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恶人先告状啊…”夏江微微咬了咬牙,“殿下以为这样左拉右扯就能混淆圣听吗?”

“究竟是谁先来告的状,不用我说吧?”靖王冷冷反击了回去,“夏首尊还真是有自知之明。”

夏江的瞳孔微微一缩,闪过一抹寒锋,正要再说话时,殿外突然有人气喘吁吁道:“启禀陛下,奴才奉皇后娘娘之命,有急事奏报…”

梁帝听着刚才那番争吵,正是心烦的时候,怒道:“她能有什么急事,先候着!”

誉王眼珠转了转,悄悄附耳道:“父皇,皇后娘娘素来稳重,从未无故惊扰过陛下,听那奴才语气张皇,也许真是急事呢?”

“是啊,”夏江也帮腔道,“听靖王殿下这口气,这里一时半会儿也是处置不清的,老臣也觉得还是先听听娘娘那边有什么急事的好。”

梁帝嗯了一声,点点头,“叫他进来。”

高湛尖声宣进,一个青衣太监蜷着身子进来,扑跪在地:“奴才叩见陛下。”

“什么事啊?”

“皇后娘娘命奴才禀奏陛下,静妃娘娘在芷萝宫中行逆悖之事,被皇后娘娘当场拿获。

因是陛下爱妃,不敢擅处,请陛下过去一趟,当面发落。”

梁帝大吃一惊,霍然起身时将面前条案一齐带翻,茶馔器皿摔了一地,连龙袍都被茶水溅湿,吓得侍立在殿中的太监宫女们赶紧拥过来收捡,高湛更是手脚忙乱地拿手巾为他擦拭衣襟。

“你再说一遍,”梁帝却根本不理会这一团混乱,目光灼灼地瞪向那报讯的太监,“是谁,是静妃吗?”

太监抖成一团答道:“是…是静、静妃娘娘…”

“反了!反了…你们母子…真是反了!”梁帝哆哆嗦嗦地念叨了两句,突然一定神,大踏步走了下来,一脚将靖王踹翻在地,“朕是何等样地待你们,你们竟这样狼心狗肺!”说着还不解气,又加踹了两脚。

“陛下…要起驾吗?”高湛忙过来搀扶梁帝不稳的身子,小声问着。

梁帝胸口发闷,有些喘息急促,一连深吸了几口气,这才稍稍平复了一点儿,指着靖王骂道:“小畜生!你给朕跪在这里,等朕先去处置了你的母亲,再来处置你!”

夏江与誉王在梁帝身后快速交换了一下眼神,似乎对这次成功的时间配合非常满意。

为了避免削弱效果,两人都低调地躬身谨立,没有再多说一个字,沉默而得意地看着梁帝带着怒气疾步而去。

第一百二十九章 风暴(下)

芷萝宫此时的气氛也正绷紧至顶点。

服侍静妃的人基本上都被逐至殿外院中,在寒风里黑鸦鸦跪了一地。

言皇后坐在静妃寝殿临南的主位上,面沉似水,眉梢眼角还挂着怒意。

在她的脚下,丢着一块被摔出几纹裂痕的木制牌位,因牌面朝上,故而可以清楚地看见上面“大梁故宸妃林氏乐瑶之灵位”的字样。

与寝殿西墙相连的,本是静妃供佛的净室,平时大多是关着的,此刻也大敞开,看得见里面供桌翻倒,果品散落的狼籍场面。

与言皇后冰寒摄人的面色不同,默然跪在下首的静妃仍是她惯常的那种安顺神态,恭谨而又谦卑,却又让人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低微与惶恐。

怒气冲冲走进来的梁帝在第一轮扫视中,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

而他也在看清室内一切的那一刹那,明白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一刻梁帝心里到底有了什么样的情绪变化,永远只有他自己知道,但在脸上,他的表情却半分未变,仍是严厉而又阴沉的。

“臣妾参见皇上。”言皇后迎上前来行礼。

“你总管后宫,怎么事情总是没完?这又在闹什么?”梁帝抛出这么一句话,随后便甩了甩袖子,径直从她身边走过,到主位上坐下。

言皇后柳眉一跳,觉得这话音儿有些不对。

不过由于确实拿到了静妃的大把柄,她的神态仍是很稳定。

“回陛下,臣妾无能,虽耗尽心力整肃后宫,仍未能平定所有奸小。

静妃在佛堂为罪人林乐瑶私设灵位,大逆不道。

臣妾失察至今方才查获,是臣妾的失职,请陛下恕罪。”

梁帝冷冷瞟了她一眼,道:“静妃怎么说的?”

