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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师派你来跟我商定的,原本只是让这批货船意外搁浅,延迟耽搁几日而已。只不过当晚遇到暴雨,不小心才会失了分寸,闹成如今这个样子……”越说越气的张庆庾逼上前一步,紧盯住段桐舟的眼睛,“难道我想错了?难道从一开始恩师大人所打算的,就是要做得这么绝吗?”

段桐舟对于他的激动并没有太大反应,只淡淡答了一句:“府台大人,早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此刻你再说什么原本怎么样、打算怎么样,还有什么意思呢?”

张庆庾心头一跳,不由自主地跌坐在椅中,只觉得全身虚软,站也站不起来。

事到如今,这位全身虚软站也站不起来府台大人已不值得段桐舟再多费神,他抛下这样一句话后便离开了书房,径直穿过府衙前院,来到仅有一条巷道之隔的参领府。

刚刚当值回来的钱参领一眼看见他,脸上的表情顿时有些发僵,后退了一步,视线稍显闪躲。

“昨天夜里我跟你说的话,你说要再想想,不知现在想好了没有?”段桐舟并不打算过多迂回,开门见山地问道,“你跟府台大人并不一样,孤身在此,又没有妻儿老小,只要有足够的银子,何须陪着他一起等死?”

钱参领的嘴唇颤抖了一下,本能地向院外望了望,声调甚是虚弱,“师爷……我跟着府台大人可是有七八年了……”

“正因为你跟了他够久,所以你知道的东西,才会比别人更多。”段桐舟的语气虽淡,威压之意却不浅,“你告诉我,张大人说他已经毁去了所有与京城往来的书文,是真的吗?”

钱参领低头不答,但沉默本身也算是个答案,段桐舟心里明白,冷冷笑了起来,“看来还是留了一些。这些书文都藏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钱参领摇了摇头,一看段桐舟的表情,忙又补充一句,“我没查探过,是真的不知道。”

“时间不多了。对方等得起,我们可等不起,所以你最好现在就开始查探。”段桐舟瞥了一眼他额角渗出的冷汗,又多逼近了两步,“我急着从京城赶过来,身边只带了几十个人,好些地方必须仰仗钱参领,所以给你的条件才会那么优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还望你好生把握。”

段桐舟既然能够名登琅琊,心志和毅力自然远非常人可比。在向钱参领不断施压的同时,他也没有轻易放弃其他的努力,依然锲而不舍地追查着人证的下落。

当初包抄莱阳侯五个院落的消息究竟是怎么走漏出去的,就是他目前正在追查的重点。

由于牵涉的人多,关系又太过交错杂乱,这件事乍看起来根本无法梳理清楚。不过在段桐舟的眼里,只要赏金够重手段够狠,这世上就没有理不开的线团。他软硬兼施,一面严罚立威,一面悬出重赏,所有曾打听过那日搜捕行动的人,这几日陆陆续续都给揪了出来,由他手下精于刑讯之人加紧拷问,以求能挖出些有用的东西来。

工夫不负有心人,在钱参领同意为他效力的第二天,段桐舟也同时得到了等待已久的回报。

上次来大同府时,段桐舟未雨绸缪,预先已经买下了一个靠近府衙的三进院落,所以这次没有住在张庆庾安排的地方。这个院落独门独户,进出来往十分自由,主屋后还有一个大小合适的院中院,被他暗中抓来的人全数在此审问。

那个令他十分惊喜的突破口,就来自于这个临时改设的刑房。

衙役小垌在一处草料场当差,是大同本地人,因为扶风堂曾免费救治过他父亲的病,一直心怀感激,时常去送些果蔬之物表达谢意,久而久之便认识了不少堂内的人。针对莱阳侯行动那一天,他也被钱参领征调了过去,借机帮着打听传递了不少消息。段桐舟派手下层层追查,前一天刚刚查到他,当晚便抓进了刑房内拷问。

扶风堂现在已是明着卷入,单单招认出是医坊指使的并没什么用。小垌毕竟只是个普通人,熬刑不过,拼命想着还有什么能保住自己性命的,想了一天,还真让他想到了一件事。

“一个废酒坊?城里有间废酒坊并不稀奇,你凭什么觉得我要找的人就藏在那里?”

