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螭乃是一种极为少见的灵蛇,只在我夜秦边远深谷中方有,我派人费了十来年的工夫,也只抓到两条。”濮阳缨似乎很有耐心,温和地对他解释道,“据我夜秦宫学藏书记载,服食这霜骨之水,寒毒可至四经六脉,之后再加玄螭之胆,重建根骨。此法虽不能传世,但其效验已有实例,常人若按法修习,可立增十年之功力,即使是为师这样衰老病朽之人,也可就此骨骼强健,增年益寿。”

韩彦惊叹道:“原来师父的骨髓之伤要这样治……如此妙法,您怎么说不能传世呢?想是因为材料太过难得的缘故吧?”

濮阳缨但笑不语,用一块白帕轻轻擦拭了短剑剑锋,收入鞘中,举在眼前静静凝视。

乌皮赤铜的剑柄之上,深深镌着两个小字:“夜凌”。

净室的垂帘自外掀起,一条瘦薄的人影走了进来,半张脸隐在玄色披风的兜帽中,在濮阳缨身前拜下行礼,音调低婉,竟是女子之声,“见过掌尊大人。”

濮阳缨将夜凌短剑递到她手中,叮嘱道:“我走之后,行动的时机全靠你自己把握,千万不要大意,小看了对手。”

渭无忌在一旁笑道:“云娘子的细心大胆连我也比不上,实在无须担心。”

接过短剑的人影缓缓起身,放下头顶软帽,露出下方肌肤微松但风韵犹在的面容,赫然竟是扶风堂的云大娘。

渭无病与渭无量两兄弟此时出现在净室门边,恭声道:“掌尊大人,该带的东西已经收拾好了,您现在就走吗?”

“荀白水位列朝堂十几年,可不像他妹子那么好糊弄。风波将起,咱们也该躲一躲了。”濮阳缨冷冷地笑了一下,“剩下两瓶引发病疫的毒血,你们兄弟俩在主城里头随意投放即可。”

渭无忌的眸中浮起灼热之色,咬牙道:“赤霞镇疫情惨烈,不仅是绊住了人力物力,更能让他们知道什么是人间炼狱。等到主城再生波乱之时,必定会全城恐慌。大梁朝廷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未必能控住这样的局面。”

渭无量接言恭维道:“是啊,此疫已有前例,并非不可防治,若不是掌尊大人手段精妙,依照京城对疫病的警觉,哪能达到现在的效果?”

“京城?”濮阳缨嘲讽地哼了一声,“正因为这是京城,多少年没有发过疫灾了,以至于大梁人人都有错觉,以为此处……必定是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呢。”

说罢,他示意渭无忌与韩彦两人跟在自己身后,大踏步向外走去。

乾天院一行数人两辆马车驶出金陵东城门的时候,正遇上前方数百人马向城门飞速奔来。濮阳缨赶忙命人将马车避让到一旁,借路边茶铺稍稍遮挡。

“居然是长林世子……”韩彦小声地道,“他回来得好像比预计要早几天呢。”

濮阳缨唇边浮起阴寒的笑意,“早晚都无所谓,能多填一个人进去,就是我的运气。”

若按萧平章预定的归期,确实如韩彦所言尚有几日,但他挂念父王高龄犹赴边陲,心里总是放之不下,巡察完粮道后旦夕不歇,就想早些回京城把该料理的事情交接了,好去北境将父王接替回来。

一路紧赶慢赶,终于赶在日落之前进了城门。想到家中小雪会是何等的惊喜,萧平章的唇角不由轻轻挑起。前方开道护卫鞭梢声响,已转入朱雀横街,他身边的东青突然惊呼了一声:“那不是二公子吗?”

萧平章闻声转头,只见二弟平旌满面怒容,正打马飞奔过街口,朝着宫城方向而去,急忙扬声叫住,催马近前打量了一下,问道:“怎么了?你这一脸杀气腾腾的……”

萧平旌急怒之中意外见到兄长,一开始居然呆呆愣住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欢喜地倾过半身拉住他的胳膊,叫道:“大哥你回来了!”

“不过只提前了几天而已,你至于这么惊讶吗,”萧平章微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背,“到底出什么事了?”

