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实不怕父王生气,”萧平旌仰头看着他,眸中微有亮光,“我最害怕的,一直是大哥你不生气……”

萧平章呆呆地怔住,压抑了半日的情绪在胸中翻滚激荡,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我真的已经知道错了,以后一定会三思而行,”萧平旌的脸上满是愧疚之色,“绝不再这么莽撞……让父王和大哥为我担心。”

萧平章目光柔软地看了他半晌,终于抿住唇角笑了一下,伸手揉了揉他的头顶。

巡防营及时阻止关外马场袭击北燕使团,怎么都算大功一件。孙统领心下得意,连夜叫师爷拟了奏本,将事情始末呈报给内阁,荀白水为了撇清不敢耽搁,又立即转奏入养居殿。

竟然有人胆敢如此蔑视王法,在金陵天子之地做出这样的事情,萧歆自然怒不可遏,立即诏命内阁严查严惩,并调飞山营立赴关外封锁这七大马场。

其实按萧平章最初的想法,虽然借着北燕和谈的机会,朝廷自设马场革新马政势在必行,但这终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大梁数十年马政还算平稳,前线供给也基本合规,各大马场原有的格局并没有出现难以修补的弊端,完全不到直接废弃的程度。旧制与新政之间如何平衡衔接,各大马场的现状如何兼顾,一直都是下一步想要商讨解决的议题,谁知还没有安排周全呢,消息先就泄露了出去。马场的人并不知全盘细节,以为吃饭的生路一下子全都没有了,这才铤而走险,惹出眼下这团乱子,平添了后续诸多麻烦。

段桐舟是刑部天牢在逃的人犯,自有一套填写尸格确定身份的例行规程要走,而荀飞盏是由梁帝钦令主责缉捕之人,提刑司商文举在最终烧焚尸体之前,也十分周全地恭请他前来加签结案的案卷。

荀飞盏亲眼看见段桐舟跳下山崖,知道其死因身份皆无存疑之处,天牢不过是走个书文过场而已,随口答应着,并没怎么记在心上,隔了三天才想起此事,随意找了个不当值的时间,前往刑部殓房阅看尸格。

四月天气已趋和暖,段桐舟的尸体加了冰,单独存放在一处小间。荀飞盏站在院外等着提刑司商文举拿文书过来,本没打算去看尸首,谁知眼尾随意一扫,竟在小间里头看到了萧平旌的身影。

“太医不是吩咐卧床吗?你怎么跑出来了?”荀飞盏快步走了过去,关切地问道,“段桐舟肯定死得透透的,你还不放心,非得要亲自来看一眼?”

萧平旌正站在小间尸床旁翻检段桐舟的随身遗物,转过头一看是他,顿时一脸的郁闷,抱怨道:“你说说看,我又没伤肺腑又没动筋骨的,非逼着躺在床上,那不就跟坐牢一样吗?好不容易偷跑出来,你就别管我了。”

荀飞盏忍不住笑了笑,走到他身边瞟了两眼惨白的尸身,感慨道:“江湖中人为了荣耀富贵,介身于朝局之间,为某一方权贵效力,各国并不罕见。但段桐舟已经有了这般声望武功,却仍是不计生死忠心至此,恐怕远非‘名利’二字所能解释。平旌,你觉得他到底图的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无人可答,萧平旌也只能叹一口气,随手将盖尸的白布拉起,刚拉过腰身,手底突然一顿,“这是什么?”

