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任何一个从夺嫡中成功厮杀出来的皇帝而言,这样毫无威胁感的弟弟都是最受偏爱的,纪王也不例外,他从梁帝那里得到了比任何一个亲王都多的纵容和特权,日日逍遥快活,赛过神仙。

可是神仙日子也不会永远这么平平顺顺,就在这最是热闹高兴的正月大年里,这位王爷便遇到了一件令他不能袖手旁观、坐视不理的事情。

纪王府的马车摇摇地行驶在还浸润着雪水的皇城主道上,车厢里,纪王抱着个小火炉,神情是难得的深沉。

而他旁边,居然还坐着另外一个人。

“王爷,要不我跟你一起进宫吧?”言豫津试探着问道。

“你去干什么?反而把事情弄复杂了。

我说的话皇兄还是相信的,就算他不信又怎么样,我只要把该说的话说了,后面的事儿我不想管也管不了。”纪王长叹一声,“说实话,我真不想搅进这些事情里去,但没办法,明明看到了,总不能装着没看见啊。”

“我也是。

看到了不说实在憋得慌。”言豫津陪着他叹了口气,“说来也真是巧,如果那天您没跟我一起去探望宫羽姑娘,就不会刚好看到这个事情了…”

“反正我心里是埋不住事儿的,跟皇兄把我看到的一五一十说清楚了,我也轻松。

你过西街时就下吧,别跟我到宫里去掺合了。

皇兄那人心沉,疑心重,说的人多了他又乱琢磨。”

“好。”言豫津点点头,低垂的眼帘下似乎掩藏着一些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但脸上的表情却一直很稳。

到了西街口,他随意告辞了一声,就掀帘下车去了。

马车继续前行,进了宫城门向东,最后停在丹樨门外。

按梁礼,除非有天子特赐的肩舆来接,否则过了此门都必须步行,所以纪王只命人去探听了一下皇帝此时驾坐何处后,便裹着厚裘跳了下来。

在两名随身侍从的搀扶下大踏步走了进去。

梁帝在乾怡正殿的暖阁里接见自己的弟弟。

没有了静妃的贴身照料,他看起来越发的委顿,不过花白浓眉下的那双眸子,依然闪动着令人难以忽视的威慑的光芒。

见到纪王进来,梁帝脸上露出笑容,半欠起身子招呼他免礼落坐,温和地道:“这么冷的天,眼见快要下雪,又是年假朝休,你递个问安的帖子就行了,何必又跑进来?”

“臣弟原该勤着来请安的,”纪王素来不拘礼,顺着梁帝所指的地方就坐到了他的身侧,“何况还有件事,不禀报皇兄,臣弟心中有些不安宁。”

“怎么了?谁惹着你了?”

“倒不是有人惹我,”纪王又坐近了点,压低了声音,“臣弟初五那天见着一桩事儿,当时不觉得什么,这几天消息乱糟糟的出来,才慢慢回过了味儿…”

“初五?”梁帝敏感地颤动了一下眉毛,“什么事?你慢慢说,说清楚!”

“是。

皇兄知道,臣弟有些市井朋友,偶有来往的,初五那天府里没什么事,臣弟静极思动,就去探访了一位这样的朋友。

她住在登甲巷…皇兄您也不知道那地方…总之就是一处僻静民房,很小,窗户一开就能从一处山墙缺口看见外面的巷子。

当时臣弟在她那里谈天,正聊得高兴呢,听到外边有些动静,就朝窗外一看,谁想到竟看见了一个熟人…”

“熟人?谁啊?”

“悬镜使夏冬。

她带着一群青衣短打的人正从另一个方向过来,个个手里不是拿着刀就是拿着剑。

他们中间抬着一个人,在巷子里等了一会儿,来了一辆马车,他们就把那人抬上车走了。

因为是夏冬率领的人,所以臣弟当时以为是悬镜司又在缉拿人犯,所以没放在心上。”纪王说到这里,深深吸了一口气,“可是…臣弟后来才知道,劫狱的案子就是那天发的,被劫的那个卫峥…图像也贴满了四门,臣弟去看过,跟那天巷子里被夏冬他们抬走的那个人十分相象…”

梁帝努力控制住脸上抽跳的肌肉,道:“你看准了?”

“没有十分也有九分。

他们在巷子里等马车的时候,那个人突然呛血,被扶起来顺气,所以臣弟清清楚楚看见了他的容貌…”

“夏冬…”梁帝咬紧了牙,“被逆贼从大理寺劫走的人犯,怎么会在夏冬手里?还要在僻巷里暗中转移?悬镜司到底在干什么?”

