污浊的泥水从阿泰的口鼻处呛出,他的面皮已开始发紫,“……不、不是……求……小侯爷……求求……你……”

脊骨碎裂之声传来,求饶的语音戛然停止。

萧元启僵硬地站立了许久,突然仰天嘶吼了两声,跌坐在冰冷的尸体旁,泪水奔流而下。

第四十一章 夜凌故梦

雨后放晴的满月悬于空中,光华灼灼,将山腰玄灵洞口濮阳缨静立的身影,清晰地投射在粗糙的碎石地面上。

韩彦沿着羊肠小道攀爬而上,来到近前,“启禀师父,金陵依然封城,渭二哥和渭三哥也还是没有消息,肯定被困在城里头了。”

濮阳缨脸上的表情纹丝未动,视线悠悠地看着远方。韩彦打小随他长大,自然最会察言观色,见他没有想说话的意思,急忙低头行了礼,退入绿藤垂挂的洞中。

山风拂过,翻卷起衣角,吹开了襟袖,犹如那日穿过宫学长廊的秋风,清爽中浸着丝丝凉意,平息了肌肤上新刺文绣带来的灼痛。

半舒半卷的花叶缠过小臂内侧,十岁的濮阳缨奔上大殿,和他的双胞弟弟抱在一起,两人兴奋地挽着袖子,察看彼此左臂上新绣的墨桢花。

回荡在殿堂内的全是兴奋的低语声,初入宫学的孩童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嬉闹,直到掌尊大人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外,才整整齐齐排成数列,下拜行礼。

“若非资质过人、千里选一的孩子,进不了这夜凌宫学的殿门。你们能到此处,能得君上赐绣这枝墨桢花,可谓是门楣之幸,家族之荣,当应善加珍惜,不可辜负。”

听着掌尊的训词,濮阳绎悄悄地转过头,向哥哥挤了挤眼睛。

国中只有五十名孩童入选,濮阳家就有两个,何等的荣耀,何等的令人骄傲。

濮阳缨仰头看向半空的满月,右手紧紧地握住另一侧的小臂,其力度之大,几乎快要切断通向掌心的血流。

良久之后,指节慢慢松开,苍白的皮肤上,椭圆叶片合托而出的,却只有孤孤单单的一朵花蒂。

“哥哥!哥哥!”濮阳绎奔出夜凌宫学的殿门,奔下长阶。

十四岁的濮阳缨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哥哥素日勤学苦练,这次终考想必是失手了,咱们一起去求求掌尊大人,再给你一次机会吧。”

什么叫作再给一次机会?那明明就是从无先例,绝不可能的事,越是这样空泛的安慰,越是让人心中难过。

“我没事的。掌尊大人看重你,说你是十年来最优秀的夜凌子,至少爹娘可以为你开心。”

“哥哥能回家陪在他们身边,爹娘说不定会更开心呢。”

劝解,开导,拥抱。需要吗,根本不需要。他还不如就站在高高的宫学长阶之上,安静地看着自己离去。

濮阳缨回过身,缓缓走入玄灵洞中,走过中庭,来到自己所居的岩窖之中。

那枚代表宫学掌尊最高权威的羊脂玉令,此刻就嵌在灰白的岩壁之上,谁也不知道此时执掌它的人,身上居然只有一枝单花。

“你说我天性有缺,不配做夜凌子,可你留下来的这些人,如今却被我玩弄于股掌之间,他们又能有多聪明呢?”濮阳缨的指尖轻轻拂过玉令上镌刻的墨桢花纹,笑容阴冷入骨,“还有你千挑万选的掌令人,其实也只是一个懦弱、胆怯……一心想要苟且偷生的人而已。到如今在这个世上还记得你们,还想要为你们复仇的人,只有我……只有我!”

十六岁的濮阳缨踉踉跄跄地走过已是荒寂一片的宫学长廊,看着濮阳绎手捧玉令,从宫学掌尊僵冷的尸身边退开。

“掌尊大人遗言说,世间本无万世永存之基业,天地不仁,自当顺势,不必强求。他传承此令于我,只是留念而已。如今已无君上可以尽忠,我们这些夜凌子也只能好好地活下去,何须一直心怀仇怨?”

