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宇的座席在惠王肩后,隔了大约两臂的距离。和在场的梁人不同,他对重华郡主的实力相当清楚,殿中的对战完全引不起他的兴趣,视线虽然放在前方,心头却一直在回想刚刚与荀飞盏的那场较量,直到惊呼声起,才陡然发现寒锋逼近。

一手抓向惠王背心试图将他拖开,一手以肉掌格挡剑尖,纵身扑上的拓跋宇已经逼出了自己的极限,终究还是迟了一步。

长约五寸的剑尖几乎完全没入惠王的前胸,鲜血飞溅的同时,他的整个身体重重仰摔进后方拓跋宇的怀中。

满殿瞬间惊寂无声,连梁帝和萧庭生都一齐站了起来,目光僵直。

萧平章第一个反应过来,厉声喝道:“快叫太医!”快步奔上前去,先将呆立的萧平旌拉到自己身后。

惠王双目圆睁,半张着嘴,血流从口角不停涌出,喉间发出咯咯之声,不成字句,视线直直地看向面色雪白的重华郡主,胸口在急促起伏数下之后,突然停住。

“五哥!”重华郡主如同这时才清醒过来一般,猛地抛下了手中断剑扑到惠王身前,哭喊了两声后,转而回头怒视萧平旌,“我五哥为结盟而来,心怀善意,长林府纵然不愿和谈,也不须下此毒手啊!”

萧平旌难以置信地瞪着她,转身对萧歆大声道:“我没有!”

一直在绝望地试图将惠王摇醒的拓跋宇听到重华郡主的嘶喊,猛地抬起发红的双眼,双足一蹬,发泄般地直扑萧平旌而去。

萧平章哪里肯让他们两人在此时对战,拉着二弟连退数步,荀飞盏已经赶到,强行拦挡在中间,高声道:“拓跋公子,你先冷静一下……”

拓跋宇几番冲不过去,眼中的熊熊怒火已将泪滴烧干,转身面向梁帝,咬牙道:“……惠王殿下一片诚心,却被凶徒当殿刺杀。陛下若是不给一个交代,这桩血仇,我大燕世代不忘!”

萧歆面色灰败,看了看焦灼茫然的萧平旌,又看看惠王血淋淋的尸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决断。刚刚被吓呆在座位上的荀白水此时总算缓过了神,他位次靠前,几个快步便奔到御座边,低声道:“陛下,众目睽睽之下暂时不好分辩,请先安抚为上。”

眼前似乎真的没有其他可以收场的办法,萧歆犹豫了一下,见长林王绷着脸并无异议,也只能无力地抬了抬手,吩咐道:“来人,萧平旌行事鲁莽,立即拘押,先囚禁于刑部天牢,容后详查!”

荀飞盏不敢离开拓跋宇左右,转头示意侍立于殿角的副统领唐潼亲自过来。萧平旌本想再挣扎解释几句,却又感觉到兄长握在他肩头的手掌用力压了一下,只好闷闷地低下头,顺从地被带离了大殿。

正掩面痛哭的重华郡主再次高声道:“陛下明欺我等远离故国,无援无依……凶徒如此大恶,却只是拘押而已吗?”

萧平章完全没有理会她,低声向拓跋宇道:“拓跋公子,此事并非激愤所能解决,当务之急,还是先安置好惠王殿下吧……总不能一直这样……”

拓跋宇怔怔地转过头,惠王的尸身还倒在桌案之后,一只手无力地垂放在血污中,眼瞳灰白,似是不甘心就这样闭上。

他跌跌撞撞地走了回去,无力地扑跪在尸身之前,泪如雨下。

第三十一章 长兄之责

五月艳阳柔暖,日光斜斜越过幽冥道的墙檐边沿,在背阴的暗沉中投下了一抹黄金般的亮晕。这条分隔天牢内外的巷道在光与影的鲜明对比下,显得比平日里更加幽深。

提刑司商文举怔怔地站在道口外侧的铁门边,似乎还没有完全醒过神来。

到天牢上任已近半年,接收的人犯不下百数,可眼下这种令人无所适从的情形,他还真是第一次遇到。

“圣上谕令,将萧平旌暂时羁押于刑部天牢,以待后查。”禁军副统领唐潼把人交过来的时候只说了这么简短的一句话,还有意无意地在“暂时”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没有罪名,没有案卷,商文举询问的所有问题,唐潼都摇头不答,人一送到就走得飞快,连茶水也不肯多喝一口。无奈之下,这位提刑司大人只好赶紧开了寒字号里的一个小间,匆匆打扫干净,先把所谓人犯安置进去,吩咐隔两个时辰送一次食水。

