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李固是京兆府尹,来历清楚,肯定不是夜秦人,他为何要帮濮阳缨做这种事呢?”

荀白水的唇角微微有些发僵,勉强笑了一下,“据李固招认,濮阳缨先以重金相贿,后又欺瞒诱骗,让他误以为事情没有那么严重,以至于最终酿出了大祸……”

“濮阳缨直接去贿赂李固……”萧平章瞟了他一眼,唇边挑起一丝冷笑,“这可是完全没有把握的事,他胆子倒也不小……”

荀白水忙道:“呃……此事确实还有些费解之处,不过都是细节,可以以后再详加讯问。今日老夫跟世子说这些,只是担心一点,想请世子在安稳京城局面时多加注意。”

“哪一点?”

“如果濮阳缨是为复仇而来,那么当年夜凌城的幸存者,可远远不止他一个人啊。”

这句话的的确确是一个重点,连萧平章的眉尖都不由得随之一跳,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渭无病与渭无量两兄弟站在朱雀大道的一端,遥遥看着又一具尸首从扶风堂内被抬出,脸上既有快意的微笑,同时又透着一抹久远而又模糊的痛楚。

因梁帝不在,濮阳缨以为朝阁上必定互相推诿,很难快速做出决断,所以命二人在主城四处引发疫病后,多观察一下后续的状况再离开,没想到只有短短数日金陵便封了城,两人错过了逃出的时机,就这样被困在了里头。不过他们都是幼时病后痊愈之人,并不担心重新染疾,安心在一处小院里住着,时不时出来看看金陵城中这一片人间炼狱,倒没觉得自身会有什么危险。

这时大道另一端传来马蹄声响,两人伸颈望去,只见三名身着官服之人正在扶风堂门前下马,为首一人年逾四旬,一身青袍,正是太医令唐知禹。

封城之后设立病区,调配医资药源的事情都是这位太医令大人主责,渭家兄弟当然认得他是谁。但和以往严肃沉重的表情不同,此刻快步走进扶风堂的唐知禹满面都是激动的笑意,让街角隐身的两人心头一沉。

扶风堂这三间临街的店面早已是临时的病房,经过又一轮的尝试,堂内的患者大半已经转醒,有些甚至可以被扶着半坐起。

唐知禹和他身后的两名医官眼泛泪花地站在门边看着,直到黎骞之走到近前才醒过神来,一把抓住了老堂主的手,“下官没有看错吧?这是真的……真的有效验了?”

“以老夫过往的经验来看,除了特别体弱和已经危重的,十之八九的病患可以痊愈。”黎骞之笑着递出一页纸笺,“这是最终配出的药方。其间还有些因人而异、细微调整之处,需要医治的大夫自行斟酌。唐大人也是名医世家出身,应该不用老夫太过啰唆。”

唐知禹欢喜地接过药方,连声应着便向外走,走到门边又回来行礼,“都忘了道个别,真、真是失礼……老堂主见谅,下官得去……”

黎骞之哪能不明白他此刻的心情,笑着正要说话,杜仲突然从内院奔了过来,着急地叫道:“师父,有一件事没对……”

老堂主微微一怔,还没来得及询问,唐知禹已惊慌地连声问道:“什么?哪里不对?药方吗?”

杜仲跑得急,喘息了一下方道:“是这样,这个药方里最重要的一味辅药是白茵草。刚才姑娘突然想起,这次瘟疫暴发之前,京城有人大量高价收购白茵草,算算时日,各个医坊不可能那么快补货,我担心……”

唐知禹也是医家之人,很清楚白茵草不是常用药,产量也多,并没有值得囤积之处,事前大肆收购的目的显然只有一个……他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身子晃了两下,几乎没有站稳。

药方再有效,药材不足也是枉然。这么严重的问题远非在场的几个人可以商量解决,唐知禹团团转了几圈后,也只能请黎骞之陪他一起,前去呈报内阁处置。

扶风堂一向不做转卖药材的生意,库存的白茵草还有一些,宫里御药房当然也不可能外售,保留了正常存量,再加上其他药铺医坊残留的少许,太医署拼拼凑凑地统计了一天,最终得到的数字很不乐观。

“半个月?”得报后赶来太医署商议的荀白水与萧平章对视了一眼,脸色都有些难看。

“若要控制京城大局暂时不致恶化,当前存量最多只能支撑半个月,”太常寺卿顾况的鬓发有些凌乱,显然已无意识地抓挠了许久,“想要完全平息疫情,必须得在这个时间之内,筹措两倍的用量送进城来才行。”

荀白水快速盘算了一下,“时间虽紧了些,但邻近州府物资都很丰饶,若由太常寺派出专属官员,执内阁书文加急筹措,也许勉强赶得及。”

“可是此症如此易感,从城里放人出去安排这件事,怕是有疫病外传的风险吧?”

