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平旌朝南配殿的方向看了看,“元时肯定受了惊吓,我过去看看他……”

他刚刚转身,就被荀飞盏一把按住拖到了旁边,从语调上可以听出,这位禁军大统领已经连牙根都咬了起来,“还看什么太子!你就不想想这块金牌老王爷为什么从来都不用吗?”

萧平旌不解地眨了眨眼睛。

“先帝恩赐自然是无上之荣耀,但那也只是荣耀而已!这种可以不经传报,不经允准,于夙夜之中直入宫禁的东西不能真的用啊!”

“我又不是随意使用,既然宫里响起报警金钟,长林府岂能没有反应……”

“你、你先别说了,今晚若是你大哥在,他肯定不会如此行事的。”荀飞盏摇头打断了他的话,随即又追问道,“宫门外是谁看过金牌放你进来的?”

萧平旌怔怔地道:“郑春洮郑副统领……”

荀飞盏稍松了一口气,“是他还好,我会跟他打个招呼,你就当今晚没有进来过,没有出现在这里,如果实在担心太子,明日入宫请安就是,快走!”

他说得郑重,宫中又确实没出什么大事,萧平旌便不再辩解,道了谢返身离开。夜间光亮有限,他来去快捷如风,东宫又是一片混乱,倒真是没有什么人注意到他的出现。

除了长林府以外,位置靠近宫城的府邸大多也听到了金钟声响,纷纷惊起,差不多算是半城无眠。只是外臣们夜间进不了宫禁内,只能在外门处打探消息。天破晓时黄门内使出来宣抚,称圣驾与东宫均安然无恙,宫外的一片惶然才渐渐平息。

萧元时侥幸未有伤损,并不能改变东宫走水这样的重大疏失。荀皇后一夜未睡,亲自将当值的属官、内侍、宫娥叫来严审,最后查出的失火根源是宫人困倦大意,推翻火烛引燃垂帷所致。

一想到太子熟睡之时被烈焰所围,全靠荀飞盏冲入抱出,荀皇后的心头便是阵阵发寒,怒不可遏,立时下旨要将长信殿两班内外值守共三十七人全数处死,连不负责太子起居的东宫司铎与掌事姑姑都被赐下杖刑,一时间哭号满地,惨不可闻。

回府向蒙浅雪通报了消息后,萧平旌到底不太放心,等到天明便换了衣裳请旨入宫,先赶向养居殿请安。途中不知是巧还是不巧,正好看见东宫数十人号哭着被慎刑司拖出,上前问了问,心中有些不忍,便悄悄跟梁帝提了几句。

萧歆刚吃了药,靠在枕上叹了口气,道:“守护太子疏失固然该罚,但不分罪责轻重,一例灭杀数十条人命,未免太过严苛……”说罢召来随殿太监,遣往正阳宫传了一道口谕,倒也没说什么重话,只是请皇后将昨夜东宫待罪人等交内廷司勘问,依律定罪。

荀皇后执掌六宫多年,如何管束内廷使役人等萧歆甚少亲自过问插手,突然一道口谕过来,想也知道是听人说了什么,顿时怒气更盛,传谕内监刚一退出,她就站起身朝地上狠狠摔了两个茶盏。

“太子遇险,没有几个靠得住的人,本宫惩治罪奴,一个个的倒是冒了出来!这是谁又在陛下面前嚼舌头了?”

这句话殿中谁也答不出来,上上下下瞬间跪了一地。素莹胆气稍壮些,上前搀扶荀皇后坐下,正想劝慰两句,半掩的殿门突然被人撞开,濮阳缨神色惶然地奔了进来,途中因为惊慌还几乎绊了一跤。

这位白神尊者自几年前首次入宫时,便长年如一日地保持着知晓神谕、仙风道骨的样子,何曾有过这般失态的情状。荀皇后惊诧之下,连方才的怒意都忘在了脑后,急忙问道:“上师素来稳重,这是怎么了?”