濮阳缨扶着廊柱喘息,臂间墨桢花绣如同火烧,“君上未能脱此大难,以至血脉断绝,都是因为大梁封了我们的生路。可你身为夜凌子,身为掌令人,却跟我说不该复仇?”

“爹娘故去,我知道哥哥心里与我一样难过。但迁怒大梁不仅站不住脚,更是于事无补。夜凌宫学已散,君上和掌尊大人临终前也并无复仇之念,我绝不会违逆他们的意思,更不会执此玉令召返任何人。哥哥还是放下这样的念头,看清眼前的现实吧。”

其他的话都可以忍,但这一句……他绝对、绝对不能容忍。明明他才是这世上看得最清、看得最透的人,将他逐出夜凌宫学是掌尊大人最大的错误,而这错误必须要被修正,不惜任何代价。

濮阳绎将玉令放入怀中,在他面前转过了身。接下来的动作变得多么容易,只需拔出短剑,刺入弟弟毫无防备的后心,鲜血瞬间就能顺着剑槽涌出,浸透他的手掌。

弟弟临死前推在他肩上的那一掌几乎震碎了骨髓,但最终的赢家依然是他。

濮阳缨弯腰呛咳出声,肩骨上的灼痛似乎已沁入肺脉,但是没关系,他已经炼出了霜骨,捕到了玄螭,缠绵已三十年的旧伤,很快就能治愈。

“师父,师父您没事吧?”韩彦闻声从岩室外奔了进来,轻轻给他捶敲背心。

濮阳缨重新直起身,缓步走向岩室中光线最暗的角落。这里有一处天然凸出的石台,台面上放着一方木箱,箱顶无盖,蒙着一层青纱,隐约可以看到里面两条通体漆黑的小蛇,正警觉地竖着三角形的蛇头。

韩彦在一旁凑趣地道:“这两条玄螭胃口真好,徒儿才喂过没多久,怎么又像是饿了?”

濮阳缨淡淡笑了笑,没有说话,一转头,看见洞口垂帘被掀开,渭无忌大步走了进来,脸色有些阴沉。

“怎么了?彦儿不是刚刚才跟我说过,金陵城并没有新的消息吗?”

渭无忌躬身行了礼,低声道:“不是京城,是附近几个县府传来的消息……”

“附近县府?”

“是。大梁皇帝从卫山派出医官,自周边调集了大量的白茵草,正在送往京城……大概这两天,就能送到了……”

濮阳缨怔怔地站了片刻,突然暴怒地将一旁装着玄螭饵食的铜碗打飞了出去,厉声道:“不可能!这绝不可能!大梁的夜秦旧档中并没有记载药方,无论是朝廷的太医,还是外头的林奚,就算他们医术再好,也不可能在堆尸如山之前找到最有效的疗法!这个时候,金陵城中应该刚刚发现白茵草药量不足才对,怎么可能早就已经对外求援,更不可能连补给都快要送到了!”

他一边说,一边咬着牙根在石室内走来走去。渭无忌和韩彦都低头站着,半丝声响不敢发出。

好半天后,濮阳缨终于平静了下来,闭目喃喃自语:“你们说……究竟是我低估了他们,还是有什么错漏之处……”

渭无忌这时方才踏前一步,劝道:“掌尊大人不必动怒,就算金陵城能逃过死劫也没有什么,您最重要的几步棋,宫里的,还有云娘子,她们不是都还在吗……”

濮阳缨侧转身,将视线投向岩洞角落的蛇箱,微微眯起了眼睛。

渭无忌的话说得没错,宫里的那个人和云娘子因为太重要,以前从来没有真正动用过,只要她们两个没有被人提前察觉,那么最重要的几步棋,确实还在。

“京城情势与我预计的有些不同,现在只希望她们两个够聪明,能发现局面有变,及时下手……尤其是云娘子,只有她得手了,接下来的计划才能走得下去。”濮阳缨凝视着岩壁上的掌尊玉令,喃喃低语。

