誉王是精于算计人心、审时度势之人,无须点的更透,心中已是明亮,当下缓缓坐下,点头道:“不错,越当此时,越不能着急。

父皇施恩靖王,无外乎要看我的反应,只要踏错一步,后果难料,竟是以静制动的好。”

梅长苏眸露赞同之意,微笑道:“殿下如今最大的敌手依然是太子,不过靖王那边也不可不防,请秦姑娘多留些心就是了。”

誉王颔首,脸上表情渐转轻松,看着梅长苏笑道:“先生若是肯住到我府里去,早晚请教,也不至于这般没进益。”

他想让梅长苏迁居的要求也提了十次八次了,屡屡被拒也不气馁,倒是个求才的架式,可惜无论架式摆得如何足,不能答应的事依然不会答应。

“苏某该说的话、该做的事并无藏私,”梅长苏靠在椅背上,放松了四肢,神色坦然,“就是搬去王府打扰,我也不会多说一句的,有何区别?”

誉王立即追劝道:“我知道苏先生野鹤闲云,不耐拘束,其实我府里也没什么规矩,先生怎么随便都行。”

梅长苏心中暗暗冷笑。

既然都来当谋士了,还戴什么野鹤的帽子?可面上依然要带着笑容,婉言相拒:“殿下谋事,规矩还是不能散的,岂可为苏某破例?…对了,谢玉案了结,不知殿下准备如何安置卓家?”

“自然是多加关照,让他们回天泉山庄安稳度日。

卓家自有根基,倒也不须本王过多操心。”

“说的也是。

卓鼎风虽伤,天泉山庄根基仍在,度过这一劫,将来仍有扬威之日。”梅长苏想了想又道,“卓家虽然还握着些江湖力量,但他们毕竟是谢玉用余之人,殿下不可再用,不如让他们安稳脱身,殿下得个贤宽的名头就好。”

誉王心头一动,他原本的意思当然是物尽其用,想着卓家也许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还可为他效力,此时听梅长苏这样说,忙道:“江湖势力虽然上不了朝堂,但也有它独到的用处,卓家再怎么受创,到底还有几分实力,为何…”

“有苏某在,殿下还担心什么江湖?”梅长苏淡淡道。

誉王等的就是江左盟宗主的这句话,当下面露喜色,摸着唇髭笑道:“说的是,天泉山庄就算在如日中天的时候,也未必看在苏先生眼中呢。”

“殿下过奖了,这样狂妄的话,我却不敢说。”梅长苏虽在谦辞,但却神情冷峻,面上一片傲气如霜,骨子里透出一股让人难以忽视的自信来。

誉王一想到这位神思鬼算、江湖名重的麒麟才子如今在自己麾下,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欢喜和得意,方才进来时那一番闷急嫉怒,早就烟消云散。

这时正话已经说的差不多了,誉王本想再多聊聊拉近一下感情,可是闲扯了几个话题,梅长苏却只是随之应答,并无想要攀谈的兴致,再加上飞流一直在旁边目光灼灼地瞪着,誉王也只得起身,客套告辞,主人家果然没有挽留。

待誉王离府后,梅长苏哄了飞流几句,将这个黑着脸不高兴的少年留在外边,自己启了密道门,闪身进去。

顺着机关地道,轻车熟路来到密室,刚迈进石门,这位极难动容的江左梅郎就被吓了一跳。

蒙挚并不是密室内唯一的人,他负手站在墙边,听见石门移动声响,立即回头,而坐在桌旁椅上,就着灯光翻看《翔地记》的人,竟是靖王萧景琰。

“苏先生来了,”蒙挚上前招呼道,“适才靖王殿下看见我,也是同样的吓一跳。

我已经向殿下解释过自己怎么会在这里面了。”

靖王放下手中的书,安然问道:“誉王走了吗?”

梅长苏定定神,上前见礼:“见过殿下。

誉王刚刚离去。”

“先生既已见过誉王,有些事情想必已经知道了…”

“是,”梅长苏微微点头,“听说陛下命您节制巡防营,还有意晋封您为亲王。”

“嗯?”靖王一愣,“我领旨节制巡防营不假,可是亲王之说,却并无此言。”

“陛下没有特旨允许你随时入宫吗?”