濮阳缨连跌带爬地扑到凤座阶下,满面急切之色,“娘娘,娘娘……大事不好了……”

第三十四章 阴霾暗伏

一夜惊魂未眠,荀皇后的神思原本就有些昏乱,见濮阳缨说完一句“大事不好”就停下来,颇有顾忌地瞧着左右的样子,顿时急得眼睛都红了,一拍桌案,怒道:“你们全都退下!”

左右伺候的内监宫女们头也不敢抬,霎时便退得干干净净。素莹也想一同退出,无奈扶着皇后的手一直被她紧紧攥着,迟疑地挣了一下没有脱开,也只能安静地留在原地,小心翼翼地把呼吸压低。

濮阳缨游目四周,确认殿内已然空寂,这才稳了稳神,道:“在下连观数月星象,早见异端,只是事关重大,不敢轻下定论。今日得了白神赐言,方才确认无疑……”他微微停顿了一下,向前跪行两步,声调颤抖,“娘娘,太子殿下……将有大劫!”

荀皇后全身猛地一颤,脸上血色霎时褪尽,素莹的手掌被她用力一捏,疼得脸色发青。

濮阳缨半身前倾,将语气放缓了一些,“请娘娘细想,东宫值守如此严整,昨夜居然会意外走水,这便是大凶的先兆。紫微星芒受将星入侵已久,数月前便有金土合崩之象,回转黄道后……”

“不要跟本宫讲这些听不懂的!”荀皇后又急又怒地打断了他,“白神到底如何赐言你直接说啊!”

濮阳缨面色发白,艰难地咽了咽唾沫,“太子福运难支,龙脉将断……恐有……恐有性命之忧……”

荀皇后顿时大怒,遽然起身冲向前两步,抬手抽了濮阳缨重重一记耳光,“放肆!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诅咒太子,莫非以为你有上师之尊,本宫就不敢杀你吗?”

濮阳缨被打得歪向一边,双手撑住地面道:“微臣明白此言一出,必定触怒娘娘,于臣本人并无任何好处。但事关东宫生死大劫,臣既已窥得异象,可见上天有垂怜之意,实在是不能不说啊!”

荀皇后又气又惊,只觉遍体生寒,好一阵才突然领会到濮阳缨的意思,怔怔地瞪向他,“上天有垂怜之意?……你的意思是说,太子虽然有劫,但却可解?”

“皇后娘娘果然夙有慧根。殿下此劫,乃是将星逼宫所致,不合天道,必定留有生门。”

“生门留在何处?”

濮阳缨压低了声音,犹豫了一下方道:“以微臣浅薄之力,可立坛施行生祭之法,借白神福佑,将太子的凶劫移向他处,由他人代受。只不过……”

荀皇后见他又停了下来,急得脸都白了,“只不过什么?”

“东宫之尊,自有天下之重。其凶劫若以普通平民的性命生祭,至少也需百千人之数。”

此言一出,连荀皇后都倒吸了一口冷气,蜷跪一旁的素莹更是惶然地低下了头。

“娘娘,你我心里都明白,微臣刚才所提的渡劫之法,若是被陛下知晓了一星半点,只怕臣明日就会被拖出宫城,以妖邪之名施以火刑。”濮阳缨微微抬起头,眸中竟有泪意,“臣愿意冒着性命之危前来禀告,难道娘娘还不相信其间的诚意吗?”

荀皇后眼圈渐红,脚下一阵虚软,惶然瘫倒在地,“上师一向能窥天机,从来没有断错过什么,本宫自然愿意相信你。可是……可是正如你所说的,陛下他肯定不会相信。切莫说他,就连本宫自己的兄长,只怕也未必会采信你方才所言。”

濮阳缨长长地叹了口气,“臣说句不好听的话,陛下即便失了太子,还有二皇子、三皇子……可娘娘呢?想想昨夜东宫遇险时,娘娘心里是什么滋味?这个世上愿意为太子做任何事情的人,就只有娘娘您哪!”