金陵城中翘首以盼的白茵草,终于在半月之期到来之前,顺利送抵城下,荀飞盏派出一队禁军到城门外将数车药草拉了进来,送入御药库房。太常寺现在对于如何统一调拨使用药材,早已是驾轻就熟,很快就按所需用量分拨给了各府、各病区和所有医坊。

云大娘站在扶风堂的店面前,认真与太医署的人清点交接了药材,与药僮们一起搬药进药库,忙忙碌碌十分尽心。

林奚大病方愈,身形消瘦了不少,但她年纪轻体质又好,调养了这些时日,唇上已恢复了桃瓣般的盈盈色泽,听萧平旌说起大嫂还一直在府里翻书时,笑得脸上一片红润。

“我还正奇怪呢,以蒙姐姐的性情,怎么可能这么安静,一直都没有见着她的人影,还是世子最有办法。”林奚笑了一阵,又道,“我此生所愿,就是能遍阅人间奇花异草,你说的那个墨桢花我以前从未见过,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哪天有空把绘图也拿给我看看吧?”

萧平旌笑着挑了挑眉尖,“那个墨桢花的图样我看太多遍已经记住了,现在就可以画出来给你看。”说着回身到药柜后去找纸笔。

云大娘这时从后门掀帘而入,对林奚道:“老堂主说里头有两位病人恢复得有些太慢了,他忙不过来,请姑娘进去诊看一下。”

林奚一听有病患要照顾,立即起身奔向内堂。萧平旌也没在意,自己铺平纸笺,靠在药柜上画了起来。

“我听说前几天二公子追捕到了两个坏人?”云大娘走到近前,视线随着他的笔尖轻动,“这京城如此惨状,多少人家满门皆亡,没想到竟是人为挑起的,实在令人愤懑。您说这些人到底是为了什么,居然要行此阴毒之事?他们在京城可还有同伙?都审问出来没有?”

“哪有机会审问,那两个人当场就死了。”萧平旌随口应答着,收了最后一笔,亮给云大娘看,“这就是墨桢花,濮阳缨的死士身上都有。”

云大娘勉强笑了一下,指尖不由自主地拂过自己的脖颈下,“说到乾天院那位濮阳上师……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跟二公子提,其实并没有看得很真切,但又觉得应该是他……”

萧平旌迷惑地眨了眨眼睛,“大娘到底在说什么?”

云大娘深吸一口气,上身微微前倾,“我今天看见他了……”

“谁?”萧平旌吃了一惊,“你看见濮阳缨了?在城里吗?”

云大娘用力点了点头,指向店门外,“就在南明街口官府发粮的地方,混在人群里……但也不敢确认,毕竟我没怎么见过……”

眼下金陵城池依然封禁,如果濮阳缨真在城里,那是肯定能抓到的,即便看错了也值得去确认一下。萧平旌等不及听她说完,已经手按柜台跳了出来,飞奔出门。云大娘看了看自己袖内的夜凌短剑,立即跟在了后面。

由于疫情态势已经可控,封城多日后也有不少人家吃用耗尽,户部在多个地点设有灾棚散发粮米。离扶风堂最近一处便是南明街口,人流自然比他处拥挤许多,还有数队巡防营官兵来回巡视。

萧平旌粗粗先扫视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转头问道:“大娘确认是在这里吗?”

云大娘也踮脚左右张望,突然指向远处的人群,“就在那儿,那个高个子的后面,戴了一顶帏帽……”

听到她语气肯定,萧平旌不愿惊了目标,悄悄近前数步,伸颈想要看得更清楚些。黑压压的人头中,戴有帏帽的至少也有五六个,他正在逐一辨认,突感背脊处有寒栗滚过,颈后毛发直竖,在头脑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身体抢先已有了动作,一个侧转,堪堪避过悄无声息刺向背心的剑锋,腰间一个旋力,急速地退了一步。