被他这么一问,言皇后的眸中忍不住露出了有些憋气的神情,显然刚才曾经碰过软钉子。

“回陛下,静妃自知有罪,被拿获后自始至终无言申辩。”

梁帝抿紧了嘴角。

对于这个答案,他既在意料之中又有一点感动,看向静妃的目光也更柔和了一些。

自从夏江勾起了他对往事的回忆后,梁帝一连三天心神不宁,夜里心悸惊梦,醒来又觉残梦模糊记不真切,更有甚者会在半梦半醒间产生幻觉,常见一女子的身影自眼前飘过,令他战栗惊恐。

静妃在旁安抚时,问他是不是念及宸妃以至成梦,点中了他的心事。

但是畏惧宸妃亡灵之事关乎天子颜面,梁帝又不愿意对外人言讲,所以静妃提议由她暗里设位祭奠,以安亡魂。

梁帝当然立即同意,那一夜果然睡得安稳,黑沉一觉至天明。

没想到刚舒心了两天,这设灵之事就被皇后给翻了出来。

脱簪薄衣,跪在冰冷地板上的静妃,实际上是为了隐藏皇帝不欲广为人知的秘密而放弃了申辩的权利,甘心领受皇后扣下来的大罪名。

一想到这个,梁帝就觉得心有欠意。

当然,他还不可能因为这点欠意就主动为静妃洗清罪责,不过想办法回护一下是做得到的。

“静妃在何处为林氏设灵?”

“在她寝殿佛堂中,陛下请看,一应果酒齐全,显然是正在闭门密祭。”

“她既是闭门密祭,自然没有对外宣扬,你远在正阳宫是怎么知道的?”

这话音越发的不对了,言皇后不由沉吟了一下方道:“是静妃的宫女不愤于她行此悖逆之事,前来正阳宫首告。”

“哦?”梁帝又环视了室内一遍,这才发现静妃的随身侍女新儿正蜷缩在不起眼的角落里跪着,刚才竟没看见。

“以奴告主,是大逆,宫里怎么能留这种东西,来人,将她拖出去杖杀!”

旨令一下,几名粗壮太监立即上前将新儿拖起,小宫女吓得魂飞魄散,尖声求饶道:“陛下饶命啊…陛下…皇后娘娘…新儿为您办事,您要救新儿啊…”声音一路凄厉响着,后来被越拖越远,渐渐听不到了。

言皇后的脸涨得通红,梁帝这一处置无异于在她脸上狠狠抽了一记耳光,令一向擅长忍耐的她都有些忍不下去,上前一步道:“臣妾受陛下之托管理后宫,自然要严禁一切违礼违律之事。

静妃之罪确凿无疑,臣妾身为六宫之首不能姑息,陛下如有其他的意思,也请明旨诏示臣妾,否则臣妾就只能依律而行了。”

“你要明旨?”梁帝冷冷地看着她,“这么一桩小事你就要明旨?你想让天下人说朕后宫不宁吗?这就是你辅佐朕的懿德风范?后宫以平和安顺为贵,这个你懂不懂?”

“陛下觉得是小事,臣妾却不敢也当做是小事。

静妃设灵于内宫,私祭罪人,分明是蔑视皇上,细察其居心,实在令人心惊,如此大罪,岂能不加处置?”

梁帝被她逼得火起,几欲发作,又忍了下来,转身对静妃道:“静妃,你自己可知罪?”

“臣妾知罪。”静妃端端正正叩了一个头,安然道,“臣妾惑于当初故旧之情,暗中追思,虽无蔑视皇威之意,却总归是不合宫中规矩。

请皇下赐罪。”

梁帝冷哼一声,一拍桌子,故意怒道:“皇后说你是大逆,你却说只是惑于故旧之情,这哪里是知罪,分明是不知!来人,着令静妃禁闭芷萝宫思过,未得旨意,不得出宫半步,什么时候你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再来回朕。”

“陛下!”言皇后又气又急地叫了一声。

“朕已经依你的意思处置了,你还想怎样?”梁帝斜睨了她一眼,挥挥手,转身看着脚下的灵位,又向静妃投去颇有深意的一个眼色,道:“你现在是待罪之身,供奉减半,这里乱糟糟的,自己收拾吧。”

静妃的眸子灵慧地闪动了一下,再拜道:“臣妾领旨。”

“皇后也辛苦了,回宫去吧。”梁帝站起身来,面有疲色,“朕近来事情杂多,你要学会如何为朕分忧。

高湛,年下新贡来的那批尾凤罗丝,朕叫赐两箱给皇后的,你送去了吗?”

