突然显得太受恩宠,以免过早被太子誉王所忌。

可是梁帝此刻是当面许恩,不容他有时间回去跟苏哲商量,只能一咬牙,先领受下来再说。

整个过程中,静妃侍立在旁一言不发,好象根本不关她的事。

直到父子俩话说的差不多了,她才捧了一盅雪蛤羹过来,柔声道:“陛下今日还没歇午觉吧?略进两口羹,就在臣妾这里安眠片刻如何?”

梁帝接过瓷盅,用小勺舀了一口细品,比平时吃的雪蛤羹少了浓香,多了些清醇,甜味淡淡,在舌尖有薄薄一层回香,不觉吃了半盅,漱了口,由静妃扶着躺下,头一着枕,口鼻间便绕了清洌芬芳。

“这是什么枕?”

“回陛下,这是臣妾晒金银花为芯,再加入梅、桂花蕊、各色药材,用干荷叶包裹后自制的棉枕,陛下如果喜欢,臣妾再细细为陛下缝制一个新的。”

“好,好。”梁帝只觉全身舒爽,略闭闭眼,又睁了开来,“朕在这里安歇,景琰就得退下,你们母子难得聚宴,岂不是让朕给搅了?”

“侍奉陛下,是臣妾的第一本分,”静妃恬然一笑,“陛下这样说,倒让景琰惶恐。”

梁帝呵呵笑了两声,向已退至门边的靖王说:“景琰,朕今日搅了你们,自然要补偿。

自即日起,你可随意入芷萝宫向你母妃请安,不必再另行请旨了。”

他今天的恩宠一个接一个,从未有过的慷慨大方,但也只有这最后一个,得到了他所希望的反应。

静妃掩口微笑,眸中泪光轻闪,靖王更是满面喜色,撩衣下拜,重重叩下头去:“儿臣…谢父皇隆恩!”

皇帝的喜好,一向是宫中最灵敏的风向标。

虽然不过是来歇了个中觉,赏了些器物,但大家都已意识到芷萝宫正在开始受到圣上青睐。

梁帝起驾离去后,迟来的贺客渐渐盈门,至晚不歇。

黄昏前往中宫请安时,连皇后也特意问起她伴驾的细节,并借此顺便刺了越贵妃几句。

不过越贵妃深谙宫中之道,分毫未露嫉色,反而娇笑晏晏,对静妃大加夸赞,不动声色地将皇后顶了回去。

两个多年宿敌在朝阳殿唇舌如刀,利齿如剑,谈笑间杀气四荡,反而是身为事情起源的静妃本人安闲沉默,在一旁无言地甘当背景,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让人暗暗感叹。

宫中的这番的潮生水起,暂时还没有那么快传到那座赫赫有名的苏宅中。

故而蒙挚悄悄进来探望时,只看到梅长苏在灯下闲闲看书的样子。

“你近来身子和心情都还调整得不错,让我放心。”禁军大统领放松地笑道,“在看什么书呢?还加批注?”

“《翔地记》,这里面人文地理记载得翔实有趣,非实地勘游不可得,”梅长苏一面笑答,一面将手中的细毫小笔放下,“有些地方我也去过,随笔批注两句感慨,不过无聊罢了。”

蒙挚凑过去细看了一回,见梅长苏心情甚好,早就想问的一个问题今天终于问了出来,“你的笔迹与先前大不一样了,刻意练成的吗?”

“算是刻意,也算是无奈吧。”梅长苏将书合上,随手放在案边,“我现在腕力虚浮,笔锋劲道本就改了,再改字体行文就要简单许多。

这会儿若是让我再写两个和以前一样的字,我反而写不来了。”

蒙挚有些自悔怎么问出这么勾人伤感的问题来,忙岔开话题道:“听说你不让穆青上表请回云南,是吗?”