荀皇后呆呆地盯着窗格投在地面上的阴影,梁帝刚刚传来的口谕似乎又在耳边回荡。

太子昨夜经历如此凶险,明明是不严惩不足以慑下立威,但在他的父皇眼里,竟是那些低贱之人的性命更加要紧……

“娘娘,此事要做,就必须做得异常隐秘。不仅是陛下,在您的兄长荀大人面前也不能露出丝毫风声。”濮阳缨向前稍稍靠近了一些,语调轻柔,“微臣替娘娘盘算过了,陛下起驾去卫山守斋之时是唯一的机会,再晚怕就来不及了……”

荀皇后抬袖掩在面上,眸中落下泪来,“皇儿……我的皇儿……”

“非常之时,绝不可有优柔之心。”濮阳缨并没有给她哭泣发泄的时间,淡淡地补了一句,“请问娘娘,可愿允准微臣……为太子设立祭坛,移转凶劫?”

荀皇后放下掩面的手,眸色已转灼热,看着濮阳缨,慢慢点了点头。

萧平旌探望过太子出宫时,在西华门外看见了濮阳缨那辆乌盖朱轮的马车。韩彦正靠在车辕上等待师父,见他瞟了一眼过来,赶忙恭恭敬敬地上前深施一礼。

长林府与乾天院素无交集,萧平旌对那位白神上师并没有什么了解,更加不认识此刻向他行礼的这个少年是谁,故而只是点头回应了一下,继续大步走向自己留在宫门外的坐骑,刚刚走到一半,他突然又停了下来,眉尖微蹙,低声喝问道:“什么人?”

西华门外这一段宫墙甚是平直,外围除了有数个拴马石桩以外,还栽有长长一排泡桐,枝长叶密,正适合夏日避阴。随着萧平旌的低喝声,数丈开外一棵粗壮的泡桐树干后现出了一个身影,居然是萧元启。

“元启?你在这儿干什么?”萧平旌的面色舒缓下来,奇怪地问道。

萧元启朝宫门处望了一眼,半垂眼眸,淡淡笑了一下,“昨夜那么大的阵仗,我觉得有些担心,也不知陛下与太子可还安好?”

“都没什么事。你既是来问安的,怎么不请旨进去?”

萧元启抿了抿嘴唇,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话,“能知道消息就好,陛下哪里有空见我……这时候也该回去了……”

看着他落寞转身的样子,萧平旌不禁有些难过,只不过他接下来还有些事情要做,没有太多空闲,便自己在心里默默记下,打算过几天再约这位堂兄出来喝酒。

萧元启纵马离开宫门附近后,转头避入一条小巷,回首看后方无人,这才微微吐了口气。

跟萧平旌说想知道宫里的消息,这当然不算是假话,但他之所以会隐身于宫门之外,却完全是暗中跟踪韩彦的结果。

濮阳缨想要培植和利用他的企图,从一开始就没有隐藏,萧元启也知道自己面前并没有多少选择,但就算此生注定要当人家的棋子,他也希望这落子的人更加可靠一些,或者更有可能,他希望自己可以有机会挑选那只落子的手。

跟踪韩彦,先查清楚濮阳缨究竟在策划些什么,就是他所有行动的第一步。

自从受了墨淄侯的调教和指点,萧元启毫不松懈日夜苦修,进步极是迅猛。他暗中尾随韩彦出入数次都无人察觉,还曾有一次成功潜入了乾天院后殿,尽管没听到什么要紧的机密,可对自己的信心已是越来越足,实在没想到今日萧平旌从旁边路过,一瞬间便能发现他的存在。

琅琊所学,果然不容小觑。萧元启小小地沮丧了一下,倒是没有因此灰心,在小巷中平复了思绪,重新返回到宫门外。

这时濮阳缨刚好出来,面上微微带着得色,俯身吩咐了徒弟几句,自行上车离去。韩彦独自一人骑了马,取道向东,一路没有停歇,径直便出了东城门。

城外人流稀少,萧元启不敢跟得太近,远远缀着背影而行。大约走了半个时辰,前方已至孤山脚下,这一带峰峦连绵成片,到处都是无路的野坡。韩彦显然经常来此,对周边地势十分熟悉,于山脚弃马后,快速找到了一条隐于草木间的羊肠小道,朝向某一处山头攀爬,到了山腰处,渭无病正在那里等着他。