荀飞盏朝他所指之处凑了过去,只见尸体上臂内侧隐隐露出一小半文绣,提起翻转一看,整体图样是一枝花卉,椭圆带尖儿的叶片微卷,捧出并蒂的两朵花头。

萧平旌皱起眉头,“……这个图样不是文绣常用的花卉,但我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

他这么一说,荀飞盏竟然也觉得有几分熟悉,两个人拧着眉头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转头瞥见商文举捧着文书十分知趣地等在门外,也不知已经默默站了多久,立时觉得过意不去,赶忙出来先办正事。

签结案卷花费不了多少时间,两人走出刑部大门时日头刚刚过午。萧平旌明显不想这么早回去,荀飞盏也没什么要紧的事,突然想到军器监新制了几把好弓,便商量着一起去借了出来,前往皇家南苑猎场试箭。

萧平旌到底还带着外伤,不能亲自上手,专指些刁钻的目标让荀飞盏试射。身为禁军大统领,荀飞盏不仅近战身手高绝,弓马也极是娴熟,调整适应了几次后,一箭飞出,射下了半枝柔软的柳条。

“好!好箭法!”鼓掌喝彩之声从后方转来,萧平旌回过头只看了一眼,便不由自主地朝荀飞盏的身后躲了躲。

南苑猎场位于皇城之内,与其他几所借山野之势所建的猎苑不同,其湿地缓坡、往来步道多为人力所建,还安插了许多假山与凉亭。荀飞盏两人试箭的草坪背后就靠着半坡,顶上一座八角小亭,弯折而下的石阶上大约立着七八个人,站在最前方的便是萧平章,身边一位锦衣青年鼓掌的手还未放下,正是刚才出声喝彩之人。

惠王慕容栩乃燕后嫡出,位封亲王,按大梁礼制,待客位高一阶,他出使金陵应由太子礼迎。但当今东宫还不满十一岁,惠王此来为的又是极要紧的国事,并非仅有礼节场合,故而梁帝早就下旨,命长林世子代为迎客。

萧平章若是另一位皇子,这道旨意也许会令人有些遐想,可他只不过是位在宗室,和谈内容又大半与北境相关,朝野内外除了荀皇后心中不悦以外,连荀白水都觉得没有什么不妥,还特意入宫劝解安抚:“旨意上若说代天子礼迎,也许还有值得谏阻之处,可陛下说得很清楚,这是代东宫礼迎,意思就是替太子殿下跑腿办差的,娘娘根本不用计较。”

荀皇后心里其实也知道礼数上没什么,只不过是忧虑太子少了历练,而长林世子的声名太盛罢了。这份私下的怨意除了几个心腹之人,连太子萧元时都没有察觉,可惠王偏偏就能猜得出来,觐见梁帝时主动提出要去东宫拜会,令许多人心中十分舒坦。这边捧了皇后的颜面,那边面对长林府他也并不怠慢,初见时便夸赞萧平章俊雅高华名不虚传,又备了许多不太贵重又显别致的礼物,从王府到内阁,但凡礼节上应该点到的一个不漏,连巡防营处都不忘记派专使道谢,可谓上上下下周全妥帖,不过数日便赢得赞誉一片。

荀飞盏值守宫城,这几日与惠王交集不多,本身对这种长袖善舞的人物也不感兴趣,收弓上前见礼时,反而对他身后的拓跋宇更关注一些。

当着客人的面,萧平章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微笑着给惠王引见,“这位是金陵禁军营荀大统领,这是舍弟平旌。”

惠王笑得满面春风,欠身应了荀飞盏的礼,又看向萧平旌,赞道:“那日金陵城外初见,二公子真是好身手。”

萧平旌不喜应酬,行了礼没有接话,视线无意识地扫过惠王身后的几个人影,突然怔了一下。

大梁皇家猎苑安防严谨,长林世子又有亲卫,故而惠王随身只带了两个人,一个是拓跋宇,另一个锦衣华服,身形轻丽,虽然英气勃勃又穿着男装,但还是明显能认出是个女子。

察觉到长林二公子扫视过来的目光,重华郡主并无避讳,反而微微仰起头,直接迎视,一双黑眸亮如星辰,在对方移开视线后依然专注地盯着他看,面色漠然没有表情,也不知道她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萧平章是奉旨待客,荀飞盏却不担这个差使,见礼后便可离去,但他瞅着萧平旌未得允准只能跟在兄长后头的样子,很讲义气地没有抛下他,也随着一行人缓缓同行。好在这次游赏南苑的活动本就已近尾声,大家绕着浅塘苇丛又走了片刻,便有内监前来禀报说回程车马已经备好。

