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凰郡主对他推崇备至众所皆知,悬镜司里夏冬夏春也都去苏宅做过客,苏宅那院子又是蒙大统领荐给他的,誉王兄拜访梅长苏的次数只怕比我多得多,要论送到苏宅去的礼物,排头位的也是誉王兄,我能排个末座就不错了,怎么算到最后,梅长苏竟然是我的人了?”

誉王最气急的就是怎么查都查不出梅长苏与靖王之间来往这么淡到底是怎么联络的,听到这里正想分辩,夏江已经抢先一步道:“好,既然梅长苏不是靖王殿下的人,那就更好办了。

我要提审此人,殿下应该不介意吧?”

靖王心头一沉,正在想如何应对,梁帝刚好道:“既然他跟景琰不是走得特别近,无缘无故提审他做什么?”

“陛下,袭击我悬镜司的那一队逆贼中,个个都是身怀绝技的高手,而放眼现在全京城,能组织起这么多高手的人,除了江左盟的宗主还能有谁?臣相信提审梅长苏,一定会有收获的。”

“这简直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天下能人奇士岂是一个琅琊榜能囊括的?你说只有他就只有他吗?悬镜司要都是这样凭感觉在办案子,就不怕被人笑掉牙?”靖王一咬牙,出声反对。

“不过只是提审一下,靖王殿下何必紧张呢?这位苏先生好歹也是陛下的客卿,我能把他怎么样?只要把话说清楚了,真是不关他的事,我保他走出悬镜司的时候完完整整,身上不带一道伤痕,这样总行了吧。”

他说这话时故意在眉梢眼角放一点点狠意,更加令靖王心寒。

悬镜司的逼供手段是世代相传的,不带伤痕也能让人生不如死。

梅长苏最弱的地方就是他的身体,靖王一想到他那面白体单的样子要进悬镜司,心中便忍不住一阵阵绞动。

“父皇,苏先生身体不好您也知道,他毕竟是名重天下之人,朝廷应显示重才之心,礼敬名士才对,这样无根无由随意欺凌,传出去是何名声?再说悬镜司直属御前,向来是奉旨行事的,一旦行为有所差池,天下人所诟病的不是夏首尊,而是父皇您啊!”

“景琰你太危言耸听了吧?”誉王道,“按你刚才的说法,我跟梅长苏的关系还比较好呢,我就觉得没什么。

他再是天下名士,也毕竟是朝廷的臣民,有什么碰不得的?夏首尊的为人父皇信得过,你难道信不过?说到底找梅长苏问问话罢了,也值得你这般心虚?现在别说父皇,连我都有点疑心你了。”

他这话说的不错,靖王如此努力地维护梅长苏令梁帝疑心又发。

而且在骨子里,梁帝是相信靖王有那个胆子和动机干出这桩劫囚之事的,也相信以夏江丰富的经验和敏锐的判断力不会无缘无故将矛头对准靖王。

当然,他心里也清楚誉王是在趁机落井下石,只不过皇子们争嫡出再多手段也无所谓,他自信能够掌控和压服,但如果靖王真是如此不管不顾,会动用武力劫囚而且居然有实力成功的话,那他就太可怕了。

所以两相比较,他宁可先压制住靖王,也要把事情查清到能让自己放心的地步。

“夏卿,就按你的意思查,朕准了。

一定要彻彻底底查个明白,虚妄不实的东西,不要来回朕!”

“父皇,儿臣认为…”

“住口!你到底还知不知道自己现在身负嫌疑?还有没有一点畏惧君父法礼的惶恐之心?”梁帝被靖王这执拗坚持的劲儿勾起了这个儿子以往同样不肯低头的记忆,脸色登时变得难看,“不管怎么说,你的巡防营是搅进去了,不查一下怎么还你的清白?传旨,巡防营暂由兵部接管,靖王回府静思,未得传诏不得入宫。”

高湛偷眼觑着殿上众人的脸色,低低答了一个“是”字。

这次当廷辩论就这样被梁帝强行中止了。

现在该撕破的脸已撕的差不多,夏江和誉王是在联手攻击靖王梁帝已经看了出来,但这两人究竟只是在“攻击”还是有“诬陷”的成分他尚判断不准,所以这个时候让事情冷一冷,让佐证再多出来一点儿似乎是极为必要的。

夏江在离开宫城后就直接召来人手奔向苏宅。

他担心梅长苏潜逃,但又有点希望梅长苏潜逃。

因为逃就是一种姿态,一种心虚畏罪的姿态,但要是真的逃了捉不回来,那就好象有点得不偿失了。

这种不上不下的心情在到达苏宅后被平息了下来。

梅长苏安然地留在府中,他没有逃,虽然这位江左盟宗主明显已经料到了夏江会来。

当初跟靖王说那句“还有…”的时候,梅长苏指的其实就是自己,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他知道说之无益。