“见过渭三哥。”韩彦笑嘻嘻地拱了拱手,“师父的计划很是顺利,叫我过来看看你这边的进展。”

渭无病什么话也不说,淡淡地一偏头,引领韩彦绕向山后,同时留了两名猎户打扮的手下在原地,盯住来路。

这两个眼线一放,萧元启便无法再跟,只能先牢牢记住渭无病的模样,伏身于山林树丛间等候。

渭无病两人绕过后岭,沿山脊转向另一个山头。此处更加野僻无人,草高林密,在即将到达峰顶之前,山坡突然内凹,看起来已是无路,但拨开崖壁上垂落的藤萝绿蔓后,竟现出一个两丈见方的洞口来。

“这就是玄灵洞了?我还是第一次进去呢。”韩彦笑着说了一句,紧跟在渭无病的后头进入洞中。刚刚开始的一段路黑窄低矮,韩彦专心脚下,不知不觉走了百丈来远,地面突然平阔起来,洞顶竟有两层楼高,宽敞如庭,几条人力挖掘出的通道分别通向不同的独立石洞,每一个石洞都如一间房舍般,配有家具陈设,加之墙上火把,桌面油灯,光线十分充足。

渭无病在中庭稍稍停了步,口中一声呼哨,其中一个石洞的垂帘被掀开,两名汉子走了出来,身材样貌,都与渭无病极是相似。

韩彦显然与几人已是惯熟,笑着上前行礼道:“见过渭大哥、渭二哥。”

大哥渭无忌唇角挑了一下,抬手招了招,“彦哥儿来了,进来吧。”

垂帘内的房间呈扇形,最宽处足有十来丈,正中间摆了一个半人高的大圆桶,几个汉子正朝桶内添加热水。

渭无忌将几大把浅绿泛白的药草松松散散地撒入水中,伸手搅了搅,道:“可以了。”

渭无病和二哥渭无量从帘外一左一右挟拖着一个全身赤裸的男子过来,将他放入水桶里,男子嘴唇灰白,面色却红得发紧,只有头部露在水桶外,紧闭着眼睛,艰难微弱地张嘴呼吸。

渭无忌静静观察了他片刻,道:“他的病跟预料的不一样,发作得太快,毒性不够,得拿这白茵草收敛一晚,方有大用。”

韩彦顿时有些担忧,“这个偏差不会误了师父的计划吧?”

渭无忌瞟了他一眼,“我什么时候误过事?”

韩彦急忙赔笑,不再多说,靠前两步想要仔细看看水面上漂浮的药草。

渭无量抬手稍稍拦阻了一下,“我们兄弟几个是从鬼门关走了一趟回来的人,不用再怕这个。你可不一样,还是别靠太近的好。”

韩彦吓了一跳,慌忙又连退两步,掩了掩口鼻,道:“师父说了,经他多方踏看,京西赤霞镇应该是最为合适的地方。那个镇子依山而建,人口刚刚逾千,地势封闭,很容易管制……”

渭无忌淡淡地接口道:“我知道,最关键是它离金陵主城够近。”

韩彦呵呵笑了两声,“看来渭大哥已是胸有成竹。多久能去见师父,总得给我个确实的日子吧?”