南苑正门外是一片柳林,绿绦垂拂,乳燕翻飞,景致不输园内。惠王一面请相送的萧平章留步,一面又啧啧夸了两句美景。

萧平章淡淡笑道:“这周边山水,倒还有几处值得游赏的地方,只不过惠王殿下若在金陵停留太久,就不怕邑都朝中生变吗?”

这位惠王殿下自入京以来,无论是正式朝阁会谈,还是各类场合交往,总是言笑晏晏,不急不缓。可萧平章此时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如同在完美的面具上劈开了一条细缝般,瞬间逼出了他眉宇间的忧沉和焦虑。

“两国之盟,当由陛下圣裁,长林府并不介入和谈。”萧平章唇边依然带着浅笑,语调平静,“我不过是想提醒殿下,就贵国全域大局而言,南境安稳才是最要紧的,不知殿下可以为然?”

说完这句话,萧平章垂下眼帘,缓缓后退了一步,抬手礼送。惠王控制住了面上的表情,也没有当场给予回应,默然点头还礼,转身进了马车。

等到北燕车队辘辘远去,一直静候于远处的萧平旌才和荀飞盏一起走上前,笑道:“那位重华郡主内息平滑,下盘极稳,绝对不是咱们想象中的深宫弱女。按我的判断,她就算还不到大嫂的程度,那也差不了多少了,是吧荀大哥?”

荀飞盏被他问得噎了一下,想了想方才答道:“北燕骑射之国,一向尚武成风,有一个身手甚好的郡主也不奇怪。”

萧平旌耸了耸肩,“说句实话,打扮成那个样子还不如干脆就穿女装呢,真以为别人都看不出来吗?”

荀飞盏宽容地道:“咱们两国风俗不同,北燕女子行事更少拘束。说不定人家打扮成那样,反而是为了顾忌体念咱们的礼仪呢。”

萧平章这时方才回过头,上下扫了平旌一眼,“你既然已经可以到底乱跑,背后议论人家姑娘了,那也别闲着。从明天起,陪我一起招待北燕客人吧。”

萧平旌立时一呆,按着胸口道:“我这是听医嘱出来活动气血的,其实伤口还是很疼……不信你去问林奚……”

萧平章好笑地斜了他一眼,“林姑娘才不会帮你说谎呢。……好啦,你也不用吓成这样,那位惠王殿下显然懂得权衡轻重,据我估算,这场和谈的最后结果,应该耗不了几天就能出来了。”

长林世子奉旨代东宫迎客这么些天,对惠王的预判当然不会有大错,南苑赏游之后才过五天,内阁便呈递上两国和谈的初本,议定北燕提供五百种马,三年缴清,大梁遣派五十工匠北上,教授囤粮之法,亭山王世子迎娶大燕重华郡主,择日完婚,从此便为姻亲之国,结盟修好,互不犯界。

入京后一直十分活跃的惠王在定约之后突然安静了下来,除了必要的礼节场合外不再出门,静静地在馆驿等待最后互换盟约的吉日。

北燕使团入住的这处皇家馆驿原由离宫改建,一应规制仪同亲王府,重华郡主自有独居的内殿,楼阁秀美,陈设华丽,日常使用供给都由内廷司安排,极尽礼遇。

大梁物产之丰向来远胜燕地,其衣饰、膳食、器物之精致更是诸国之冠。但这位北燕郡主明显不喜奢靡,日常起居只肯使用随身携带之物,连歃盟之前最隆重的逸仙殿宫宴,也不愿更换荀皇后赐赠的金丝梁服,身边的侍女苦劝无效,只能到前殿来禀报惠王。