荀白水有些不解地看向唐知禹,“不是已经有了老堂主的药方吗?”

唐知禹无奈地解释道:“荀大人有所不知,虽然已有诊疗之法,但此病乃是急症,若是四方快速扩散,这医药救治难免有跟不上的地方,即便最终能够控制,只怕也会多搭进去不少的人命。”

室内顿时一片沉寂。半晌后,萧平章首先道:“事关金陵整整一座城池的百姓,就算有些风险,也必须得要向外求援。但唐大人顾虑的也有道理,从疫病之区派人出去,四方筹措奔走,会引发出何等事态难以预料,的确不是上佳之策。在平章看来,出城最近是卫山,陛下身边也有医官,直接下旨安排,岂不是会更快更稳当吗?”

单派一名信使出城,当然要比太常寺官员四处求援的风险小得多,可驻留在卫山的毕竟是圣驾,再小的差池也比天大,荀白水在室内来来回回踱了几趟,脸上的表情仍是犹豫不决。

一直默然旁听的黎骞之这时站了起来,指着身后的杜仲道:“大人如果还有疑虑,就派老夫这个徒弟去吧。由他出城担当信使,倒可以算是万无一失。”

荀白水不由一怔,“他去就没有风险?为什么?”

“凡经历过当年疫灾,病后得愈的幸存者,绝对不会再染此疾,更不会传于他人。这一点,唐大人你也知道。”

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十分明显,厅上众人都有些吃惊地看向杜仲。

杜仲躬身行了个礼,道:“小人生于夜秦,疫灾之时我不过四五岁,一切都记不大清楚。还是老堂主进城之后才告诉我,这两场疫灾居然是一样的。幼时能得大难不死已是至幸,若能出力缓解全城之危,于小人而言……也可以算是聊有慰藉吧。”

他这番话极是情真意切,荀白水深深看了他几眼,竟也没有多加追问,点了点头以示赞许,吩咐唐知禹准备奏禀卫山的书文。

萧平章看出他心中仍有疑虑,转身走出议事的厅堂,来到无人的侧廊下。果然未及片刻,荀白水便跟了出来。

“荀大人还是有些担心杜掌柜是夜秦人?”萧平章向厅上看了一眼,低声问道。

“按这位杜掌柜的年纪,四五岁起便由扶风堂收养,老夫也相信他与濮阳缨多半没有牵连。”荀白水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可是世子,关系到全城百姓之存亡,这么大一件事,但凡有丝毫疑虑,也不能把赌注全都押在他一个人身上吧?”

杜仲一个人出城,即便完全信得过,也怕他途中有什么意外,误了大事,可是要再加派其他人去圣驾左右,萧平章其实和荀白水一样,心中怎么都有些不放心,思来想去,突然想起平旌曾说过卫山有琅琊鸽房。

“琅琊鸽房?世子是说飞鸽传书?”

萧平章点了点头,“飞鸽所传只可能是一条简讯,自然比不上当面向陛下禀报那么清楚。不过这也只是为了防备万一,只要确保能把最要紧的消息传递到卫山,也就够了。”

荀白水其实也并不是多怀疑杜仲,现下又有了万全补遗之策,脸上顿时喜笑颜开,匆匆向萧平章道了别,便赶去催看唐知禹所拟的奏文。

京城里急需的只是在限期内筹措足量的白茵草送到,并没有什么复杂的要求,这次随驾在卫山的又有太医署的医正,不明之处他自然能向梁帝解释,故而唐知禹的文书拟写得极快,不多时便准备妥当,给顾况和荀白水看过,郑重地交给了杜仲。

目送这位扶风堂的信使纵马离去后,荀白水面上的笑容微微收淡了些,另外一抹完全不同的忧思浮上了眉梢。

京城已有遏制疫症的药方,以卫山的反应能力,及时筹送药材应该也没有多大问题,按照这个情势发展下去,金陵城当下的这场劫难,应该是能够顺利度过。

危局一解,圣驾一归,便是秋后算账的时间。只要一想到还关押在刑部天牢中的李固,荀白水的心头便是一阵阵的发紧。

“大人,您现在是回府吗?”荀樾见他站在马车前半晌不动,小声地问道,“好几日都没有进过府门,也该休息一下了。”

