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到一半故意停住,可梅长苏静静地站着,并不接话茬儿,倒是蒙挚忍不住追问了一句:“您以为什么?”

“我还以为苏先生以前…认识别的什么人…”靖王的目光迷蒙了一下,之后突一凝神,复转清明,微微笑着道,“想不到霓凰郡主真是看重苏先生,连过去的旧事都愿意讲给你听。”

“难道殿下不觉得我是个好听众吗?”梅长苏坦然一笑,“对于霓凰郡主我也十分敬重,所以很多看法并没有瞒她。

虽然她现在尚不知我已投入殿下幕中,但却知道我以前甚是景慕祁王,曾有心为他效力,如今应付誉王不过是为时事所迫,虚与委蛇罢了。

有了这个共识,她对我也少了些戒备,说些不要紧不机密的旧事,无外乎抒发情怀罢了。

再说郡主身边也实在没有知心朋友,她与殿下你同掌兵权,渊源又深,为避嫌不能交往过密;与夏冬之间存有旧日心结,好些话都只能避而不谈;穆青年纪又小,没有经过那段时日,也不了解那些事件…我虽然不能算她的好友,到底有这个年纪,这个阅历,多多少少能与她有些共鸣。

我想,这大概就是郡主青眼于我的主要原因吧?”

靖王看他一眼,表情甚是认真地点了点头道:“霓凰郡主女中豪杰,识人之慧眼远甚于我。

我也只是近来与先生交往多了,才了解到先生的高才雅量,远不是我以前想象中的那种谋士。”

他这句赞誉是出自真心,并无虚饰,梅长苏自然分辨得出,所以也不俗套谦逊,只微微欠身为礼,以示回应。

见他二人关系融洽,最高兴的反而是旁观的蒙挚,他搓着手,呵呵笑道:“君臣风云际会,不外如是。

靖王殿下宽仁中正,苏先生才调奇绝,你们二位联手,何事不成?”

“蒙大统领的信心,倒是比我们还足,”梅长苏扶着桌沿慢慢坐下,也笑了笑,“不过再有雄心壮志,事情还是要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做的。

现在咱们有的没的已经闲聊了这么久,大统领有什么正事,也该说说了吧?”

被他这一提醒,蒙挚立即神色一端,道:“陛下幽禁太子于东宫,你们都知道了吧?”

“并不知细节。”梅长苏凝目道,“事情究竟如何发生,陛下当时的言行如何,都要请大统领从头细讲。”

“好。”蒙挚定心回忆了一下,将当日怎么奉命随侍梁帝去东宫的一应细节,慢慢复述出来。

他虽不是擅长华辞之人,但记忆力上佳,用词简单准确,当日情形倒也描述得清楚明白。

梅长苏等他说完,沉吟了片刻,问道:“太子现在身边还是东宫旧人服侍吗?”

“是。

不过我担心他绝望之下,有什么不当举动,所以还是派了一个机灵靠得住的人随时监看。”蒙挚说着叹了口气,“这位太子爷算是毁了,只是不知道陛下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据我判断暂不会废,即使废了也不会马上立新太子。”梅长苏转向靖王,“殿下明白我的意思吗?”

靖王点点头,“明白。”

他明白,可蒙挚不明白。

不过这位大统领并非好奇心深重的人,想了想没想通,也没有追问。

“东宫处于皇城,宫内防卫由禁军接管,但宫外四周却是巡防营的职责,殿下也要命人加重巡视,无论朝局再乱,东宫附近不能乱。

一乱就会引发意外,届时责任都在你们二人身上,誉王倒乐得占便宜呢。”

蒙挚立即赞同:“这个责任的确是重,我刚才不是跟你们说过吗,我现在连道明发谕旨也没有,当时向陛下求取,可总是说不完话就被打断,现在只好靠一句口谕硬撑着。”

“说起这个,”梅长苏转头看他,“你该备一份重礼去给那位高公公。”

“啊?为什么?”

“他打断你的话是好意,是人情,你还了,就代表你知道他的好意,领了他的人情,”梅长苏朝他笑了笑,“就是这样。”

蒙挚瞪他一眼,“苏先生,你明知我脑子里没这些弯弯绕绕的,别戏耍我,到底怎么回事,跟我说清楚啊!”

“那我问你,你一开始向陛下请求明发谕旨的时候,陛下有没有理你?”

“没…”

“他为什么不理会你?是因为他没听清楚呢,还是因为他糊涂了?”