“这个倒是有…以后我去向母亲请安,便可不拘日子,毋须另行请旨。”

“誉王就是为了这个气得跳脚呢。

殿下未曾注意到这一向都是亲王才有的特权吗?”

靖王当时得此特许,不过只是欣喜于自己可以随时面见母亲,丝毫也没有想到其他地方去,被梅长苏这一提醒,心中略略一喜,但又旋即迟疑,“我的确没想这么多…今日是母妃寿辰,也许父皇只是一时降恩,并无晋封之意呢。”

梅长苏略一沉吟,道:“我看倒是八九不离十。

殿下晋封亲王,早该是顺理成章的事,就算陛下随口许诺时没有想到,内廷事后拟旨用印时也必然会提醒陛下这是亲王特权。

一旦准你行亲王事,却又无故拒不加亲王衔,那算什么恩宠?既然陛下有意施恩,不会做事只做一半,反而让人心里不舒服。

故而早则本月,迟则仲秋牧祭前,一定会正式晋封的。”

“这样才好,”蒙挚喜道,“也省得靖王殿下每每在誉王面前低上一头。”

“可是…现在就如此出头是否妥当呢?”靖王眯了眯眼睛,“先生不是一直叫我低调韬晦吗?”

“此一时彼一时也。”梅长苏神色安稳,“殿下现在实力尚弱,低调自然仍是上策。

不过一味退缩隐身,半步不进,也不是最好的方法。

巡防营我们不争,但到了手也不必向外推。

殿下近一年的经营,要是到现在连吃个巡防营我都无法善后,苏某就有负谋士之责了。

我还是那句话,殿下不可冒进,但也绝对不可不进。”

“好。”靖王干脆地点头,“陛下当面许我巡防营,无奈之下只得领受,还一直担心坏了先生的节奏呢。

既然无妨,那是最好的。

不过太子和誉王那边…”

“太子现在自身难保,眼睛里只有誉王,殿下就是加九锡亲王他也不会分心力来对付你。

至于誉王,我方才已经劝抚住了。

他如果听从我的意思,不与殿下为难,那么殿下便可趁此时间和机会再行壮大;如果他只是当面采纳我的建议,实际上依然按捺不住嫉意,非要打压一下殿下方才快意,那么我们便借力打力,引些事情到陛下面前去,届时自有施恩的那个人给殿下做主。”

“那誉王岂不是怎么做都不对?”蒙挚不禁大笑,“明明是件意外之事,苏先生竟能把对策筹划的这般周全,实在是令人佩服啊佩服。”

“谋局自当如是。”梅长苏面上毫无自得之色,“若是把成功的机会都押在对手的选择上,那便是下下之法。

只有到了无论对手怎么选择都有相应的解决之道时,才算稍稍能掌住大局。

殿下离那一步虽还有些距离,但现在也算稍有根基了。

。”

听他这样一说,靖王心中安定许多。

自从下决心为亡兄洗冤后,他对皇位的渴求和执念又增强了数倍。

除了自己勤加修习,争取一切机会多办实差以增加历练经验外,他在许多方面都比以前更为倚重梅长苏,并且有意识地调整自己对于谋士本能般的厌恶感,不让偏见干扰判断。

对于靖王的努力,梅长苏虽然嘴上没说,心里还是颇为快慰的,有时跟蒙挚提起,表情甚是高兴。

不过梅长苏并不知道,自己的这种高兴看在蒙挚的眼里,却常常会令他觉得莫名的心酸。

“今天静妃娘娘一定很欢喜吧,”此时蒙挚见两人都不再说话,场面有些冷,忙插了一句道,“有了陛下的恩旨,殿下与娘娘日后相见就容易多了。”

这句话当然是句废话,所以靖王也只是微笑了一下,点了个头以作回应。

其实以往靖王与梅长苏在密室中见面时,场面倒没有这么冷的,说完党争的事后两人便会讨论具体的朝政,常常一聊就是一两个时辰。

可是今天蒙挚在这里,靖王反而不想多说,倒不是他信不过这位禁军大统领,只是蒙挚虽然表态要助他夺嫡,但骨子里依然是先忠君后忠他的,当着蒙挚的面说说他已参与进来的党争没什么,但自己对于皇帝已处置的具体朝务所持有的不同政见,靖王并不愿意让蒙挚听得太多。