惠王身为一个嫡皇子,能练得这般手腕圆滑,通晓八方人情,可见以前在邑京都城的日子过得也并不轻省。对于五百良驹的条件他原本还有些犹豫,耗费了不少精力想要拼力争回,直到长林世子淡淡的一句话,才让他最终死了这条心。

既然大梁通晓内情,并不怕跟他细磨慢等,那么再多拖延也是无益,惠王无奈之下只能让步,打算早些换约送嫁,回去也好专心处置国中内务。

侍女怯生生地前来回报时,惠王已经躺下准备休息,闻讯后只觉得脑门一阵阵发疼,但又不得不起来换了衣裳,带着拓跋宇赶往内殿。

重华郡主垂着眼帘过来行礼,眉宇之间甚是冷淡,显然并无惧意。

“你说想看看金陵城,想出去见识一下大梁人物,我已经全都顺了你的性子。如今和谈初定,你已经是待嫁的郡主,依从大梁的风俗理所应当,为何还要任性而为?”惠王怒气冲冲地斥责了一番,转头命侍女将梁服拿来。

荀皇后送来的是嗣妃正装,金丝叠绣,云锦为绶,对着室内高烛展开时,可谓流光灼灼,耀眼夺目。重华郡主淡淡瞟了一眼,将视线转向窗外新月,声音有些哽咽,“记得当年我十三岁时,第一次在猎场夺了头名,父王夸我若是男儿,当可出马扫平天下。没想到如今皇室衰微,放任叛军步步坐大,先祖铁血之风荡然无存,竟连我也不得不远嫁异国,当一个和亲的棋子。”

站在惠王身后的拓跋宇闻言不由皱起了眉头,语调有些不满,“你现在说这些话有什么意思?这和亲的人选,又不是五殿下定的。再说出发的时候问你,你不是说很愿意吗?”

“放心吧,我仍然愿意。只要想想咱们国中现在那一团乱局,我就实在是不能更加愿意了。”重华郡主回身看向两人,唇边挂起一丝冷笑,“再怎么倔强,我也只有明日还能再穿一穿故国衣冠,以五哥你的金口银舌,找到合适的说辞并不为难,又何必一定要连夜过来逼我呢?”

想到婚典之后,她一个女孩儿便是独自一人留在异国,无亲无故无人照拂,惠王心中难免有些松软,犹豫了片刻,无奈地让了一步,“你明日只是出席宫宴,未行大礼之前,也不是非要更换梁服。但我希望你能记住,等我们回程之后,就真的再也没有人能替你描补,此地不比家乡,这个任性的脾气,还是尽早改一改的好。”

重华郡主眸色深深,既不应诺也不反驳,完全不知究竟听进去没有。惠王拿她也没有别的办法,摇了摇头正要离开,这位堂妹却又突然叫住了他,“和谈若成,五哥回邑京城后便会册封为太子。不知将来的军政大局,你是如何打算的?”

惠王不由一怔,“怎么突然想起来要问这么大一个问题?”

重华郡主神色哀凉,眸中微微泛起泪意,“五哥最擅和谈,眼下燕梁盟约已定,下一个要商谈的,想必就是琚水北岸的叛军了?”

惠王苦笑了两声,叹息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咱们大燕现在的内战之局,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如若民生不得起复,朝政依然朽坏,单单依凭先祖当年的铁血手腕就想平定乱局,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重华郡主眼底朦胧的泪意渐渐消失,最后长叹一声,化为一片漠然,低声道:“五哥见识深远,朝野皆知,你的决定自然没错……只可惜那个时候重华已经帮不上忙,唯有在此遥祝,望你能心想事成。”

第三十章 金阶剑影

燕梁之间的这场和谈历时两载,最终功成,金陵各方不管内心深处究竟如何,至少表面上全都是一片喜气洋洋。钦天监测出吉日后,礼部安排先在逸仙殿设宫宴庆贺,次日于朝阳殿互换盟约,三日后行送嫁之礼,惠王便可返程归国。

