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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放在医女素白掌心的布料边缘如同被烧过似的微微翻卷,带着一抹褐黑焦痕。萧平旌也凑过去细看片刻,越发地疑惑不解,“他的掌风不过是擦肩而过,并没有击中我,怎么这衣服布料能变成这个样子?”

两人不由对视,眼珠微动,同时思索,又同时眼神一亮。

“鬼域无影,幽冥暗火……段桐舟?”

“没错,段桐舟!”萧平旌一下子拍桌而起,“琅琊高手榜上第五,无人知其来历的段桐舟!”

林奚惊讶地笑了一下,“真的无人知其来历?连琅琊阁也不知道吗?”

萧平旌挑了挑眉,“天下芸芸众生,总是会有那么一些人,横空而出,无家无国,无根无源,即便是琅琊阁,也只能看到他眼下的表象而已。”

“像段桐舟这样的榜上高手,轻易不会为人所用。”林奚抚了一下衣料上的焦痕,心头更沉,“也不知这件事的背后,还会牵扯出什么样的大人物呢……”

萧平旌唇角微抿,眸色渐渐冷冽起来,“管他有什么内幕,最后会牵扯到谁,反正我长林王府必定要一查到底,绝不半途而废。”

长林府必会彻查真相的决心,身负善后重责的段桐舟自然也很清楚。无论那位夜探府衙的年轻高手是谁,都代表了来自北境的凛冽寒意已经逼至眼前,如果接下来依旧毫无进展的话,丢车保帅的最后一步将势在必行。

段桐舟看了一眼脸如死灰眉目浮肿的张庆庾,左手指尖轻轻敲击着右手微烫的掌心。

钱参领兴奋叫喊的声音此时自院外传来,打破了室内已经有些僵死的气氛,“大人!府台大人!有进展了!”

张庆庾着急地起身,几乎撞到桌角,“快说,什么进展?”

钱参领匆匆行了个礼,道:“属下奉师爷之命,又重新拷问了一遍沉船第二日当值的所有人,发现确实有一辆马车未经搜检便进了城。”

“什么?本官就是担心他们潜进城中隐藏,这才下了死令在城门处严查!究竟是谁这么大胆,竟敢违令不遵?”

“请大人息怒,自然是有原因的。”钱参领忙抬手安抚地朝下按了按,解释道,“这辆马车的主人乃是皇室宗亲,身份贵重,下面的人实在不敢轻易得罪。”

此言一出,不仅张庆庾怔住,连段桐舟也露出了意外之色,“大同府还有皇室宗亲?哪一个啊?”

“是莱阳小侯爷。据说他是外出玩耍游历山水,恰好途经此地。”

“原来是他……小地方的人见着一个皇族,就跟从天上下来的一样,难怪不敢得罪。不过这位小侯爷是宗室闲散子弟,理应不掺和这种事才对。”他想了想,追问道,“那莱阳侯什么时候走的?去向哪里?”

钱参领急忙摇了摇头,“不,他还在城中,没有走。”

从沉船第二日算起,至今已有两个多月,就算大同府附近有些可看的山水,也不足以让一位出门游玩的贵胄公子停留这么多天。段桐舟与张庆庾对视了一眼,唇边都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微笑。

“有了线索和目标,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段桐舟转身面向钱参领,快速吩咐,“你立即派出手下最可靠的人,先把莱阳侯在城里落脚的地方和日常行踪之处全都摸查清楚,尽快报给我。”

钱参领看了上司一眼,见他并无异议,这才抱拳应道:“是!”

在段桐舟口中被称为闲散宗室的这位莱阳小侯爷,论起血脉来其实是极为尊贵的。武靖帝皇后柳氏嫡出只有二子,当今梁帝居长,成年后顺理成章立为东宫,次子也同时赐封五珠,册为莱阳亲王。由于太子温厚,母后爱宠,这位莱阳王尽管与大位无缘,但将来至少也能位列宗室之首,实可谓天之骄子,荣宠一时。不料风云难测,天道多变,正当他赫赫耀耀英年之时,却得了暴病,数日即亡,身后只留下一个遗腹之子。柳皇后突失爱儿,实在过于悲痛,哀泣数日不见外人,皇室上下自那以后便尽量不再提起这位嫡出的亲王,莱阳府也因此日渐边缘。遗腹而生的萧元启从小由宗室依例供养,尽管锦衣玉食没受过委屈,但终究远离了至高皇权的中枢,成年后仅被封了个二等侯的爵位。而他那位曾有亲王妃品级的寡母,如今也只能被称为太夫人。