蒙挚怔了怔,无言可答。

“若说这世上谁最了解陛下的心意,那绝不是皇后贵妃,不是太子誉王,不是这些一直揣测他圣意的朝臣,而是高湛。

他朝夕在陛下身边伏待,这些年恩信不衰,没有机敏的反应、准确的判断是做不到的。”梅长苏深深看了蒙挚一眼,“就拿当日长信殿的事来说,你请求手谕,陛下没有理会,这就代表陛下当时根本是犹豫不定,一来不想即时处置,一来不想处置得太死日后不好回寰。

如果经由中书朝阁明发谕旨幽闭太子,总要说理由,无论写什么理由,一旦严重到要幽闭储君的地步,怎么都不是一个小罪名。

太子如今的处境,承受不起这一道明谕,一旦发出去,那不废也等于废了。

所以对于陛下来说,你当时请求他下发的,几乎可以算是一道废太子的诏书了…”

蒙挚背上冷汗直冒,急道:“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

“你只是为了更方便接管东宫,这个我明白,高湛明白,连陛下也明白。

所以你一开始请求时,陛下并没有发怒,而只是不理会。

但如果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他明发诏旨,以陛下当时的心情状态,以他素日的多疑多虑,只怕就不会仅仅是不理你而已了。

再说你可别忘了,经内监被杀一案誉王来为你求情后,在陛下心目中,多多少少是有些怀疑你偏向誉王的,这个时候你极力请求明发御诏,置太子于死地…嘿嘿…”梅长苏冷笑了两声,“我们陛下很宽仁么?很体贴么?他会疑心到什么地方去呢?”

蒙挚后退两步,一下子坐在了椅上,连接吐了两口气,也回不过神来。

“陛下急事缓办的这个心思,那位高公公清楚着呢,所以他拦你的话头,那可真是一份好心,难道你不该回礼谢谢人家?”

“听你这么说,真是该谢他了。”蒙挚擦擦额上的汗,“不过高湛为什么会偏帮我呢?素日我们虽无摩擦,但也不是特别交好啊。”

“天子身侧,侍君如虎,又处于后宫那种阴诡之地,高湛绝对是个明智聪颖之人。

一心忠君,不卷入内宫宠争,不涉足朝政是非,不动坏心思不害人,有机会就不着痕迹地送些人情卖些好意出去,这样的做法,无论将来是何人得宠,何人得位,他一个善终是跑不了的。

反而越是那些动作甚多,站位排班投靠这个,支持那个的人,一批接一批地倒下。

朝堂如此,后宫…又何尝不是如此。”

“苏先生,既然高湛在陛下身边如此重要,人又聪慧,先生为什么不替靖王殿下想办法收伏了他呢?”

“不行,”梅长苏摇了摇头,“一来高湛多年明哲保身的做法不会因为我们的拉拢而动摇,二来他离陛下太近了,要想收服他,难免会漏些机密弱点在他手上,一个掌控不好,反而弄巧成拙。

靖王殿下争位,要走正道,要加强实力,争取越来越多光明正大的支持。

高湛虽然重要,却也不是非他不可,何必如此贪心呢。

再说以这位高公公的为人,纵然不收伏也不会碍着我们什么事。

等将来殿下足够强的时候,他不是我们的人也是我们的人了。”

蒙挚有些羞惭地摆着手,道:“算了,我实在太笨,不插嘴了,免得误你们商量正事。

这些话你不说我不觉得,一说还真是那么回事啊!”

一直安静听着的靖王此时也不禁一笑道:“你多问问也好,苏先生有时不耐烦解释,你这一问,我也清楚了好些。”

“我哪里是不耐烦解释,实在是殿下近来进益良多,我略略一提,你就明白了。

既然已经明白,我还罗嗦那么多干什么?”

靖王缓缓收淡面上的笑意,正色道:“不过你不劝我收伏高湛的第三个原因,我倒真是明白。

多谢先生了。”

他说出这句话,梅长苏甚是意外,怔了怔,胸中一阵发暖,笑了笑转过头去,也没说什么。

收伏高湛固然有难度有弊端,但收伏之后能带来的利益也是极为巨大的。

让梅长苏最终决定不强求靖王到高湛身上打主意的最主要原因,确实是他没有说出口的第三个。

那就是不想让静妃卷进去。

靖王毕竟不能太过频繁入后宫去,因此无论是收伏高湛的过程中,还是收伏以后,都难免要通过静妃实施某些行动。

静妃敏慧冷静,并非没有这个能力,但她素性恬淡,利用她进行阴诡之事,绝非靖王所愿。

梅长苏就是体贴到这一点,所以从来没有要求靖王配合他在后宫翻弄任何的风波。

不过让他意外的是,一直对此不发一语的靖王,心里居然是明白他的好意的。

“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蒙挚听不懂这两人隐晦不明的话,也不想去问,他现在最关心的就是,自己千万不要再做错事了。

“四个字,静观其变。”梅长苏决断地道,“所谓异常为妖,假定你们没有卷入党争,面对现在这个局面时会怎么做,你们就怎么做。

大统领严谨东宫防卫,履行圣意就行了,靖王殿下就认真办自己的差事,仍象以前一样对太子誉王不闻不问。

这种时候,谁添乱谁就倒霉。

刚才我告诉誉王的是‘暗中谨慎行事’,但其实最正确的作法是什么事也别行。

陛下此时需要静,谁静得下来,他就会偏向谁,宫里的情形,不也是这样吗?”