渭无忌冷冷地盯着桶内男子看了一阵,道:“让无病先去赤霞镇看看。至于采血之期,我明日自己进城禀告掌尊大人。”

山坡上窸窸窣窣的声响传来,闭目隐身于树丛间的萧元启立即睁开了眼睛。他改练东海采珠人的内息术之后,耐性比以前强了许多,这样静静等候了近三个时辰,面上也丝毫未见焦躁。

远处被称为渭三哥的汉子将韩彦送到两人开初碰头的地方,遣退了守卫的猎户后并未返回,而是一同走向山下,上了回城的官道。这两人虽是同行,但前后相隔了数丈之遥,一副彼此并不相识的样子。到了金陵东城门外,韩彦头也不回直接就打马进城,那个渭三哥却绕上了前往城西的岔路。萧元启稍稍犹豫了一下,选择跟在渭三哥的后面。

城西赤霞镇地势狭仄,本非宜居之所,但其所靠山岭产出的石料质量极佳,有凿石刻雕为生的手艺匠人在此聚居,渐成镇制,有两三百户人家,对外只有一条土路通向金陵主城,一条山路通向后岭的采石场。

那渭三哥来到赤霞镇显然不是打算选购石雕,他将坐骑寄放在镇外一处凉茶铺,步行绕着唯一一条主街和几条巷道走了走,又在镇子中心大槐树下的水井边坐了片刻,竟似在游玩闲逛一般,不到半个时辰便又起身返程。

大概是因为绝对没想到身后会有人跟踪,渭无病一路上没怎么注意隐藏行迹,如同一个普通的路人一般进了城,半分没有绕路,直接来到乾天院。

萧元启虽然曾经成功潜入过乾天院后殿,但那是个雷雨惊闪之夜,易于掩盖行踪。眼下正是白昼热闹之时,他自然不敢轻举妄动,遥遥看那渭三哥进了角门,想来短时间不会离开,便不再费时费力多等,静悄悄地回到了莱阳府。

夏日申时暑气正盛,府中的仆从们因少人拘管,全都不知躲去哪里偷闲,萧元启一路行来,几乎没有看到半个人影。他现在的心思都在别处,倒也并不在意,径直走回自己的寝院,不料一进门,却有一股清凉之意扑面而来,室内竹帘低垂,光线也比外面柔和许多。

“哎呀小侯爷,您总算是回来了!出门怎么也不跟阿泰说一声,就没有人跟着吗?”阿泰急急忙忙从内间迎了出来,手里还端着半盆冰块。

降爵之后,莱阳府的用度自然大大不同以前,萧元启瞧了一眼墙角细细焚着的熏香,桌上才用井水湃过的鲜果和阿泰手中端着的碎冰,知道这位老仆为了好生照顾自己必定费了许多精力,心口微微有些发热,抿着唇角道:“我向来不怕暑气,把帘子拉下来就行了,何必又去找这些东西。”

阿泰将冰盆放下,上前给萧元启宽下外袍,又捧来一杯凉茶,边忙碌边唠叨,“往年消暑都有的东西,今年自然也该用。阿泰好不容易安排齐整了,拿过来伺候小侯爷睡中觉,谁料想您竟然不在屋子里……这天热,京城里又到处都是势利眼睛,没有要紧的事,您还是不要出门的好,就算真要出去,也不能一个人都不带啊……”

萧元启大口将手中凉茶饮干,随他念叨,并不接言。

“小侯爷,您这一向……不是闷头拼命练功,就是一个人悄悄出府……”阿泰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您是不是卷进什么事情里去了啊?”

萧元启将茶碗放回桌上,自嘲地一笑,“放心,我现在哪里有资格卷进任何事情里?我只是……还没有下最后的决定。”

“什、什么最后的决定?”

“决定将来……到底要站在哪一方。”

萧元启语调冰冷的这句话阿泰完全听不懂,但却本能地不敢再细问。在他看来,凭着先帝皇孙这个身份,只要肯和顺低调,莱阳府自然就能偏安于京城,平稳度日,可惜的是他的小主人显然并不这么想。

用过果子点心小憩了片刻,萧元启起身将今天耽搁的练功时间重新补足,苦练至子夜方沉沉入睡,早起随意吃了些面食,不顾阿泰劝阻,再次独自一人离府而去。

此时外间城门方开,街上人流稀疏。萧元启正打算抄小巷前往乾天院,突然看到一个跟昨日渭三哥形貌相似的人从城门外的方向走了过来,不由吃了一惊。

远远跟在后面,此人果然直奔乾天院,在后殿角门边轻叩了两下。门板很快就打开,渭无病探身出来,将他接了进去。

“看来你的手下人还不少,连同胞兄弟都有……”萧元启将身子半隐于山坡林间,一边思忖着,一边喃喃自语,“他们在京城进进出出,还专门跑去赤霞镇踏看,到底是在图谋什么……”

正在沉思不解之间,他的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小侯爷忙了好几天了,如果真想知道我在做什么,为何不来直接问我呢?”