作为两国结盟的第一步,逸仙殿宫宴自然十分要紧,荀皇后提前好几天就开始请太傅陪同东宫演礼,甚是看重,不料就在临开宴的前一天,萧元时突然有些着凉,症状虽不重,却是咳嗽不断,太医提议休养两日不必预席,令皇后十分愠怒。

“越是隆重的场合,宗室朝臣就越该看着太子陪在陛下身边。这两国邦交不见东宫像什么话?京城里已有谣言编派太子病弱,难道还要让这样的恶语传到他国去不成?”

太医们劈头盖脸挨了一顿骂,哪里还敢多说半个字,惶恐不安地熬制了汤药拼力看护,只希望能稍稍压制表征,先熬过这场宫宴才好。

次日一早,荀皇后起身梳洗穿戴,在正殿凤位上等了许久,也不见太子过来辞行的人影,忙命素莹召来东宫司礼责问:“太子怎么还不来行了礼去前殿?再过一个时辰就要开宴了,哪有让圣驾等待的道理,东宫就没有人提醒吗?”

东宫近侍一向惧怕皇后胜过萧歆,战战兢兢叩头道:“回、回禀娘娘,陛下召长林王爷进宫一起用早膳,老王爷先绕去东宫探望,听到太子咳嗽十分心疼,陛下就传旨说……说让殿下好生将养,不必参加宫宴……”

荀皇后定定地盯着下方的司礼官,手中的绣帕几乎要被扯裂。但这道旨意是萧歆所下,她很明白自己此刻什么话都不能说,一口银牙差点咬碎,才硬生生将胸口怒意忍了下去,冷冷道:“本宫知道了。”

正阳宫中的这股怒意,养居殿里刚陪梁帝用过早膳的萧庭生当然感受不到。此时离开宴还有半个多时辰,萧歆命人拿来棋盘,两人见缝插针对弈起来。

棋行中盘,萧歆觉得自己棋面占优,眉间不由浮起得色,“宫中圣手无数,但还是与王兄下棋最为痛快。”

“可不是嘛,陛下与臣的棋力一样的弱,真正算是对手,若跟其他人对弈,单看他们费心费力不要赢得太快,这兴致就已经没有了。”

萧歆笑得拈不住子,“这种实话也只有王兄敢说。”

这时荀飞盏从殿外进来,躬身行礼,提醒道:“回陛下,差不多可以起驾了。”

萧歆恋恋不舍地又看了看盘面,舒袖起身,由内监服侍穿系外袍,眼尾随意一扫,瞥见荀飞盏站在侧方,一脸想说什么又不敢开口的样子,不由皱了皱眉,问道:“有什么话就说吧,跟朕这儿还忍着?”

萧庭生笑道:“年轻人的心思还用问,陛下猜不到吗?”

“王兄这是猜到了?那你说说看。”

“飞盏戍守宫城,能得见绝顶高手的机会并不多,”萧庭生微笑着瞟了荀飞盏一眼,“北燕使团过几天就走了,你想请陛下允准,跟瀚海剑较量一番,对不对?”

荀飞盏撩衣跪地,低头道:“臣是想着……和谈初定,今日宫宴气氛一定不错,若说是为了宴饮助兴,拓跋宇应该也不会介意的。”

梁帝摆了摆手,“朕就是弄不懂你们这些武人比来比去有什么意思。好啦好啦,朕知道了!”

