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当着靖王的面这样说。

梅长苏当然不能介意,反而是萧景琰从旁劝道:“母亲,苏先生身边已有名医,您不必…”

“我只是切切脉,又不扎针行药。

有什么打紧地?”静妃柔柔地一笑,“你不知道但凡医者,都想多见识几个病例吗?”

靖王知道母亲性情虽温婉,可一旦开始坚持什么,就很难改变,只得起身,将她的座椅移至梅长苏身边,又取来一只小小地枕包。

梅长苏地双手,在袖中微微捏紧。

他自己的身体状况。

自己当然清楚,可是他却不知道静妃地医道已修到了什么程度,自然也就拿不准这只手一伸出去。

秘密是否还保得住。

不过此刻的局面,已由不得他选择。

静妃幽深哀凉的目光。

也让他无法拒绝,所以最后。

他还是缓缓地将左手手腕平放在了枕包之上。

静妃宁神调息,慢慢将两根手指按在了梅长苏的腕间,垂目诊了半日,一直久到让人觉得异样的地步,手指方缓缓放松。

靖王躬下身子,正要开口询问情形如何,谁知定晴一看,不由大惊失色。

只见静妃将手收回后,回腕便掩住了朱唇,翻卷地长睫下,泪水如同走珠一般跌落下来,止也不止住。

萧景琰已有多年未曾见自己这位淡泊宁静的母亲落泪,心头自然大骇,立即屈膝跪下,急急问道:“母亲怎么了?如有什么不舒心的事,尽可以吩咐儿子去料理…”

静妃深吸着气,却仍是止不住地抽咽。

越是平日里安稳持重的人,一旦情绪决堤,越是难以平息。

她扶着儿子的肩,凭他怎么问,也只是落泪摇头,哭了好一阵,才轻声道:“景…景琰,你今日…可有去向父皇请安?”

她哭成这样,却问出如此一句话来,靖王一时更加无措,“我与父皇…上午一直在一起啊…”

“那下午呢?”

“还没有去过。”

“你…去向父皇请安吧…”

靖王呆了呆,道:“父皇不是在午睡吗?”

“午睡也该去,”静妃断断续续地道,“至少等、等他醒了,如果听内侍说…你来过,心里一定…会高兴的…”

萧景琰怔怔地看了母亲半天,突然明白了她的用意,迅即转头看向梅长苏,却见这位谋士已站了起来,静静地避让在一边,整张脸如同戴了面具一般,瞧不出丝毫端倪。

“快去吧,去吧…”静妃拍着儿子的胸口,缓慢但坚决地将他推了出去,但等他走后,她却又没有立即跟梅长苏说话,反而是跌坐回椅上,仍是珠泪不干。

梅长苏无奈地凝视了她片刻,最终还是悄然长叹一声,缓步上前,蹲在她膝前,摸出袖中软巾为她拭泪,轻声道:“娘娘,您别再哭了,再哭,又有什么益处呢?”

“我知道…只是忍了这些年,突然忍不住了…”静妃似乎也在拼力地平息自己,拉着梅长苏让他坐在身边,泪眼迷蒙地看着他,看一阵,又低头拿手巾擦擦双眼。

“我现在很好,”梅长苏柔声安慰道,“只是比常人稍稍多病些,也不觉得什么。”

静妃哽咽道:“火寒之毒,为天下奇毒之首,要清理它,又何止脱一层皮那么简单?为你拔毒的那位医者,可有说什么吗?”

“他说…我底子好,没事地。”

“怎么可能没事?挫骨削皮拔的毒,第一要紧的就是静养,”静妃一把抓住梅长苏地手,恳切地道,“你别管景琰了,好好养着,京里的事,我来办,你相信我,我一定办得成…”

梅长苏用温暖而又坚定地目光回视着她,缓缓摇头,“不行地,宫里和宫外,毕竟不一样…我走到这一步,已经越过了多少阻碍,娘娘,您也要来阻碍我吗?”