就这样眼巴巴地等到黄昏,他也没能等到进一步的消息或指示,连长林王府都没有打发人过来传一句话。渐凉的晚风吹过庭院,商文举缩着脖子想了半晌,又派人送了套新的被褥进去。

虽然寒字号是专门用来羁押皇族之地,但牢房毕竟还是牢房,每一间都是高窗幽冷,没有例外。萧平旌坐在石板床上,看着窗沿边的光线一缕缕暗下,尽力将自己的心绪也沉淀了下来,开始回想今日在殿中交手的每一个细节。

囚室幽寂,听不到外界更鼓之声。天色全黑后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铁门解锁的声音才透过长长的走道传了过来。

一盏油灯缓缓靠近,囚室的木门随即被打开,萧平章独自一人走进室内,将灯座放在墙边矮桌上,回头看了小弟一眼。

原本还算平静的萧平旌突然间觉得十分委屈,低低地叫了一声:“大哥……”

“不用着急,你慢慢地说。”萧平章大略扫视了一下整间囚室,在床板边沿坐了下来,“现在只有咱们两个人,时间也够,你想说什么都行。”

萧平旌嘟起嘴闷闷地道:“我原本以为,重华郡主远到异国和亲,心中愤懑,是想要发泄出手才这么重的,实在没有想到她……她居然会做出这样的事……”

“谁又能想得到呢……”萧平章喃喃感慨了一句,又问道,“这么说你觉得她是故意的?”

“不是觉得,我敢肯定这不是意外。既然我自己没有动手,那就只能是她了。”

萧平章叹了口气,“事发突然,没有人特别留心,现在你们两个各执一词,不要说是北燕那边,连当时在场的咱们自己人,都未必全都相信是她有意为之。反而是这‘意外’二字,大家心里更能接受一些。”

“是啊,且莫说别人,我自己当时都有些发呆,”萧平旌神色沮丧地靠着兄长坐下,“惠王殿下是她的堂兄,是她本国的嫡皇子啊,她为什么要下这样的毒手?这根本不合情理!”

萧平章怔怔地看着油灯灯盏上的那团微光,语调深沉,“离皇权越近的地方,越是什么样的事情都可能发生。只不过你我是异国局外之人,不了解北燕全部的情势,单靠推断,恐怕是推断不出真相的。”

萧平旌突然道:“那拓跋宇应该是局内之人吧?”

萧平章的眼睫顿时一凝。

“我与重华郡主这一战,甚至都不是由我主动提出的,拓跋宇只要冷静下来,自然会明白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惠王殿下有哪些敌人,他的敌人可能做到哪一步,拓跋宇肯定比咱们更清楚,如果能和他认真地谈一谈……”

萧平旌越说越兴致勃勃,可一转头,却发现兄长凝重的面色并没有缓和,不由一怔,“怎么了,我说的不对吗?”

“你说的都对,但恐怕最关键的地方并不在于事实如何,也不在于拓跋宇最终相信了什么……”萧平章抬起头,眸色有些哀沉,“平旌,惠王殿下这一死,无论他在国中的政敌是谁,这个人现在都已经赢了。”

萧平旌呆怔了片刻,渐渐也明白过来。

惠王是即将册封太子之人,有再多盟友也无法替代他本人的存在。他这一死北燕朝局必然失衡,无论最后是谁手握大权,他所在意的必然是怎么利用这一事件扩大自己的利益,而绝不是惠王之死的真相。

萧平旌沮丧地将整张脸埋在掌中,好半天才抬起头,问道:“我知道……这次与北燕和谈的结果很合父王的心意。到如今已经全都毁了,是不是?”

