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好到哪儿去?听蒙挚说受了点儿刑…他也算是名士,朕自会安抚的,以免天下物议朝廷没有惜才之心。”

“听陛下都这么说,此人一定不是凡品,可惜臣妾未得一见。”静妃随口笑道。

“你要见他还不容易,叫景琰带他进来拜见你就是了。”

“还是算了吧。”静妃摇头,“他既不是外戚,又没有朝职爵位,宫规森严,何必让皇后娘娘为难?”

“你啊,就是太安顺了些。

不过说的也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梁帝想了想,“那这样吧,三月春猎,叫景琰把他也带到围场来,出宫外巡时没那么多关碍,你那时再见罢。”

“三月春猎,陛下要带臣妾去吗?”

梁帝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不带你带谁?”

静妃眼波微转,最后慢慢垂下眼睫,低声道:“是,臣妾遵旨。”

“是遵旨,不是谢恩吗?”梁帝伸手将她揽进怀里,“你不用怕,朕偏就是恩宠你,谁能把你怎么样?”

静妃轻轻抚着梁帝的前襟,喃喃道:“臣妾也不是年轻人了,在宫中这些年,已见多了宠辱兴衰,只要能侍奉好陛下,臣妾已别无他想,只是…”

“只是放不下景琰吧?”梁帝笑着将她颊边的散发捋回耳后,“朕现在也发现了景琰许多好处,以前都没看到的。

不过这孩子犟了些,需要人提点。

对了,那个苏先生倒是个有见识的人,让景琰多去请教请教,听说景桓一向跑得勤着呢…”

“景琰只要忠心为朝廷办事就行了,虽然应该礼敬名士,也不必刻意笼络。”静妃似不在意,淡淡道。

梁帝的眸中突然闪过一丝亮光,良久后方一字一句道:“景琰是不是只想当个办事儿的王爷?”

静妃悚然一惊,难得有些失态地坐直了身子,定定地看着梁帝。

“你不用慌,朕只想提点你们一下,”梁帝温言道,“朕知道你们一向委屈惯了,没朝这上头想,但现在想想也不迟。

景琰不在朝廷上结党,持心公正,这一点朕很喜欢,但他自己府里头,还是得有个人…这次他差点儿掉进人家陷阱里,还不就是因为缺个人替他琢磨事情吗?”

静妃低下头想了半晌,慢慢道:“陛下爱重我们母子之心,臣妾明白。

这些话臣妾也会转告景琰,只是那孩子最不喜欢的就是…想必陛下也知道…他要是听不进去,臣妾也拿他没办法…”

“这个犟脾气的孩子!”梁帝虽骂了一句,结果反而呵呵笑了起来,“好了,不是什么大事,朕会照看他的。

你们各自被幽禁,也有好些日子没见了,这两天让景琰进来,你替朕安抚他一下。”

“安抚什么?”静妃也不禁一笑,“小户人家的孩子尚且免不了要挨两三下巴掌,何况他是皇子?经一事长一智,于他也是进益。

要是真的心生抱怨,那就是臣妾教子无方了。”

梁帝听着大是顺耳,一整天到现在方有些舒怀,不由躺平了身子,让静妃为他捶打腰部,慢慢也就沉沉坠入了梦乡。

他既然说了可以让景琰进来,靖王也没有客气,第三天就进来了。

言皇后早已得知皇帝这两天是留宿芷萝宫的,明白那个所谓的幽闭早就名存实亡,所以也不想去自讨没趣,闷在正阳宫没有去管。

自从新儿被皇帝杖杀之后,芷萝宫中已绝无外宫眼线,静妃驭下也甚是张驰有道,谨慎周全,所以母子二人在这里谈话时,还是非常安心的。

将儿子带进暖阁,静妃递上一块奶黄糕,第一句话就问:“那位苏先生没事吧?”

萧景琰抬头看了母亲一眼,放下手里的点心,“还不知道。”

“不知道?”