“没错,”梅长苏为客人斟了杯茶,推过去,“穆青当初留京,是以太皇太后为由,现在她老人家薨逝未久,穆青就急着上表要走,一来显凉薄,二来会更招陛下疑心。

他现在又没什么危险,不如安心呆上一年,多看一看,多历练一下,也没什么坏处。”

“说的也是,”蒙挚点头道,“穆青虽不是宗室中人,但太皇太后一向关爱晚辈,皇族就不必说了,既使是外嫁公主和外姓藩王的孩子们,哪个私下里不是叫她奶奶太奶奶?为她在京守一年孝,也是应该的。”

梅长苏怔怔地看着灯花,低声道:“她喜爱孩子们,孩子们心里都明白,所以就算是穆青那个急脾气,也立即听了我建议停止上表,同意留京守孝。

霓凰若是能来,只怕也早就来了…”

蒙挚只觉自己今天真是多说多错,倒象是专门来破坏梅长苏闲淡的心情似的,忙抓起茶杯来喝着,又转换话题:“夏冬近来安静,似乎没有丝毫动作。

可一想起她素日的脾气,反而觉得更让人心悸。

你说夏江会不会已经有所察觉?”

“悬镜司那边我只想静观其变。

就象我一直说的,夏冬又不是吃素的,她如今已知真相,无论以前再怎么敬仰她的师父,现在毕竟已起了戒心,自保的能力还是有的,所以还轮不到我担心。

夏江察觉了也好,没察觉也罢,让他们先交交手吧,这个过程以及夏春夏秋的态度,我都想再看看。”梅长苏说这番话时的语气,似乎比国丧之前更狠绝了几分,目光中也透了刺骨寒意来,“聂大哥的未亡人,当不会使我失望吧…”

“小殊,”蒙挚凝目看他,正要说什么,黎纲突然从外面直闯进来,急道:“宗主,誉王快进来了,他一落轿就急着朝里冲,我们根本没法儿拦…”

梅长苏一皱眉,知道蒙挚现在出门保不准就被撞个正着,当下立即起身,打开密道之门,顺手还把桌上的《翔地记》塞给蒙挚,一面推他进去,一面快速道:“委屈大统领在里面看看书,誉王走了我们再聊。”

蒙挚依言闪身而进,密道门刚刚关好,誉王的脚步声已响至门前,梅长苏转身相迎,同时示意黎纲与跟在誉王身后的甄平退下。

“苏先生,你可知巡防营归统之事已经定了?”誉王进来后毫无开场白,第一句话就直奔主题,说的时候咬着牙,面色阴沉。

“哦?”梅长苏挑了挑眉,“看殿下的样子,难不成我料错了?”

“你没料错,父皇的确没有让兵部接管,”誉王煞是气闷,“他把节制权给了靖王。”

这次梅长苏是真的有些意外,“靖王?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今天下午。

事先毫无征兆,陛下也没问过任何人的意思,突然就这么决定了。”

“我不知殿下在恼怒些什么?”梅长苏淡淡道,“归靖王节制不是很好吗?至少他为人公允,殿下不用担心他会偏袒太子。”

“如果靖王只是靖王,我当然乐见其成,可是…”誉王对于敌人,有一种特殊的敏感,此刻他的这种感觉尤为强烈,“苏先生不觉得靖王最近冒得太快了吗?从接侵地案开始,父皇对他的恩宠日增,连重臣们对他的口碑也越来越好,名望一天一天水涨船高。

新得用的几个朝堂红人,好似都对他印象甚佳,虽然暂没有结党的迹象,但如今的靖王已绝不是去年刚回来时的那个靖王了。”

梅长苏似乎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道:“这样苗头确是有些可疑。

不过靖王若有野心,没有人拥戴支持总是难成的,殿下你确认他未曾结党?”

“据般若的情报是这样。

不过般若最近…有些让人失望,好些事情后知后觉,更有些是错的。

她怀疑是有内奸,否则不至于那么些眼线,齐刷刷地接连断掉,连个错漏的都没有。”

梅长苏屈动指节敲着桌面,缓缓道:“秦姑娘的事我一向没有多问过。

不过想来她的眼线名单应该是很隐秘的事,安心要查内奸,怎么会查不出?”

