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昔我滑族有国之时,暂且免不了挣扎求存,先归附大梁,后又叛归大渝,百般手段使尽,也保不住一脉宗室,最终还被大梁抓住个归而复叛的口实,国灭君亡。

现在我们无国无本,无根无基,滑族后人或流散,或已被梁人同化,情势比当年还不如,要提复国二字,真是谈何容易…”

“说到底,四姐还是信不过我。”秦般若凝住一双秋水,面露凄冷之色,“如果师父还在世,凭她惊艳奇才,诡谲神算,四姐也不至于象现在这般心灰吧?”

四姐面色微白,仿佛是被一语说中了般,将目光闪躲开,好半晌方低声道:“所谓过慧易折,师父就是因为灵气太盛,才难有高寿。

虽然般若你也是聪颖绝顶,但终究与师父不同。

你想想看,自她老人家去世后,你这般苦心经营,可曾有她当年半分盛况?时势如此,独力难支,你又何必强行执拗呢?”

秦般若开始听着,尚有几分动容,但听到最后,神色又恢复了凝肃,语气如冰地道:“那照四姐的意思,我们当年宗庙被毁,主上被杀的血仇,就不报了吗?”

“这个仇,不是已经报了吗?”四姐叹道,“师父以无双之智,隐身为谋士,算计人心,搅弄风云,最终使得大梁皇室操戈,父子相疑,赤焰军建制被除,这难道不算是报仇吗?”

秦般若摇了摇头,“灭滑族者,虽是赤焰军,但这亡国之恨,却要算在大梁朝廷的身上。

只可惜上天不肯给师父时间,否则以她的智计,纵然不能复国,也足可倾覆大梁天下。

你我姐妹深蒙师恩,纵然再不才,也不能置她老人家的遗愿以不顾啊。”

“可是般若,师父当年是以阴诡之术取胜,靠得是她的头脑。

虽然现在她留给我们的那些人脉和情报网你维系得很好,但若我们做不到象她那般算无遗策,又何谈实现她的遗愿呢?”四姐眼睫轻颤,眸色甚是黯淡,“你现在做誉王的谋士,不过是沿续当年师父挑弄兄弟阋墙的旧策,但是成果却不如她当年一二。

首先看誉王你就看走了眼,他可不是任你揉搓的庸才,还不如当年选太子更易操控呢。

退一万步说,就算最终你助誉王灭了太子,接下来再毁誉王,终究不过是弱了大梁国力,让他国渔翁得利罢了,距离我滑族复国,仍是茫茫无期…”

秦般若唇边浮起一丝冷笑,“复国无望也罢,能让大梁同样尝尝亡国的滋味,也算可以告慰师父在天之灵了。

四姐,你说了这么多,无外乎是说我不会成功。

可我既然承了师父衣钵,岂可因为难以成功就放弃?这些年你逍遥度日,我顾念姐妹之情,何曾前来相扰过?若不是遇到了难关,我也不会上门。

可是四姐,你辞色滔滔,却一句也不问我为了什么来找你,实在让人心寒。”

四姐垂下头,眼中有些愧疚之色,语带歉意地道:“般若,我闲散了这些年,哪里还有帮得上你的地方,不问,只是不敢问罢了。”

秦般若凝望着她,嘴唇颤抖,美丽双眸中慢慢浮起一层雾气,“四姐,我的红袖招已快支持不下去,你可知道?”

四姐秀眉一跳,失声道:“怎么会?”

“就在近几个月内,我红袖招的骨干或死或叛,折损殆尽,新招的女孩子没有调教好又不敢乱用,人手上让我捉襟见肘。

这还罢了,连隐秘安插在各府的眼线也一根根被拔除,残存的几个再不敢让她们妄动。

那誉王和他父亲一般多疑寡恩,我多年培植的信任,近来竟有冰消雪散之势。

若非我使了些手段,让他分心相疑誉王妃,只怕他已经为那些错误情报翻脸了…四姐,师父当年嘱你关照我,难道值此存亡之时,你也不帮忙吗?”

她说的恳切,四姐也不由有些动容,轻叹着劝道:“般若,既然撑不下去就别撑了,趁此机会退隐,安稳度日不好吗?”

秦般若色若冰霜,断然道:“四姐可以当我迂顽,但师命于我如天,虽然资质有限,难成大器,也终不会半途而废,惜此性命。”

“你…”四姐长叹一声,“好吧,你想让我做什么?”