“惠王殿下是定约之人,他这一死,自然全都废了。接下来的情势想必不会乐观,内阁朝臣们辛苦了这么久,有些怨言也可以理解。”萧平章将一只手按在小弟的颈后,轻轻捏了两下,“但这一切并不是你的错,你就是再聪明,事先也不可能料到会有这样一幕。”

萧平旌觉得自己的思绪已经有些混乱,语调中自然而然带出了一丝依赖,“大哥,咱们接下来要怎么办呢?”

关于接下来怎么办这个问题,萧平章在来天牢之前,就已经听萧歆和朝臣们商议了整整一个下午,他自己也不停地考虑了许久,但直到现在,没有任何人能想到一个清晰明确的结论。

眼下的局面可谓双方各有顾忌。北燕国内战火未平,因无余力顾及边境,方才会与大梁和谈,未必真想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可一个嫡皇子惨死毕竟不是小事,如若安抚得不好,燕帝恼怒之下,当然也有可能不顾后果非要寻仇。

站在梁帝的立场上来看,他性情温平,对萧平旌又有维护之心,自然愿意大家默认此事乃是意外,先把局面平息下去。只不过惠王到底也是血溅宫城,怎么看大梁这边都显得有些理亏,一旦存了安抚之意,又岂能不对北燕退让几步?

“我和几位大人在御前告退的时候,陛下留了父王单独商议,尚不知圣意如何裁夺。但据我推测,他应该是会让步吧……”

惠王当殿被杀这个消息太过惊人,一开始就被梁帝下旨禁言,就连消息极为灵通的濮阳缨,也是在日落之后许久,才约莫接到一些宫里传出的暗报。

“北燕果然不愧是尚武之国,彼此争斗厮杀起来,竟是这般血腥惨烈……这个结果,竟连我都没有预料到……”惊讶地呆坐了片刻之后,濮阳缨感慨了一句,又问道:“皇后娘娘如何反应?”

韩彦想了想,“娘娘只是庆幸太子当时不在,别的倒没说什么。”

“朝臣们呢?”

“……徒儿……还未打听到这方面的消息。”

韩彦回答不上来,神情不免有些惶恐,好在濮阳缨并未因此生气,揉着额角想了片刻,命他去准备外出的车轿。

自从马场事件中出现了段桐舟之后,荀白水对濮阳缨便有了疑虑之心,暗暗在乾天院外放了眼线,这位上师的马车悠悠直向荀府而来的消息,他提早便得到了通报,忙将书房伺候的仆从们都打发了出去,只命荀樾候在大门外,将这位客人暗中接了进来。

“上师连夜来访,若是为了今日逸仙殿上发生的事情,恐怕是要失望了。”见礼入座之后,荀白水并未迂回,开门见山地道,“惠王之死涉及两国,萧平旌的罪责便是我大梁应负的罪责。身为陛下的朝臣,老夫总该以国之大局为重,绝不会为了要为难长林王府,便刻意利用此事。”

濮阳缨惊讶地看了他一会儿,仰头笑了起来,“不不不,大人误会了,陛下最后肯定会选择退让,在下反而是怕您随意冒进,所以特意前来提醒,望您静观其变,切莫落井下石。”

荀白水倒是没料到他会这么说,狐疑地挑了挑眉,“陛下尚未有圣裁,何以见得一定会退让?”

濮阳缨呵呵笑了两声,一脸笃定的表情,“大人您就在现场,知道今天这件事,分明就是一桩说不清楚的无头公案,强争下去后果难料。事态万一恶化引发战事,萧平旌的罪责便会更重。陛下若想要维护那位二公子,自然会选择退让安抚以平息争端。老王爷有爱子之心,又最明白陛下的心思,肯定也不会反对。”