第一百一十二章 疑云

事情大概商议停当后,靖王首先起身结束会谈。

梅长苏趁着他道别后转身的机会,快速地向蒙挚使了个眼色。

禁军大统领现在满脑子还在回想刚才梅长苏的种种分析,一时没有领会到他的意思,直到他暗暗做了一个口型,才突然想起前几天他叮嘱过的一件事,恍然明白了过来。

“对了殿下,”眼看着靖王已走到门口,蒙挚立即道,“上次殿下在这里拿去的那本《翔地记》不知看完没有?我也略略翻过那本书,觉得非常有趣,想细读读增长些见识,不知殿下可否转借给我看两天?”

“怎么找我?书的主人可是苏先生呢,要借也该是找他借吧?”靖王挑了挑眉,“只要苏先生同意借,我就拿给你。”

梅长苏一哂道:“不过一本书罢了,谁喜欢看就拿去看好了。

蒙统领不提,我都快忘了。”

“不过蒙卿要等两天了,”靖王笑道,“这本书现在我母妃那里,过两天我进宫请安时再拿过来吧。”

梅长苏目光一跳,有些意外地问道:“怎么…会在静妃娘娘那里?”

“我母妃虽生性安静,入宫前也曾游历过好些地方,现在困于宫中,日日百无聊赖,所以一向最爱读游记。

苏先生此书是难得的精品,我随口提了提,母妃便十分有兴趣想要看看。

算起来这本书她读了也有半个月了,想必已经看完,既然蒙统领要看,我下次记得拿回来就行了。”

蒙挚要回这本书是梅长苏授意,并非他自己要看,听靖王这样说,再看看梅长苏神色淡淡,仿若挂着张安静面具般的脸,心里不由有些担心,却又不能说什么,只得“哦”一声,道一句“多谢”,便陪着靖王从他那边出去了。

最开始蒙挚悄悄进入靖王府时,天色就已黑了,现在差不多算是深夜,所以道了晚安之后,蒙挚便准备象来时般悄然离去,谁知身形刚刚移动,就听靖王叫了声“稍等”,忙收住脚步,转过身来。

可是靖王叫住他,却踌躇了半天不说话,良久后方慢慢道:“蒙统领要那本翔地记,是真的自己要看,还是谁叫你帮他要的?”

他此刻问出这样一句话来,蒙挚毫无准备,忍不住大吃一惊,幸好他接下来说的话跟这满面的惊讶之色还算比较符合:“殿下怎么会这样问?当然是我自己要看啊!殿下觉得谁会叫我帮他要?除了我们几个,难道还有其他人知道殿下借了苏先生那本书吗?”

虽然惊讶的内容与他说的不一样,但他这满脸的惊奇表情可是实打实的,靖王看了半天也不似作伪,不禁略觉尴尬,笑了笑解释道:“我只是没想到蒙统领居然也这么爱看书,随口问问,还请不要多心。”

蒙挚哈哈一笑:“我这个武人本就与书本无缘,若不是那游记翻了几页确实有趣,我也不会想讨来看看,难怪殿下觉得意外…”

“是本王失礼了。”靖王微微点头以示歉意,“确实不该这样问,蒙统领别放在心上,也不必…将此事讲给苏先生听…”

“呃…”蒙挚简直弄不明白他什么意思,又怕多问多错,日后被小殊埋怨,便呵呵笑着抹了过去,快速道别,飞一般地走了。

待他离去后,靖王在灯下出了一回神,不知为什么总是静不下心来,便到外间书房处理了一些军中和巡防营的公务,再出院中舞了半个时辰的剑,直到身体感到倦意,方才回房洗漱休息。