面对段桐舟阴冷的眼神,小垌颤抖成一团,小声道:“前两天……小的在那附近,遇见过扶风堂的云大娘……从那个方向过来。小的去打招呼,她说……是出来给姑娘买东西的。可小的知道,那一片儿,没什么集市,也没有店铺……”

这条线索直指人证可能的藏身之所,委实太过重要,就连段桐舟也忍不住有些头脑发烫,急忙掐着虎口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在几次直接或间接的交锋之后,大同府里对峙的双方已经算是撕破了脸。从府衙这边来说,虽然明知莱阳侯和北境来人都住在扶风堂内,但碍于其背景和身份,并不能简单粗暴地加以攻击和剿灭。可是相对应的,北境的暗使为了行动隐秘,进城时显然也没有带着大队人马同行,他想要把人证物证安全护送出去,怎么算都不可能找到足够的人手。

这是一个相持不下的僵局,却又不可能永久这么相持下去。段桐舟的心里非常清楚,帝都的来使肯定已在路上,北境的援兵说不定也已派出,时间越向后拖延,对手的胜算便越大,自己眼下唯一的机会,就是希望从小垌嘴里掏出来的这条线索,真的能让他抢先找到消失已久的那几个人证。

不可否认,段桐舟对情势的判断一点都没错,萧平旌这些时日之所以十分安静,的确是因为他已经占了上风,不打算再冒任何风险轻举妄动。

“平旌你说,陛下从京城派来的钦使,现在有可能走到哪里了?”萧元启到底是娇养长大,远远没有堂弟那么镇定,同样一个问题,这两日他已经反复问了好几遍。

“你放心,咱们这是以静制动,早一天晚一天区别不大。”萧平旌安慰了他一句,托着下巴仰首看天,“我现在担心的倒不是这个……”

萧元启立即紧张了起来,“你还担心什么?”

“放着段桐舟这样一个琅琊高手在大同府,我实在有些担心另一个人证。”

“啊?”萧元启吃惊地从茶案边一下子站了起来,“还有另、另一个人证?谁啊?”

“你想想看,谁才是此案与京城最直接的联系呢?”萧平旌眯了眯眼睛,屈指在茶盘上轻轻敲动着,“没有这位大同府的张府尹,京城那只幕后的黑手未必能被揪出来。我想了两天还是不行,这个人少不了,我必须得过去探望他一下。”

萧元启顺着他的思路想了想,不由皱起了眉头,“大同府尹是朝廷命官,按照法度,就算你我现在有足够的人手,对他也并无拘捕之权。陛下御使到来以前,你探望他一下能有什么用?”

“至少可以提醒一下他的处境嘛。”萧平旌耸了耸肩,“你看,现在张庆庾倒是罪证确凿,但京城的人却还有可挣脱的余地。只要这位府台大人想明白了这一层,多少都会小心一些。”

“你的意思我懂,可段桐舟就住在府衙附近,这青天白日的,你打算怎么偷偷进去提醒他?”

萧平旌仰头呵呵大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我堂堂长林府二公子,拜访大同府尹干吗要偷偷进去?当然是大白天递上名帖,走正门了!”

长林府二公子替张庆庾担忧考虑的这些林林总总,浸润官场多年的府台大人其实早有所感,根本不需要别人来提醒自己的处境。段桐舟火烧沉船的第二天,他就已安排心腹悄悄将妻儿送到了乡下暂避,以前与京城的来往信函也挑挑拣拣留了几份最要紧的,藏在了书房的暗格里。

这个暗格的位置,钱参领当然是知道的。与段桐舟达成交易后,他便时时留心寻找机会。只不过张庆庾妻儿不在又无心公事,数日来一直闷在书房里发呆很少离开,钱参领很是费了一番工夫,才将暗格里的文书偷偷拿了出来。

几份文书用油纸包裹,以丝绳紧紧扎束,看上去只有小小一卷。段桐舟接到手中后,丝毫也没有要拆开看一眼的意思,指节收拢,在掌心运力捏了一把,纸页发热发黑,化成片片灰屑飘散落下,看得钱参领心头直颤,面上一片惨白。

“我就知道钱参领是个靠得住的人。”段桐舟完全不在意对方什么表情,淡淡笑道,“你来得正好,还有一件事要劳烦你帮忙。”

钱参领定了定神,抱拳道:“请师爷吩咐。”

“蔷薇坊原来跑马场后头有一间废弃已久的酒坊,你知道那个地方吧?”