说到这里,他刻意停顿了片刻,想要就势听听荀白水表述他的想法,但对方一直怔怔沉思,好半天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只好自己又继续道:“陛下这么做表面上看起来,似乎对长林王府有利,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咱们大梁这一退让,外人看来就等于承认了是有过错。就算行为鲁莽意外伤人的罪责比起引发两国纷争的罪责轻一些,可那毕竟也是个罪名啊。朝廷本已到手的和谈成果必然废除,这已经是明明白白的一份利益损失,北燕将来若是以此为由挑起任何边境战火,更会被当成是萧平旌的责任,从此钉死在他的身上,再也解释不清楚。而荀大人一个月前所忧虑的马场之事,现在看来也能一扫而空,这样桩桩件件地算起来,实在是白神护佑,令人欣喜啊。”

荀白水微垂着眼帘,倒也没有他说的这么欣喜,淡淡地道:“虽然有些意外之喜,可萧平旌不过是长林府的一个闲人,他将来的名声毁了也就毁了。金陵的朝局依旧丝毫未改,细想又能算得了什么。”

濮阳缨反客为主,提壶给他添了茶,安慰道:“大人何必沮丧?老王爷的声望再难撼动,他老人家毕竟已是奔着古稀之年去了。荀大人眼光长远,也是时候把精神放在长林府年轻一辈的身上了吧?”

“即便如此,那也轮不着这位二公子啊。谁不知道,萧平章才是长林王府未来的掌舵人。”

“世子当然更加要紧……”濮阳缨轻轻挑了挑眉,“但俗语说得好,一口吃不成个胖子,总得一个一个慢慢来吧……”

荀白水脸上没什么表情地瞟了他一眼,整理着自己的袖口,并没有接话。

濮阳缨微微一怔,问道:“不知是不是在下的错觉,上次在我乾天院的茶室,你我二人还算相谈甚欢。尽管马场之事的结果并不圆满,可在下也是说到做到,并没有牵扯到大人分毫。却不知为何今晚……大人好像冷淡了许多?”

荀白水眸色微冷地笑了一下,稍稍向前倾身,看进濮阳缨的眼底,“并非老夫冷淡,不过是突然有些警醒罢了。马场那件事情……连段桐舟这样的高手都任你驱使,可见上师远比我所知的更加不凡。老夫左思右想,怎么都不相信你突然介入朝局纷争,只是想回报皇后娘娘的知遇之恩。我荀白水若是轻易结盟之人,只怕也走不到今天这个位置。上师若不能对老夫开诚布公,只怕你我以后……很难再合作下去。”

这位首辅大人毫不粉饰的质疑显然超出了濮阳缨的预料,令他脸上常年不散的笑容不由自主地收了起来,桌案下的手掌捏紧放开,又再次捏紧,反复数次,最后他终于长叹了一声,有些放弃地道:“荀大人既然这么想知道,那在下今天就交个底吧。”

荀白水抬了抬手,露出一个洗耳恭听的表情。

“众所周知,陛下与娘娘不同,并不信奉我白神教。我如今虽然出入宫廷,有上师尊号,看似荣光无限,但实际上在天子眼中,也不过是一个替他调理喘疾的术士而已。”说到这里,濮阳缨的牙根微微咬了起来,语调十分不甘,“在下自负能通天道,善谋断,胸中有才。就因为这个术士的身份,不能在陛下的朝堂上有任何施展的机会。有道是自古以来风云大业,至伟莫过于扶助新君。既然皇后娘娘愿意赏识,在下只希望能抓住这个机会,为太子的江山立下不世之功,以冀将来……可以得到真正的国师之位。”

荀白水微微有些动容,“你的目标……是国师之位?”

“长林王也是个不信教的人,只要他权柄在握,我再大的雄心也只是泡影,就这一点而言,大人和我的目的,难道不是完全一致的吗?”

荀白水的目光闪动了一下,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濮阳缨的脸上重新浮起笑意,眉眼弯弯,“我想大人您心里也明白,若要以雷霆之势拔除掉一座将门帅府,没有至高皇权的支持是做不到的。可陛下对长林王恩信深重,咱们显然没有这个一击功成的气势,要想赢到最后,还是得靠滴水穿石的耐心才行。在下的乾天院隐于幕后,从来没有进入过萧平章的眼里,你我一明一暗,互为辅助,岂不是能事半功倍?”