萧景琰的这份心思,梅长苏已是看出,所以他也并未挑起其他话题,只是见蒙挚很努力地想要暖场时忍不住笑了笑,道:“大统领明日要值早吧?殿下也该休息了。”

靖王早就有心结束掉这次无法畅谈的会面,立即接过话茬儿,“又扰了先生半日,也该歇着了,改日有疑难之处,再来请教先生。”

梅长苏并未与他多客套,只欠了欠身。

蒙挚站在两人之间,也忙转身抱拳行辞别之礼。

靖王点头回了礼,转身走向通向自己府邸的石门,刚走到门边,突又想起什么,折返回来,伸手拿起一直放在桌上的那本《翔地记》,问道:“这本书着实有趣,我刚才还没看完,先生不介意我拿过去借读两天吧?”

第一百零六章 姐妹

靖王提出借书要求时,蒙挚正站在距离梅长苏半臂之遥的地方。

虽然没有直接转头去看,但这位禁军大统领明显感觉到梅长苏的身体僵硬了一下,呼吸有瞬间凝滞。

“没关系,殿下如果喜欢,尽管拿去看好了。”刹那异样后,梅长苏旋即浮起了微笑,语调也与平时毫无差别。

靖王略略颔首表示谢意,将书笼在袖中,转身走了。

梅长苏候他那边的石门关闭好,方缓慢移步退出密室,蒙挚默默跟他走了一阵,终于忍不住问道:“小殊,那本书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

他答得这么快,蒙挚倒有些意外,“可是你刚才…”

梅长苏脚步微凝,眸光幽幽闪了一下,低声道:“批注的内容和笔迹都没什么的,只是…”

蒙挚等了等,半天没等到下文,又追问道:“只是什么?”

“有两个字,我有减笔避讳。”

“避…避什么讳?哪两个字?”蒙挚有些没明白,困惑地眨眨眼睛。

梅长苏微微沉吟,并没有直接回答,“先母的闺中小名,写批注时遇到…”

“那…要紧吗?”

“应该没什么的。

景琰并不知道我母亲闺名是什么,那两个字也不常用,他以前从没发觉我有避讳这两字,再说都只减了最后一笔,他甚至有可能根本注意不到。”

“喔,”蒙挚松了口气,“既然这样,那你刚才紧张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梅长苏的目光有些悠远,也有些哀伤,“大概是因为那里面毕竟带着过去的痕迹吧,莫名其妙紧张了一下,然后才意识到其实景琰是根本看不出来的…”

这时密室最外层的门已自内打开,飞流俊秀的脸闪现在门边。

他虽然等了很久,但好象只瞧了梅长苏一眼,就已放下心来,随即晃到里间自己床上睡觉去了。

蒙挚躲进密道前,梅长苏说的是“出来再聊”,但现在一来时间已不早,二来两人都有些心事重重,所以一句道别后,蒙挚便直接离去。

飞流去睡觉时没有点亮里间的灯,室内唯一的光源便是外间书案上的一盏五枝银座油灯。

梅长苏走到桌旁,伸手将灯台端起,目光随意一落,看到案上细毫小笔仍搁在原处,书却已不在了,不由心中有些淡淡的惘然。

已经流逝的那段过去就象粘软的藕丝,虽然被萧景琰无意中牵在了手里,但却因为太细太透明,所以永远不会被他看见。

梅长苏深吸一口气,似乎想要摆脱掉这种有些软弱的情绪,顺手拿了本其他的书,捧起灯台走向了里间。

飞流已经睡熟,平稳绵长的鼻息在一片寂然中有规律地起伏着,让人安心。

梅长苏遥遥看他一眼,轻手轻脚地将灯台放在床前小几上,刚解开袍扣,门外突然传来低低的声音。

“宗主安歇了吗?”