誉王目光一沉,没有说话。

他心里很清楚,秦般若安插在各府的眼线名单,只有自己、她本人、王府首席师爷康先生和最受自己信赖的太学士朱华知道。

这些人个个都该是没有嫌疑的,自己和秦般若不用说了,康先生入府二十多年,朱华更是自己在朝堂上的得力帮手,又是王妃的亲兄长…王妃的…

梅长苏用眼尾瞟了瞟,就象是没看见他那时阴时晴的表情似的,仍是安然道:“殿下气冲冲进来,真的只为靖王节制了一个巡防营?”

“当然不止这个。

父皇还下了恩旨,靖王以后可以随意入宫省母,不必另行请旨。

这可是亲王才有的特权,只怕他这个郡王不日就能升一大级,跟我并肩了。

再想想父皇多年来冷落静嫔,无缘无故竟然想起来要封妃,这些事凑在一起,根本不可能是巧合,父皇分明是有意在扶植靖王,就象他当年…”誉王说到这里,突然一定神,把后半话咽了回去。

就象当年他扶植你一样吗?梅长苏垂下眼帘,掩住了眸中的冷笑,但却很识趣地当做没有听清一般,悠悠地拿剪子剪着灯芯,仍是一派云淡风轻。

“苏先生,”誉王被他这种不在意的态度弄得有些恼火,忍不住说话的语气加重了几分,“本王不是在玩笑,先生这般儿戏,倒象是没把本王的处境放在心上似的!”

梅长苏慢慢放下银剪,转身正视着誉王,目光清冷如水,足以把这位皇子周身冒出的火星全都浇灭,声音更是平稳得如同无波的古井一般。

“誉王殿下,既然您已经看出那是陛下有意为之的,还着什么急呢?”

第一百零五章 谋局

“誉王殿下,既然您已经看出那是陛下有意为之的,还着什么急呢?”

誉王心头微震,将这句话细细思量了一遍,缓缓问道:“先生之意是…”

“当时谢玉案后,我便劝殿下对太子稍稍收手,穷寇莫追,看来殿下是当我心软,说来闲聊的了?”

誉王一想似有这么回事,不由吃吃道:“先生只提了那么一句,本王以为不甚要紧…”

这句话说到这里,他自己就停了下来。

苏哲是他的谋士不假,不过从主被动关系上来看这位位麒麟才子一向并没什么积极的态度,肯提,就是表述了他的意见,至于自己听不听,他向来都未曾强求。

没有认真对待他的提议,当是自己的过错。

“太子纵然有过,那也是陛下立的储君,殿下近来威逼太过,已是触了陛下的逆麟了。”梅长苏叹息摇头,“难道殿下没有感到近来恩宠渐驰吗?”

“确是这样不假。

父皇近来甚是冷淡,本王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这有什么难解的,”梅长苏毫不客气地道,“一个东宫太子被殿下压得抬不起头来,朝堂上群臣俯首,无人敢撄殿下锋芒,你以为陛下高兴看见这个,还要加以恩宠鼓励吗?”

“可是…可是父皇他一向都…”

“没错,陛下一向支持你与太子之争。

但发展到如今这个局面却是他始料未及的。

几大尚书倒台,嫡庶之论的朝堂辩论,私炮坊东窗事发,还有谢玉惊天一案,这些事都是在陛下意料之外发生的,而他把这些统统都算在了殿下你的身上。

你想,你在没有得到陛下有意帮助的情况下,竟然有能力将一个东宫储君羽翼折尽,朝堂上屡处下风,陛下焉能不惊心,不起疑,不打压一下你的气势?”

他一路说,誉王一路冷汗,待他告一段落,立即拱手道:“本王近来是有些冒进,唯今之计,可有挽回之法?”

“殿下也不必过于惊慌。

陛下有意施恩靖王,为的就是提醒你冷静一下,牢记至尊第一人是谁,这也未尝不是一种保全你的态度。

我看陛下对太子已生厌弃之心,易储是迟早的事,只不过…太子只能由陛下在对他失望憎恶的情况下被废,而不是由殿下你屡加攻击,强行夺取威望而代之,这两者的区别,相信殿下不会不明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