他这番话多少称得上是推心置腹,语调表情也甚为坦诚,但荀白水的脸上却并未出现预想中的反应,眸色反而变得更加清冷起来,“长林王威望过重兵权在手,为太子将来计必须加以制衡,这一点没错。但是上师大人,边境守军关系到国之安稳,老夫何曾说过要将其拔除掉这样的话?”

濮阳缨怔了怔,很快便恢复了从容,摇头笑道:“在下所言只是最坏的情况而已。朝堂相争,总不可能一直和风细雨,说不准将来哪一天,也许只是某个人一念之间,也许只是一点微弱的变数,便会引发你死我活的刀光剑影,谁也躲不开。荀大人,您若是没有最坏的决心,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那么现在你针对长林王府所做的每一件事情,其实都是在为东宫招祸而已,还不如赶紧停下来为好。”

淡淡抛出这句话后,濮阳缨缓缓站起了身,展袖行过辞别之礼,自行退出了书房。

荀白水并未起身相送,低头坐在灯下,动也不动地思忖了半个时辰。直到荀夫人进来催促他去就寝,他才猛然感觉腰身已坐得有些僵疼,艰难地按着桌面站了起来。

荀夫人赶紧上手搀扶,关切地问道:“老爷晚膳几乎没吃什么,现在又在这里发呆,可是身体不舒服?”

荀白水微微摇了摇头,“没事,我只是思来想去,有些后悔。”

“老爷后悔什么?”

“身为荀家一族之长,我谨慎行事十多年,无论朝中有何风雨,我都有办法把自己择出去,护持好皇后娘娘与太子。但是近来……这大小风波一件接着一件,我身在其中乱了方寸,未免有些过于急躁了。”

荀夫人显然没有听懂,茫然地看着他。

“自从与濮阳缨结盟合作,我一直有感觉这一步是走错了,心中越来越不安定。”荀白水咬了咬牙,眸色沉重,“今晚我已经可以肯定,此人就是个不计后果的疯子,无论他嘴上说的是什么,我相信……他和我最终想要的结果,绝不可能是一样的。”

荀夫人怔了怔,有些不知所措,“老爷既然这样说,那咱们日后不再和他来往就是……”

荀白水忧虑深深地叹了口气,“但现在皇后娘娘对他已是全然信赖,恐怕有些劝不回来了……”

逸仙殿的血腥一幕之后,虽然重华郡主声声指责长林府不愿和谈才下毒手,但大梁的朝阁重臣们又不傻,并没有人真的相信她,主流观点还是觉得这是场意外,只怪萧平旌有些太不小心。萧歆也没有在当天御前商谈时表示明确的态度,只是单独将长林王留下,大概跟他说了说自己的想法。

萧庭生平日里对小儿子似乎挑三拣四很不满意,但真出了事仍然免不了焦急心疼。回府后得知平章还在天牢未归,便将元叔打发去休息,自己一个人在书房里等候。

长林王的书院共有两进,里院的整面南墙是幅一丈见方的北境地图。老王的视线在燕梁边境的几个州府间逐一滑过,默然沉思。

地图旁侧悬挂着一张陈旧的朱红铁弓,他想得过于出神,手指无意识地在弓背上轻轻抚触。

萧平章在门边静静站了片刻,方才叫了一声:“父王。”

萧庭生一惊回头,忙问道:“你回来了,平旌怎么说?”

萧平章叹了口气,“大致跟咱们推测的一样。此事并非意外,但却没有办法证明。”

这样的事情若是在最开初都找不到办法证明清白,那以后便永远说不清楚。萧庭生失望地在室内轻踱了两步,回身到茶台边坐下。

萧平章跟随在后,一面给父王斟茶,一面问道:“您留在宫中,陛下都说什么了?”

“陛下的性情你是知道的,”萧庭生接过茶盏,饮了一口,“惠王死得这么惨,他又想维护平旌,自然是打算要让步。此事拖着也没有意思,想来明日就会诏令内阁拟写国书,先给北燕一些和柔的条件,把眼下的危局平息下去……”

萧平章的眉心越皱越紧,突然道:“不,我不同意。”

萧庭生吃了一惊,抬头看向他,“你不同意什么?”