秦般若喜色上了眉梢,敛衽为礼道:“般若想借重四姐的美色与媚术,替我攻破一个男人。”

第六卷 刀光剑影

第一百零七章 目标

秦般若喜色上了眉梢,敛衽为礼道:“般若想借重四姐的美色与媚术,替我攻破一个男人。”

“一个男人?”四姐柳眉微挑,“要对付男人,你手下可有得是人选啊。”

秦般若摇了摇头,“我的人不行,她们一向都在京城活跃,脸面太熟。

四姐你归隐多年,又巧于妆扮,所以更隐蔽也更容易得手。

再说了,若论起惹人迷恋的手段,我手下谁能比得上四姐?”

四姐浓密卷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闪闪秋波,低声道:“般若,可我在京城也不是完全没有熟人的…”

“我知道,”秦般若嫣然一笑,“我向四姐保证,你在对付这个男人的时候,绝对不会跟以前相熟的那些达官贵人们有任何的交集。”

“哦?”四姐微觉诧异,“与贵官们无关?那你要我对付的,到底是什么人?”

“明日一早,请四姐到京城华容绣坊来,我指给你看。”

四姐轻轻抿了抿朱唇,徐徐转身,在院中闲踱了几步,似乎在沉思,半天没有回答。

“若四姐此次援手,日后任凭你天高海阔,小妹再不相扰。”秦般若适时地补上了一句。

“如果…我不能成功呢?”

“那又不是什么难对付的人,我相信四姐绝对没有问题。”

“我现在也不比当年了…”四姐幽幽一声长叹,“若是辜负你所托,还请勿怪。

咱们同出一门,虽然已各自殊途,但终究难以绝情。

既然你说是最后一次,我也没有不信之理。

好,就依你的安排,明日华容绣坊再见吧。”

秦般若大喜,一直有些黯淡的粉面顿时神采奕奕,握了四姐的手又殷殷说了好些亲密的体己话,这才重披面纱,告辞而出。

当晚秦般若多日来难得睡了安稳一夜,次日一大早就起身,梳洗打扮,换了件朴素的衣裳,戴上淡青色垂纱的帽子,不带侍女,不动家中的轿子,自己悄悄出门在街上随意拦了顶凉轿,很快就到了华容绣坊外。

这间绣坊是京城规模最大的几间绣坊之一,门外沿着院墙,有好些卖染料、针线、丝绸、花样子等等的小摊,搭着绣坊的名声和人气开了一溜儿,半城的姑娘媳妇们都爱到这里来选买女红用品。

秦般若装着挑选彩线的样子,拣拣看看等了约摸一刻钟,四姐婀娜苗条的身影便出现在了不远处。

两人碰面,只相互招呼了一下。

秦般若也不多说,领着四姐沿各个小摊慢慢逛,买了几色针线,几幅花样子,然后才顺势进了旁边唯一的一个售买茶水的凉棚,拣了张靠外的方桌坐下。

“你看那边,”秦般若春葱般的玉指自袖中伸出,慢慢指向了某个方向,“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四姐顺着她的指引看过去,隔着一条街,与绣坊呈夹角之势的另一边,是某处宅院挑檐的高墙,靠西边开了扇黑漆的角门,院内树木葱笼,浓荫蔽日,绿云已延伸出墙,罩了小半个街面。

“看样子是某个富贵人家的后门,你要我对付的人就住在这里吗?”

秦般若唇边浮起一丝清淡的笑容,慢慢摇头,“四姐隐于京郊,虽然地方不远,消息却闭塞了不少。

若说这地方的主人,倒不是高官贵显,反而是无爵无职的一介白衣,买下这宅子也不过半年多的时光。

可是现如今在京城里,提起‘苏宅’二字来,大家第一个想起的,只怕就是这个地方了…”

“你这样一说,倒让我好奇,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能在这贵胄云集的帝京争得一席之地?”

秦般若握着一方血色罗帕,慢慢掩在唇前,凑近四姐耳边,仿若闺阁女儿密谈般窃窃私语了一番,四姐听了微微动容,低声问道:“既然这位苏先生也是誉王谋士,与你现在有何不利冲突?你让我攻破他,是想知道些什么?”