萧元启顿时惊跳起来,快速转身,只见林间小径的另一头,濮阳缨笑盈盈地立在那里,神态轻松,手里一柄绢扇轻轻摇着。

萧元启绷紧了双颊,面色铁青,本能地看了看左右,“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小侯爷得了天下第一高手的调教之后,身手武功大有长进。你跟了我手下的人这么久,他们居然完全没有发现……”濮阳缨微挑双眉,半真半假地笑道,“好在白神护佑,在下还有些卜算之才,方能在此提前迎候。”

说自己的行动是被他卜算出来的,萧元启怎么可能相信,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如果在下猜得不错,小侯爷近日这番折腾,想必是心思还有些未定……”濮阳缨向他走近了两步,眯起双眼,“难不成……你还真的想过要倒向长林王府,指望他们给你施展抱负的机会吗?”

萧元启扬起了头,道:“就算我真的这么想过,上师又能怎样?”

濮阳缨神色不惊不怒,缓缓在林间负手踱了几步,叹道:“我真是想不明白,莱阳侯府衰败至此,小侯爷孤苦一人无依无靠,究其根源,全都在于令尊当年案发。你就真的一点儿都不怨恨萧平章的父亲?”

“上师舌利如刀,每每说出话来,总能捅进人的心里。只可惜我萧元启不是家母那样的深宅妇人,偏听偏信,由你摆布。”萧元启咬着牙根冷冷地一笑,“看我如今的境遇,若说心中无恨,那当然是假的,但若因为长林王爷奉旨清理家父当年的案子,就非要说他是我的杀父仇人,上师自己不觉得有些勉强吗?”

濮阳缨停下脚步,深深看了他片刻,突然仰头笑了起来,“小侯爷误会了,我所说萧平章的父亲,指的可不是长林王啊。”

自从家中惨变之后,萧元启以为已经没有什么能真正惊到自己,可濮阳缨此刻抛出来的这句话,却犹如晴空打下来的一个霹雳,将他震得瞠目无言。

“长林军左营大将军路原,先帝亲封三品军侯,甘冕两道十一州的军务由他一手掌控,而令尊莱阳王的采邑封地,刚好就在这十一州里。”濮阳缨的语调阴寒如冰,“大梁制度军政分离,若没有长林旗下这位大将军的合作和参与,令尊一个人能犯得了那么大的事吗?”

第三十五章 昔年稚子

大梁北部诸州水系略疏,仅有渭、汾两道与一些支流,另开凿了大陵运河通向甘北,三条河道中枢运转之地便是袁州。长林王父子同行至此后,萧庭生将会北上赴宁州主营,而萧平章则转道向东巡察新开粮道。

即将分道而行的前一天,萧庭生下令在州府盘整一日,自己却并没有休息,早膳后便叫上萧平章纵马出城,身边只有元叔率数十名亲卫跟随。

袁州虽是兵家重镇,但多年不开商道,不似南方城池那般人流通衢,出城二十里已是一片野岭,展目望去山林青翠,涧水幽蓝,时有鸟鸣啾啾,景致倒还不错。

到了山腰处,萧庭生令元叔等留在原地,示意平章一人跟随,离开了猎户踩出的小路。前方灌木深深,野茅过膝,他亲自拔剑砍开,最后来到一处向南的山坡前。

乍看之下,这片山坡与他处似乎并无太大差异,都是树身林立,野草迷离,但近前数步后,便可发现林间被清理平整出了一片开阔的草地,正中间隆着一个青绿的土丘。

萧平章此时已经猜到了什么,迟疑地停下脚步,好半天才走了过去,低声问道:“这就是他?”