荀白水轻轻摇了摇头,喃喃道:“眼下还不是安睡的时候……阿樾,趁着长林世子暂时腾不出手,你替老夫走一趟天牢吧……”

请金陵鸽房向卫山鸽房传信,于萧平旌而言是件极简单的事,费不上多少工夫就已办好,赶回府去向兄长交差。

此时封城已有二十多天,街面上早已看不见敢于闲走的路人,只有巡防的官兵、收尸的葬师、出诊的大夫和被抬向集中病区的患者。萧平旌一路快马,不多时到了府门边,奇怪地发现萧元启正站在阶前的石狮边,一脸想要进去又有些犹豫的样子。

“元启?这种时候你还出门?”萧平旌跳下马走了过去,“府里还好吧?”

萧元启一惊回头,看见是他又放松下来,道:“病亡了两三个下人……我还好……”他的手指有些紧张地抓着自己的袖口,捏捏放放,最后才下定决心,“我有一样东西,想请平章大哥看一下。”

萧平旌疑惑地眯起眼睛,“什么东西啊?”

“……家母的遗书。”

第四十章 其名墨桢

莱阳太夫人的遗书原本有七页,萧元启早就焚烧了其中四页,余下留存的三页交到萧平章的手中,自己默默退到一旁,等他看完。

片刻后,萧平章徐徐问道:“莱阳侯府是由荀大统领亲自带队查抄的,他那么仔细的人,怎么会没有发现这封遗书?”

“这是在禁军查抄之后……由濮阳缨转递给我的。”萧元启面色苍白,语调却很平静,“家母做的那些事,背后都曾有濮阳缨的怂恿,她已在信中一一写明,平章大哥也能看到……”

萧平章将信纸放下,深深看了他片刻,问道:“这些隐情,你为何不早些呈报?”

萧元启眼圈微红,低下了头,“濮阳缨有上师之尊,深受皇后娘娘宠信。家母却是大罪之身,死无灵位。一封出自她手的遗书,我呈报上去想做什么?又能做什么?最后也不过是自找麻烦而已。不怕平章大哥见笑,若不是听说乾天院已经被查封,我今天也不敢来长林府。”

萧平旌在旁插言问道:“濮阳缨替你母亲转交这封信时说了什么?他做这些事总该有他的目的吧?”

萧元启忍住眼底的泪意,深吸一口气,“还能因为什么呢,他不过是知道我们母子一向相依为命,所以希望能像摆布家母那样,激起我的仇怨,继续摆布我罢了。”

萧平章又瞟了一眼手中信笺,问道:“这遗书行文有断,好像少了页数?”

“是。还有两页……谈的都是当年旧事和一些愤懑在心、糊里糊涂的抱怨。虽说子不言母非,但这种黑白不明的话我实在不愿意再看第二遍,所以当时就烧了……”

萧平章默然片刻,淡淡道:“元启,无论是否有人怂恿摆布,你母亲所做的那些事,终归是她自己做的,并没有可以脱罪之处。”

“元启明白。我今天来见平章大哥,并不是想拿濮阳缨来替母亲开脱,而是另有缘故。”萧元启定了定神,快速道,“濮阳缨试图要控制我,我虽然不敢举报,但对他的举动还是十分留意,所以跟踪过他的徒弟韩彦,也记住了几个多次出入乾天院的人。其中有两个人,此刻就在城内。”

萧平旌吃了一惊,失声问道:“此刻?”

由于从来没有公开在乾天院出入过,渭家兄弟以为不会有人认得他们是濮阳缨的手下,走在京城街头时并不十分警觉,脸上甚至连遮掩的黑巾都没有系一条,根本没有想到在金陵城中,居然还有那么一个人记得他们的面孔。

萧元启曾尾随渭无病去过赤霞镇,事发后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了这场疫灾是谁的手笔,心中不免庆幸自己终究没有真正与这个疯子为伍。金陵封城之后,他不顾阿泰的劝阻,多次出门察看城中的景象,越看越是心惊,好几次竟走进了太医署划定的病区里头,被阿泰哀求着拖了出来。