“在下知道。”

段桐舟眸中闪过一抹精光,“我有九分的把握,从虎弯峡逃出的那四个人证就藏在那里。请钱参领召集你手下所有精锐,随我一起立即出发前去包抄捉拿。这一次,绝对不能再失手了。”

钱参领呆愣了片刻,突然问道:“秦师爷,既然还有机会除掉人证,那么我们府台大人……是不是就可以……”

事情已经做到了这一步,他居然还有心怀旧主之念,倒让段桐舟有些意外,忙在脸上忙堆起温和的笑容,安慰道:“当然当然,京城宋大人与府台大人有多年师生之谊,若非万不得已,谁愿意看到他有所损伤呢?”

钱参领毕竟跟了张庆庾许多年,私下偷盗文书,他的心中一直有些愧疚,此刻眼见事情有了转机,精神顿时一振,拱了拱手,快步赶去召集部属。

待他的身影消失之后,段桐舟方才冷笑了一声,转向身边的副手,“这些时日我也看清楚了,张府尹绝不是个能撑得住的人,为了稳妥起见,我们一走,你就动手吧。”

第七章 善柳名将

大同府衙位于城南中轴主街背面,大门前一条宽阔的硬面土路,平时少有闲散行人。

带有长林府印鉴的拜帖递进去没有多久,两名通判便诚惶诚恐地迎了出来,殷勤陪着萧平旌到前厅落座,同时遣派差役到后院通报府尹大人。

若按平时的习惯,张庆庾此刻应该在书房。但他毕竟已年近半百,连续多日精神紧张,身体有些抵受不住,早上勉强起身略走动片刻,便又回内宅躺下了。

前衙派来的差役到二门处递了话,管家不敢耽搁,赶紧到寝居里头将书帖呈上。半睡半醒的张庆庾一眼看见“长林”二字,惊得立时坐起,背脊滚过阵阵寒栗,呆了好一阵,方挣扎下了床,命小厮取来正装,穿戴整齐出去迎客。

由于是冬日,寝居外间挂着厚厚的棉帘。管家抢前一步,刚将门帘打起一半,一道青锋剑光刺来,透胸而过,他半声未出便倒了下去,血流满地。

张庆庾顿时吓得魂不附体,连连后退几步。他认得提剑而入的这个青衫人是常在段桐舟左右的副手,心中大概也稍稍有些明白,一面逃向内间,一面大声叫道:“来人!快来人啊!”

血珠从剑锋上滴落,青衫人随手将剑抛开,自袖中扯出一条白绫,淡淡道:“大人不必费力了。院子外头我刚清理过,现在没人,谁也听不见。”

说话间,他已追了上去,将逃到墙角的张庆庾拖了过来,控制在臂间,手中白绫一绕,缠住他的脖颈,其中一端向上一抛,抛过房梁,娴熟地打了个活结,叹道:“如今情势无奈,师爷觉得……还是请大人自行了断的好。”

张庆庾拼死挣扎,手足乱蹬,哪里挣脱得开。青衫人稍一用力,他的整个身体便被拉了起来,脚尖蹭在石板地面上,眼看就要悬空。

一道剑光闪过,瞬间斩断了白绫,一旋又飞回原处。张庆庾重重跌落下来的同时,萧平旌已接住旋回的宝剑,从窗口跃入书房。

青衫人来不及捡起自己刚丢在地上的青锋剑,只得一掌攻上,不过两三招,便被萧平旌踢飞出去,砸在墙上落地,动也不动了。

张庆庾抖着手用力拉扯脖颈间的白绫,好容易拉松了一些,又是喘又是咳,涕泪满面。

他这般可怜的样子,萧平旌看着却只觉得厌恶,冷冷道:“府台大人,你也算为官一方,但凡心中有一丝是非底线,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样的地步。”说着,俯下身想要把他拉起来。

这时半掩的院门突然被撞开,林奚步履匆匆飞奔而来,高声叫道:“二公子!”

萧平旌吃了一惊,忙拖着张庆庾迎出门,问道:“怎么了?”