次日一早起身,先入朝中,不久内苑传旨出来今日仍是停朝,靖王便自朱雀门进入后宫,去向母妃请安。

算起来他已有近七天没有见过静妃了,前几次刚到宫门外,就听说梁帝在里面,不敢打扰,只得宫外行礼后离开。

今日梁帝仍然不朝,靖王已做好了再次不能见面的准备,谁知到了芷萝宫外,刚一通报就有女官出来迎他进去。

静妃在日常起居的西暖阁接待儿子,仍是素服淡妆,满面柔和的笑意,殷殷问过寒暖后,便命人端上亲手制的茶点,在一旁笑微微地看着儿子吃。

“今日父皇怎么不在?”靖王吃了一块芝麻糕,随意问道。

“听说…是夏江进宫来了,陛下与他商议事情。”静妃简单答了一句,又捧过一碗板栗羹递到儿子手中,“尝尝这个,这是新做的。”

“我每次来,母妃都当我在外面没饭吃似的,”靖王玩笑道,“自从可以随时晋见母妃,不觉就胖了一圈儿。”

“哪里有胖?”静妃柔声道,“做母亲的,只嫌儿子吃得少。”

那碗板栗羹其实只是很小一碗,靖王两口就喝毕,用手巾擦擦嘴,道:“母妃,上次我送来的那本翔地记,母妃可曾看完?”

“已经看完了。

你要拿回去吗?”

“有位朋友也想看看。”

静妃起身,亲自到隔间将书拿过来,凝目又看了封面片刻,这才慢慢交到儿子手中。

“母妃…很喜欢这本书吗?”

“是啊…”静妃浅浅一笑,神情有些落寞,“让我想起一些过往岁月,旧日情怀…对了,这书上的批注,就是你常说的那位苏先生写的吗?”

“是。”

“读那批注文辞,应是霁月清风,疏阔男儿,怎么听你说起来,好象这位苏先生却是位心思深沉,精于谋算之人?”

“苏先生是个多面人,有时老谋深算到让我心寒,有时却又觉得他也不失感性。”靖王浓眉微挑,“怎么?母妃对他很感兴趣?”

“你胸怀大志,要为兄长忠臣申冤雪耻,要匡扶天下整顿朝纲,母妃以你为傲。

只可惜我力弱,对你没有太多助益,当然唯愿你身边能有诚信得力之人,可以辅你功成。”静妃秋水般澄澈的眸子微微荡了荡,语气温润,“这位苏先生我看就很好,他舍了太子誉王那边的捷径,一心相助于你,可谓至诚。

你一向待人公正,我很放心,本没什么好叮嘱的,只是觉得象苏先生这样的人才难得,你对他应该要比旁人更加厚待几分才行。

总之无论将来如何,切莫忘了他从一开始就扶助你的情份。”

靖王静静听着,沉吟了片刻,深深地看了母亲一眼,慢慢说:“您说过了…”

“啊?”静妃微微一怔,“什么?”

“母妃看过这书不久,就专门问过我批注人的事,之后也曾叮嘱过儿臣要善待苏先生,对他多加倚重信赖…怎么今天又重复说起?莫非怕儿臣忘了?”

“这样啊…”静妃自嘲地笑了笑,用罗帕轻轻拭了拭嘴角,“人一上了年纪,就容易忘事,说过的话,要颠三倒四说上几遍,看来我真是老了…”

靖王忙起身行礼道:“母妃春秋正盛,何出此言?都是儿臣说错了话,请母妃恕罪。”

“好了,”静妃微带嗔意地笑道,“自己亲娘,做出这么惶恐的样子干什么?你已经长大,有了担当抱负,我心甚慰。

外面的事我一概不管,只要你保重自己一切平安就行了。”

“是。”靖王正要再宽慰她两句,一个宫女出现在殿门外,高声道:“禀娘娘——”

“进来说吧。”

宫女低头敛眉进来跪下,禀道:“武英殿中传信过来,陛下已经起驾朝这边来,请娘娘准备接驾。”

“知道了。

你退下吧。”静妃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拿过两个食盒递给靖王,又道,“这是我备的药膳点心,一盒给你,另一盒,你带给那位苏先生,算我谢他竭诚相助我儿的辛劳。”

靖王抿了抿嘴角,将两个食盒叠在一起,托在手中,又在桌上拿了那本翔地记揣入怀里,向静妃再行拜礼,缓缓退出。

为防冲撞圣驾,他刻意走了偏门,绕过怀素楼,从反方向出朱雀门,登上自己府中已候了许久的马车。

刚进入车厢坐定,靖王便将两个食盒放在一边,从怀中重新取出那本翔地记,翻来翻去又浏览了一遍,尤其是梅长苏的批注和被他批注的内容,他更是字字句句,读得异常精细。

可无论他怎么读,也没有读出什么更深的含义来,最终也只能无奈地将书丢开。

这本翔地记,到底有什么古怪呢?最初无意中向梅长苏借书时,他那一瞬间的表情动摇,就如千年冰层中出现的裂缝一般,让人仿若窥见了幽黑深邃的秘密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