“儿臣昨天过去,没见着人。”靖王皱着两道浓眉,“他以前病重时,儿臣都见不着人。”

静妃不禁有些着急:“若是病了,你更该去探望才对。”

萧景琰看着素日沉稳的母亲,心中甚是奇怪,不过凭着过去的经验,他知道问也是白问,静妃的解释无外乎“他是你最重要的谋士,应多加关心”之类的。

“母亲放心,孩儿明天会再过去,好歹也要见一见人。

这次确实多亏了有苏先生,虽然他是不赞同去救卫峥的,但因为孩儿坚持,他还是竭尽心力策划谋算,连自己都进了悬镜司受苦…”

“他不赞同去救卫峥?”静妃刚问了一句,想想又明白了,“就情势而言他是对的,不过最终,你们两个还是不管不顾地翻过了这道坎儿。

有这样的人扶持你,我真的很安心。”

靖王眸色深深,略叹息一声,道:“卫峥被救出来后就由苏先生安置了,他也不告诉我安置在何处,说还是不知道的好…其实孩儿现在真的很想见见卫峥,想听他说一说当年的情形,赤焰军是怎么被歼灭的,小殊又是怎么死的,他死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话,留什么遗愿…”

“听说卫峥是在南谷,只怕他当时不在小殊身边…”

萧景琰用力抿住发颤的嘴唇,眼皮有些发红,轻声道:“母亲…我有时候真的很难相信小殊就这样死了,我去南海之前他还跟我说,要给他带鸽子蛋那么大的珍珠回来当弹子玩,可等我回来的时候,他却连一块尸骨都没有了…甚至连林府,我们时常在一起玩闹的地方,也在一夜之间被夷为平地,变成了只供凭吊的遗迹…”

“景琰,”静妃俯下身子,拭去儿子眼角的泪,柔声道,“只要你没忘记他,他就还活着,活在你心里…”

靖王突然站了起来,大步走到窗前,扶住窗台默然静立,好半天方道:“我不想他活在我心里,我想他活在这世间…”

“万事不能强求,”静妃望着儿子微微颤抖的背影,眸色哀婉,“失去的永远不能再找回。

就算小殊真的能回到这世间,只怕也不是当年的小殊了…”

靖王现在正是心神伤痛的时候,没有留意母亲这句话,他望着窗外绕园而过的潺潺清流,和枝叶萧疏的梧桐树干,心里想的是未来更长远的路,和誓为挚友昭雪这个越来越坚定的目标。

“他们大概都在某个地方看着我…再也没有什么能让我回头,让我放弃了。”靖王喃喃道。

静妃的脸上涌起异常复杂的表情,有些话已到唇边,却又咽了回去。

她是个心思柔婉体贴之人,在没有见到梅长苏之前,也许沉默是最好的选择。

“景琰,陛下昨天说,三月春猎之时,让你请苏先生同行。”

靖王霍然回头,有些讶异:“什么?”

“届时我会随驾前往,陛下已恩准你带苏先生来跟我见上一面。”静妃淡淡一笑,“总听你提起他的神思鬼算,这般人物我岂可不见?”

靖王的目光微微有些闪动。

静妃对苏哲的兴趣之浓厚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纯粹拿好奇心来解释是解释不通的,何况以静妃这恬淡的性子,她别的什么都有,还真就没有多少好奇心。

“既然父皇已经恩准,孩儿请他同行就是了。”片刻停顿后,萧景琰躬下身子,恭肃地领命。

第一百三十七章 探望

梅长苏不愿意见靖王,确实是因为回到苏宅后,病势转沉,他担心自己神思昏昏时会不知不觉说些什么呓语,所以每到这种时候,都会让飞流阻客。

不过飞流也有拦不住的客人,比如蒙挚。

禁军大统领跟小护卫从前厅一直打到卧房外,让从头到尾跟在旁边的黎纲和甄平急得满头是汗,可是一回头却不由气结,只见他们那个昨天还病得晕沉沉的宗主此刻却拥着被子,笑呵呵地瞧着都快打到床前的这场精彩交手,一副很快活的样子。

“宗主,您既然醒着,快叫飞流住手啊!”黎纲小声地说。

“没事,让他们再打一会儿,”梅长苏毫不在意,“蒙大哥有分寸的,飞流没有分寸也无所谓,反正他也伤不着蒙大哥。”

蒙挚听到他这护短的话,有些哭笑不得,不过这人既然有精神开玩笑了,说明身体暂无妨碍,让他刚才被阻于卧室之外的那一团忧急之心这才平静下来,开始认真地陪飞流喂起招来。

晏大夫绕过屋子中间的这一团乱局,气呼呼地捧着一碗药来到床边,梅长苏赶紧爬起来,二话不说就把药喝个干干净净,老大夫又板着脸把空碗接过去。

“晏大夫,人家都说生气伤肝,怎么我看您一直都这么怒气冲冲的,身体却还如此之好,是怎么回事?”梅长苏笑着问道。

“你还好意思问!为了你这小子,我命都要被你气短两个月!”晏大夫哼了一声,吹胡子瞪眼地又出去了。

梅长苏悄悄一笑,这才扬声道:“飞流,请大叔过来!”