由于没有正经差使做,萧元启日常来往只有其他闲散的宗室或世家子弟们。这打打马球、闲游饮宴的日子固然逍遥,可他毕竟是个二十多岁心气正旺的青年,久而久之难免觉得自己这样碌碌无为,心中实在不足,于是哀求了母亲一两年,这才获得首肯,带了数名随从护卫出京游历,想要增长一些见识。

大梁如今算是盛世,莱阳侯这身份出京后怎么也是个贵人,一路看山看水极为惬意,不知不觉就渡了汾江,来到大同府界,恰巧遇上了逃亡中的四个人。

金陵城也有一间扶风堂,世人对医家又甚有好感,萧元启听了几位大夫的诉说后,油然而生义愤之心,见府界已封,便不顾贴身侍从阿泰的大力反对,挟带着他们混进了城中,安置在自己包租的小院里,准备找时机替他们联络扶风堂。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位莱阳小侯爷一时热血上头,拔刀相助,但对于蓄意拦阻军资,暗夜杀人灭口这样的事,他起初并没有完全相信,总觉得其间也许有什么误会。直到后来在躲藏期间,他亲眼看到官兵四处搜捕,扶风堂周边也被严密监视,难以联络,种种迹象都表明幕后的水一定很深,这才越想越是心惊。

四个被搜捕的人证藏着不敢动,萧元启便日日出去替他们打探消息,察看情势,这一日刚刚回来,就被侍卫阿泰在院中拦住,拉到了一边。

阿泰在莱阳府当差十几年,临出京时又被太夫人再三叮嘱,一直很不愿意小主子卷进这样的事情里来,低声哀求道:“小侯爷,您也看到了,官差已经搜查了所有的客栈酒楼,正在挨个儿排查民宅,城池再大,也迟早会搜到咱们这个院子里来的,总这么躲着真的不是办法啊。”

萧元启安慰道:“军资沉船,就算只是单纯的意外,京城也会遣派特使前来核查,更何况这件事还有如此多的疑点。上头来人是迟早的事,先别急,再等等看吧。”

“京城到这儿路途遥遥,万一特使未到,先被他们给发现了,小侯爷您的安危怎么办?”

萧元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就算最后不幸被找到了,谁还敢把我怎么样不成?”

阿泰不禁拍了一下自己的前额,“我的小侯爷,这里终究不是京城!没错,您是陛下的亲侄子,身份尊贵,可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

遇救的程大夫这时从屋内走出,尽管阿泰立时停住了话音,他多少还是听到了一些,也觉得过意不去,上前向萧元启行了个礼,道:“小侯爷仗义援手,我等已是非常感激。若是将来情势恶化,真的逃脱不开,我们自会先行离去,断没有连累小侯爷的道理。”

身为被救之人,程大夫说这些话自然是真心诚意的,但听在萧元启的耳中,却像是不相信他能有担当之力,心头无端生出了一丝怒意,冷冷道:“我身为皇族近亲,既得锦衣玉食,自然也要担家国之责。遇上这样祸害边境安危的事情,难道不是我萧氏子弟应该管的吗?不知程大夫这‘连累’二字,到底从何而来?”

程大夫心头不由一热,肃然抬手再次行礼,“是在下说错了话,还请小侯爷见谅。”

阿泰在旁急得团团转,正要再劝,萧元启已经转身向他,眸色有些哀凉,“泰叔,你是不是也和母亲一样,觉得我就只能闲散度日,什么正经事情都做不成?”