与上回失败的搜捕不同,段桐舟这次只带了自己的部属和钱参领麾下的精锐,行动快速而又隐秘,直到大队人马奔过街头,扶风堂才听到一点风声。

萧平旌出门去了府衙,林奚到底也只是个医者,萧元启顿时感到自己必须担责,不顾阿泰的极力反对,带着手下仅有的几名护卫赶了过去。人证里有三个是扶风堂的人,霍掌柜当然也不能袖手旁观,召集了自愿跟从的人,也随之一同前往。

林奚深知这么一点人手,哪怕再加上莱阳侯的身份也不可能救得了人。尽管她素日对萧平旌淡淡的,但遇到这样的危局,心底却总有可以指望他想办法的感觉,急急忙忙追来府衙报信。

一听说段桐舟行动突然目标明确,萧平旌便知情况不妙,思绪反而愈发的冷静,拖着张庆庾找了两匹坐骑,与林奚一起赶向了酒坊。

这家废弃酒坊占地原就不小,前面还有一片杂草丛生的旧跑马场,四周十分开阔,错落围合的木栏与矮墙现在已经倒了大半,只余一个破旧歪斜的木栅门。

段桐舟刻意将坐骑停在后面几步,指示手下按兵不动,让钱参领在前施令。大同府兵先分出两队将酒坊包围严实后,方开始各处搜寻。

积满灰尘的空粮囤,堆着破旧酿酒具的草屋,放酒桶的大棚,全都被粗暴地挑开翻看。

段桐舟人虽未动,视线却一刻不停,缓缓扫过四周,逐寸察看,最后落在酒坊深处的一间瓦屋上,提醒道:“这么大一间酒坊,下头怎么可能没有存酒之处?找不到人,就找一找地窖的入口吧。”

钱参领立即向后方待命的一支小队挥了挥手,指了指小屋。

小队接到命令正要行动,突然马蹄声响,萧元启带着数十人飞奔而来,冲入半倒的栅栏内,挡在瓦屋的木门之前。

与周围重重官兵相比较,跟随萧元启的这点人马显得十分单薄,但他头戴金冠,一身华贵衣袍,后方护卫也是锦衣黑靴,衬出一股很有身份的气场,竟也能让纷乱的现场暂时停滞。

段桐舟来自京城,并不怎么将这位小侯爷放在眼里,见钱参领有些犯怵,便拨马上前,扬声道:“大同府在此公干,不知小侯爷这是要做什么?”

萧元启没有理会他,跳下马上前一步,深吸一口气,扬头由左向右看了半周,高声道:“在场的人都听着,我萧元启,乃先帝皇孙,陛下恩封莱阳侯。这间酒坊,已由原主转卖给我,便是我莱阳府的私产。未得我的允许,任何人随意进入……”他唰的一声抽出佩剑,“皆是藐视陛下天威!”

对于远离帝都的地方驻军来说,这项罪名扣得太大,众官兵一时僵立不动,钱参领也有些不安,转头看向段桐舟。

段桐舟呵呵笑了起来,“小侯爷这话说得可笑,姑且我相信你真的买了吧,那也不过是后置的产业,并非皇家分封采邑。地方刑盗大案缉捕凶犯时,你仍然无权拒之门外。哦对了,小侯爷名下好像也没有什么真正的皇家采邑,倒也难怪你不知道这之间的区别。”

他的言语中满是恶意的嘲讽,萧元启眼角的肌肉连接跳动了几下,显然被戳中了痛处,胸中怒意翻腾,一时竟未能接上话来。

钱参领的视线在段桐舟和萧元启之间来回转动了两下,心头再是犹疑不稳,也知此时不能退缩,咬牙抬起一只手,高声道:“弟兄们听令……”

萧元启有些情急,剑尖直指向他,语调凌厉,“谁敢乱动!钱参领,你是挂着朝廷武职的人,自然知道我大梁是有法度之地。若是真有地方刑盗大案,请问案由为何?缉捕之令由何人所发?书文何在?”

钱参领脸颊有些涨红,回应道:“此地窝有重犯,由府台大人亲令缉拿。一应书文当然都有,只不过当下应以追捕人犯为先,小侯爷若要查看申告,日后再说吧。来人哪,动手!”