渭家两兄弟的面孔就是这个时候闯入了他的视线,很是吓了他一跳,立即跟踪在后,确定了这两人的落脚之地,回府后犹豫了几天,还是来到了长林王府。

这是一个机会。萧元启知道自己面前不可能有太多的机会,能抓住一个是一个。但要举报渭家兄弟,就必须要给出一个注意濮阳缨的理由,而在长林世子这样聪明的人面前,编造得再完美的借口,也比不上说一句实话能得采信,所以考虑再三,萧元启最终决定呈交遗书。

事实证明,这看似冒险的一步走得很对,萧平章在片刻思忖后露出了赞许之色,命他带着平旌前去抓捕渭家兄弟。

金陵城的主街大道交叉纵横,每一条都宽阔平直,但也有许多普通民居只以不通车马的小巷相连,巷道宽度仅容两人并肩。渭氏兄弟临时隐身的院子便在这样一处街坊中,根本无须调动大量人手围捕,只要等他们走入巷道前后一堵,自然也就逃脱不出。

渭无病咬牙看着巷口抱剑而立的萧平旌,转身再看看拦在另一头的萧元启,和渭无量彼此对视了一眼,同时跃身而起,选择了冲向那位莱阳小侯爷。

萧元启当然不打算展现自己的真实实力,只是挡住两人等着萧平旌快速赶到。在二对二的情况下,渭家兄弟完全没有任何机会,不上十招,萧平旌剑尖一挑,先将渭无量逼到一边,近身而上,擒住了他的手腕,向巷道砖墙上一甩,将他的身体重重摔砸在地上,他就立时瘫软。渭无病惊怒之下,拳风暴涨,跃身猛击向萧元启面门,迫使他连退两步,露出一道空隙,正想疾步冲过,萧平旌的手掌已从后方按上肩头,五指一收,肩骨碎裂之声传来,他惨呼一声前扑倒地,被萧元启一脚踩住不能动弹。

萧平旌又返身抓住渭无量的领口,将他提起抵在墙上,厉声问道:“说!这场瘟疫,濮阳缨到底有什么目的?他此刻藏在什么地方?”

渭无量四肢软绵绵地垂着,面部因疼痛而扭曲起来,但仍无半分惧色,漠然地盯着萧平旌的眼睛,冷冷道:“你不必费事了,我等身为君上驾前夜凌子,早已不惧生死……”话音未落,嘴角便涌出一道黑血。

萧元启见状吓了一跳,快速将脚下踩着的渭无病翻了过来,只见他的唇角也淌着一道黑血,半睁的眼眸中早已没有生机。

“一旦被擒,立时自尽……这、这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啊……”萧元启怔怔地松开脚,踉跄不稳地后退了一步。

萧平旌没能抓到活口,失望地跺了跺脚,又不能把死尸就这样丢着,只得气呼呼地拖起渭无量的领口,和萧元启一起将两具尸体挪进了这兄弟俩原本隐身的小院中。

“就放在屋里吧,把院门关一下,我去通知刑部派人来收……”萧平旌正说着,语音突然顿住,蹲下身去。

因刚才一路拖行,渭无量短衫上衣破损翻卷,露出肋下半幅文身花绣。萧平旌将他手臂拉起,扯开了衣料细看,文绣中椭圆带尖的叶片和并开的两朵花头,竟与段桐舟尸身上的图样一般无二。

“怎么了?”萧元启凑过来看了一眼,视线不由凝住,“不过是文绣而已……有什么不对吗?”

“一模一样的文身,我曾在段桐舟身上也见过……”萧平旌站起身,抹了抹额头,“原来那位幽冥暗火也是濮阳缨的死士……我以前根本就没有注意过乾天院,倒真是猜来猜去都没猜到……”

萧元启虽然早就知道段桐舟是濮阳缨的人,但这幅文身图案他却是第一次看见,认真盯着端详了许久,喃喃问道:“都是死士,也都有一样的文身,这显然不是巧合。会不会为濮阳缨效力之人,身上都有这样的标记?”

萧平章想了想,“说他的人全部都有那倒不一定,但这个图样如此特别,无关的人碰巧相同的可能性怕是不大,我感觉只要身上有这个文绣,就算不是濮阳缨的心腹,也必定跟他有所关联。可惜咱们知道这个有什么用呢,文身都在衣物之下,除非已经有怀疑的人选特意查看,否则哪儿看得出来谁有谁没有?”