他一句话堵成这样,再多的劝解之辞也不好再出口,阿泰张着嘴愣了半晌,只能无奈地垮下双肩,闭口不言。

这边萧元启等人殷殷盼着京城的大员早些到来,那边钱参领已经按照段桐舟的吩咐,快速摸清了这位小侯爷的一切情况,飞奔到府衙回禀。

“五个院子?莱阳侯在城里包租了五个院子?”段桐舟接过递上来的单子扫了一眼,先是一愣,接着便冷笑起来,“想不到他还有些小聪明。咱们不知道人证究竟藏在哪个院子,若是运气不好,动了一处又没找到正主儿,便会打草惊蛇。”

钱参领喘息稍平,皱着眉头道:“这五所宅院的位置全都查清了,分散在城内各处,彼此间隔的很远,末将手下这些人马,要想同时包抄五个地方,怕是有些不够。”

段桐舟心知时间紧急,容不得再多迟疑,稍思片刻便快速下了决断,“一旦开始行动,就必须得牢牢围住,不能再失手。既然人手不够,那就再去调人,凡是能动用的全给我调来。”

昨夜受了惊吓之后,张庆庾越发显得六神无主,呆呆听到此时,方才犹犹豫豫地插了一句话:“人一多必然口杂,城里消息又传得比外头快,万一……”

“下头的人奉命行事,不过议论打听几句而已。”段桐舟对他的意见向来不在乎,随口安抚道,“府台大人不必担心,就算日后被人查问,他们能知道什么实在的东西?”

钱参领等了一会儿,见府台没再继续反对,便知此时能做主的人,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了京城这位师爷,当下暗叹一声,抱拳领命,忙忙碌碌地安排去了。

张庆庾为官多年,了解世情,他的担忧其实是有道理的。钱参领亲统的部属还算操训得力,能够做到令行禁止,但其他被临时召集起来的杂兵、衙役、护卫等就实在是良莠不齐,根本无法全面掌控。这些人多是本地籍,彼此间有盘根错节的关系,遇事便会互相传播打听,即便是零碎的消息用不了多久也能给拼凑齐了。

扶风堂在当地是口碑上好的医家,自从知道三个大夫可能生还后,霍掌柜便立即多方请托打探,几十年的人情网一下撒了开来,效果很是不错。钱参领还在多方调派人手时,扶风堂就已经收到了传讯。

最初听说萧元启居然也在此地被卷了进来的时候,萧平旌实在是吃惊不小。他两人同是宗室兄弟,年龄相仿,一起念过两年宫学,算是自幼相识,关系一度很是亲近。只是后来萧平旌拜师琅琊,一年里并没有多少时间住在金陵,这才稍稍疏远了一些。

在萧平旌的印象中,这位堂兄一向最听寡母教导,倒不像是个爱管闲事的人。

“莱阳侯租的这五个院子隔得太远,除非咱们确切知道程大夫他们真正落脚的是哪个地方,否则很难赶在官兵的前面。”霍掌柜急得脸都皱成一团,眼巴巴地看向萧平旌,“二公子,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呢?”

府衙里尚且人手不够,萧平旌当然更不能分身多处。他抓着头皮在屋内来来回回转了几圈,也没能想出什么稳妥的办法,“事到如今,咱们只好从这五个地方里挑一个赶过去,赌赌运气了。”

跟这位只能赌运气的长林二公子不同,段桐舟倾尽全力,所求的当然是万无一失。召齐了人手之后,他将所有人马分成五个小队,由自己、钱参领和另外三名心腹各领一队,闪电般地同时行动,准备将五个目标一网打尽。

前方的黑漆大门被强行撞开,烟尘散去,萧元启的身影端端正正出现在庭院中。

莱阳侯所在之处极有可能就是人证藏身的地方,段桐舟的心头一阵兴奋,觉得自己的时运似乎已经开始好转,唇边不由浮起了笑意。

萧元启的心情显然不像他那么好,面对先期冲进来的一众官兵们,这位小侯爷恼怒地厉声呵斥着,试图将他们拦阻在院中。

不管在京城朝堂有没有地位,莱阳侯毕竟是皇家子弟,穿着绣有三爪龙纹的袍服,又有数名侍卫环绕拥簇,看上去倒也颇具声势。普通府衙官兵对他的身份难免心存畏惧,纷纷停了下来,转头看向段桐舟,等待进一步的指令。