飞流很不情愿地停下了手,对蒙挚把头一歪:“过去!”

蒙挚笑着伸手揉了揉飞流的额发,少年板着脸居然容忍了,倒让旁观的黎纲和甄平跌掉下巴,梅长苏笑道:“蒙大哥,看来飞流已经没有那么讨厌你了哦,可喜可贺。”

“你还闹,到底病的怎么样?”蒙挚大踏步来到床前,俯低身子细细看来,“怎么飞流不让人进来?吓我这一跳…”

“前两天不是太好,今天好多了,当时叮嘱飞流时昏沉沉的也没说的太清楚,其实不是想拦你的。”梅长苏抬手指了指床头的坐椅,“蒙大哥坐。”

“你不想见靖王吧?”蒙挚了然地点头,“那不开密道这头的门就行了啊。”

“他也有可能从正门进来好不好?”梅长苏正说着,飞流突然飘了过来,大声道:“敲门!”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蒙挚看了飞流一眼,笑着又把脸转了回来,显然在等待主人的决定。

梅长苏坐起身来,沉吟了一下,“麻烦蒙大哥去请他进来吧。”

蒙挚立即站起身走向密道,黎纲和甄平也随即退了出去。

靖王见到来接他的人竟是蒙挚时略略有些惊讶,“蒙卿怎么会在这里?我今天入宫时还看见你在当值啊?”

蒙挚笑着行礼道:“才过来的。

那日在悬镜司放出苏先生时见他情况不太好,故而悬心,今天得空,过来探望探望,不想这么巧竟遇到殿下。”

靖王“嗯”了一声,没有再多问,顺着密道走了出去,转过小帏帘,便进入梅长苏的卧房。

主人从床上半欠起身子,微笑着招呼道:“请恕苏某未能亲迎,有劳殿下移步了。”

“你别起身,”靖王赶紧加快了步子,“不知先生可好些了?”

梅长苏淡淡一笑,“殿下请坐。

苏某本无大碍,不过偷空歇两天罢了。”

靖王一面坐下,一面仔细看着梅长苏苍白的面容,心中禁不住有些负疚,叹道:“若不是为我善后脱罪,先生也不必亲身前往悬镜司犯险。

夏江不是心慈手软之人,先生一定受了苦楚,只是不肯跟我们说罢了。”

蒙挚刚才正好有个问题还没来得及问,此时顺势便接住了话头儿道:“苏先生,你身上的毒都解清了吧?”

靖王吓一大跳,“什么毒?”

梅长苏眨眨眼睛,也跟着问:“什么毒?”

“你别装了,我送夏冬进天牢的时候她说的,就是夏江逼你服的乌金丸之毒啊!”

“哦,”梅长苏不在意地摇了摇头,“我没中毒。”

“你可别瞒我们,夏冬说她亲眼看见…”

“她亲眼看见的只是夏江拿乌金丸给我,我掉了颗药丸在地上,然后夏江把地上的药丸塞给我吃了而已,”梅长苏狡黠地一笑,“我真的没中毒。

要是明知夏江有乌金丸这种东西还会着道,那我也太傻了点。”

靖王与蒙挚对视一眼,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放心失笑之余,也不由一阵阵后怕。

“说到夏冬,她现在情形如何?”

“夏江没定罪之前,她暂时无碍,”蒙挚叹道,“可怜她孤单多年,现在还要因为师父的冷酷无情而寒心绝望,这个中苦楚,只怕无人能够分担。”

“是我们欠夏冬的,”梅长苏的眸中也涌起哀惜之色,“只能尽量补救了。

夏冬与卫峥不同,靖王殿下和静妃娘娘大可尽全力为她求情,陛下只会觉得你们宽大,不会起疑,即使将来一定会定罪,也希望能够尽可能地轻判。”

“这是自然。”靖王也点头道,“夏冬是聂锋遗孀,此次又算是听从师命,有很多可以得到恩宽的理由,我和母妃拼力求情,应该不会让她受太重的刑罚。”

“有殿下在,夏冬不会有大事的,苏先生不用悬心。”蒙挚比靖王更了解梅长苏心中的欠疚之意,忙又多安慰了一句。

“苏先生,”靖王将身子稍稍前倾,锁定梅长苏的视线,语气甚是凝重地问道,“现在差不多已尘埃落定,可以安排我见见卫峥了吧?”