荀飞盏登时大喜,急忙叩首拜谢,高高兴兴地飞奔出殿,传令起驾。

若按逸仙殿宫宴的规格,萧平旌无爵无职,原本不用参加。可什么样的规矩都比不上皇帝宠爱,宫中早就传下谕令命他同行,礼部也十分习惯地在世子座下多设了一席。

自那日在南苑门外说了几句实话,惠王在萧平章面前便不再伪装,几次直来直去的交往之后,两人彼此惺惺相惜,都觉得若非异国相隔,说不定还能成为挚友。

时近辰正,参宴者已齐聚殿中。客方第二位以矮屏稍加围隔,重华郡主敛容端坐,纹丝不动,连额前垂落的珠串都不见半缕微荡,整个人犹如石像一般。

萧平章朝她看了一眼,转头对惠王笑道:“数日之后,燕梁便是姻亲之国,如若日后有缘,平章还想去贵国一游呢。”

“若说我燕地风光,倒是有许多值得游赏的地方。”惠王虽也面带笑意,但眸中郁郁之色终是难掩,“我也希望有朝一日,国中清平,可以邀约世子前来做客。”

萧平章犹豫了一下,见左右近身无人,低声道:“说句交浅言深的话,贵国叛军能在两年之内就拿下半壁江山,恐不是‘暴民负恩’四字可以解释。我长林虽是武门,但也知民心所向,绝非利刃所能改也。好在殿下不愿一味铁血,有志于正本清源,心胸实在远超他人,平章对此甚为感佩,也希望殿下归国之后,能够得偿所愿。”

惠王的政见在北燕国中尚有许多人无法理解,远离故土居然能听到这番知音之言,心头登时一热,感慨地点了点头。

这时殿外金钟遥响,昭示圣驾将至,殿中三三两两闲谈的人急忙回归本座,皆整束衣冠,屏息以待。不消半刻,梁帝由萧庭生陪同自后殿走上御阶,朝下方扫了一眼,缓缓落座。

在司礼监唱礼声中,下方山呼叩拜礼毕,萧歆抬手示意众人依序入座,目视桌上金杯。

殿中陪侍在各个席位后的内侍宫娥立即齐刷刷上前,斟满酒杯。

萧歆左手举杯,右手微扶杯底,微微转身面向右侧客位,笑道:“燕梁世代毗邻,素有邦交。眼见盟约将成,联姻修好,实为边民之幸。惠王殿下劳途远来,朕身为东道款待简薄,还望大度勿怪。在此一杯水酒,聊表朕亲近之意,请。”

他开口时,北燕诸人皆已起身静听,“请”字之后,方才举杯,由惠王回应道:“能得陛下赐宴,实乃我等之幸。燕人素来口拙,不善言谈,佳酿在前,当先饮为敬。”说罢,仰首一饮而尽。

梁帝顿时满面笑容,显然十分高兴,“惠王殿下真是爽快人。”

主人安席三盏之后,便是客人回敬,时起时坐饮至第六杯,才算是能真正安稳坐下。御乐坊开始奏乐,舞者入殿,以祝宴饮之兴。

趁着这团热闹,跪坐于惠王肩下的拓跋宇悄悄拉了拉他的袖角,压住嗓音叫了声:“殿下……”

惠王并不回头,脸上完美的微笑半点未动,只低低回了他一句“知道了”,继续欣赏歌舞,待一曲完奏,方额手赞道:“大梁乐舞风流,果然是诸国之冠。”

梁帝眉梢眼角皆是笑意,转头看向长林王。萧庭生随后起身举杯,笑道:“惠王殿下年少有为,老夫也敬你一杯。”

惠王连称不敢,饮罢又要回敬。萧平旌瞧着他们来来往往的只觉得十分无聊,在桌面下玩了一阵手指,被兄长看了一眼又赶紧坐好,半仰着头眼神渐渐有些放空。

刚刚拓跋宇向惠王所求之事,其实与宫宴之前荀飞盏所求之事都是同一桩。惠王正思忖着怎么开口,萧歆先在座上笑道:“酒过三巡,兴致正好。对了,朕好像听说……贵使之中竟然有位琅琊高手?”