段桐舟满面含笑,整衣迈步而入,先拱手施了个礼,“参见莱阳侯。府台大人听闻小侯爷被歹人劫持,特派我等前来相救。看到您仍在此处安然无恙,在下就放心了。”

萧元启气得脸色涨红,“胡说!本侯什么时候……”

段桐舟本就是随意借口敷衍,并无耐心听他多说,转身一声令下,由他从京城来带来的青衣剑手们当先冲出,领着众官兵蜂拥而过。

阿泰立即呼喝指挥几名随从将萧元启牢牢护在中间,拔出了兵刃。但由于根本没人攻击,说不上自卫,想主动出手吧实力又相差太大,一团人最终也只能僵立院中,无奈地看着。

最初看到萧元启时,段桐舟以为这次必是十拿九稳。谁料主屋、厢房、前院、后厨一通搜查,整个院落几乎被掘地三尺之后,想找的人却连半条影子也没有出现,实在令他大失所望。

不甘心地又等了约一个时辰,其他四支队伍的消息也陆续传来,与此处一样,全都一无所获。

此时的萧元启已经没有了一开始那气急败坏的样子,半仰着头面无表情,眉梢眼角隐隐透着得意之色。段桐舟转头看了他一眼,强自忍下胸中的火气。不管怎么说,他皇族的身份摆在那里,虽然不怕得罪,但也不能真抓起来随意拷问,即便双方都知道是在做戏,也得做满全套。

“看来歹人已经逃走,小侯爷也没什么事,那在下就回去向府台大人复命了。”段桐舟挤出笑容,抱了抱拳,“日后若有什么不妥,也请小侯爷尽管召唤。”

随着他抬手一招,满院的人如潮水般快速退去。阿泰跟到门外张望了许久,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回头看向自己的主人。

萧元启的额角其实早就生出了一层细细的冷汗,自己抬手抹了抹,感叹道:“好险!若不是平旌提前赶来把他们几个接走,这个阵仗谁能逃得出去?”

“是啊是啊。”阿泰趁机劝道,“既然二公子接走了人证,小侯爷做到这一步也算仁至义尽,大可就此放手。我听说邻近劝州那边的山水……”

萧元启微带怒意地瞪了他一眼,“这是关系到朝廷军资的大案,又不是长林伯父一家的事,我既然遇上了,就应该跟到底,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说着一甩袍袖,向外走去。

阿泰在莱阳府多年,自然知道这位小侯爷对于自己的毫无建树颇有心结,不敢再多深劝,苦着脸跟在了后面。

院落外的巷道表面上空无一人,但想也知道对方肯定留了眼线。萧元启看上去并不在意是否会被人暗中跟随,负手在街面上悠闲地逛了小半个时辰,最后来到头一天才重新开门的扶风堂前,光明正大地走了进去,在进门以前,还故意朝着一旁暗中监看的人笑了一下,颇有挑衅的意味。

扶风堂已在局内,这简直就是明摆着的事,只要四个人证没有藏在里头,就不怕府衙采取任何行动。药坊内早就恢复了以前的样子,几名大夫坐诊,病患和家属进进出出,柜台旁还有好些人等着取药。萧元启刚走进门,云大娘便笑着迎上来,什么也不说,直接便带着他穿过天井来到后院。

萧平旌站在石阶下等他,两人高兴地拥抱了一下。

“出了这样的事,我知道大伯父肯定会派人过来,只是没想到竟然会是你。我以为你还在琅琊阁呢!”萧元启用力捶了他一拳,又急不可耐地问道,“来接人时我没机会多问,你到底是怎么抢先找到我们的?”

“咱们从小就认识,多少也了解你。你怕草虫,不喜幽森,偏偏起居还要四周安静,娇生惯养的稍微有些脏旧就受不了……”萧平旌回过头笑眯眯地瞧了坐在檐下的林奚一眼,“林姑娘找人把这五个院子到底什么样跟我详细说了一遍,然后我就想,虽然是有五个地方,但元启真正会选来住的,应该是哪一个呢?”

萧元启呆了半晌,惊讶地瞪着眼睛,“所以你是猜的?”