静妃心头如同被扎了一刀般,更是止不住的泪如泉涌,仿佛压抑了十几年地悲苦之情,全选在此刻迸发了出来。

“您若要帮我,就什么也别跟景琰说。”梅长苏的眼圈儿也渐渐地红了,但唇角却依然噙着淡淡的笑,“景琰很好,我也没有您想的那么累。

您放心,我有分寸的…您以后还是继续给景琰做榛子酥吧,就算他不小心拿错了,我也不会糊里糊涂随便吃的。”

“小殊…小殊…”静妃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轻轻抚摸梅长苏的脸,“你以前,长得那么象你父亲…”

“娘娘,我们不说这个了。”梅长苏继续给她拭泪,“现在还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您会帮我的,是不是?”

静妃透过一片模糊的水色凝视了他许久,最后终于一闭双眼,缓慢而沉重地点了点头。

见她允诺,梅长苏的唇边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明明是宽慰的表情,却又显得那么悲凉。

静妃不忍再看,低下头,用手巾捂住了脸。

“娘娘,”梅长苏缓缓站起身,轻声道,“时辰不早,我也该走了。

您一个人能静下来吗?”

静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力印干脸上的水迹,抬起了头,“你放心。

景琰那边,我知道该怎么办。”

梅长苏点点头,退后一步,屈膝跪下行了个大礼,定一定神,转身掀开帐帘,头也不回地离去。

时已午后,帐外是一片淡淡的冬末暖阳,但空气依然清冷。

萧景琰静静负手,站在皇帐辕门之下,迄然不动的样子竟象是已经凝固。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靖王立即回过头,投来两道审视的目光,语调不高却很有力度地问道:“母亲把我支出来,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第一百四十四章 惊讯

面对靖王的逼问,梅长苏却没有直接回答,视线略略一转,转向东侧的那顶皇帐:“殿下不是过去请安了吗?”

“父皇在午睡,能请多久?”

“那殿下为什么不进来呢?”

“母亲很明显是想要把我支走,我又何必这么快进去,让她烦“可是殿下你…还是很想知道我们在谈什么?”当然。”萧景琰被他闲适的态度弄得有点沉不住气了,“母亲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失态过了,我必须要知道此中缘由。”

“那殿下为什么不在帐口偷听呢?娘娘和我都不是什么高手,您小心一点儿,我们是发现不了的。”

靖王瞪着他,脸上掠过薄薄一层怒色,“我并非从来不做这样的事,但是,不会对母亲做“既然殿下刚才没有过来偷听,现在又何必要盘问我?”梅长苏冷冷道,“这两者之间没多大区别吧?如果殿下真的那么想知道我们谈话的内容,最好还是去问静妃娘娘,问我,总归不太好。”

靖王一时语塞,目光游动间,有些迟疑。

“其实…”梅长苏放缓了语调,徐徐道,“以苏某的拙见,殿下只要知道静妃娘娘是个好母亲,会一心一意为你好就行了,何必追究太深?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不欲人知的部分,不问也算是一种孝道,如果实在忍不住,那就当面问。

总之我是什么都不会说的,请殿下宽谅。”

靖王大踏步地来回走了几遍。

又停住:“母亲不让你说么?”

“娘娘没有这样吩咐。

可她支你出去,自然也就是不想让你知道的意思。”

“不想让我知道,那为什么你可以知道?”

梅长苏无奈地垮下双肩。

“看来殿下实在是忍不住,那去问娘娘吧。

我先回去了。”说完拱拱手。

竟真的施施然走了。

靖王一时气结,可事关母亲他又没有办法,踌躇了一阵子,到底不放心,还是重新掀帘进帐。

静妃正在用湿巾净面。

脸上除了眼皮略红肿外,已没有了其他杂乱地痕迹。

见到儿子进来,她放下手巾,浅浅笑道:“你回来了,苏先生没有等你,已经告辞离去了。”

“孩儿知道。

我们…在外面遇到…”萧景琰走过来,扶母亲在椅上落座,自己拽了个垫子过来,也靠坐在她膝前。

仰起头,慢慢地问道,“母亲。

你真的没有什么话,要跟孩儿说的吗?”