“我不同意陛下退让。让了步,就是承认有错,落人口实不说,对平旌的将来更是不公。我身为长兄,明知平旌没有做错什么,不能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认了。”

萧庭生揉了揉额角,无奈地道:“为父知道你不甘心,但现在除了平旌自己的辩解以外,咱们连重华郡主为什么这样做的理由都说不清楚。若要强行指控她,风险太大,后果难料。一旦引发两国之争,平旌的罪责不是更重吗?”

“不认错后果难料,那咱们让了步,后果就一定可料了吗?”

萧庭生不由一怔。

“自古以来,两国博弈都是利益为先,事实如何未必人人在意。北燕朝局不稳,陛下如果愿意让利,事态确实可能由此平息,然而代价呢?”萧平章越说表情越稳定,似乎想法已经清晰,“不仅平旌要承担莫须有的罪责,北燕将来缓过气来,随时可以翻脸把这件事当作毁约的借口。所以孩儿以为,息事宁人,也许并非上策。”

第三十二章 皎皎贞素

萧平章打定了主意之后,与父王连夜商议至二更方才回到寝院。因为心里有事,他辗转反侧难以安眠,好不容易蒙蒙眬眬合上眼睛,外间天光微透窗棂,又要准备起身。

蒙浅雪小心地为他整理衣襟,扣扎好腰带,眸中满是忧闷之色。

萧平章握了握她的肩膀,柔声道:“你这一夜也不安生,再去躺一会儿吧。我送父王进宫后,还得去驿馆跟拓跋宇好好谈一谈,大约要过午后才会回来。”

蒙浅雪有些郁愤地咬了咬下唇,道:“你不是说利益为先,事实如何并没有人放在心上吗?那跟他们北燕人还有什么好谈的?”

萧平章伸手轻轻抚了抚爱妻的鬓发,摇了摇头,“事实如何,的确并非人人在意,但同时,也并非人人都不在意……世间情理总是相通的,我相信此时北燕国中,总还是有那么一些人,愿意不顾一切,就只想知道真相如何……”

蒙浅雪并没有怎么见过惠王,可一想到他在故国必定也有家眷盼归,心中便有些难过,扑在萧平章的怀中靠了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送他出门。

往日长林王父子一同上朝时,为了省事都是同乘一辆马车,今天因为目的地不同,各自备了车驾,同行至崇安大街分开,老王爷进了宫城,萧平章则直接前往天牢。

提刑司商文举按说也料理过不少与长林府相关的事务,但却没怎么跟萧平章当面说过话,一开始部属来报世子爷在前厅等待时,他很是呆愣了一阵,再三确认没有听错才赶紧迎了出去。

“这么早请大人过来,实在是有一个不情之请。”萧平章微微点头还了他的礼,笑道,“舍弟眼下有些麻烦,必须得他当面出去跟人家解释,我想向大人借他两个时辰,办完了事立刻就送回来,不知可否?”

眼前的长林世子穿着一身白底暗绣的长袍,整个人看上去清润柔雅,说话的语调也是一贯的温和如水,但他提出来借囚这个要求,却是商文举以前连听都没听说过的,脑中一时有些发晕,完全不知该如何回应。

萧平章不急不躁地先等他考虑了一会儿,方继续道:“你放心吧,我答应了要送回来,就绝不会食言让大人为难。现放着一个长林府在京城,你还怕我们兄弟两个潜逃了不成?”

“瞧世子爷您说的……”商文举一面尴尬地赔笑,一面飞快地转动脑筋,几番评估之后,他犹犹豫豫地向旁边的曲都管示意,让他打开幽冥道,将萧平旌放了出来。

虽在囚室中睡了一夜,但萧平旌素不娇贵,看上去精神还不错。他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突然带出来,只是碍于周围有外人就没有说话,直到跟着兄长出了天牢大门,方才轻声问道:“咱们去哪儿啊?”