靖王不会被他劝一句“夏江对付我时你不要理会”就真的旁观不语,冒似这位皇子还没有这么听话的时候。

飞流已经让黎纲预先带出去了,“不得反抗”的命令也已经严厉地下达给其他下属,所以尽管甄平等人几乎咬碎了牙,但梅长苏还是平静地跟着夏江去了悬镜司。

悬镜司对他来说不是一个陌生的地方,以前常跟聂锋进来走动,不过当时与现在的情形,那简直是恍若隔世。

当晚夏江没有审他,只是把他推进一间狭窄得只容一个转身的黑屋子里关了一夜,不过为了防他冻死,被褥还是够的。

第二天,梅长苏被从被子里拖了出来,带到一处临水的茅亭上。

夏江穿着一身黑衣,正负手站在那里等候,一见面,竟是和善的一笑。

“苏先生,你学识天下,见多识广,知道这里是什么所在吗?”

“地狱。”梅长苏看着他,微微回了一笑,“幽鬼修罗出没之处,没有生人,只有魑魅魍魉。”

“先生过奖了。

我不过是擅长脱去人的皮肉,照出他们真肺肠罢了。”夏江一抬手,“先生请坐。”

“多谢。”

“我这里等闲是不请人来的,一旦我请来了,除非是我自己放的,否则他插翅也飞不出去。”夏江推过去一杯茶,“先生到此做客的消息靖王是知道的,但他现在自保不暇,可顾不上你。”

“我想也是。”梅长苏安然点头,端起茶杯细细看看茶色,又轻啜了一口,顿时皱眉道,“这茶也实在太劣了吧?贵司的买办到底贪了多少茶叶钱,首尊怎么也不查一查?”

“我知道先生是奇才,心志之坚当非常人可比。

不过要论硬骨头嘛,我也见过不少了。”夏江没有理会他打岔的话,继续道,“记得我以前办过一桩挪军资贪贿的案子,当事的是一个将军,嘴硬得跟什么似的,不过在我这里呆了两天,就把同伙名单全都招了。”

“招了?我怎么听说他是疯了?”

“招了之后才疯的,招之前我才不会让他疯呢,我一向很有分寸。”夏江淡淡道,“不知先生是怎么想的?是乖乖招了,还是学那个将军再呆两天?”

梅长苏用手支着额头,认真地思考了良久,最后道:“那我还是招了吧。”

夏江刚刚进入状态,突然听到这句话,一时梗住。

“夏首尊想让我招什么?与靖王的勾结吗?”梅长苏快速道,“没错,我确实与靖王早有勾结,劫夺卫峥一案也是由靖王主使,我策划的。

我们先攻的悬镜司,后来发现这里戒备太松象是个陷阱似的就又撤了出来。

对了,我们撤出来的时候全靠巡防营帮忙才能逃脱。

后来夏首尊您回来了,我暗伏在悬镜司门前的眼线发现你行动奇怪,就偷偷跟在后面,然后被带到了大理寺,意外加惊喜地发现卫峥就在那里,于是我们就丧心病狂,把夏首尊您打了一顿,抢走了逆犯。

事情经过就是这样,您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吗?”

夏江自入悬镜门后审人无数,可却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犯人。

他努力稳住了自己的心神,盯住梅长苏语调森森地道:“你知道自己刚才招供了些什么吗?”

“知道。”梅长苏淡然道,“您就按照我刚才所招的内容写口供吧,写好拿来我画押,画了押您再把这份口供送到陛下那里去,这案子就结了,大家也都省省心。”

夏江突然间明白了梅长苏的意思。

这桩案子实在干系太大,偏偏又极度缺乏证据,所以梁帝绝不可能只看自己送上去的一份口供就轻易定论,到时一定会把梅长苏提去亲自问话,要是等到了驾前这位麒麟才子再翻供,随手给扣个“刑讯逼供,要求他攀咬靖王”的罪名,那还真不知道梁帝会有何反应。

“梅长苏,你不要太得意。

事到如今你还这么刁顽,难道真的想尝尝我悬镜司的手段吗?”

“这倒奇了,”梅长苏露出一副天真的表情,“我都招了你还说我刁顽,难道你打我一顿后我画的口供就更好看些?难道只要我尝过你的手段陛下就不会亲召我问话?我已经招认是受靖王指使的了,难不成你还有其他的人想让我一起招出来?”