云大娘偷袭的一招并未结束,前刺落空后立转横切,微泛绿意的锋刃幽光斜斜削向萧平旌的肩头,剑风之强劲狠辣,似乎是要卸下他整条手臂。

电光石火之间,一支珠钗破空而来,稳准地击打在剑身之上,将夜凌短剑撞向旁侧偏离,萧平旌原本就已下腰闪避,经此一助,仅有上臂外侧被剑尖划过,留下一道血口。

云大娘两击不成,跃身而起,双足连踢,萧平旌这时已缓过力来,空手翻腕而上,瞬间便牢牢钳住了她的足踝,运力拉近,一掌击中她前胸,将她击飞出数丈之远,砸在地上,手中短剑脱飞,整个人挣扎不起。

那支撞击剑身飞向空中的珠钗此时方才落地,发出铿然一响。

萧平旌定了定神,叫道:“大哥,大嫂。”

萧平章夫妇两个此时出现在这里,说来也实在是巧。这些时日蒙浅雪之所以乖乖在府,只因为听信夫君,自认为在找一本极为紧要的典籍,每日里十分认真,吃睡都在藏书楼里。结果工夫不负有心人,居然真的被她找出一本名为《上古拾遗》的手抄医典,立即欢欢喜喜地捧给了萧平章。

自己随口编出的四个字,藏书楼里居然当真有一本,萧平章惊讶之余,哪里敢招认实情。刚好太医署认为疫情已稳,朝议时提出了解禁城防的建议,他想再听听黎骞之的意见,于是顺势带着蒙浅雪一起赶来扶风堂,说是这么重要的医典,一定得尽快交给老堂主。

蒙浅雪得了赞扬,心中十分欢喜得意,一路快马加鞭,倒也没有注意城中的景象已不是那么紧张,结果刚刚转过南明街口,便看见小弟遇险,一时情急,先掷出珠钗相助。

萧平旌反击的一掌劲道极强,云大娘倒地后连吐了两口血,爬动着想要去拿脱手的夜凌短剑,蒙浅雪已抢先一步拾了起来,看看剑锋,又惊讶地看了看她,转头问道:“这是扶风堂的内院娘子,她为何要刺杀平旌?”

萧平章一时顾不得询问这个,先拉过小弟的手臂看了看,见伤口只有两分来长,入肉不深,这才略松了口气。街头不是审讯之所,他转头命东青将云大娘缚捆起来,准备带到扶风堂内再行讯问。

街口的巡防营原本看到发粮之处有人斗殴,正要赶来压制,一见是长林亲卫,忙又退了回去。萧平章一行人转向横街,很快便来到扶风堂门前,正要进去,林奚迎面奔了出来,手中握着萧平旌所画的那幅墨桢花,鬓发微乱,整个人极为惊慌。

“没事没事,我没事的。”萧平旌赶紧扶住她安慰,回头看了兄长一眼,两个人这时都已猜到了事发的原因。

云大娘身上也有墨桢花绣,别人不知道,可林奚将她从大同府一路带入京城,同吃同睡,想必是见过的。眼看萧平旌就快要将这个图样拿给她,若是再不下手,只怕就没了最后的机会。

此时在场的人中,唯有蒙浅雪完全不知道文绣之事,她见夫君眉梢唇角挂着怒意,便没有立即插言,只在大家进了后堂的小院之后,才小声问了问他,一听说是濮阳缨的死士,顿时倒吸一口冷气,惊诧地道:“……还真是险,以前谁会想到要提防她啊,亏得我们平旌没事……”

这种后怕的感觉萧平章自然也有,在林奚给平旌包扎伤口时,一直沉着脸没有说话。

正在药房的黎骞之这时也得报赶来,面色又惊又怒,似乎难以相信。为了确认,林奚将云大娘的领口稍稍扯开,重新又察看过那幅文绣,叹道:“大娘十几年前就已经入我扶风堂,应该不是专门为了二公子而来。不知你原先的打算是什么?是想要谋害师父,还是我?”