站位比较靠前的几个官兵犹豫地互相看了看,终究难以抗令,冲向了小屋。

萧元启面色一沉,手中剑锋震动,迎上最前方的一人,只见寒光闪处,一抹鲜血溅出,人体被击得向后飞去,落地不动。

钱参领吃了一惊,连段桐舟都有些意外地挑高了双眉。

萧元启腮边微溅血迹,盯着钱参领的眼睛,语气中带出一股狠劲儿,“怎么?以为我京中闲散子弟,就只敢说话不敢杀人了吗?”

段桐舟的面色阴沉了下来,挑眉向自己后方身穿青衫的部属微一侧头,下了指令。这些人眉梢眼角杀意甚浓,与大同府兵显然不同,得令后立即纵身前冲,毫无顾忌。

他这边接手了莱阳侯,钱参领倒暗暗松了口气,指挥手下官兵绕过中间小小战团,意图冲进瓦屋。霍掌柜带着扶风堂的人拼命拦阻,但到底不是争勇斗狠的人,被压制得步步后退,全靠有些大同府官兵顾念人情,方才没有大量伤亡。

萧元启此时已经急了,剑锋如雪,身手居然十分不错,足足七八个青衫人方才将他困住。段桐舟在后方看了片刻,神情竟有些赞赏,松开了手中的马缰,掌心微抬,已透出隐隐赤红之色。

瓦屋的门板这时刚好被生生扯倒,砸起一股烟尘,钱参领带人正要进入,数柄银色小刀突然呼啸着飞来,每柄小刀攻向不同的目标,将一团人生生从门前逼开了数步。

段桐舟眉头一皱,转头向飞刀来处看去,只见林奚端坐马上,刚刚收回了掷出飞刀的手,她身旁的那名青年正提着张庆庾的后领拍鞍跃下,厉声喝道:“府台大人在此,都给我住手!”

萧平旌的语调并不尖锐,但却能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张庆庾蜡黄的面容也被提仰起朝向前方。府衙官兵等不明所以,现场的混战立时停止。

段桐舟心头微沉,立即扬声叫道:“府台大人被匪徒劫持,钱参领,你还不赶紧搭救!”

钱参领犹疑着正要张口,只见剑锋一闪,萧平旌已将利刃架在了张庆庾的脖子上,道:“好吧,算我劫持,你想要逼我当众撕票吗?”

眼见钱参领和在场官兵全都僵硬地看向自己,一向姿态从容的段桐舟也不禁咬紧了牙根。趁着这片刻僵停,萧平旌拖着张庆庾来到小屋门前,见萧元启衣衫带血,不由关切地问道:“还好吧?”

萧元启与众人一起向他靠拢,微有喘息,低声道:“没事。”

将张庆庾交到他手中后,萧平旌前迈一步,手腕一翻,亮出一块腰牌,展示给在场的人看,同时高声道:“大同府的弟兄们,在下长林府萧平旌,奉家父之命,前来调查虎弯峡沉船一案,肯定不是你们要捉拿的盗匪。大家再看看这位莱阳小侯爷,他承继皇家血脉,当然更不可能是什么案犯。各位虽是奉命行事,但身为朝廷官兵,也应该带着一些脑子,无故攻击皇族是何罪名,你们难道没有想过吗?”

众官兵的神情开始变得惊讶茫然,彼此面面相觑,又看向直属的长官,可钱参领早已是汗出如浆,呆站在原地僵直不动,一时间哪还发得出指令。

段桐舟虽与萧平旌交过手,却并不知其具体身份,此时听他报出名号,心头也不免暗惊,只是面上并未显现出来,反而冷笑了一声,道:“你拿着一块腰牌就自称是长林府的人,谁能知道真假?再说了,大同府地方盗案,本与这位小侯爷无关,我们想要攻击的人,当然也并不是小侯爷,这攻击皇族的罪名,不知从何而起?”

“府台大人就站在这儿,一句话还没有说。钱参领身领朝廷武职,我也将就承认他有出言号令之权。不过你……”萧平旌将视线慢慢转向他,眉间浮起一抹傲气,“在场各位谁来介绍一声,这位先生是个什么东西?此时此刻,你拿的什么资格什么身份说话?”