高湛机敏地答道:“回陛下,今儿入库清数目误了点时辰,奴才会立即派人送去的。”

“记着就好。

起驾吧。”梁帝没有再看静妃,扶着高湛便向外走。

言皇后依礼送驾到宫外,看着龙辇迤逦而去,心中怒火如灼,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恨恨地再回头看一眼芷萝宫绿藤清幽的宫门,忍气回自己的正阳宫了。

“陛下,是回武英殿吗?还是回暖阁休息?”龙辇出凤台池的时候,分了岔路,高湛未敢擅专,过来小心请旨。

梁帝犹豫了一下,神色阴晴不定。

他刚得皇后之报离开武英殿的时候,确是狂怒难捺。

可如今对静妃的气一消,竟顺带着对靖王这件事的怒意也平息了不少。

同时,他对于靖王和静妃这两桩事竟会接踵爆发也起了疑心。

既然现在他明白其中的一桩是冤枉的,那么另一桩呢?

“去武英殿吧。”梁帝揉着两眼之间的眉心,疲累地向后仰靠,已经开始有些怀念静妃给他轻柔按摩的手指,“这个事总要处置,朕还是得问个清楚啊。”

“是。”高湛不敢乱说话,打着手势通知开道的太监向右出鑫鉴门,御驾一行很快就回到了武英殿。

夏江和靖王自然仍在等候,一个站一个跪的姿势都没变过,梁帝看着靖王身上的脚印,不由有些心软。

“父皇,您慢慢问,可千万别再动气了,儿子看着心里难受…”誉王一行完礼就赶紧过来殷殷问候,可梁帝此刻相对比较冷静的表情令他有些不安,忍不住又出言撩拨。

“陛下,”夏江也没料到回来后的梁帝竟象是有些心平心和的样子,低低问道,“皇后娘娘那边的急事…”

“后宫妇人大惊小怪的,没什么大不了,你别问。”梁帝一句话切断他的话头,沉声道,“你们继续对质吧,说到哪里了?”

夏江跟随梁帝多年,几曾被这样噎过,立即察觉出事态正向着不妙的方向发展,极有可能刚才那场被刻意掀起的内宫风暴,取得了事与愿违的相反效果。

想不到那个阴不出声的静妃,居然有这么大的本事…

他这一停顿,没有抢住话头,靖王已经仰首先开了口:“我们刚才说到悬镜司府兵与巡防营的冲突,可暂且不管这场冲突是谁的责任引起的,那都是发生在街巷中的,夏首尊是想说我的巡防营在大街上抢犯人吗?”

“悬镜司府兵当时是在出门追击,之前暴贼们已闯入过司衙…”

“开什么玩笑?”靖王面如寒铁,“悬镜司是想闯就闯的地方呢?悬镜司的战力有多强陛下是清楚的。

我手下能有什么人,靖王府的府兵今天一个都没有擅出过,部将都是兵部有造册的,每一个人都可能去详查,他们有多大本事闯得进悬镜司?何况你那个地牢,机关重重、有进无出的,天下谁不知道?就算我真想把卫峥从里面抢出来,我也得有那个能力才行啊!”

听他这么一说,梁帝也皱起了眉头,“夏卿,地牢究竟是怎么被破的,你说清楚一点。”

夏江梗了梗,迟疑了一下方道:“回陛下,卫峥…是在大理寺被劫走的…”

“什么?”梁帝有些发晕,“怎么大理寺也扯进来了?”

夏江刚才在靖王面前不提大理寺,就是想设一个套儿,诱使靖王在自己不提的情况下,失口先说出大理寺,结果人家不中招,上句赶着下句说到这里,反正让他自己显得有些尴尬。

“老臣进来时,已向陛下禀报过悬镜司与大理寺相继遇袭,由于当时人犯已转移到大理寺关押,所以他实际上是在大理寺被劫走的。”

靖王眸色冰寒,淡淡地道:“这么重要的犯人不关在悬镜司却关在大理寺,夏首尊到底是想让人来抢还是不想让人抢?好吧,就算是在大理寺出的事,那夏首尊的意思是不是…我的巡防营也在大理寺外以缉盗为名制造乱局,阻碍了你追击吗?”

巡防营官兵与悬镜司府兵当然并没有在大理寺附近发生过冲突,所以夏江一时有些语塞,誉王忍不住插言道:“景琰,夏首尊进来时我已经在了,他其实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禀明父皇人犯被劫以及巡防营在悬镜司外妨碍追捕的事实罢了,至于怀疑你是幕后指派之人,那是父皇英明一眼看到了实质,所以才宣你来对质,你如果是清白的,只管一句句反驳就是了,何必针对夏首尊如此咄咄逼人?”