云大娘面无表情地扬起了头,冷冷道:“身为夜凌子,自当恩怨分明。医家对我等有恩,我不会伤害你们。”

林奚皱了皱眉,“无论你曾经是何身份,既然已在扶风堂过了这么多年,总该能明白一些是非善恶,为什么不肯回头呢?”

“只要一日是夜凌子,便当终身效忠君上,听命于掌尊玉令。至于是非善恶,那不是我该看的,也不是我该想的。”

黎骞之见她到此时还是满眸阴冷,不由叹了口气,转向萧平章道:“当年夜凌城是疫发之地,我们这些医者从外围进去,到王都时能做的事情已经有限。好在这种疫症幼童和少年最不易感,也更好医治,所以宫学里的孩子幸存了不少。只可惜……王室消亡,血脉断绝,没有了家国相依,夜凌子的身份已无用处,这些十来岁的孩子最终也只能跟其他幸存者一样,无根无业,飘零各地。”

林奚既难过,又觉得惋惜,不由问道:“虽然想来有些凄凉,但能劫后余生也算大幸。以你们的资质,何处谋生不得善果?为什么偏偏要如此作恶?”

老堂主方才说话时,云大娘便一直咬着嘴唇,眸色血红,听她这样问,扬首答道:“国主虽亡,大仇犹在。掌尊大人既然有令,身为夜凌子,又岂能为了苟且偷生,不肯为君上复仇?”

黎老堂主疑惑地看向她,“你们的掌尊临终前一天我就在旁侧,他睿智温厚,明判事理,绝非偏执之人,怎么可能留下这荒唐的复仇之令?”

“荒唐吗?我夜秦亡国,皆是大梁重兵封境之过。你们再多辩解,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云大娘语调尖厉,冷笑了数声,“掌尊大人慧绝天下,自然会留下传令之人,此仇不报,我等夜凌子誓不罢休。”

黎骞之与林奚顾念旧情,一直在好言相劝,萧平章却对这些久远的夜秦旧事和偏执的复仇之念不感兴趣。倒是老堂主方才的话语,引发了他心中的一个疑团,独自靠着窗台思索了许久,问道:“老堂主,你刚才说……夜秦当年的疫症,幼童和少年最不易感?”

黎骞之颔首答道:“不仅是当年,京城这次也是同样的情形。”

“既然如此,那么太子殿下还未到十二岁,又是被精心照管着,东宫上下那么多人,为什么会是他第一个发病,这病势又从何而起呢?”

“宫里是太子殿下第一个发病?”黎骞之吃了一惊,“这倒真是奇怪了。不过没有当面诊断,老夫不好胡乱猜疑,也许该问问太医令大人……”

两人在这边说话,蒙浅雪觉得是个空暇,忙将怀中那本《上古拾遗》拿了出来,递给林奚,“你们需要的书总算被我给找着了,现在还不算太晚吧?”

“我们需要的……”林奚怔怔地接过书册,突然反应了过来,“呃……对对,正是我们等着要的,多谢蒙姐姐辛苦。”说罢为示郑重,当面将书册用手掌捋平整,认真地收入了袖袋之中。

萧平旌原本站在兄长和老堂主身边,闻听蒙浅雪说的话,忍不住转过头来,笑着向林奚挤了挤眼睛。

云大娘被押进房中后一直坐在林奚的脚下,低着头,领口微微敞着,锁骨边的文绣被领边和垂散的黑发所遮,若隐若现地只露了一小片枝叶出来。萧平旌将头转回去时,眼风无意识地从她白皙的脖颈间掠过,脑中突然闪起一道亮光,似乎想到了什么,一下子攥住了兄长的手臂,面色雪白。

“怎么了?”萧平章惊讶地问道。

“难怪我和荀大哥全都觉得眼熟……我们只是没有想到是女人……”萧平旌语调颤抖,猛地冲到云大娘面前将她提了起来,“是太子殿下身边……东宫的一个女人,是不是?”

云大娘的唇边挂着血渍,仰首疯狂地笑了起来,“渭家兄弟一死,我就给她捎了信。在宫里清查文身最容易不过,所以她知道自己的身份迟早瞒不住,但凡有一丝机会,她都会不顾一切下手的……二公子远在宫墙之外,现在才想起来,只怕是已经有些晚了吧?”