梅长苏微微一怔,迟疑了片刻,低声道:“虽说夏江已然下牢,但事情终究并未完结,这种时候还是谨慎些的好。

卫峥现在很安全,殿下不必担心。”

“他还在京城吗?”

“还在。”

“在何处?”

梅长苏抬头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请恕苏某不能告知。

殿下要是知道卫峥在何处,一定会忍不住悄悄过去见他的,万一有所不慎,岂不前功尽弃?”

靖王转头看向窗外,轻轻叹息一声,“我希望早些知道当年情形的这种急切,先生到底还是不能体会…”

梅长苏低下头,抿了抿嘴角,道:“苏某是局外人,自然无法体会真切。

但急也不急在这一时,卫峥的伤尚未痊愈,殿下也要集中精力应对复印开朝后必然有的朝局动荡,现在还是让心思静一静的好。

一旦苏某觉得可以让你们两位深谈之时,殿下就是不催我也会安排的。”

蒙挚见靖王的面色有些郁郁,正打算插几句话来改改气氛,黎纲的声音突然在屋外响起:“宗主,穆王府穆青小王爷前来探病。”

梅长苏不由皱了皱眉。

穆青虽然是自己人,但他年轻冒失,让他看到靖王和蒙挚在这里不好,但是若以病重为由将这位小王爷打发回去,又怕他给姐姐写信胡说八道,白白地惹霓凰和聂铎忧心,所以思虑再三,竟有些左右为难。

靖王心中明白梅长苏在犹豫什么,主动站了起来,道:“穆青好心来探病,没有避而不见的道理,还是我和大统领先走一步吧,明日再来看望。”

梅长苏忙谦谢道:“不敢劳动殿下天天过来,有事我们还是在密室里见面商议的好。”

靖王笑一笑,眼珠轻轻转动了一下,突然道:“先生的病,三月的时候应该就可以大安了吧?”

“哪里会拖到三月,过几天就好了。”

“那么请先生多多保重,三月春猎,陛下让我带先生一起去呢。”

梅长苏有些意外,不由挑了挑眉,“皇族春猎,怎么会让我也去?”

靖王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着梅长苏的脸,慢慢道:“我母妃想要见你。”

在视线的尽头,梅长苏的眉睫微微颤动了一下,但除此外倒也以并无一丝一毫其他的表情变化,声音也甚是稳定,“殿下说笑吧,虽是在为殿下效力,到底是一介平民,静妃娘娘见我做什么?”

“母妃对你一向推崇,已经是屡次对我提起了,请先生切勿推辞。”靖王将灼灼的视线收回,略略点头为礼,转身向密道口走去。

一直在旁边呆呆听着的蒙挚急忙跟在他后面。

眼看要绕过垂纬身影消失了,靖王突然又停下脚步,回头问道:“苏先生,卫峥是在穆王府吗?”

梅长苏一怔之下,又不禁感慨,“殿下如今实在敏锐,也许过不了多久,苏某就会是无用之人了。”

靖王淡淡一笑,道:“先生又在说笑。

既然是穆王府愿意庇佑卫峥,那我确实不必担心。

先生好好养病吧。

我先走了。”

梅长苏撑起身子目送,片刻后听到密室门轻响,这才是真的走了。

“请穆小王爷进来。”

“是。”窗外传来应诺声。

大约一盅茶的功夫后,穆青精神抖擞地大步进房,在距离床头还有五六步远的地方就开始说话:“苏先生,我给你带信过来了!”

“信?”

“是啊,姐姐专骑驰送过来的,封在教训我的信里头。”穆青也不坐椅子,径直坐在了床沿上,一面递过信封,一面好奇地探头探脑,“快拆开来看看,说了什么?”

梅长苏抿住嘴角的笑意,顺手将信掖在枕下,道:“我现在眼是花的,等清醒些了再看吧。”

“那我给先生念念!”穆青两眼顿时一亮。

梅长苏哭笑不得,幸好这时飞流飘了过来,一指床头的椅子,道:“你,坐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