萧平旌的脸上登时又腾起怒意,尽量简洁地将赤霞镇被封的事情讲述了一遍,最后气冲冲地加了一句:“我正准备去内阁值房,要是没人,我就直接找到荀首辅的家里去!”

疫症一旦蔓延成灾,后果有多严重萧平章自然懂得,更何况金陵城又是天子帝都,人口稠密,更加不是小事。他凝眉想了想,摇头道:“不,还是先去京兆尹府。”

“林奚说京兆尹府的反应十分奇怪,已经信不过了,”萧平旌急得满额火星,“我刚才说的,大哥你没听明白吗?”

萧平章的眸色冷肃下来,语调笃定,“就是因为奇怪,才必须先去京兆尹府。”

第三十七章 倾城之灾

身为内阁首辅,荀白水的日常事务原本就十分繁多,圣驾前去卫山之后,又添了许多联络禀奏之事,越发没有一丝空闲,忙到天色将暗还留在宫城朝阁值房中,整理次日要送呈御览的节略。

进入八月以后,风轻云淡,秋意渐起,正是体感最为舒适的时节。荀白水心神专注,效率比往常更高,看起来不用到掌灯时分,就能忙完。

刚刚将最新一份折本合上,值房虚掩的门扉突然被一脚踹开,萧平旌将京兆府尹李固半拉半拖了进来,揪着衣领丢向荀白水的脚边,把这位内阁首辅惊得跳了起来,呆怔了一下方才看清来者是谁。

“萧平旌!李大人是朝廷命官,此处更是中枢要地,你……你这是干什么?”荀白水急怒之下,整张脸涨得通红,“你不要以为自己身份尊贵,又有陛下宠爱,就可以……”

他的语音突然一顿,视线投向萧平旌的背后,面颊因极度意外而绷了起来。只见撞到墙面还在轻摆的门扇边,萧平章负手而立,面色甚是冷肃。

“……老夫原本以为,世子应该是个懂规矩的……”

“平章原本也以为,荀大人位列朝堂这么多年,至少该明白什么是轻重缓急,什么是黑白底线。帝都瘟疫,满镇的人命,这是能强行压住的事情吗?”

荀白水被他凝重的表情所慑,不解地道:“世子这话什么意思?”

萧平旌迈前一步,怒道:“京西赤霞镇暴发瘟疫已有数日,逾千人被封在里面等死,荀大人是不是也想跟这位府尹大人一样,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李固伏在地上,喘着气辩解道:“二公子不知是从哪里听来的谣传,京兆尹府……从来没有接到过消息……”

荀白水立即抓住了重点,急道:“京西暴发瘟疫?这种事情绝不能信口胡说,你们此言当真?”

萧平章瞧他这样子竟不似作伪,皱眉道:“圣驾出行守斋,京城是托付给内阁的,如今疫情已经失控,首辅大人居然真的不知道?”

荀白水这时哪里还顾得上计较萧平旌的无礼,凌厉的视线立即转盯在李固的脸上,“李大人,这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混过去的事,老夫再问你一次,是否真有疫情发生?”

李固有些心虚地低下头,“下官哪里知道是否真有疫情,但……的的确确未曾接到民间医家通报……”

这句应答是什么意思荀白水岂能不明白,心头顿时一阵狂跳,三两步奔到门边,高声召唤在外伺候的书吏,吩咐道:“你,立即通知太常寺卿,京西赤霞镇疑发疫症,令太医署即刻派员前往查看,详情回报内阁!……还有你,你去请礼部、户部两位尚书大人,速来朝房议事!”

两名书吏慌张地向外走,荀白水想想又叫住后头那个补了一句:“等等,再传令巡防营,加强主城戒护!”

他说是派员查看,但未等回报就去请两位尚书,显见心里已有判断。李固惴惴不安地蜷缩起来,面色更见惶然。

紧急安排之后,荀白水这才稳了稳神,转身面向萧平章,脸上带着僵硬的笑容,“如果二公子所言属实,那么当务之急便是要控住大局。至于京兆尹府是否失职,恐怕现在不是追查的时候,老夫以为,先将他夺职拘押,等过几天商办完京城急务,老夫一定严加讯问。不知世子意下如何?”