第四十二章 霜骨玄螭

自那日深夜走水之后,太子萧元时的燕寝之所便由长信后殿移至泰清殿。东宫苑内多植金桂红枫,四季中向来以秋景最盛,泰清殿西侧临湖,水岸边一溜儿的晚桂正是飘香之期,阵风拂过,门扇半开,空中气息甚是馥郁。

萧元时踩着软底绸鞋,绕着泰清殿内的整排朱红圆柱走了一圈儿,步履已非常平稳。荀皇后半张着手跟在后面,眼底一直含着泪光。

“母后您看,孩儿真的已经好了,午膳时吃了整整一碗饭呢。”萧元时回过头,在原地蹦跳了一下,“平旌哥哥昨天来看我,说我壮得可以去猎熊。母后,明年秋狩,孩儿可以跟着平旌哥哥去猎熊吗?”

荀皇后抬袖拭了拭眼角,将他搂进怀中,“只要我儿的身子能好,你想做什么都行……”

东宫的随侍人等皆候在旁侧,最左边一位掌事娘子因是多年前从正阳宫拨过来的,素有脸面,此时笑着上前道:“娘娘洪福,殿下今日胃口转好,力气也恢复了许多。不过太医说了,尚不能过于劳累。已经走了差不多有一顿饭的工夫,也该歇息片刻才是。”

这类的劝说荀皇后一向很听得进去,忙命左右铺整卧榻,放下帘子,给太子换了轻薄寝衣,让他上床小睡,自己守在一旁。

萧元时到底是大病了一场,身体虚浮,虽是嚷着不想睡,可躺下来被拍抚了几十下后,不知不觉鼻息渐长,已是沉沉睡去。

荀皇后这些时日焦虑忧心,几乎未有一日安眠,此时倦意升起,支撑了一阵子,竟是有些坐不稳,便吩咐了东宫上下好生看顾,命素莹传来步辇,起身准备回正阳宫。

刚刚迈步走出殿门,迎面便望见荀白水自阶下缓步而至,脚下顿时一停,眉间露出几分退缩。

皇后凤辇陈于殿前,荀白水自然也早就看到了。想起封城时金陵上下的惨状,他的心中仍有怒意未平,但是再生气又能怎样呢,她到底是同胞妹妹,是中宫娘娘,是太子之母。

“微臣参见皇后娘娘。”

“兄长免礼。”荀皇后心头忐忑,却又忍不住要问,“不知宫城外面……现下怎么样了?”

荀白水的神情和语调皆十分严肃,正色道:“城防一旦解禁,圣驾不日便能返京。宫外的事臣已经尽力处置了,娘娘自己也要稳得住,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千万不要开口多言。”

荀皇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忙点头应下,又道:“兄长多日辛劳,也要善加保养,小心身体才是。”

荀白水笑了笑未答,躬身礼送她登上步辇,这才回身进入殿内探看太子。

萧元时的榻前有两名宫女、两名内监和方才说话的那名掌事娘子守着,围屏外还有四名女侍跪坐,所有人都屏息静气,殿内不闻一丝异响。

今早朝议时太医署已提出解禁城防,到目前为止无人表示异议,次日应该就会实施。大灾之后内阁事务堆积如山,礼部又等着与他商议圣驾回京后驱灾祭祀的仪典,荀白水实在没有多少空闲,匆匆看过两眼,见太子面色不错又睡得安稳,便悄悄退了出去。

从东宫到前殿值房路径最短是过永安门,因梁帝不在,荀飞盏当值时常在此门外巡视,以兼顾东宫和前殿。荀白水遥遥望见他在楼台高阶上负手而立,便过去招呼了一声。

荀飞盏回头见是他,淡淡地抱拳行了礼,回应道:“首辅大人。”

这态度、脸色和疏远的称呼,明显都不是正常该有的。荀白水立时皱起双眉,问道:“怎么回事?我哪里又惹着你这位大统领了?”