静妃将一只手放在儿子头上。

轻轻揉了揉。

长叹一声:“景琰,你能不问吗?”

“可我很久没有见过母亲如此哀伤了。

也许把话说明白,我可以做点什么…”

“你地孝心我明白,”静妃向他露出一丝凄楚的笑容,声音依然那么温柔慈和,“可是景琰,母亲也有母亲地过去,很多事情发生在你出生之前,其实跟你没有多大关系,何必一定要问呢?”

“我出、出生前?”靖王怔了怔。

对于每一个孺慕母亲的儿子来说,确实很难会想到自己出生前她也有过往。

“我如此哀伤是因为太久远,久远到已经忘了,没有防备,所以突然之间想起时,才会觉得那么难以自控,”静妃喃喃地说着,语意却很虚缈,“其实跟苏先生没有直接关系的,只是那些记忆…是被他勾起来的而已…他是一个很周全很体贴的人,虽然我没有要求他什么都不说,但他却一定不会说地,所以你不要逼问他,等母亲觉得想跟你讲明的时候,自然会讲的。”

没有商量过的静妃和梅长苏很默契地采用了同样的方法,刚刚那一幕现在已被转为是静妃的秘密而非梅长苏的秘密,可是靖王并没有发现这一点。

出于对母亲的关心与爱,他纵然是满腹疑云,也要强行按下去,无法再继续追问。

尽管他的心中,此刻并没有信服,已经百折千回转了无数个念头,猜测着所有地可能性,可是最后,他还是不得不低下了头,轻声道:“那请母亲多保重吧,孩儿告退了。”

静妃默然颔首,并无挽留,等儿子退出帐外后,方从袖中拿出一盒药膏,对镜细细抹在眼上,可抹着抹着,又忍不住落下泪来。

这场会面就如此这般匆匆结束,没有波澜,没有意外,但是后果却好象有些诡异,至少靖王府的中郎将列战英就是这么觉得的。

两个一起出去地人各自先后回来,一个若无其事,另一个则是皱着眉头沉思。

说他们失和了吧,每天还依旧相互问候见礼,说一切如常吧,却又突然变得疏远,好久没有坐在一起用餐交谈了,反而是那个只爱读书的淮王,近来因为频频过来借书,跟梅长苏地交往要更加密切些。

这种诡异地局面一直延续了七八天,最后是被一个意外到来的访客给打破地。

“据卫士传报,那人说是来找苏先生的,本当一概逐出,恰好我身边一个卫队长路过,他知道我素来礼敬苏先生,所以命人先看押,过来通知了我。”蒙挚坐在靖王的主帐中,全身束着软甲,显然是挤时间跑过来的,“不过那人不肯说出他的名姓,苏先生要见吗?”

梅长苏沉吟了一下,道:“不麻烦的话,还是见见的好。”

“那我叫人带他过来。”蒙挚走到帐口对外吩咐了一声,又回到原位坐下,看看对面的两人,“殿下和苏先生怎么了?”

“嗯?”那两人同时抬头,“什么怎么了?”

“苏先生是不是有什么事…惹殿下生气了?”

“没有,”靖王快速地道,“其它的事,与苏先生无关。”

“哦…”蒙挚其实很想知道见静妃的结果是什么。

可是梅长苏什么都不肯说,他也不敢追问,不过看靖王的样子。

也判断不准是不是又被蒙混了过去。

大约一盅茶的功夫,两名禁军卫士押了个披发褴衣之人进来。

将他朝帐中一推,行礼后又退了出去。

那披发人踣跪于地,膝行两步,朝着梅长苏一拜,用嘶哑哽咽地嗓音叫了一声:“宗主…”

梅长苏心头微惊。

欲待伸手去拨他的头发,蒙挚已抢在前面,将那人的下巴朝上一抬,两边散发随即向后垂落,露出一张青肿脏污,勉强才能辨别出真容地脸来。

“童路?”江左盟宗主的视线一跳,“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宗主!”童路伏地大哭,几乎泣不成声,“属、属下对…对不起您…”