眼下的第一要务肯定是疫情控防,荀白水方才处置的数道指令也没什么偏差,确实不用急着在此时此地就开审李固。萧平章想了想没有反对,转头对平旌道:“太医署的人要去赤霞镇,你也一起过去,看看有没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萧平旌心里正记挂着这个,立即应了一声,快步离去。

“至于李府尹,他到底是疏失还是另有缘故,未审之前不好臆测。”萧平章深深看进荀白水的眼底,“荀大人理应先办急务,不过平旌是首告人,将来开审的时候,您可别忘了叫上他。”

“是是是,这是自然。”荀白水勉强挤出笑容,“圣驾不在,京城若生波澜,无论大小都是我内阁的责任,老夫岂敢轻慢。”

就职责而言,他这句话倒是说得不假,萧平章也不想显得过于咄咄逼人,见他已召来当值守卫将李固拘押了起来,便不再多说,微微欠身为礼,转身也离开了朝房。

他前脚刚走,荀白水后脚便命荀樾将递押至半途的李固拦下,带回宫城前殿的一处厢房,亲自赶过去讯问。

“被长林二公子发现乃是意外,下官本以为,可以悄无声息地封杀掉……”李固苦着脸分辩了一句,见荀白水明显听不懂的样子,不由怔住,“难道……皇后娘娘没有跟大人您说吗?”

自从濮阳缨上次进宫之后,荀皇后又有七八天未曾见过他,等消息等得十分焦躁,连白神像前供奉的油灯闪上一下,都能让她的心神不安许久。

荀白水沉着脸赶到正阳宫时,皇后正在偏殿的白神堂前默祷经文。他此刻急怒交加,也顾不得什么君臣之礼,进门便喝令左右:“全都出去!”

荀皇后吃了一惊,抬头看见他脸色铁青的样子,心中突然有些发虚,以目示意素莹领着随侍人等退出,方问道:“兄长这是怎么了?”

荀白水没有时间绕弯子,上前两步,盯住她的眼睛,“封锁消息,放任疫情,是不是你给李固下的旨令?”

“兄长怎么知道的?难道你阻止了?”她的双手颤抖起来,用力抓住了荀白水的袖子,“瘟疫本是天灾,无论赤霞镇发生了什么,那都是在借白神之力替太子渡劫,不可救治,不可阻挠啊!”

荀白水心头一沉,不由咬紧了牙根,“什么叫作替太子渡劫?”

“濮阳上师说大功尚未告成,你千万不可插手,一旦半途而废,怕是会反噬……”荀皇后泪流满面地哭道,“……我也知道拿子民性命生祭敬神,有违大梁为君之道,可是……可是事关太子,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请兄长放心,凡是代太子挡灾的人,我一定会厚厚抚恤,保他家中所有人一生富足……”

荀白水已是听不下去,暴怒地抬手掀翻一旁的神案,油灯跌落摔得粉碎,“濮阳缨!我就知道是濮阳缨!”

他疾步在殿内走了几趟,胸口剧烈起伏,好一阵才让自己平静了一些,“那日东宫走水,我知道娘娘必定惊魂难安,但我没有想到的是,你竟会因为这个……迷失心智到如此程度!”

“可是濮阳上师说……”

“你不要再提濮阳缨!”荀白水蹲下身子,紧紧扣住皇后的手,“妹妹,这一次难说还能不能脱身,你先给我清醒一些!……告诉我,听从你旨令的人,只有李固吗?”

荀皇后面色惨白地看了他片刻,先是迟疑地点了点头,随即又张开嘴,似乎还想再说什么,神堂的殿门突然被猛然推开,素莹慌乱地奔入殿中,叫道:“娘娘不好了,太子殿下突然晕倒!”

惶然失措的荀皇后,几乎是半昏半醒地被素莹扶上步辇,惊恐地奔向东宫。荀白水独自一人在偏殿廊下闭目站了许久,才稍稍找回了些许素日的沉稳。快步走出距正阳宫最近的仁安门,他先派荀樾往巡防营传内阁钧令,命孙统领立即查封乾天院,随后又赶向前殿朝房,看看是否已有赤霞镇的消息传回。

刚刚迈入朝房外的门楼,太常寺卿顾况与太医令唐知禹便迎了上来。一见这两人的脸色,荀白水的心头便是一跳,失声问道:“真是瘟疫?”