“不是,”秦般若按住四姐的手背,眼波飘似游云,“这位苏先生高深难测,非声色所能动也。

若是对其他人,色诱是上计,对他…就是下策了。

我倒不敢托大,四姐也不要误会。”

“那你叫我来这里…”

“四姐稍安,再看看就知道了。”

秦般若捧着茶碗递至唇边,大约是嫌粗劣,并不饮,只是微微晃着,看那淡红的茶色。

四姐也非性急之人,见她停住语头,也随之静静看着苏宅的后门,并不追问。

半个时辰慢慢流逝,陆陆续续有几拨人出入那扇黑漆木门,有送水的,送每日供摆鲜花的,送果品的,林林总总,都是些日常消耗物品。

秦般若一直冷眼看着,直到最后,才突然直了直身子。

四姐立即察觉,忙凝目看去,只见一辆载满新鲜蔬菜的小驴车辘辘驶至门前,赶车的是个二十多岁的精壮年轻人,穿着粗制布衣,袖子挽得高高的,露出健壮的双臂。

看样子他也是常来送菜的,跟守门的人打了个招呼,驴车便直接驶入了院中。

“就是这个。”秦般若回过头,看了四姐一眼。

“那个送菜的汉子?”四姐有些疑惑,“他有什么不对吗?如果说是因为他经常出入苏宅让你起疑,我想那些送果子送花的人也是一样的常来常往吧?”

“四姐说的没错,我原本也不觉得他跟其他送货的人有什么不一样,”秦般若面色阴沉了几分,“如果不是谦叔查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我恐怕到现在也不会注意到这个人。”

“你居然连谦叔都请动了?是不是也答应他这是最后一次了?”

“这次若是输了,那就是一败涂地,想不是最后一次都不行。”秦般若银牙微咬,“所以,我只能倾尽全力,备此一战。”

“谦叔查到了什么?”

“我安置在各府的眼线,突然之间有好几个人因各种原因而失踪,我当时已经感觉到那并非巧合,所以力请谦叔为我清查她们的去向,同时停了其他眼线的行动,想以此保存些力量,没料到即使这样也阻止不了情况的恶化,到后来我几乎是完全无法控制。

幸好谦叔那边有些进展,追查到了两个人的行踪,我自然想把她们捉捕回来细细审问原由,谁知功亏一匮,竟被她们逃了,而其中一个人,就是那送菜的汉子亲自出手救的。”

“也许他只是英雄救美呢?”

“要是这样倒好,可惜谦叔专门对他进行追查后发现,此人名叫童路,他不仅仅是救了我要追捕的一个人,还跟我其他两三个眼线断掉的事有或多或少的联系。

四姐请想,他英雄救美,是单救我手下的美人吗?”

四姐略略沉吟,慢慢点头。

“而且一个卖菜的,自己住在一个破落院子里,明明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却连谦叔也查不出他更多的来历。

后来我又发现他日常去的几个地方中,竟然还有苏宅,再关联想想以前的种种,怎会不让我心惊?只不过,我现在也只知道童路常来苏宅送菜,至于他是否真的只是来送菜的,却难以确定。”

“连谦叔…都查不确实吗?”

秦般若无奈地叹了口气,“谦叔说,苏宅就象是一个表面平常,内里无底的沼泽,他根本无法接近。

如果他查得出更多的东西,我又何必麻烦四姐。”

“你是怀疑…童路是那个苏哲的人,而你红袖招目前的危机,都是由苏哲一手造成的?”

“不错。”

“可是…苏哲也是誉王的谋士,他为什么要对付你呢?莫非他知道你心怀贰心?”

“不可能。”秦般若断然道,“我的贰心,只是在心里而已。

至少目前我还没做过什么对誉王不利的事。

就算这苏先生会读心术,他连我的面都没见过,又怎么读得出我的贰心?”

“照你这么说,苏哲只知道你是誉王的心腹,并不知道你的真实意图,那这样一来,他对付你岂不就跟对付誉王一样了?”

秦般若目光深沉如水,慢慢道:“想通了这一节,就会察觉出许多异样来。

这位麒麟才子归入誉王麾下之后,的确有不少奇谋妙想,誉王近一年来的胜果,多半是他立的功。

可为什么在他屡屡立功的情况之下,誉王的恩宠反不如以前,实力也不如以前了呢?他来之前,誉王手里牢牢掌着刑部吏部这两大中枢部门,军方也有庆国公,可现在他有什么?两手空空,一个虚架子罢了。

所谓的朝堂威风,不过是因为太子势微反衬出来的,细细察究,没有半点扎实的根基。

得麒麟才子者,可得天下,难道是这个得法吗?”