“招也要招的彻底,”夏江逼近一步,“说,卫峥现在在哪里?”

“已经出京了。”

“不可能!”夏江冷笑一声,“我昨天入宫前就命人守了四门查看过往行人,巡防营再放水也放不出去。

接着靖王就被夺了节制权,这京城更象是铁桶一般,卫峥除非有遁地之能,否则他绝对出不去。”

“这话可说大了。

再是铁桶一般也总有进有出的,只要京城里还能出得去人,卫峥就有脱身的机会。”

“苏先生可真会开玩笑,卫峥的伤有多重我知道,他根本无法站起来走路。

而这两天,一个横着的都没出去过,什么马车、箱笼,凡是能装得下人的,连棺材我也严令他们撬开来细查,你倒说说看卫峥是怎么运出去的。”

梅长苏露出一抹笑容,“真要我说?”

“当然。”

“如果我不说,你是不是就要动用你的手段了?”

“你知道就好。”

“那我只好说了。”梅长苏摇一摇地玩弄着茶杯,“你的府兵确实查得极严,但是…毕竟还是有漏查的…”

“绝对没有!”

“有的。

比如说你们悬镜司自己的人。”

夏江的瞳孔猛然一收,“夏冬我已命人监看,她昨天根本没有…”

“不是夏冬,是夏春…”

“胡说。”夏江显然对夏春十分信得过,立即嗤之以鼻。

“听我说完,是夏春的夫人…她昨天不是接到父亲病重的消息,紧急出城回娘家去了吗?”

夏江的脸色顿时一凝。

这是夏春的家事,他没有在意,但这个事情他是知道的,如果是夏春的夫人出城,悬镜司的府兵们当然不会细查,可是梅长苏怎么可能有办法把人塞进夏春夫人一行的队列中呢?

“夏春夫人是武当派出身,对吧?她有个师侄叫李逍,对吧?我曾经凑巧帮过李逍一个忙,他也算对我有一点感激之心,常来问候。

这次就是李逍陪同夏春夫人一起走的,走时我托他捎一箱京城土货到廊州,他会拒绝吗?等这箱土货跟随夏春夫人的行李一道出了城,走到僻静处再遇到什么劫匪给抢夺了去,也不是什么绝不可能的事吧?”梅长苏悠悠然地看着夏江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夏首尊,卫峥已经不在城里,你再也抓不到他了,死心吧。”

第一百三十一章 交锋(中)

有那么一刹那的时间,夏江非常想把梅长苏拖起来,一寸一寸地捏碎他全身的骨头,但是多年养成的胸中城府使他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仅仅只握紧了发痒的拳头。

因为梅长苏终究不是卫峥,不仅对他用刑要谨慎,而且还必须有明确的目的,如果只是折磨来出出气,夏江还没有那么幼稚。

更何况,凭着统领悬镜司这些年的经验,夏江只需要片刻接触就能判定,梅长苏属于那种用刑也没有用的人。

一来是因为那骨子里透出的韧劲不容忽视,二来则是因为这人虚弱到一碰就会出事,到时候一个不小心,只怕没有逼供也会变成逼供了。

夏江想起了誉王以前提起梅长苏时的戒惧表情,当时还觉得他夸张,现在经过了第一次正面交锋,才知道这位麒麟才子确实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夏首尊,”梅长苏似乎很满意地欣赏着夏江青白的面色,仍是笑得月白风轻,“我早就知道你要来找我,本来是可以逃走的,即使逃不出城去,京城这么大地方藏着也容易。

可我为什么没有逃,你知道吗?”

夏江的视线慢慢凝成一股厉芒,隐而不发,“你觉得我奈何不了你。”

“是,你根本奈何不了我,我也没什么好怕你的。”梅长苏素淡的笑容随便谁看都会觉得十分俊雅,除了夏江,夏江只觉得他非常欠揍,“夏首尊并不打算真让我死在悬镜司里,因为那必然会带来很多你不喜欢的后续麻烦。

故且不说陛下会怎么想,江左盟先就不会放过你。

江湖人虽没夏首尊你那么高贵,拼起命来也是不好对付的,更不用说我还小有薄名,略结交过几个朋友…”

夏江绷紧了脸,没有说话。

“不让我死在这儿,就只好让我活着,可活着有什么用呢,当然是想要从我嘴里多问一些东西,”梅长苏将视线转向远方,继续道,“这个你可以放心,我是熬不住刑的人,也不打算熬,你问什么我就答什么。

可是我的口供对你来说就真的有用吗?你敢不敢让我到御前去核实它呢?当然不敢。

因为你控制不住我,怕我到时候脑袋一晕,会突然在陛下面前说些不中听的话…。”