段桐舟的唇角不由得抽动了两下,瞟了近旁的钱参领一眼,低声道:“钱参领,你若就这样被他三言两语吓住,最后的机会可就真的没有了。”

钱参领被他催逼着勉强开口,语调甚是虚软,“这位公子若真是长林府的人,那想必大家有些误会。不管缘由为何,至少……先请您把我们府台大人放回来好吗?”

萧平旌摊了摊手,道:“就算我愿意放,只怕张大人还未必愿意过去呢。……是吧张大人?”

张庆庾今日险死还生,一直惊魂未定抖若筛糠,若不是被萧元启抓住肩头支撑,只怕连站都站不稳,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弟兄们都瞧见了,大人这个样子,明显是受他威吓……”钱参领想着已无退路,索性一咬牙,趁机抬手指向萧平旌,“你和小侯爷口口声声朝廷法度,若真是依从法度,你身份再尊贵,又有何权强行拘留朝廷命官?”

这句话其实问得很在点子上,萧平旌停顿了一下,正在盘算该怎么回答最好,酒坊外围突然遥遥传来一道语声,音调极稳,“关于拘捕之权,就不劳这位大人费心了。”

在场众人都是一惊,纷纷转头,看向语音传来之处。

酒坊外废旧的跑马场延伸出去,距离主街大约有一箭之遥。由于事先已经清场,此时街口早就没了闲人。一片空寂之中,突有大批兵士快速奔出,极为有序地自外围将酒坊又包了一层。放眼望去,不仅比大同府兵的人数多了好几成,而且甲服整齐,军容肃然,气势上更胜一筹。

围合完成后,马蹄声动,众兵士退让开一个口子,两骑不紧不慢地前后走出。居前的一位三十多岁,黑甲蓝袍,俨然是位高阶将军。比他稍靠后的另一人鬂带微霜,面容温和,遥遥朝向萧平旌这边拱了拱手。

“平、平旌,那个好像是……”萧元启睁大了眼睛,甚是惊喜,“那不是大伯父身边的元叔吗?”

萧平旌当然也已经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绷着脸翻了个白眼,郁闷地道:“口口声声说相信我能处置好,结果还是不放心,居然连元叔都派出来了!”

萧元启竖起双眉,扭头讶异地瞥了他一眼,“能有父兄护持,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你居然还抱怨!”

两人说话间,一列长林亲卫从木栅门下穿过,将内层官兵赶向两边,开出一个通道。黑甲将军与元叔拨马穿过酒坊前的那片空地,停在了段桐舟和萧平旌之间。

方才遥遥传来的那句话显然就是出自这位黑甲将军之口,他的视线从张庆庾的身上移向钱参领身上,之后又看了看段桐舟,朗声道:“大同府军资沉船一案,陛下恩准长林王府主办。我乃齐州善柳营三品参将纪琛,奉老王爷手令,前来拘捕嫌犯,护卫人证物证入京候审。凡胆敢居中阻挠者,斩。”

随着他最后一个字出唇,围在四周的兵士们同时将手中长枪顿在地上,闷闷的一响如震心头。围攻酒坊的大同府官兵们原本就已经有些无所适从,听到这一番话后,慌乱的情绪更是蔓延,许多人不自觉地从段桐舟等核心人物身边退开,挤到一边,手中的兵刃纷纷脱手坠地,就连钱参领也垂下了头,眼底一片灰败之色。

控住了全场之后,纪琛微笑着转向萧平旌,道:“老王爷派二公子前期暗查,想必已有结果,还请指认疑犯。”

他的话音未落,距离数丈开外的段桐舟突然爆起,拍鞍腾身直扑过来,其速度之迅疾,让半侧着身体的纪琛完全来不及反应。好在萧平旌心中有数,知道能名登琅琊的顶尖高手,即便在绝境之中也不可能束手就擒,所以一直暗中凝神戒备。段桐舟身形方动,他便已出剑拦截。