“臣弟也想不明白,所以才来禀报皇兄。”纪王长长吐了一口气,“说到底这不是一件小事,听说皇兄您为了这事儿寝食难安,臣弟不才,未能为皇兄分忧,但自己亲眼看到的事情总不能瞒着不说。

不过…为了谨慎起见,皇兄还是宣夏冬来问一声吧,说不定她一解释就解释清楚了呢?”

梁帝显然没有纪王这么乐观,脸沉得如一汪寒潭,默然了片刻后,叫道:“高湛!”

“奴才在。”

“派人到悬镜司去…”梁帝只说了半句,又停住,想想改口道,“先叫蒙挚进来。”

“是。”

蒙挚是禁军统领,本就在殿外巡视防务,闻召立即赶了进来,伏地拜倒:“陛下宣臣何事?”

“你亲自去悬镜司走一趟,把夏冬带来见朕。

记住,来去都要快,要隐秘,途中不得有任何耽搁,不得让夏冬再跟任何人接触,尤其是夏江。”

“臣遵旨。”蒙挚是武人风范,行罢礼起身就走。

纪王似乎不惯于这类场面,有些不安。

梁帝正是心头疑云翻滚之际,也无暇照看他,两人默默无语,殿内的气氛一时异常僵硬。

由禁军统领亲去提人,这个命令显然非常明智。

他的行动快得令人根本来不及反应,等夏江接报赶过去的时候,蒙挚已带着女悬镜使上了马,丢下一句“奉诏宣夏冬进见”,便旋风般地纵马而去,只留下一股烟尘。

夏冬在进入乾怡殿暖阁行君臣大礼时,受到了跟靖王当初一样的待遇。

梁帝故意等了很久都没有叫她平身,直到紧张压抑的气息已足够浓厚时才厉声问道:“夏冬,初五逆犯被劫那天,你在何处?”

“臣出城为亡夫祭扫…”

“何时回来的?”

“至晚方归。”

“胡说!”梁帝怒道,“有人亲眼看见你在那个…那个什么巷?”

纪王忙小声提醒道:“登甲巷。”

“你在登甲巷做什么?”

夏冬脸色稍稍苍白了一点儿,但仍坚持道:“臣没有去过登甲巷,也许有人认错了。”

纪王本来对整个事件没什么特别的看法,叫夏冬来也只是想听听她能否给个合理的解释,没想到她竟连到过登甲巷的事情都否认得一干二净,弄得好象是他堂堂王爷胡说似的,登时就恼了,坚起眉毛道:“夏冬,是本王真真切切看见你的,绝对没错。

你身边还跟着不下二十个人,虽然没穿悬镜司的官服,但都听从你的指派,还把一个象是逆犯卫峥一样的人抬上了马车,你敢不认?”

“夏冬!”梁帝一声断喝,“当着朕的面,你竟敢有虚言!你们悬镜司,到底还是不是朕的悬镜司?!你的眼里除你师父以外,到底还有没有朕?!”

这句说得已经算是极重了,夏冬仅余的一点唇色褪得干干净净,立即再次叩首,按在地上的手指有些轻微的颤抖。

“朕相信纪王爷是不会冤枉你的,说,去登甲巷做什么?”

皇帝亲审的压力绝非任何场合可比,出面指认的又是一位份量极重最受信任的亲王,所以夏冬的银牙咬了又咬,最后还是轻颤着嘴唇承认道:“臣…臣是去过登甲巷…”

梁帝心头怒意如潮,又逼问了一句,“那个人就是卫峥吧?”

“是…”

招了这两项,等于是其他的也招了。

梁帝前因后果一想,差不多已能把整个事件组合在一起。

“朕原本就奇怪,逆犯好端端放在悬镜司,几百重兵看守着,除非举兵造反,否则谁有那个本事劫得走,结果偏偏要移去大理寺,”梁帝的胸口一起一伏,几乎是带着杀气逼视着夏冬,“你…你说…那天袭击悬镜司的那些人,是不是也是你带着的?”

夏冬低声道:“是…”

“好…好…”梁帝浑身发抖,“你们玩的好计策,那么强的一个悬镜司,被逆贼闯进去后死的活的竟一个也没抓住,最后还说是因为巡防营搅乱把人放跑了…夏冬,真不枉朕如此信任你,你果然有本事!”

蒙挚自带来夏冬后也一直留在殿内没走,此时似乎有些不忍,小声插言道:“陛下,臣觉得这么大一件事只怕不是夏冬一人足以策划,背后应该还有人主使吧?”