惠王急忙示意拓跋宇随他起身,介绍道:“这是表弟拓跋宇,我国中瀚海王第三子,由小王姑母谨贤长公主所出,今年琅琊高手榜上,忝居第六。”

梁帝啧啧赞道:“果然是英雄出少年。”说着回头看了荀飞盏一眼,“朕困居深宫,见识不广,身边的人也都是井底之蛙。今日你我宾主尽欢,又有如此人物,不妨为宴饮助兴,彼此切磋一下如何?”

此言正中拓跋宇下怀,一脸雀跃之色已是难掩,惠王回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道:“既然陛下有此雅兴,小王岂敢推辞?”说罢,微微抬手。

拓跋宇顺势走出席案,来到殿中静候。荀飞盏解了随身佩剑下殿,与他相向而立。一名内侍捧出两柄普通的青钢剑,两人各拿一柄,抱剑为礼。

高手起势大多并不华丽,两人又都走的至刚至阳的路线,最初几招试探之后,剑锋随即转烈,满殿顿时剑气纵横。

萧平旌终于来了兴致,忙将座椅向前挪了挪,凝神观战。不过这御前比试嘛,再是激烈也有分寸底线,围观的人激动者有之,兴奋者有之,但却没有人真正紧张,还有好些人跟惠王一样,虽然佯装认真看着,但其实根本没有看进去。

矮屏后一直默然垂眸的重华郡主这时终于抬起了头,呼吸微微急促,眸中闪过亮光。

昔年琅琊榜上曾有天泉遏云之战,历经两代多次相约,其中较量最久的一回,足足打了五个时辰才分出胜负。不过此时在天子金阶之前,拓跋宇和荀飞盏又都不是江湖人,当然不可能这么没有分寸,不过一两百招,便甚有默契地力拼了最后一剑,各自分开,彼此抱剑互谢指教。

萧平章侧身询问小弟:“你自诩眼光好,说说谁赢了?”

“平手。”萧平旌带着笑意低声道,“绝对的平手。”

无人故意相让,各自拼尽全力,当然称得上是绝对的平手。但拓跋氏历代皆以瀚海剑著称,而荀飞盏出于蒙挚门下,却是人人皆知的拳宗。

拓跋宇在殿中向御座行礼之时,两边唇角已经不自禁地抿了起来。

高踞御座之上的萧歆拊掌笑了数声,“朕是外行,看着只觉得热闹。来人,赐酒!”

御赐之酒由宫女另托玉盘金杯捧出,两人谢恩后,仰首饮下,还未来得及还杯,围屏之后的重华郡主突然站起身,抬手齐额,叫道:“陛下。”

殿中人数虽多,但此时既无乐舞,也无人说话,这清脆的语音便格外引人注意,几乎所有人都愣愣地转过头,连惠王也迷惑不解地看向了她。

萧歆温和地问道:“郡主有什么事吗?”

重华郡主绕开围屏,来到殿中俯身行了个大礼,道:“我大燕风俗,闺阁习武如同男儿。既然今日切磋是为两国之好宴饮助兴,那么小女斗胆,也请一战。”

荀飞盏满面惊讶之色立转尴尬,又不好明说什么,只能看着梁帝,一脸的不愿意。

惠王眉间腾起怒意,压着嗓音厉声喝道:“重华,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不许胡说!”

重华郡主眸色悲凉地看向他,语调幽沉,“虽然嫁期已定,但至少今日,重华还是大燕女子,望五哥再容我任性一回。”

“你的任性早就不止一回两回了,”惠王咬紧牙根,怒气更盛,“只恨我没有早些管教你,还不赶紧退下。”

萧歆性子本就随和,又身为东道之主,眼见两人间的气氛有些僵硬,便笑了一下劝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朕这个大统领一向鲁莽,郡主乃皇家贵女,朕担心他手下没有分寸。”

“大统领一战之后,想必劳累,小女不敢继续叨扰。”重华郡主稍稍侧转身,视线投向萧平章兄弟的座席,“听闻长林二公子曾在琅琊山学艺,小女甚为向往,借此良机,不知可否指教一二?”