萧元启垂眸呆愣了片刻,轻轻颔首,“是啊,要是能留住一个活口就好了……”

说到这一点,两人的神情都有些沮丧失望,怏怏地从屋里找来被单盖了尸体,关好小院的外门,在巷口分了手。萧元启自行回府,平旌赶往刑部安排善后。

六部官衙除礼部外,都集中在宫城西门出来不远的一条主街附近,萧平旌刚刚转过道口,迎面便看见荀飞盏带着几名亲卫正从西门方向奔过来,忙扬手打了个招呼,“荀大哥这是去哪里?”

荀飞盏停缰笑道:“去刑部帮你大哥跑腿呢。昨儿他从东宫出来时说,京兆府那个李固一直在天牢候审,京城眼下这个情势,想起来有些不太放心,叫我去看看有没什么疏漏的地方。这不刚好有些空闲,赶紧跑一趟呗。”

萧平旌原本就想早些回府去见兄长,一听说荀飞盏正好也到刑部,忙请他顺便通知殓房去小院里收尸,又把渭家兄弟身上死士文绣的事说了一遍。

“就是那个……咱们俩都觉得曾在什么地方见过的文绣?”荀飞盏拧起双眉,“照这样推断,在段桐舟之前……你和我岂不是就已经遇到过濮阳缨的某个死士?肯定是当时没注意,只有模糊的印象,不记得具体是谁了……”

萧平旌耸了耸肩,“我倒也罢了,荀大哥你掌着禁军,日后若腾出手来,恐怕得把宫中近卫筛查一遍才能放心呢。”

这句话说起来倒真的不是玩笑,荀飞盏的神色顿时凝肃下来,郑重地点了点头。

两人在街口道了别,萧平旌快马加鞭奔回府中。此时虽未掌灯,但天色已近昏黄,世子书斋的窗格暗影长长,一直拖映到东墙上,满室寂静,并无萧平章的人影。

萧平旌室内室外找了一圈,正疑惑间,院门口的东青朝藏书室那边指了指,他忙跳上栏杆望过去,这才看见南厢书楼的外门边,萧平章正倚门而立,眸色温柔地凝视里间,唇边抿着浅浅的笑纹。

东青抬起手,向他竖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萧平旌了解地点了点头,轻手轻脚地靠过去,越过兄长的肩头朝里一看,差点儿笑出了声。

只见室内满地堆着书册,一片狼藉,蒙浅雪盘腿坐在高高的书架中间,嘴里喃喃念着“上古拾遗……上古拾遗……”,一页页地费力翻找,时不时嘟一下嘴揉一揉颈,显然觉得很是无聊。

萧平章回身将捂嘴偷乐的小弟从门边拉走,直到书房正屋里才放开,笑道:“让你大嫂再忙上几天,别去吵她。你这边怎么样?”

萧平旌觉得自己的差事没有办好,脸上的笑容怏怏地又消失了,将大概经过讲了一遍,最后疑惑地评论道:“我觉得这件事挺奇怪的,但凡豢养死士,所行之事必然阴污,肯定是越隐秘、越难追查越好,哪有自己主动先打个标记的?”

萧平章凝眉靠在椅背上,慢慢道:“我想这个标记……也许并不是濮阳缨打上去的……”

萧平旌立时听出了言外之意,忙问道:“大哥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荀首辅说他怀疑濮阳缨是为当年夜秦复仇而来,我觉得这个推测应该没错,所以跟他一样,也把能找到的夜秦相关记载都调出来看了看,”萧平章立起身,从侧方边案上拿过一本线装册籍,翻到了其中的一页递向平旌,“那个文绣的花卉图案,是不是这样的?”

萧平旌凑近些一看,页面正中是一幅草植的工笔绘描,其茎、叶和一枝双蒂的花形,的确跟死士文身的图样完全相同,顿时跳了起来,“对对对!就是这个!大哥你哪里找到的?”边说边接过书册先瞅了一眼封皮,上面写着《夜秦御览》,又翻回内页,阅看描图旁边注释的文字,低声念道:“遍生于夜凌幽谷之间,其叶如掌,其花如火,其果如珠,其香如酒,于他处几不可见,名为墨桢……”