萧平旌耸了耸肩,“总得赌一下嘛,好在也没猜错啊。”

这时云大娘从室内端了茶盘出来,萧平旌见元启还有些后怕,便推他到院中石桌旁坐下,亲手斟了杯热茶,“你先压压惊吧。我已经大略问过了他们几个的证词,运气不错,那个船老大还是个关键人物,大同府的人想要脱罪怕是不可能了。”

萧元启定了定神,将杯中茶水一口饮尽,“当晚的事再也没有谁能比他们更清楚,不过这都是人证,要是还能再找到一点儿物证……”

云大娘一面摆放茶点,一面顺口插言道:“我听说有一艘沉船根本打捞不上来,另两艘勉强拖上了岸,也已经烂得不成样子,恐怕很难再找到什么物证了吧。”

萧平旌和萧元启同时转向她,两个人的神情都十分震惊。

云大娘茫然不知自己说了什么会被这样看着,结结巴巴地道:“怎、怎么了……”

萧平旌站了起来,声调不由自主地有些拔高,“你是说……拖上岸的沉船居然还在?”

莱阳小侯爷进了扶风堂这个消息虽然没什么大用,但外头监看的人还是尽心尽力禀告了上去。钱参领得报后前往书房,本想顺便提一句就是,结果一进门便看见室内砸得一片零乱,张庆庾也面色蜡黄地坐在窗前,顿时不敢开口,安静地站到了旁边。

多日惊惶不安,好不容易有了一条可靠的线索,张庆庾对于今天的行动实在是寄予厚望。一无所获的结果通报过来后,他显然比段桐舟更难接受,连砸带骂地发泄了一通。

段桐舟待他平静了一些,方上前劝解道:“大人先稳一稳,不过一个人证而已,咬紧了牙也还能再争一争。陛下生性宽容,处事又素来严谨,只要长林王府拿不到物证,未必就是一个死局。”

张庆庾已然心灰,最大的希望只剩下京城贵人的庇护,无奈中唯有强自振作,应和道:“但愿能如师爷所言吧。物证方面其实我并不担心,上次州台派人来督办沉船打捞时,我就想过会被查问,已经仔细先清理过一遍了,没有留下任何书文痕迹。”

段桐舟全身顿时僵住,厉声问道:“你说什么?”

“我、我说绝对没有来往的书文痕迹……”

段桐舟猛地向前冲了一步,“什么沉船打捞?那船好生生沉在水里,你为什么要打捞出来?”

他的语气太过咄咄逼人,张庆庾再怎么软性也不禁心生不悦,冷冷道:“又不是我想捞的。这么大的事,虽在我的府界,但州台肯定也要介入的。上峰派人督导打捞,我又怎么可能拦着?”

“可捞上来之后这么长时间,全在你的手里管着,”段桐舟又惊又怒地瞪向他,“你难道就没有趁机处置掉吗?”

张庆庾皱起眉头,显然甚是不解,“我是买通了船工有意偏航不假,可沉船本身又没动手脚,一堆烂木头而已,有什么好处置的?”

段桐舟心头焦灼,哪里还顾得上表面的礼数,不等他说完便转身冲了出去,眨眼间人影全无,竟连半句解释也没有留下。

张庆庾怔怔地站了起来,与钱参领对视一眼,两人的脸上都满是惊骇。

第六章 相持不下

绕大同府城而过的涪水与汾江是同一水系,自东门出三十里,便是沉船出事的虎弯峡。

得知两艘船骸被打捞上来后仍然放置在水岸边,萧平旌半刻也不敢耽搁,匆匆找霍掌柜要了两个向导,急速赶向城外。萧元启不甘落后,也紧紧地跟在了他的后面。

从一早得到消息,再抢先赶去接人,随后还要寻觅妥当之处隐藏,忙到此时已近黄昏。一行人堪堪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出城,一路狂奔疾行,临近虎弯峡时,已是天色透黑。

入夜后本当四野暗沉,唯有新月微明,可前方夜幕深处却映出了冲天的火光,耀亮半空。

萧平旌纵马奔上高坡,看着水岸边已被烧成两团火球的船骸,又气又急地甩出马鞭,重重抽在旁边的树干上。

“看来府衙里也有人反应过来了。”萧元启叹了口气,“真是的,就来晚了这么一步。”

“难怪大哥有时会说我太自以为是……”萧平旌跳下马,呆呆地看着下方的火光,双肩已经垮了下来,“州府会派人督查打捞我是知道的,可那之后移交属地监看,被张府尹攥在手里这么久,我就想当然地以为肯定早被人借故给毁了。要是早知道大同府台是这么一个猪脑子,这第一天就该直奔虎弯峡!”