四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这些,你可以直接跟誉王说啊。”

“誉王…”秦般若冷笑一声,“自从我屡次出错之后,他对我的信任已经大减,而这位苏先生实在太厉害,我刚才所说的那些事,桩桩件件他都置身事外,根本无法把责任推到他身上去。

我凭空这么一说,誉王会信吗?如果誉王忍不住去询问他,凭苏哲的深谋巧辩,只怕还没有奈何得了他,我反倒惹火烧身。

再说了,有一个问题我没有查清楚之前,我自己也还拿不准…”

“什么问题?”

“动机。

假设是这位苏先生对我下手,想要斩断誉王的所有情报线,那他的动机是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莫非…他是太子的人?”

“我第一个想的就是这一条。

可转念一想,他入京以来,太子什么处境?那是屡出大案,羽翼折尽,连宫中的越贵妃都不再似往日那般荣宠,现在这一阵子更是风雨飘摇,废与不废只差一纸诏书。

四姐要是看了这位苏先生扳倒谢玉的手段,就不会认为他还与太子有任何联系了。”

“那他为什么又要削弱誉王呢?莫非他无心争嫡,只是想搅乱一池春水?”

秦般若拧紧了手中的丝帕,深吸了一口气,“我猜不出,这也不是可以凭空乱猜的事。

四姐,童路现在是我所知道的唯一一个有望突破的地方,还请你…”

四姐迟疑了一下。

恰在这时,童路已经卸好菜蔬,赶着驴车从院中出来,甩着响鞭悠悠去了。

虽然只是远远地看了几眼,但四姐心里明白,那样的一个年轻人,哪怕是有如铁的心志,也终将会被自己炼为绕指柔。

她并不认为一旦自己出手会失败,她所担心的是…

“般若,就算你查出了梅长苏真正的心思又怎样呢?从你告诉我的那些事情来看,你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啊。”

“是不是对手,要较量了才知道。”秦般若微微扬了扬下巴,语气坚定,“梅长苏确是奇才,但他现在的优势,至少也是占了些他身在暗处的这个便宜。

我倒要看看,如果突然被拉到了正面比拼的战场,他还能有什么了不得的手段!”

四姐樱唇微张,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却又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此时秦般若的狠绝神态,让她恍恍然想起了师父当年。

只可惜,滑族末代公主的惊人智计,只怕是百年也难再出第二个的…

“般若,我答应你一定尽我全力。

你…也好自为之吧。”

淡淡一句话后,四姐喝下了手中已发凉的茶水,随同未曾出唇的叹息,一起咽了下去。

第一百零八章 送别

师姐妹二人商议停当后,不再多坐,会了帐起身,正准备各自分手。

恰在此时,苏宅角门突然又再次打开,晃悠悠抬出了一顶青布镶边的小轿。

秦般若认出那是梅长苏时常用来外出代步的轿子,心中一动,立即尾随在后跟了过去。

四姐生性闲淡,多余的事根本没兴趣,秦般若没有叫她,她也不出声,自己一个人悄悄走了。

本来秦般若一直以为,梅长苏之所以从后院角门出来,当然是想掩盖行踪,可是跟了足足两条街后,她才不得不确认,人家走后门只是因为那里距离南越门比较近,不会绕路。

出了南越门,行人不似城中那般穿流如织,秦般若一来疲累,二来并非武技高手,周围的人一稀疏,她便不敢再继续跟踪下去,只得停了脚步,眼看着那小轿悠悠去了。

当然,秦般若并不知道梅长苏出城后也没有走太远,一行人只沿着南下的大道走了约两里路,便在一处小坡上的歇马凉亭旁停下,下轿进入亭中。

随从们在亭子里安置了酒茶,梅长苏便很清闲地在石凳上坐了,拿了卷书斜依亭栏慢慢翻看起来。

大约半个时辰后,城门方向腾起一股烟尘,随侍在旁的黎纲首先张望到,叫了一声“宗主”。

梅长苏掩卷起身,遥遥看了一下,因为距离还远,模模糊糊只见两人两骑,一前一后隔着半个马身,正向这边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