梅长苏凝目看他。

半晌后取过一杯水放在他面前,用平稳地语调道:“你先喝点水,静一静。”

童路抹了抹脸。

抓起水杯汩汩全都喝了下去,再喘一口气。

道:“多谢宗主。”

“童路。

十三先生说你叛了,你认吗?”梅长苏静静地问道。

童路抽泣着。

伏地不言。

“你既然已认了叛盟的罪名,又何必要来?在誉王翼护下,不是很好吗?”

“宗主…属下是做错了,但属下绝不是有心叛盟,”童路咬着牙,面色青白,“招出妙音坊,是因为…因为…”

“我知道,十三先生已经查过了,是因为一个叫隽娘的女子吧?”是…”童路低着头,脸上涌出羞愧之色,“我可以舍了自己的命,可我舍不下隽娘的命,所以…所以…”

“别说了,我明白。”梅长苏淡淡道,“你确实没有把你知道地所有事情都招出来,所以我们也猜测你是被迫叛盟,而非自愿。

不过叛盟就是叛盟,没什么说的。

十三先生曾细查过你的下落,不过没有找到,你怎么会自己跑出来了?”

童路以额触地,原本发白的脸又涨得通红,低声道:“一开始,他们拿隽娘威胁我,可是后来,又囚禁住我来威胁隽娘。

有一天…隽娘偷偷来找到我,我才知道,原来隽娘就是他们派来…派来…”

“隽娘是秦般若的师姐,这也是后来才查出的。”“隽娘这样骗我,我本来不应该再相信她,可是她说…她也想斩断过去,跟我一起归隐田园,过自由自在的日子…宗主,她也有她的无奈之处,她跟秦般若是不一样的…”

“我不想评论隽娘,你直接说你为什么来见我?”

“三天前,隽娘带我一起逃了出来,可是刚出城,灭口地人就追上了我们,最后虽然拼死逃过了,可是隽娘也受了重伤,当天晚上…她就…就咽了气…”童路的嘴唇剧烈颤抖起来,眼睛鲜红似血,却又没有泪水,“我们本来只是打算找个山村悄悄过日子的…,…宗主,隽娘她真地跟秦般若不一样,真的…”

梅长苏地眸中忍不住现出一丝怜意,但他随即按捺住了这种情绪,仍是语声平缓,“追杀就追杀,刚才你为什么说灭口?难道你们知道了什么机密?这也是你为什么要来找我地原因吧?”

“是,”童路狠狠地咬了一下嘴唇,似乎想让自己更痛更清醒一点,“誉王要谋反…”

此言一出,不仅是蒙挚,连萧景琰也跳了起来,“不可能,誉王手里才多少人?他凭什么谋反?”

“我…我知道的也不多…”童路一边思索一边道,“听隽娘说,圣驾刚出城,誉王就去天牢暗中探望了夏江,他们具体计划了什么不知道,但可以肯定地是,誉王已经想办法把留守京城的禁军给控制住了…”

“什么?”蒙挚面色大变,“留守禁军有近七千,哪有那么容易被控制住的?”

“据说统率留守禁军的那两个副统领已经效忠于誉王了。”面对靖王询问的目光,蒙挚有些难堪,“这两个副统领不是我带出来的人,内监被杀案才调来的,确实把握不住,可是…我相信我的兵,谋上作乱的命令,他们是不会听的。”

“童路只是说他们被控制住了,并非完全掌握。”梅长苏摇了摇头道,“禁军训练有素,历来服从上命。

现在京城以皇后诏命为尊,如果把他们一队一队的分开,逐批收缴武器,再集中到一处看管起来,是可以做到的。

毕竟外面还没有打起来,禁军虽不能理解上峰的命令,可无缘无故的,也不会强行反抗。”

“就算禁军被废了,誉王也只有两千府兵,够干什么的?顶多跟巡防营拼一拼,还未必拼得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