萧元启叹了口气,劝道:“那个张府尹放着船骸在岸边那么久不管,突然之间又想起来要处置,谁能料到他会这么奇怪啊。”

此时已近深夜,回去也进不了城,萧平旌等着火光熄灭后,不甘心地又围着焦黑的残骸转了一圈,最终还是没能发现任何有用的东西。

江畔夜间寒凉,裹着披风也无法入睡,一行人睁着眼干坐了半夜,好容易看到天边微露曙光,这才怏怏地返回了扶风堂。

林奚这一晚也未能好生安眠,早早便起来梳洗,边整理药草边等待消息。萧平旌进门后她只瞟了一眼,便看出来此行不顺,也就没有多问,命云大娘收拾了点心盘子端来给他和萧元启当早餐。

奔忙了这么久,两人早就饿了,埋下头一言不发地吃着。萧元启的饭量稍小些,放下筷子后也没离开,陪坐在一旁劝道:“其实你也不用这么沮丧,虽然沉船烧得一点没剩,咱们手里不是还有人证嘛。”

萧平旌正朝嘴里塞一个汤包,听到这句话心头突然一动,又把咬了一半的点心拿了出来,“不……不是一点没剩。你别忘了,水里还有一艘。”

林奚将新挑出的药材放进竹盘,轻轻筛了筛,道:“你们出去的时候,我已经找人问过了。那艘沉船之所以没有同时打捞出来,就是因为周围有乱流。现在已经入冬,水温太低,比当初更加艰难,就算是最好的水鬼,只怕也不敢轻易尝试。”

填饱了肚子,萧平旌的心情恢复得也很快,三两口将手上的汤包吃完,拍了拍手,跨到林奚对面坐下,笑眯眯道:“林姑娘,我在琅琊阁上有个绰号,你猜猜是什么?”

林奚抬起眼帘扫了他一眼,根本不想接这句话。

萧平旌伸出一只手,在她眼前来回翻了两下,得意地道:“琅琊天池里的寒晶石,不知道被我这只手摸出来多少。论起水性,我在琅琊阁那可是声名赫赫,人称寒潭小神龙……”

旁边正喝茶的萧元启一个忍不住,噗得喷出一口水来。本想努力稳着的林奚将脸稍稍侧向一边,最后也没能稳住,抿着唇角笑了一下。

萧平旌隔着桌子凑近她,一双黑瞳闪亮如星,欢声道:“笑了,终于笑了。我还以为你不会笑呢。”

这些故意引逗林奚发笑的话虽然说得轻松,但萧平旌心里明白此事并不容易。吃过早饭,他换了件束袖箭衣出了门,三两下便甩掉根本追不上他的几个眼线,悄悄来到安置四个人证的地方,叫那名劫后余生的船老大把当晚出事的地点详细给他画出来。

被追杀了这么久,再笨的人也知道这位长林二公子如今已是他们能活命的最后依凭。劫后余生的船老大对于他的要求是字字听从,极为认真地回想了许久,一笔笔在绢巾上描出河道的图形和沉船的位置。

萧元启这张脸现在已经很是显眼,为免再次生变,也为了行动隐秘,萧平旌劝说他留在了城里,只与林奚两个人悄悄出城,雇了条小船下水。

冬日风雨极少,峡谷之间的河面十分平静。萧平旌在后面摇着桨,林奚手拿绢巾依靠图形确认着位置,细细对比了半日,方道:“停下吧,应该就是这里了。”

萧平旌放下桨,伸头瞄了一眼绢巾,也同意地点点头,站起身,弯腰先脱下靴子。

林奚心头到底有些不安,叮嘱道:“老船工都说这里水流很古怪,你要小心。”

萧平旌回了她甚是自信的一笑,将脱下的外袍丢进船舱,拉伸四肢活动了一会儿,入水前又将脖子上的皮质项圈取下,小心地交到林奚手里,“这个不宜沾水,你帮我拿着。”