“你果然是打算到陛下面前去翻供,”夏江冷哼一声,“这也就是你招的这么痛快的原因吧。”

“也不全是啦,我招这么快是怕你用刑,反正迟早都是要招的,干嘛受那份罪啊,不就是口供吗?夏首尊要,我怎么敢不给…”梅长苏刚说到这里,夏江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脉门,一股内力急震而进,霎时便如数根冰刺同时扎进心脏中绞动般,让梅长苏痛得全身都缩了起来。

“苏哲,惹恼我是没有好处的,”夏江甩开他的手腕,冷冷地看着对方面如白纸地伏在桌上,喘息了好久才从刚才的那股剧痛中平息过来,“你现在攥在我手里,我想怎么对你就怎么对你,这一点,你最好记清楚。”

梅长苏低声笑了起来,用发凉的手按住额头,“好吧,我记清楚了。

那么夏首尊到底想怎么对付我呢?”

“我想听你说实话。”

“你觉得我刚才说的,不是实话吗?难道我没有跟靖王勾结,没有劫狱,也没有派人跟您打架吗?”

“你知道我想问的是什么,”夏江淡漠地忽略掉他话中的嘲讽之意,将头俯近了一点,“梅长苏,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要选择靖王?”

梅长苏微微仰起了头,唇角那抹戏谑的笑容终于消失,神情稍稍整肃了一点,“前太子、誉王和靖王比,我当然要选靖王。

因为他最好。”

“靖王最好?”

“当然。”梅长苏冷冷道,“我的眼光就算不是全天下最准的,至少也比夏首尊你强一点。”

“但你本来可以谁也不选,”夏江死死地盯住梅长苏的眼睛,“你是手掌天下第一大帮的江左梅郎,名利双全,本可以逍遥江湖,自在一生,为什么要卷进京城这趟混水里来?”

“我怎么进京的,夏首尊难道不知道?”

“麒麟才子,得之可得天下,这个评语我当然知道。

原本我也以为你的确是被前太子和誉王追逼不过,没办法才入京的。

可这次交手过后,我已经敢肯定那是无稽之谈,因为以你的智计,要是真不想被搅到朝局中来,谁能逼迫得了你?”

“承蒙夸奖,感激不尽。”梅长苏欠身行礼。

“那么,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你到底想要得到什么?是位极人臣的富贵,是睥睨天下的权力,还是万世留传的名声?”

梅长苏认真地问道:“您刚才说的这三个,我可以都要吗?”

“又或者…是为了别的什么…”夏江捏住了他的手腕,语调森冷,“梅长苏,告诉我实话…”

梅长苏静静地看了他片刻,问道:“这个,跟卫峥被劫的案子没有关系吧?”

“当然有关。”夏江的眸子突然间变得深不见底,“以前我低估了你,所以没有多想。

这次败在你手下之后,我才开始思考。

可是想得越多,越觉得想不通,想不通你为什么会帮靖王做这么傻的事情…象你这种级别的谋士,很容易就能看出在卫峥这件事情上,最好的对策就是置之不理,最疯狂最不可理喻的做法才是顶着大逆不道的罪名强行去抢人…为什么你会选择最差的一种?”

“这还不简单,”梅长苏淡淡地答道,“我想要讨好靖王。

帮他救出了卫峥之后,我对靖王的影响力就会呈倍数的增长,在靖王府的地位也会不一样。

当然啦,还有第二个原因,那就是我自信,我相信即使我选择的是下下之策,我也依然能赢你。”

“你觉得你赢了吗?”

“你觉得我输了吗?”

“别忘了,你这个人还在我手里。”

“那也是我自己愿意来的。

我想来看看你把我攥在手里能攥多久,想看看你打算怎么让我变得对你有用…”

“看来你还真的是有恃无恐,”夏江的手指,轻轻地在他的脉门上敲打着,“梅长苏,悬镜司自设立以来,还没遇上过对付不了的犯人,你也绝不会是例外。”

“夏首尊的自信看来也不亚于我,”梅长苏抬起另一只手按住胸口,“准备再来一次吗?”

“那个只是试着玩的,除了让你疼一下外没什么用。”夏江的唇边挑起一抹阴寒的笑意,问道,“梅长苏,你怕死吗?”

梅长苏沉吟了一下,道,“人要是不怕死的话,那还活着干什么?”

“说的好,”夏江加深了脸上的笑意,“我刚才问你为什么要卷进朝局,你把话题扯开了,显然不想答。

不答也不要紧,反正无论你的目的是什么,现在总归还没有达到,没达到目的就死,你想必不愿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