唐知禹点了点头,“死者已近百人,病危者甚众。幸好民间扶风堂的数名医者自疫病初发起就在赤霞镇内,有关表征变化、诊疗、传疫及致死的情况都算是了解得较为详尽。太医署据此正在核查旧档,看看以前是否曾有同种疫病暴发。”

荀白水不是太懂,用力一跺足,“这个时候了还查找什么旧档?”

顾况急忙替太医令解释道:“大人有所不知,诊治疫症,常常要到后期病死者甚多时方才能找到最有效的疗法,若是有前人经验可取,自然能保住更多的性命。”

荀白水抬手拭了拭额上冷汗,语调有些艰难地问道:“那依太医署的判断,赤霞镇的疫情还有没有可以控住的可能?”

顾况与唐知禹对视了一眼,面色都是说不出的难看,“赤霞镇已经是这样了,情形也不会更坏,下官怕的是……”

“是什么?”

“……这场瘟疫自赤霞镇起,却未必能在赤霞镇终……”

荀白水足下一软,情不自禁地跌退了两步。那一刻他几乎忘记了皇后,甚至都想不起太子,如利刃般划过他心头的,是“金陵城”这三个字。

渭无量与渭无病并肩站在朱雀大道的街口,遥望远端的宫城城门。距离赤霞镇事发刚刚六天,金陵城中已是传言四起,即便是这条帝都中轴的主道,街面上也显然清寂了许多。

板车碾过青石的吱呀声响传来,几个呻吟着的病人被抬进了扶风堂。片刻之后,萧平旌快步从医坊内走出,跳上马向西而去。

渭家两兄弟对视了一眼,脸上都有些快意的表情。

赤霞镇外那条土路路口的木障依然还在,只是已有一半歪倒。纵马奔近的萧平旌还未说话,依约等在这里的林奚就已经读懂了他的表情,“主城也有病例了?”

“不仅是主城,还有宫里。都和这儿一样,突然之间,多例同发。”萧平旌看着林奚苍白的面容,不顾她连退两步的闪躲,坚持上前握住了她的肩头,“既然主城已有病例,那么这道路障已经如同虚设。你和我之间,又何须再多顾忌呢?”

独自支撑了半个多月,疲累、焦虑、失望和沮丧似乎抽走了林奚身上最后一丝力气。她红着眼圈,前额缓缓靠向萧平旌胸前,喃喃道:“若能早加防备,不至于会这样的……最要紧的那几天,我偏偏被困在这里……”

萧平旌收紧手臂,眸光闪动了一下,道:“我虽然不懂医道,但是总觉得,这场瘟疫来得奇怪,恐怕不仅仅是天灾。”

“你也这样想?一开初我的感觉就有些不对,所以才捎话给太医署,让他们注意水源。”林奚深吸一口气,试图振作起来,“接下来主城的情况应该还会恶化,赤霞镇的惨状也瞒不长久,朝廷打算怎么办?”

赤霞镇的消息封锁得很早,里面是何情形知道的人暂时不多。但纸里终究包不住火,主城病例日渐增加,一旦压控不住,全城恐慌外逃便在眼前。林奚所问的这句“朝廷打算怎么办”,此刻的确是压在内阁头顶上最为沉重的一个问题。

确认城西已是疫灾的当天,荀白水立时加急传报卫山,请圣驾暂时不要回京,自己频频往返于太常寺和内阁之间,只盼着太医署应对有效,不会出现最坏的情况。

可惜接踵而至的几条消息,数日之间便将他的这份奢望打得粉碎。

濮阳缨潜逃无踪,乾天院人去楼空;

金陵皇城相隔甚远的不同街坊陆续出现病例;

主城第一个病死者,竟是东宫的一名教习嬷嬷……

唯一可以称得上有所进展的,是负责查阅旧档的太医署医官终于发现了以前一次相似的疫灾,可与其相关的数页记录,读来却是字字惊心。

“那场疫灾在三十年前?”荀白水疑惑地问道,“这年头虽然久远,却还不算隔代,既是大灾,难道朝中没有老太医记得吗?怎么会查了这么久?”

太医令唐知禹叹了口气,“当时的疫发地实在太远,已经出了边境,太医署并未直接介入处置,所存旧档中的记载也十分有限。”

“到底是在哪里?”