“这还用说!”梁帝拍着龙案一指夏冬,“你看看她是什么人?谁还能指使得动她?她这辈子最听谁的话你不知道?!”说着一口气又翻了上来,哽不能言,让高湛好一通揉搓才顺过气儿去,又问道:“那卫峥呢?你装模作样把卫峥劫出来后,送到哪里去了?”

“臣把他杀了?”

“什么?!”

“卫峥是赤焰军的人,就是臣的杀夫仇人,他已苟延残生这么些年,臣绝不会让他再多活一天…”

“你…卫峥本就是死罪,你知不知道?”

“卫峥只是一个副将,又不是主犯,陛下现在如此宠爱靖王,如果他拼力陈情,难保陛下不会为他所动。

臣不愿意看到那样的结果,所以臣只有先下手为强。”夏冬说到这里,脸色已渐渐恢复正常,竟抬起头道,“这些事都是臣一人所为,与臣的师父毫无关系,请陛下不要冤枉…”

“住口!到这个时候你还要攀咬靖王,真是你师父的好徒弟!什么你一人所为?你能瞒着夏江把卫峥转押到大理寺吗?”梁帝的脸此时已绷成了一块铁板,“夏冬,悬镜司第一要旨是忠君,可你们…你们竟然自始至终都在欺君!”

“皇兄,您平平气吧,身子又不好,还是保重龙体要紧。

不管怎么说,事情能查清楚也是万幸。”纪王叹着气,徐徐劝道。

梁帝深吸一口气,平静了一点,看着纪王道,“亏了有你碰巧撞见,否则景琰这次要受大委屈了。

他性子又不和软,遇事急躁,一不小心,就被人家拉进套里去了。”

“有皇兄圣明勘察,景琰还怕什么?”纪王笑了笑,转头又看看夏冬,“夏冬这些年也够苦了,难免偏激了些,皇兄也宽大一二吧。”

梁帝冷笑一声,怒意又起,“朕现在还懒得处置她。

蒙挚!”

“臣在。”

“你率一千禁军,立即查封悬镜司,上下人等,均囚于司内候旨,如有敢擅动者,斩!”

“臣遵旨。”蒙挚躬下身去,又问道,“那夏江呢?陛下要见他吗?”

“他干出这样欺君妄为的事情来,还见什么见?”梁帝此时在盛怒之中,提起夏江火气更旺,“他…还有这个夏冬,全都给朕押入天牢!”

蒙挚再次躬身领命,迟疑了一下又道:“臣刚才去悬镜司时,远远看见夏秋正押着梅长苏去牢房,瞧苏先生那样子,竟象是受了刑…”

“受刑?”梁帝一惊,“朕只说让问话,怎么会下牢?怎么会动起刑来?”

“陛下您知道,夏江在自己悬镜司里行事,当然是无所顾忌的…”

梁帝怔了怔,长叹一声,“现在看来,梅长苏根本与此事无关,夏江大概是想通过他坐实景琰的罪状吧…是朕一时心急,害他落到了夏江手中受罪,你这次过去,一并把他解救出来,送回府去好生将息一下吧。”

“是。”蒙挚再拜起身,正朝外走,一个小黄门匆匆进来禀道:“陛下,刑部尚书蔡荃在殿外候旨,说有要事回禀陛下。”

第七卷 情义千秋

第一百三十四章 旧案

按大梁制,自除夕日封印,到正月十六开笔,是年节假日,免朝。

现在刚刚初九,年还没过完,蔡荃在这个时候请旨求见,必然不是为了寻常之事,所以尽管梁帝现在心绪烦乱,还是命人宣他进来。

“皇兄要议朝事,臣弟也该告退了。”纪王忙起身道。

“你坐下,多陪朕一会儿。”梁帝满面疲色地抬了抬手,“朕还想跟你聊聊。

再说了,什么朝事你听不得?”

“是。”纪王不敢有违,依言重新坐下。

少顷,刑部尚书蔡荃被引领入殿。

他只有三十多岁,是六部官员中除了沈追外最年轻的一个,面白无须,容貌方正,一举一动舒爽利落,明显透着一股自信。

行完君臣大礼后,他便东向跪坐在殿中。

“蔡卿入宫有何事奏报啊?”

“回禀陛下,”蔡荃以一种平板的语调道,“刑部最近审结了一桩案子,与去年户部暗设私炮坊的事件有所关联,臣认为有必要向陛下禀报详情。”

“私炮坊?”梁帝皱眉想了想,“就是献王与户部原来那个楼之敬勾结谋利的事情?不是早就弄清楚了吗?怎么,难道有什么差错吗?”