萧平章转头瞥了他一眼,“当然是皇家驿馆。”

北燕使团所住的皇家驿馆位于宫城之外,原本由巡防营担当外围防护,惠王的尸身收殓送回之后,荀飞盏奉旨调派了禁军前去接管,特意清空了四周的几条街巷,将岗哨安排得尽量远一些,以免不小心再刺激到燕人。

萧平章从天牢过来之前,先派东青向值守的禁军打了招呼。此时轮班负责的是另一位副统领郑春洮,他素日便是个小心的人,生怕在自己的监管下出什么乱子,闻报后立即点了两支小队等在街口,想要陪同长林世子一起进去。

萧平章笑着谢过他的好意,温言劝抚了一番,竟连长林亲卫都留在了外头,只让平旌跟在旁侧,两人一起走进了驿馆的大门。

馆内主厅已由内廷司以最快速度布置成了灵堂,惠王的楠木棺椁停在正中,两边素烛高烧,白幡飘展,铜盆内纸钱成灰,尚有余温。

拓跋宇一身麻衣立于棺前,双眸红肿,似是一夜未眠,面色灰败枯槁。

萧平章在厅外庭中停步,先示意平旌将带来的两把青钢剑放在旁边石桌上,方才扬声叫道:“拓跋公子。”

拓跋宇回头一看,眼睛顿时就红了,足尖点地飞扑而出,一掌直击萧平旌的面门,霎时间拳来脚往,斗得是难分难解。

萧平章拿起石桌上的青钢剑,朗声道:“瀚海拓跋氏,当然要用剑不是吗?”说罢手腕一抖,双剑出鞘飞向两人。

萧平旌与拓跋宇腾身跃起,各自在空中接剑,随即又战在一处,剑风之暴烈,连庭中大树上青翠的树叶都被卷离了枝干,四散飞落。

数十次火星迸发的交击之后,两柄剑身已渐现裂痕。萧平旌双眸明亮,高声道:“拓跋公子,你看清楚了!”

说罢,他纵身而起,当空重重劈下,其身姿、力度和剑势都与那日重华郡主极为一致,锋刃击在拓跋宇横挡的剑身上,两剑同时断裂开来,他随即转动手腕,剑柄向前一送,点在对方半段断刃的尾部,令其破空飞出,直直地钉在两丈远的树干上,没锋而入。

拓跋宇握剑僵立,紧紧盯着仍是微颤的树干,胸口剧烈地起伏。

萧平章走上前一步,慢慢道:“拓跋公子,无论你信与不信,这才是事实。”

拓跋宇回头看向他,痛苦地摇着头,想要努力说服自己,“不,不是这样……你们梁人太过狡猾,这都是为了要把所有的责任,全都推给我大燕的郡主……”

“贵国朝中是何情形,拓跋公子想必比我清楚。舍弟指控重华郡主是不是真有那么荒唐,你也可以放在心里细想。”萧平章转头看了小弟一眼,“说句不好听的实话,凭家父的地位和战功,让舍弟认一个疏忽意外之责,我长林王府也并不是担不起。可这样只图息事宁人,对惠王殿下的在天之灵是否公平呢?”

拓跋宇全身一颤,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前方灵堂。

萧平章也随同他看了过去,面上浮起悲怆之意,“我与惠王殿下虽然只有数日之交,相知不深,但却足以知道他对于家国将来是早有设想的。也许对于贵国有些人而言,双方都不再深究是最好的结局。可是拓跋公子,你千里护送他来此,自然与那些人不同,你就真的愿意带着一份湮没真相的国书……就此扶棺而归吗?”

半柄青钢断剑从拓跋宇的手中滑落,他猛地冲进灵堂,双手颤颤地抚上棺身,本以为早已干涸的泪水再次涌出。

萧平章示意平旌留在院中,自己缓步走上台阶,抬手齐额,在灵前肃然行了吊唁之礼,“我长林府虽不畏战,但也绝不好战,并不想挑起两国纷争。舍弟不愿承担罪责,绝非蔑视贵国之力,而只是不想混淆事实,反倒让真凶渔翁得利。记得惠王殿下曾经说过,边境安稳,民生丰足,方是他心中的立国之本。如今他不在了,也不知这份宏图夙愿,还有没有人能替他实现?”

拓跋宇发颤的双手按在棺木上,用力收握成拳,突然问道:“我相信令弟绝非有意,但他真能确认……重华她不是失手?”

“不是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