“在我大梁当时属国,夜秦的国都,夜凌城。”

荀白水倒吸了一口冷气,隐约也想起了一些,“你说的可是……三十年前引发夜秦亡国的那场瘟疫?!”

夜秦之疫突发于国都,因未得及时管制,夜凌全城逃散,终至疫情四起,完全失控。武靖帝迫不得已,诏令长林军飞山营封住夜秦至大梁的所有通道,逃亡者不得入境,朝廷与民间医者可自愿前往救助,由大梁国库供给药品物资。这一事件实在太过惨烈,连当时远在京城的荀白水,都大约听过一些传闻,只不过数十年过去,很难与眼下的事情立刻联系起来罢了。

“长林飞山营封境数月,一直到冬天才敢开禁。这场疫灾之后,王都夜凌宛如死城,国中人口十损六七,整个皇族更是无人幸存,夜秦之名就此消亡……”

荀白水面色如纸,定定地看了唐知禹许久,才将询问的目光转向顾况。

这位太常寺卿明白他想问什么,抿紧唇角,半晌后方慢慢道:“若按夜凌前车之鉴推断,无论太医署上下怎么竭尽全力,京城的疫情恶化……已是在所难免。”

走出太常寺官衙的大门,步履沉重的荀白水在上马车时脚下一滑,几乎跌倒在地,被荀樾一把扶住,“大人小心……现在是直接去朝房吗?”

荀白水盯着街边垂柳近午的树影看了片刻,摇头,“申时还有一次朝堂商谈……先去长林王府。”

荀樾闻言稍稍有些惊讶,但他向来不会多问,小心将荀白水扶上马车,走向前方给开道护卫传令。

身在宗室又有实职,朝阁关于京城大局的商谈萧平章自然也要参加,再加上太医署每日的疫情通报和平旌时不时捎来的最新消息,这位长林世子相比于其他朝臣,更能明白金陵城眼下有多危急,荀白水到访的名帖一递进来,他大约就猜到了这位首辅大人的来意。

“接到太医署通报后,我也去查了飞山营旧档,”在前厅迎客入座,萧平章直接切入话题,“其间对那场疫灾的记载,大概一致。”

“世子既然阅看过旧档,想必也已经知道夜凌王都最终的结局。”荀白水的语调在平静中透着决绝,“如果说金陵城中危局已定,那么无论如何,这大梁天下绝不能重蹈夜秦国当年的覆辙。此时陛下不在,内阁身负重责,必须早做决断。”

“荀大人的意思是……”

荀白水咬了咬牙,“趁着局面尚且可控,封城。”

萧平章转头看向厅外,默然良久,“此处毕竟是京城,皇家宗庙、满城百姓……这样的决断,内阁能下吗?”

“老夫知道决断艰难,更知道稍有偏差,便是一世的骂名。可世子心里也明白,眼下这样的情形,多犹豫哪怕一日,都有可能追悔莫及。内阁既受陛下重托,此时若不肯出面担当,又能把责任推给何人呢?”荀白水顺着萧平章的视线,也眯眼看向远方,“金陵城中是有宗庙百姓,可在这道城墙之外,还有陛下的圣驾,和咱们大梁的锦绣江山哪。”

萧平章垂眸思忖了片刻,缓缓欠身,“荀大人的意思我知道了。稍后朝堂会商之时,长林府愿意支持大人。”

荀白水微露喜色,拱手深施一礼,“多谢世子。”

自赤霞镇事发之后,朝阁重臣在前殿的会商几乎每日都有,但四品以上官员和有实职的宗室全数都被召来却还是第一次。主持商议的荀白水还没有开始说话,殿中的气氛就已经显得十分压抑。

“陛下以京城交托,内阁朝臣皆有重责。”荀白水的视线向四周一一扫过,“此时正是京城百姓仰赖朝廷之际,诸位大人若有什么建言,但说无妨。”

良久沉寂之后,吏部吕尚书先拱手问道:“不知首辅大人有什么想法?”

荀白水并没有打算浪费时间,直接而又干脆地道:“此次疫情之烈,短时难控。为朝廷大局计,本官认为,金陵应当立即封城!”