梁帝口中的献王,指的当然是被废不满一年的前太子,当年他指使楼之敬暗设私炮坊获取暴利的事情被揭破后,曾引起很大的风波,那也是他滑下太子宝座过程中很重要的一次跌落。

“私炮坊案件由户部沈大人亲自查审,案情清楚,帐目分明,献王与楼之敬在其间所应承担的罪责也无丝毫不爽,臣并不是说它有什么差错,”蔡荃在这里稍稍停顿了一下,又道,“臣所指的是…引发私炮坊的那次爆炸…”

“爆炸?”

“是,死六十九人,伤一百五十七人,上百户人家毁于大火,一时民怨沸腾…”

“不是有处置吗?对百姓也安抚过了,难道还有什么不足?”梁帝微微有些不悦。

“当时,大家都以为那是一次意外,是由于私炮坊内用火不慎才引发的爆炸。”蔡荃抬起双眼,直面高高踞于君位的皇帝,“但据臣近日的发现,这并非一次意外。”

梁帝眉毛一跳,还未开言,纪王已经忍不住惊诧,失声道:“不是意外?难道还会是什么人故意的?”

“臣有证词,陛下请看。”蔡荃并没有直接回答纪王的问话,而是从袖中摸出一卷文书,由太监交递到了御案之上。

梁帝慢慢展开书卷,刚开始看的时候还没什么,越看脸色越阴沉,等看到第三页时,已是气得浑身发抖,用力将整卷文书摔在地上。

纪王原本就坐在梁帝身侧,这时悄悄俯身过去拾起文书看了起来,结果还没看到一半,也已面如土色。

“陛下,这五份证词是分别提取的,所述之事尽皆吻合,没有破绽,臣认为是可信的。”蔡荃仍是静静地道,“从最初那名盗匪为了减罪首告开始,臣一层一层追查上去,真相越来越让人惊心。

其实查到现在,臣自知还远远没有查到根儿上,但既然已经牵涉到同级官员,臣就不能擅动,所以今日入宫请旨,请陛下恩准命廷尉司派员监察,臣希望能够尽快提审大理寺卿朱樾。”

“虽然说最终指认到了朱樾头上,”纪王怔怔地问道,“但是…但是朱樾为什么要指使这些人引爆私炮坊啊?

对于这个问题,梁帝用力抿紧了唇角,蔡荃也没有要回答的意思。

为什么?如此天真的问题大约也只有诗酒风流的纪王才问得出来,而即使是纪王自己,他也在刚问完没多久就反应了过来。

朱樾的后面是谁,不用审也知道。

以那种惨烈的方式揭露私炮坊的隐秘,从而煽动起重重民怨指向当时的太子,这样做会给另一人带来多么大的好处,那当然也是不言而喻的。

梁帝只觉得眼前一阵一阵的发晕,早就气得四肢冰凉,说不出话来。

私炮坊、朱樾、大理寺、悬镜司、夏江、卫峥…这些名词混乱地在脑子里翻滚,令他昏沉沉头痛如裂,而在这一团乱麻之中,唯一清晰的便是从过去到现在那一贯的手法。

成功地扳倒了太子之后,目标已改成了靖王。

如果说前太子还算是自作自受被誉王抓住了痛脚的话,那么这次对靖王就是赤裸裸的构陷了。

然而更令人心惊的是,誉王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然可以联合到夏江,可以让一向只忠于皇帝的悬镜司为他移囚设伏,最终给靖王扣上犯上作乱这个大罪名。

对于梁帝而言,悬镜司的背叛和欺瞒,已经突破了他容忍的底线。

“宣誉王。”梁帝从牙缝里挤出来这三个字,虽然语调低沉,却令人遍体生寒。

纪王看了正襟危坐的蔡荃一眼,有点预感到既然掀起的大风浪。

说句实话,他真的不想留在现场旁观这乌布密布的场景,可惜又没那个胆子在这个时候起身要求告退,只好干咽一口唾沫,坐在原地没动。

誉王在接旨进宫之前,已经得到了禁军查封悬镜司的消息,可百般打听也打听不出来起因为何,正象没头苍蝇似的乱转的时候,梁帝宣见的旨意便到了。

这个时候宣见,那肯定不是因为思念这个儿子想看看他,再想想梅长苏这个最擅长暗中翻云覆雨的人,誉王突然觉得有些不寒而栗。

奉旨进宫这一路上,脑汁几乎已经绞干,冷汗几乎已经出透,还是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