“琅琊阁给你的那个锦囊里,不可能告诉你太多的细节,”萧庭生在坟前立定,神色哀沉,“袁州是他祖上原籍,他一直说要埋在这里。我虽然顺了他的心愿,但你知道的……终究不能为他立碑。”

萧平章在土丘前缓缓跪下,阴潮的露气渗入膝下的布料,衣襟透湿的同时,眼眶也微微发红。

山风吹来,坟上青草低垂。萧庭生不由想起了当年雪庐排习剑阵的快乐时光,想起了武英殿外暖阳轻柔的冬日午后,想起了先生给他们整理衣襟的那双手。

掖幽庭里上百个小罪奴,先生挑选了三名稚子,这一世的缘分,尽始于此。

大哥路原,自己,三弟林深。在先帝的王府中,他们是那般珍惜自己的新生,那般努力地想要回报恩情。他们一起习武学文,一起选择从军,一起在长林初建的北境沙场上,餐冰卧雪,跃马杀敌。相比于林深的平淡稳实,路原的才华和锋芒是萧庭生最大的支持和依靠,当年的长林双璧,风采冠绝一时。

“战场上,再也没有什么能比可以交托生死的兄弟更重要。我们彼此救过对方多少次性命,根本数也数不清。论起在长林军中的战功,你父亲一点儿都不逊色于我。”

萧平章的语调有些轻颤,“那他又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是啊,什么时候?

富贵虚华,尊荣权柄,时常可以让人忘记初衷,忘记本心。人的贪欲总是无休无止,不管已经得到了多少,总会觉得心有不足,会觉得自己还应该得到更多。所以先生在临终时才会百般叮嘱告诫,无论将来如何位高权重,千万不可迷失其中。

“我常常警醒自己,莫因先帝严厉而怨怼,莫因陛下宽厚而放纵,时至今日,自认守住了对先生的誓言,可是……”萧庭生按住平章的肩头,用力握了一下,“可是我却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生死兄弟,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滑向了深渊……”

萧平章眸中微微有泪,“可是他后悔了,他终究不是一个坏人,对不对?”

“一时的贪念和软弱,抹去了他血战十年的功勋,但人心最后的良知和底线,却没有那么容易抹去。是他救下了莱阳王想要灭口的十七个关键人证,也是他保全物证,写下自首的供书,派人交到我的手中……”

二十多年过去,萧庭生仍觉得胸口有些模糊的疼痛。以前在战场做错了决定,都是路原向他提出,甚至替他补正,可是当路原走错路的时候,自己却没有及时察觉,没有将他从深渊中拉回……

“先帝最忌军中贪腐,更不会容忍长林之名有丝毫污点,当我接到供书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父亲存了必死之心……”

萧庭生布满老茧的手颤颤地抚上萧平章的头顶,那一年的泼天风雪似乎又再次漫过眼前。

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地狂奔,数匹坐骑倒卧在冰滑的路面,却仍然来不及见他最后一面。夫妇俩自缢的尸身悬在冕州军衙的后院,而五岁的平章却在厢房的暖炕上一无所知,安静地玩耍。

萧庭生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将那小小一团身体抱进怀里。从那一刻起这就是他的孩子,是他心里永远的骨肉。

萧平章的前额伏入土丘的茵茵绿草之中,掩住低沉的哭泣声,“他曾经做过这样的错事,父王为何还是要坚持立我为长林府的世子?”

“因为你在我身边长大,我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孩子。”萧庭生蹲下身,用力握了握他的上臂,“我的先生曾经说过,长林风骨的承袭和延续,并不仅仅是在血脉之间……平章,你从来都没有让为父失望过。”

萧平章缓缓抬起头,含泪的眼眸凝望着父亲,“以后也不会。”

袁州城外的晴空下,长林王将长子搂进怀中紧紧抱了一会儿,两人互道珍重,彼此分别。而乾天院外的密林中,跌坐于地的萧元启却没有一双扶他起来的手,耳边只能听见濮阳缨冰寒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