“进来吧。”梅长苏一面回应了一声,一面脱下外袍,上床斜靠在枕上。

黎纲推门进来,直接进到里间,将一个铜制小圆筒双手递上。

梅长苏接过圆筒,熟练地左右各扭了几下,扭开了筒盖,朝手心里倒出一个小小的纸卷,展开来看了一遍,没什么表情,直接凑到灯前烧了。

“宗主…”

梅长苏沉吟了片刻,慢慢道:“要多留意莅阳长公主府,有什么新的动向,提早报我。”

“是。”

本来移灯携书进里间,是打算再小读片刻的,但此刻的梅长苏似乎已有些困倦,吩咐完那句话他便推枕倒下,示意自己准备安睡。

黎纲不敢再多惊扰,吹灭了灯烛,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将门掩好。

夜浓起风,外面似乎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敲窗之声越发显得室内空寂。

梅长苏翻了一个身向内,在黑暗中睁开眼睛,但是没过多久,便又重新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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犀牛镇是金陵周边众多小镇中极为普通的一个,居民不过两百来户,主街只有一条,街上开着些豆腐店、小吃店、杂货店之类的铺子,除了赶集的日子还算热闹外,平时可称得上是非常冷清。

这一日的清晨,一顶双人抬的青布小轿晃悠悠进了犀牛镇。

由于前夜下了微雨,轿夫的脚上都沾着黄泥,一看便是从官道那边过来的,看行色,大概是想要在小镇上找个地方歇歇脚,打个尖。

整个犀牛镇除了一间兼买干杂点心的小茶铺外,便仅有一个供应热菜、面食的小吃店,所以小轿在逛到主街的尽头后,又折了回来,在别无选择的情况落轿于小吃店前。

轿夫打起轿帘,出来的是位女客。

虽是夏日,她仍然带着面纱,进了小吃店后,她站在店堂中间转头四处看了看,大约是嫌脏,不肯落座。

老板迎了过去,殷勤地将桌椅又细细擦了一遍,正陪笑着要说话,女客突然道:“四姐不在外面?”

笑容凝固在老板面团团的脸上,不过只有一瞬间,他便又恢复了自然,将手巾朝肩上一搭,答道:“在后面歇着。

姑娘要进去吗?”

女客点点头,跟着老板进了后院。

两个轿夫便守在小吃店门前的一张桌旁,自己倒了茶来喝。

后院与前堂只隔了一道泥砌矮墙,感觉迥异,不仅没有丝毫破烂脏污,反而格外干净舒爽。

两株高大的红榴栽在正中,绿叶间已挂着沉沉的果实。

老板请女客在榴树下坐了,自己进入东厢房。

大约片刻后,老板没出来,却出来了另一个女子。

“四姐。”女客立即站起身,招呼道。

“你坐。”那四姐从外貌上看甚是年轻,生得皮肤细腻,眉目绰约,虽荆钗布裙,仍掩不住楚楚风致。

如此一个绝色的美人,却不知为何隐居在这幽静小镇之上。

“不过几年不见,四姐竟丰腴了些。”女客取下面纱,露出雪肤花容,娇笑道。

“是啊,”四姐淡淡一笑,“几年不见,你风姿更盛。”

“如何敢与四姐相比?当年四姐艳帜最盛时,是进过琅琊美人榜前三甲的。

后来突然隐居,不知有多少人在你身后叹息相思呢。”

四姐眼睫垂下,弧度小巧的下巴微微收着,虽无其他的动作,却浮现出一种直击人心的哀愁情态,“般若,当年不辞而别我很抱歉。

但我真是累了…师父的教养之恩我并没有忘记,可她老人家毕竟已经不在,我们…也该过我们自己的日子了…”

秦般若秀美的双眸中闪过一丝厉芒,但随即微笑,语调仍控制得极稳,“四姐说哪里话来,复国大业未成,亡国之辱未洗,怎可轻易懈怠?”

四姐苦笑了一下,“般若,师父传衣钵于你,所以在京城时我一向听从你的指令。

但有些话,我现在不得不说了。

我滑族灭国,已有三十多年,所谓亡国惨痛,我们都未曾亲历,不过是听师父讲述而已。

何况当时群雄林立,各自兼并,数十年间被各大国吞灭的小国就有十多个,我滑族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何必耿耿于心?”

秦般若银牙轻咬,冷冷道:“因为国小,就合当被灭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想让你认清形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