贴身佩戴的小银锁刚刚离开人体,暖暖的余温犹存。由于是战时匆忙间打制的,锁面上的花纹并不繁丽,但却擦拭得异常光亮,不见半点暗沉。

别的暂且不说,那么多年前急急订下的一桩婚约能被守得如此郑重,长林府的诚意当是毋庸置疑。林奚的指尖轻轻拂过银锁边缘的莲瓣,又望向萧平旌入水处的涟漪,突然间有些心乱如麻,不由自主地发起呆来。

这一呆也不知过了多久,小船在微波中轻轻一荡,她猛地惊醒,这才发觉湖面已静,萧平旌入水的时间显然已经很长,不禁站了起来,展目向四周更远的水域望去。

鱼鳞般的点点光斑铺满湖面,映着近午的阳光,闪得人心头微颤。林奚茫然张望着,双手渐渐按上前胸,正在不知所措之际,身后突然水花溅起,萧平旌破水而出,攀在船舷上向她弹了一指水珠。

林奚在未及掩饰之前,已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萧平旌笑弯了眉眼,道:“这位置真的没画错,我已经看到船骸了。不过现在也不知道要找些什么,可能得多潜下去几次。你记住啊,我能在水里停留的时间,比刚才大约要多一倍。”

林奚心跳未平,故意板起了脸,“既然你能停那么久,现在浮上来干什么?”

“你多胆小啊,”萧平旌抹了抹头上的水,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她,“我要是不上来跟你说一声,把你给吓着了怎么办?”

这句话说得温软体贴,却又带着一丝调笑的味道。有些羞恼的医女还没想好该如何反应,他已经返身又扎进了水面,下潜时足尖用力拍打出的波纹圈圈荡开,将这叶小舟推得轻轻晃动起来。

这第二次潜下,时间果然又长了些,许久后才能看到那黑发的头颅再次出现,浮在水面上稍歇片刻又扎下去,连续数回,最后一次他攀在船舷上,大口喘着气,脸色已有些微微发青。

林奚皱起眉头,道:“何必着急呢?你若潜得过深,时间太长,必对心肺有损。今日若是不成,就明天再来吧。”

萧平旌趴在船边稍稍喘平,突然向她一笑,另一只沉在水下的手哗地抬起,将一块长方形木板丢进船舱内。

林奚讶然地看了过去,“这是什么?”

萧平旌翻身跳上小船,笑得露出了一口白牙,“物证。”

林奚眉尖一跳,忙俯身拿起木板细细察看。这块板材木料极厚,大约两尺长,一尺宽,久沉水底这么久也未见明显腐坏,只是边缘有些奇怪的整齐断口,似乎涂着什么无色的胶状物,捻摸后指尖十分粘连。

“这种东西我知道,是乌垩粉和蚕胶掺和制成的,十分牢固,起码要下水浸泡好几天才可能被溶断,长途出海时会用来处置紧急的船体伤损,极难被提前察觉,可一旦遇到撞击损伤,却又非常脆弱。”萧平旌拿布巾匆匆擦了水,将湿漉漉的额发捋到脑后,“我在水下看得清楚,船体上有好几个断口处,全都有同样的凝胶。”

截断补给,堵塞航道,断的就是前线将士的命脉。甘州之后起码有五州之地是一马平川,如果守城的不是长林世子,如果他当时没有撑住……林奚只大略想象了一下,心头便不禁有些发冷。

萧平旌的面颊也已经紧绷了起来,看着这块船板的视线寒厉如刀,“不管这些人想干什么,我绝对不会忘记……北境前线的累累尸骨,我兄长在甘州城的当胸一箭,全都是由此而起。”

长林二公子在虎弯峡的这份巨大收获,此刻的张庆庾当然一无所知。不过他到底在大同府为官已久,岸边两艘船骸被段桐舟烧掉一干二净这件事,他还是当晚就得到了消息。

张庆庾自己很清楚,除了安排收买船工外,他没有干过其他多余的事,那些船骸上还能有什么让秦师爷感到不安的东西,他根本连想都不敢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