“此书对于夜秦典制、风土、人物及历代大事的记录,在陛下的藏书院里已是最详尽的一本。”萧平章理顺了自己的思路,语调愈加笃定,“据书中所载,夜秦王廷有一项选才制度,与我大梁很是不同。自初代国主起,都城王宫内便划出一隅,建了一所别苑,名为夜凌宫学。每隔七年,会在国中七至十二岁的幼童中甄选出资质最好的五十人,不限男女,身上赐绣墨桢花,收录入宫学之中,由御封的掌尊及各院掌使教习文武六艺。”

萧平旌的眼神渐渐亮了起来,“原来是这样,段桐舟和渭家兄弟身上的文绣,并非濮阳缨刺的,而是他们幼时曾经入选夜凌宫学的标识……”

“初入宫学之人,所文的墨桢花样只有单独一朵。”萧平章伸手掩住了描图并蒂双花上的一半,“待学童年满十四岁,会由掌尊亲自测评,加以层层严考,最终仅有不到两成的人能被判定合格留下来,他们身上的墨桢文身也会在此时加绣出另一朵。在夜秦国中,这些身上文有一枝双花图样的少年,一向被称为……”

“夜凌子!”萧平旌恍然地在自己腿上拍了一掌,“今天那个渭无什么临死之前,就是自称君上驾前夜凌子……我当时还听不懂呢!”

萧平章轻轻吐了口气,“你这么说就更没错了。成为夜凌子的少男少女,再行修习四年,便可直接担任王族心腹亲卫或要臣,地位极为尊崇。”

“那没有被判定合格的人呢?”

“夜凌宫学最开初便甄选严格,即便身上只有一枝单花,不能成为夜凌子的人,其资质也远远优于平常人等,际遇想必不会太差。”萧平章将书册合上,感慨地叹息了一声,“只不过既得之,又失之,这些人被退返所来之处,际遇再是不差,心中也难免不足。”

萧平旌支着下颌,仰头思索了片刻,“也不知濮阳缨到底有什么出奇之处,可以聚起这么多幸存的夜凌子……”

“若论当年,能令夜凌子俯首听命的唯有国君和宫学掌尊,但一场疫灾,皇族一脉已经绝灭,王廷和宫学都已烟消云散,濮阳缨到底是以何手段聚起这般声势,咱们猜是猜不出来的。”萧平章扶着桌案站起身来,口齿之间透出一缕倦意,“好了,能知道这些心里有数就行,都累了一天早些睡吧,后半夜还要起来巡防呢。”

萧平旌见兄长面色有些泛白,眉头不由皱起,正想要提出代他去夜巡,东青突然从门外冲了进来,激动地道:“世子,宫里刚刚传来消息,太子殿下醒了!”

东宫太子苏醒是件大事,专职守护他的御医们喜极而泣地报向太医署,唐知禹高兴地把身边的人全派了出去,把宗室朝臣凡是有些地位的立时通知了个遍。

消息传到荀飞盏这里时,他刚刚迈进幽冥道外端的铁门。一听说昏迷了已有半个多月的萧元时转醒,这位禁军大统领哪里还顾得上去察看李固,立即转身向外赶回宫城,完全没注意到身边的商文举那一脸劫后余生的表情。

紧紧盯着荀飞盏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全身僵硬的这位提刑司大人方才吐出一口气来,脚步虚软地走回到牢区的外门边。幽冥道的另一头现出了荀樾的身影,他看上去也是一脸灰白,手指犹在微微颤抖,显然跟商文举一样,被突然出现要看李固的荀飞盏给吓得不轻。

两人隔着狭长的走道各自定神,荀樾的面色恢复得要稍快一些,深吸一口气先走了过来,向着商文举勉强笑道:“京城这些时日存亡难料,人心惶惶。天牢看管人犯难免有些疏失,首辅大人自然比谁都明白,绝对不会让任何人对提刑司有所苛责,请商大人无须担心。”说完也不等商文举的回应,躬身行了一礼,快步离去。

商文举在幽冥道边又发了一阵呆,这才叫上最心腹的曲都管跟自己一起,开锁进入内牢李固的囚室前,只颤颤地瞟了一眼,立时便飞快地将视线挪开。

只见暗沉的微光下,一具人体悬在囚门木栅的顶梁上,紧绕脖颈的是从囚衣上撕下的一条布带,晃晃悠悠还没有完全静止。

“你记住,今日没有人进来过,先放一晚,明日再上报吧……”商文举用力闭了闭眼睛,低声吩咐。

太子殿下转醒的第二天,一场滂沱的秋雨从天而降,冲刷过金陵城的大街小巷。尽管重重阴霾仍然罩在帝都上空,但绝望的暗影似乎已没有最初那么浓重。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相信,只要城外的援助能及时送到,这场夺去无数条鲜活生命的地狱鬼火,就一定能被死死地扑灭。

“小侯爷,小侯爷,”刚从外面转了一圈回来的阿泰,欢喜地在莱阳府的后园莲池边找到了萧元启,“扶风堂老堂主的药方还真是有效,这两天已经没有死过人了!”