“封城”二字一出,殿中顿时一片哗然。若是其他朝务,也许还要观察观察立场,掂量一番轻重,可金陵封城关系生死,那可不是能随口附和的事情,立时便有一位朝臣站出来争执道:“荀大人,这里可是京城啊!天子基业,帝都之重,不是随随便便哪一个地方。封城之后内外隔绝,如果疫情绵延下去,岂不是要全城殉亡?”

有人开了头,同意的人自然便会跟上,“是啊,城里有发病的,但也有没发病的,难道都圈在一起等死?”

太医令唐知禹忙道:“也不能说是等死。城中有活水,食粮也很充足,封城后太医署可划出多个病区,百姓一旦出现病症,便会移送进去,统一诊治。未发病的人隔离在外,尽量减少外出,小心防护……”

礼部沈尚书急切地插言问道:“这样就能不染疫病了?”

唐知禹被他问得一梗,尴尬地道:“疫病这种事,怎么都难保万全,但总比恐慌之下四散奔逃,既得不到救治,又可能引发他处险情更好。”

开头发难的那位朝臣大是不满,瞪着他道:“你连未发病的人不受侵染都保证不了,那不就是等死的意思嘛!请问唐大人,现在城里是病人多还是没发病的人多?”

唐知禹一时难以回答,只得转头看向上司顾况。

顾况站起身,解释道:“沾染了疫病之人,并不是立即就有表征,到底是真的没事,还是短时没有发作,再好的医者也分辨不出……”

“就算按这个说法,总也有好些人本来没事,却因为封了城被困在里头不得逃生吧?”

殿中顿时有许多人点头应和,即便一直未曾反对之人,表情也有些犹豫不决。

“非常之时,当有非常之胆。”荀飞盏冷冽的声音压住了一片低语,“封闭四门固然有全城赴难之虞,但放任疫情四散,举国同危,对于解救城中子民又有何真正的益处?”这位禁军大统领一直扶剑立于殿门旁侧,外廊边隐隐还有将官兵士守卫的身影,好些朝臣原先并没有注意到这些,此时听他开言方才意识到了什么,许多人的脸色都有些发黑。

“怎么?”沈尚书表情僵硬地看看他,又看看荀白水,“这是商谈,还是强逼?”

荀白水眸色凌厉地回视着他,“诸位大人皆是朝廷栋梁,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越是危急之时,越当为子民表率。老夫以为,封城令出之后,朝臣如有胆敢携眷外逃,引发民乱者,当立杀无赦!”

此言一出,殿中顿时如同被冻结住一般,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起伏不定。沈尚书等人好半天才缓过神来,有几个人冲了数步上前,似乎还要争执。

一直坐在椅中默默旁听的萧平章这时站了起来,旁移两步,正好立于群臣之前,向荀白水抬手为礼,声调坚稳,“封城禁令若下,我长林王府,必定遵从。”

第三十八章 绝境求生

如血的残阳余晖之下,金陵四方厚重的城门缓缓闭拢。

听到风声的城内平民背着包裹细软,扶老携幼,一拨一拨地拥向城门,现场一片混乱,哭喊之声四起。

“听说赤霞镇的人都死光了!大家逃命啊!”

“是啊!放我们出去!”

“开门!开城门!”

巡防营长枪手密列成人墙挡在主道上,枪尖向前,人流暂时被拦阻在城门内,不停鼓噪呼喝,甚至有人试图用木板棍棒等物强行冲击。

两列骑兵从城墙侧方冲出,马蹄踏出扬尘,长鞭脆响,勉强将这拨冲压挡了回去。

骑兵后方,一辆高高堆放着草袋的平板车被推到主道正中,荀白水由孙统领搀扶着,十分艰难地爬到草堆顶端,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萧平章纵马来到板车旁,东青在身侧一甩长鞭,高声喝道:“都不要吵!”

趁着瞬间静寂,勉强站稳的荀白水挺直了腰身,向四方拱手,扬声道:“各位父老,京城疫灾虽是大难,但也不必过于惊慌。太子殿下尚在东宫,”他一指旁侧的萧平章,“长林府的世子爷也还站在这里,下官身为内阁首辅,府中老幼绝对没有一个外逃的!金陵乃是天子之城,自有上天护佑,朝廷愿与诸位一起,共安天命!”

他一个五旬老人吼得声嘶力竭,鬓边花白的发脚有些凌乱,又穿着一身高阶紫袍官服,下方涌动的人群不由自主地平静了少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