萧平旌本来只是在旁观,嘴里还咬着一块点心,谁料话头突然指向他,惊讶之下差点噎住,赶紧快嚼了几口吞咽下去。

萧歆见惠王的脸色已是极度难看,不想坏了气氛,忙安慰他道:“我大梁前朝,也有专于武事的郡主,巾帼英豪不逊男儿。既然只是席间助兴,倒也不必过于拘泥。”说着看向萧平旌,以目询问。

和荀飞盏这种不愿与女子公开争胜的大男人相比,萧平旌长在琅琊山,显然更加随性,拍了拍手上的点心渣子,便要起身。

萧平章却皱起眉头,抬手先虚按住他,向梁帝道:“陛下知道,平旌身上有伤未愈,不宜出战。郡主如要切磋也不急在今日,将来联姻之后长住金陵,想必也少不了这样的机会。”

重华郡主眸中水波盈盈,长叹了一声,“听说大梁风俗,一向教导女儿柔顺为先。此次临行之前,小女曾答应父王,联姻之后便会以夫君为天,就当自己生来便是大梁女子,从此不再舞刀弄剑,不再娇蛮任性。”说着说着,她的眸中竟滴下泪来,一面以袖擦拭,一面强笑道,“请长林世子放心,小女出手一向很有分寸,只是想要讨教琅琊所学而已,绝对不会随意伤人。”

她这样凄凄楚楚,场面委实有些难看。萧平旌小声道:“大哥,我早就没事了,随便敷衍她一下吧,你看惠王殿下脸都绿了……”

在庆贺两国结盟的宫宴上,确实不好闹得过于尴尬,萧平章犹豫了片刻,只得默然首肯,但在小弟起身走向殿中时,还是向荀飞盏使了一个眼色。

荀飞盏会意,迈了两步,扶剑立于梁帝侧前方,加以警戒。

内侍再次送上两柄崭新的青钢剑,萧平旌礼让重华郡主先挑了一柄,各自抱剑行礼。

抬起的手臂还未放下,重华郡主突然跃身而起,长剑于空中出鞘,当头劈了下来,萧平旌抽剑格挡,竟被震得后跳了一步,连荀飞盏都不由自主吃了一惊。

北燕瀚海剑成名已久,在场的武学高手对于拓跋宇的路数多少都还有些认知,但重华郡主师从何方却是无人知晓,只觉得她剑招繁复,步影如幻,但同时又酷烈刚猛,不畏以内力硬拼,显得甚是矛盾诡异。两人甫一交手便激烈异常,渐渐地连荀飞盏都有些看住了。

萧平旌最初起身时便打定了主意要敷衍留力,一开始猝不及防,似乎有些略处下风,但渐渐熟悉了对方剑路后,他的出手便从容了许多,既不露败象,也不全力攻击。

萧歆完全看不明白,转头用询问的目光看了荀飞盏一眼。

荀飞盏俯身,低声解释:“重华郡主身手很好,但平旌已经控住了大局。他知道怎么给对方留颜面,陛下不用担心。”

这时重华郡主久战不下,似乎已经有些焦躁,剑风变得更为凌厉,大开大合,两柄锋刃几度直接相交,击出了零星的火花,最后再次跃身而起,以剑为刀,又是一记当头力劈。

萧平旌这次早有准备,声色不动,旋身退步,从容地挥剑格挡。

两人对战所用的青钢剑虽由内廷精造,但毕竟不是神兵利器,剑身在多次重击之下已现裂纹,最后这一击时重华郡主拼尽了全身的内力,竟生生将两柄锋刃强行震断,其中半枚剑尖飞射而出。

带着寒光的雪亮剑锋如同刚刚脱弦的利箭,直奔惠王前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