秋日的莲池遍布残茎枯叶,萧瑟之意甚浓,萧元启看着雨后暴涨到几与桥面持平的池水,淡淡回应道:“人人都不大敢出门,你这跑来跑去的,倒是不怎么害怕。”

阿泰叹了口气,道:“小侯爷总想知道外头情形怎么样了,阿泰要是不出去,您肯定就跑出去了,那才叫人担心害怕呢。”

萧元启抿着唇角沉默了良久,方低声道:“泰叔在府里这么些年,看着我长大,虽有主从之分,但也算是除了母亲之外,与我最亲近的人了……”

“阿泰无根无业,无亲无友,本当一世飘零,府中加以收留便是大恩。晃眼间半生已过,别的想头也没了,只希望一直看着小侯爷,能这么平平安安的就好。”阿泰说着说着,眼圈不由一红,“饶是这样,疫病最烈那几天我也没拦住您哪。最终能安然无恙没有染病,肯定都是太夫人在天护佑。”

听到他提起母亲,萧元启低下头,紧握成拳的手掌慢慢展开,露出掌心一枚小小的扇坠儿。

普通的软白玉质,粗疏的雕工,绾着缠丝红绳。

那是他幼时去玉器铺子里玩耍时学人家雕的,回来送给母亲后她一直精心收存。内廷司进府降爵清查时,有关莱阳太夫人的所有痕迹皆被抹去,唯有这个扇坠儿因太过粗劣被扔了出来,才算是侥幸留下了一件可供凭吊的遗物。

“是啊,人世凄凉,孤身无依。除了我自己以外,也就只能指望……虚空中的幽魂来护佑了。”萧元启将玉坠举在眼前,手指突然间颤抖起来,柔软的缠丝红绳不慎从指间松落。

阿泰惊慌地探身去接,哪里来得及接住,只听轻微的扑通一声,浅绿的池水溅起涟漪,玉坠立即没了踪影。

萧元启对母亲这件唯一的遗物有多看重阿泰最清楚,眼见他脸色已白,赶忙脱了外衫软靴,一头扎入池中,摸索了一回又冒出水面,安慰道:“小侯爷别急,我水性好,慢慢找肯定能找着!”

池面上的水纹随着他再次潜下而层层荡开,撞上木质桥墩,碎成两片,又无声地荡回。萧元启静静地站在九曲栈桥的边沿,眼底深处涌起说不出的哀凉。

“找到了!小侯爷,我找到了!”一只手破水而出,指间绕着细滑的红绳。阿泰摘开挂在头顶的半腐枯叶,正要再说什么,肩头突然一阵剧痛,整个身体被重重地抽打入水,恍惚间只能隐约看见桥面上小主人冰冷的眼睛。

挣扎,翻滚,弹动,细长的竹竿击打在身体上,每一下都带来火灼一般的疼痛。

眼看着水下的身影渐渐无力,萧元启面无表情地停下了手,绕过桥头来到池岸边,冷眼瞧着虚软的人体几沉几浮,终于爬到岸边,伏在湿泥中喘息。

数番水中的击打,早已将阿泰身上的中衣抽碎,裸露的肩胛上,花卉图样的文绣是那般显眼,笔笔刺入眸中,如此清晰。

舒展的茎条,椭圆的叶片,半开的花朵烈火般绚丽,但却只有单独的一朵。

眼底已是一片血红的萧元启根本看不出其间的区别,他的足底踩在这幅文身之上,将好不容易半抬起头的阿泰重新踩入湿泥之中。

“我追踪韩彦,追踪渭家兄弟,自信绝对没有被人察觉,可是濮阳缨他,他却能知道……为什么?难道他真有那个本事能猜得出我的心思吗?”萧元启的声音从紧咬的齿间挤出,听上去分外阴狠,“……原来我活在世上这二十多年,身边竟没有一个人是我完全认识的……包括母亲,包括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