这第二次交手,两人都是倾尽全力绝无保留,一时间剑光如雪掌风炙热,根本分不出胜负。

纪琛是为军之人,惯于排兵布阵,眼下又是在捉拿人犯,并非江湖比斗,所以只旁观了一小会儿,便调出一队长枪手来,指挥着上前支援。

缠斗中的段桐舟双掌连击,强行与萧平旌拉开了两步,运掌如刀,生生将四面刺来的数支枪尖削下握住,随即手掌翻转,反而以其为暗器,运力击出。

令人意外的是,优先被他选为攻击目标的人,竟然是独自站在一侧的林奚。

萧平旌脸色一变,连踩数名长枪手肩头,飞身追上。林奚旋身躲开一支枪尖,又以袖刀击落一支,眼看最后一支逼近前胸,被萧平旌赶到一剑挑开。

段桐舟这一招成功调开了最强的对手,却没有急着逃离,抖手一甩,掌中竟还握有未出手的最后一支枪尖,直击向呆立外围的钱参领。

猝不及防之下,钱参领甚至没有反应过来,雪亮的枪刃已刺透喉间,身体重重向后倒下。

段桐舟手下的青衫剑士自被包围后便一直没有行动,这时却如同接到了指令一般,同时出手截挡护持,为他抢出了一个机会冲出围堵,夺下一匹坐骑飞奔逃离。

萧平旌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如果不能趁着今日的声势拿下这位琅琊高手,那么回京路上必定会隐患重重,所以护下林奚后,直接跳上旁边她的马,紧追在后。

连追了两个街坊,行人渐多,前方又是十字街口,放眼望去,已经判断不出段桐舟的去向。

萧平旌不得不勒停了坐骑,懊恼地抓了抓自己的额发。

第八章 杀机犹存

一夜朔风过后,大同府衙的青瓦上凝满白霜,檐边悬下细短的冰凌。

前衙角门开启,两辆结实的黑毡马车驶了进来,停在二门庭院中一辆囚车的侧方。元叔引着程大夫等人从内院方向走出,遥遥看见萧平旌坐在厢房廊下,忙将几个人证交给亲卫陪伴,自己赶了过去,笑着施礼问候:“二公子,昨夜睡得可好?”

萧平旌闷闷地哼了一声。

元叔哪能不知道他的脾气,笑眯眯地安抚道:“别生气了。老王爷只是觉得,陛下从京城派来的特使必是文臣,一路行动缓慢不说,也不可能带太多人手,你就是等到他来,最终也还是要从邻近地方州府借调兵马,万一运气不好……”

父亲担心的是什么,其实萧平旌一想就明白。这桩案子如果只有张庆庾一个地方官员涉入尚属不难,如果不是,那么邻近大同府周边的,合谋概率自然高些。既然一时判断不准,那么还不如干脆远远地从齐州调人过来,完全杜绝这个可能。

道理虽然全都懂,可这种依旧要靠父王来善后的感觉,还是不免让他有些沮丧。

“我前脚刚走,父王后脚就在盘算了吧?”萧平旌瞥了元叔一眼,问道。

元叔呵呵笑道:“哪能呢?老王爷绝对相信二公子能把事情办好,平时根本没怎么多想。只是回京途中刚好经过齐州,善柳营的这位纪将军依制前来请安。他品级够高,治军也不错,连世子爷都曾听人夸过他办事仔细,堪称名将。王爷一想,这不正好合适派过来给二公子您搭把手吗?所以顺便就安排了。”

正说到这里,府衙大门被打开,纪琛恰好带着一队亲兵从外头回来,神色疲惫,眼下一圈暗青,但周身上下的刚硬气息依然未减,步伐仍旧有力。

善柳营驻扎的齐州位于甘南五州之外,并不直属长林麾下。纪琛平时少有机会见到老王爷,对派给自己的这个差使丝毫不敢怠慢,一路上快马加鞭的,倒比元叔还要心急。昨日险险抢在紧要关头赶到,拿下嫌犯,护住了人证,本该松一口气,结果听说走脱的那个人竟是琅琊榜上排名第五的高手,心里顿时又有些着急,率领手下在大同府城中整整搜查了一夜。

迎上前招呼的萧平旌一见他深锁的眉头,便知结果必不如意,抱拳行了一礼,安慰道:“像段桐舟这样顶尖的人物,哪能让咱们轻易抓到。倒是有劳纪将军这么辛苦。”

纪琛急忙回礼,谦辞道:“二公子客气了。这些人竟敢断我前线补给,所行之事何等卑劣!我也是为军之人,能受老王爷之托略尽心力,那是末将的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