荀飞盏微微垂着眼帘,眸色冷峻,“我前日才听说,关押在天牢的京兆府尹李固,已经死了好几天了?”

“哦,你说这件事啊,”荀白水随意地挥了挥手,“京城乱糟糟一片,天牢的人手自然也不足,确实有些太过疏失。你想,李固身犯如此重罪,他自然害怕……”

荀飞盏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解释,“李固曾是祖父的门生,主管天牢的提刑司也是内阁举荐的,这么关键的时候他畏罪自尽,叔父不觉得太巧了吗?”

荀白水的脸色登时阴沉下来,怒道:“这话又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想暗示说……我和濮阳缨还有什么关联啦?这京城的疫灾难道是叔父的责任不成?”

荀飞盏定定地看了他半晌,脸色变幻难定。方才那番话语到底在质疑什么恼怒什么,其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与叔父政见不同是一回事,但要怀疑他放任帝都这场倾城大灾,荀飞盏还是觉得太过荒唐,不合情理。他此刻唯一能够清楚确认的事就是后悔,后悔自己愚钝轻疏,当时没有多走一步多看一眼,有负平章的嘱托。

“现在说什么也没有用了。叔父是唯一一个审问过李固的人,他到底招认了什么也只有你才知道。金陵城这场疫灾,多少人哀号惨死,多少人满门不得幸存,如此大的一场祸事,难道真的只是他受了濮阳缨的贿赂蒙骗这么简单吗?”

荀白水刚刚显露的怒意此时反倒收了回去,长叹一声,语调甚是感慨,“飞盏哪,等你到了叔父这个年纪就能明白,这世上的事也不是桩桩件件都那么复杂,有的时候人糊涂起来……”

他的语音突然顿住,视线惊讶地投向前方。荀飞盏立即回头看过去,只见永安门外甬道的另一边,萧平旌身如利箭般冲了过来,忧急地朝着荀飞盏喊道:“荀大哥!太子……太子身边也有濮阳缨的死士……”

这么一句话已经够了,荀飞盏惊骇之下不及多问,立时跃身翻下高台,两人的身影一前一后,瞬间便消失在夹廊尽头,留下荀白水呆愣愣地站在原地,面色惨白,半天回不过神来。

垂纱帐帘中,熟睡的萧元时蹬了两下锦被,翻了个身,随即又没了动静。

跪坐在榻前软垫上的掌事娘子隔着纱帘察看片刻,转头悄声对随侍的内监宫女道:“殿下还得睡一阵子呢,你们都累了,趁机去歇一歇吧。”

两个宫女和一个小太监躬了躬身,正要立起,另一名老内侍道:“娘娘吩咐了,殿下身边侍候的人少了可不行。”

掌事娘子低声笑道:“有张公公和我还不够?往日倒也罢了,殿下这场病,人人都熬得油尽灯枯,也得让孩子们缓缓。”

张公公瞧了瞧身边这几张已经尖瘦的脸,想想围屏后还有女官领着三名宫娥待命,若要侍候倒也尽够了,便不再拦阻,轻轻嗯了一声。

这三人退出之后,太子榻前便只剩了张公公和掌事娘子两人,分别跪坐在床头床尾。低垂的纱帘这时又飘动了一下,萧元时翻身向外,半边脸埋在软枕中,咂了咂嘴。

掌事娘子抬手拂起半边纱帏,视线一寸一寸地抚过这张稚嫩的脸庞,眼角微微闪光,竟似涌起了泪意,手指轻颤,仿佛想要去拨开他的额发。

张公公也探头来看,慈爱地拉了拉被角,转过头正要把半开的纱帏重新合上,突觉眼前一道寒光闪过,脖侧随即传来剧痛,本能地抬手抓挠,抓住了掌事娘子以束发银簪刺喉的手腕,身体拼命向旁侧一倒,撞翻了榻边的小桌。

围屏外的侍女们闻声奔了进来,掌事娘子吐力一挥,将张公公的身体砸向来者,趁这一点空隙,尖锐的发簪转向床头枕上刺去,一串血珠划过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