靖王冷笑道:“誉王兄案发时在现场吗?”

誉王被他问的一愣:“我怎么会在哪里?”

“那誉王兄是奉旨负责卫峥一案吗?”

誉王又愣了一下,“没、没有啊…”

“既然誉王兄一不是目击者,二不是主审人,应与此事无干。

父皇在此,你着什么急?”

誉王没想到靖王的态度强硬如此,脸都发青了,再转头看看梁帝正在沉思,心里更急,不由大声道:“靖王!父皇说你无君无父,我看果然没错。

我是你皇兄,你这么跟我说话?就你这个无法无天的脾气,我看你逃不了干系!那卫峥是什么人,是罪逆林殊的副将,你当年跟那个林殊交情好的能穿一条裤子,谁不知道?这满京城除了你,谁能折腾起来这么大动静?”

被誉王这么一岔,夏江已经缓过气来了,他自知移囚至大理寺是自己的硬伤,其间的狠毒心思当然不能在御前说,所以趁着梁帝还没有追问,赶紧上前跪倒,道:“陛下,臣自知没有拿到实证,本不欲妄言,只是陛下命臣说,臣不敢不说。

但面对如此罪名,靖王殿下自然也要极力分辩,如此争吵下去绝不会有结果,反而徒惹陛下烦心。

可是…闯衙劫逆这样的泼天大事,总不能因为难查就不查了。

人是在悬镜司手上丢的,老臣责无旁贷,不查个水落石出,无颜以见陛下。

只是事态复杂,牵涉到皇族显贵,老臣想请一恩旨,以免在勘审关联人等时,受人阻挠。”

梁帝看了靖王一眼,沉吟了一下。

他现在疑心归疑心,但这件事实在太触动他的底线了,无论如何也一定要弄清楚,在过程中会委屈什么人,他可不在乎。

“那就由夏卿负责深入追查吧。

不过…靖王府里确认今天没有出门的人就不要审了。

你想动他部下什么人,事先还是告诉他一声。

景琰,你现在嫌疑最重,自己也要明白。

如果夏卿事先告诉了你要提审什么人了,你也不得拦阻。”

萧景琰面色紧绷,但又不能说什么,只得叩首道:“儿臣领旨。”

“如此多谢靖王殿下了。”夏江的脸上掠过一抹仿佛浸染过地狱毒水般的阴寒冷笑,故意一字一句地道,“现在臣就想去提一个紧要之人到悬镜司来,请陛下准我告退。

我怕去迟一步,这人见机得早,已经畏罪逃了…”

“哦,”梁帝有些好奇地挑眉看向他,“你说的是谁啊?”

“苏哲。”夏江吐出这两个字时死死地盯住靖王的眼睛,“这个人的嘴要是能撬得开,无论再错综复杂的事情,只怕也能解释得清清楚楚。”

第一百三十章 交锋

夏江密切关注靖王表情时誉王也在盯着自己弟弟看,只需要一刹那,这位皇子就知道夏江这块老姜果然够辣,一招,就击中了靖王的软肋,将急剧转向的劣势稳了下来。

不过令他感到可惜的是梁帝没有能够看到靖王那一瞬间激烈动摇的表情,因为他此时正眯着眼睛,似乎在回想苏哲到底是谁。

“你说的…就是霓凰郡主举荐给朕做文试主考,据说才名满天下的苏哲?”梁帝没有想多久就想了起来,“他还曾经以三幼童挫败北燕的那个…那个谁来着…朕很喜欢这个苏哲,怎么他也卷进这件事里来了?”

“陛下可知这位苏哲还有另一个身份?”

“哦?什么?”

“陛下虽然位居九重,但琅琊榜还是听说过的吧?”

“这是自然。”

“算上今年新出来的榜单,江左盟已是第五年位列天下第一大帮了,这个苏哲实际上就是江左盟的现任宗主梅长苏,陛下可知?”

“这个朕知道。”

“呃…”夏江有些意外,“陛下知道?”

“朕曾跟苏哲一起品茗闲谈过,他当时就跟朕说了他是谁,”梁帝凝目看着夏江,“苏哲确是才华横溢,也有济世报国之心,若不是他身体不好,朕都想用他。

怎么,你的意思是说他在京城养病期间跟景琰走得近?”

“臣回京不久,不敢妄言。

但梅长苏是谁的人,大家心知肚明。”

靖王毫不退缩地迎视着夏江瞟过来的视线,道:“算谁的人,不知是怎么算法。

苏哲受陛下赏识后,京城里争取结交他的,十停中倒有九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