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昭紧张得说不出话,还是东青关切地问道:“二公子,上面写的什么?”

“别问啊别问!”鲁昭赶忙向他摆手,“天机不可轻露,你不要乱问,万一是不能告诉咱们的呢?”

“倒没什么不能让你们知道的。”萧平旌最终还是笑了起来,“我只是觉得有点儿意外,想不到老阁主这次给的消息,居然还真有些用处。”

“琅琊锦囊当然有用了!”鲁昭先大声夸赞了一句,之后又小心地追问,“那……到底写的什么?”

“秋十月,朔日辰时二刻,宁关南北可见天狗吞日之异象。”

厅上一片静寂,连东青都迷茫地眨了眨眼睛,显然没有听懂。

萧平旌解释道:“意思是说,琅琊老阁主算出来,今年十月初一,刚好在咱们北境,可以看到日食。”

“日食?”东青吃了一惊,“日食乃上天警世之象,百年难遇,居然能测算出来?”

鲁昭立即露出了无比景仰之色,“琅琊阁主……真的是神仙一样的人物啊……”

“日食天象太过少见,许多人对此一无所知。老阁主预先告诉我,应该是想提醒我早做防备,以免到时北境军民慌乱吧。”萧平旌将纸页重新折好收入锦囊,吩咐道,“不过时日还早,又事关天象,你们先别出去到处乱说。”

突然之间天上的日头没了,不明缘故的人自然会无比慌乱,东青两人都能想象到时可能会有的局面,急忙坐正身体,齐声应道:“是!”

回衙当日总览完军报后,萧平旌只歇息了两晚,第三日便再次出城,花了五天的时间把莫山至甘南一线细细地踏看了一遍。萧元启自告奋勇随行,努力想要磨炼自己跟上他的思路,但直到回程的路上也未能想通这些举动的意义,最后还是只有开口询问。

“甘州以北出奇的安静,同安道反而有敌方增兵的迹象,大渝今春开始在锡高州垦荒,新迁户近三万……”萧平旌简略地答道,“所以我推断,覃凌硕以莫山一线为目标的可能性最大。”

他解释过之后,萧元启觉得自己倒比他解释之前更加茫然,转头看了看神色平静的鲁昭,轻声问道:“平旌刚才说的,你听懂了吗?”

“没有。”鲁昭理直气壮地摇头,“我能听懂号令就行了,将军身为主帅,他既然这样推断,那肯定没错。”

萧元启怔怔地看了他许久,突然间也苦笑了一下,“说得也是。”

踏看了莫山归来,萧平旌紧接着三天都没有离开自己的寝院,命东青把各营的军报、大渝和北燕过来的线报,还有整整一年的晴雨折子尽数调了过来,堆满一地,时而翻看,时而仰头凝思。

七月流火,天气转凉,一场小雨后,清晨的朝霞灿若云锦,灼灼烧红了东面半边天空。独处多日的萧平旌终于推门而出,吩咐值守在外间的鲁昭:“去请魏老将军和莫南营的迟将军到我这里来一下。”

莫南营的这位迟将军正当壮年,职衔四品,在长林各营主将中排位只略低于宁州营的陶将军与飞山营的陈将军。接到召请赶来甘州的时候,他一直以为这是新任副帅要与众将面叙一次,结果进了军衙后方才发现议事厅上只有自己和魏广两个人,当下心里便已经有些疑惑。等到萧平旌说完自己真正的意图时,他更是惊得全身僵住,回过神后立即跳起身拍了桌子,激动地道:“绝对不行!”

同样僵住的魏广因他这一拍也惊醒过来,跟着跳了起来,“迟将军说得对,不行,肯定不行!”

萧平旌忙抬起手,安抚面前的两人,“你们两位先别急,听我慢慢解释。”

“您想要从莫山越境潜入大渝,这怎么解释都不行啊!”迟将军紧紧板着脸,面带寒霜,“咱们长林军已经没了世子爷,要是再不小心……谁还能有脸去见老王爷呢?”

这句话说得有些扎心,萧平旌不得不将头转向一边,好一阵才稳住自己,示意两人跟随起身,一同来到高悬于议事厅东壁的北境地图前,低声道:“你们看,我长林驻守北境一线,从同安、飞山、宁州、梅岭、莫山,再到甘州,实际在编十八万将士,每隔不到两年就要另补新兵。九座边境州城,数十个小县府,未曾被大渝袭击劫掠的,一个都没有。这战事连绵、边患不断的日子究竟是什么滋味,两位将军应该比我更清楚,不是吗?”

迟将军与魏广都是常驻北境之人,对萧平旌所言自然感触颇深,互相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

“康王覃凌硕已经拿下皇属军主帅之位,两国之战在所难免。他此刻的战备已经到了什么程度,剑锋究竟会指向何处,我们现在还一无所知。这样的情况下,只图固营自守,绝非护卫国土的上策。”

迟将军听了萧平旌这番话,皱起眉头,语气缓了许多,“覃凌硕不会放过我大梁国丧之机,这个咱们各营主将心里也有数。可是探查大渝都城动向这种事,交给派出的谍探就行了,不用怀化将军您亲自去吧?”

魏广立即附和,“是啊,不用您亲自去啊!”

“谍探肯定要动用,但没有清晰的指令,他们送来的消息未必是我们真正想要的。不亲自去一趟大渝,我很难做下一步的安排。”萧平旌拿起放在案边的佩剑,指尖微弹,将雪亮的剑锋震出少许,笑了一下,“话又说回来,我好歹也算是学艺多年,即便到时真遇到了什么凶险,别的不敢保证,单单逃命,总还是能逃出来的。”

迟将军和魏广以前都曾跟他练过手,倒是不怀疑他单打独斗时自保的能力,但潜入敌境一旦被发现,将要面对的状况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即便是天下第一的墨淄侯,也不敢说就能全身而退。他这个理由显然说服不了两位将军,魏广立即摇起了头,断然道:“别说大渝了,就是楼漠小国那也不是想闯就能闯的,二公子虽然艺高人胆大,可这么做终究太过冒险,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你们不用这么紧张。北境重责一向由大哥承担,大渝都城又远离边境,根本没有人认识我。”萧平旌表情轻松地笑了两声,“若说风险自然是有,但咱们是军中之人,过的本来就不是贪图万全的日子,行事岂能如此畏首畏尾?”

两位将军听到这里,大概也清楚他主意已定,恐怕难以劝回,脸色变得更加难看。萧平旌见气氛沉闷,忙亲自倒茶,请两人先坐下,徐徐解说这次潜入计划的每一步安排及要带的人手,不知不觉间就把当下的话题引入到具体的细节上,把应不应该去这一步跳了过去。

“人多确实容易打眼,但十名亲卫怎么够?怎么也得有二十来个,扮成商队这才像样啊!”

“迟将军说得对,那就二十个吧。”

“随身亲将只有鲁昭?他莽莽撞撞的顶什么用?至少也得带上东青!”

“没错,东青心细,最能派上用场,多谢魏将军提醒。”

“还有啊,这件事情必须隐秘,我们莫南营除了直接负责送出和接应的人以外,其他的谁也不许知道,你们甘州呢?”

“我们甘州就更不用担心了,只有两个副将和莱阳小侯爷必须知会一声,其他所有行前的准备,全都可以私下安排。”

三个人言来语去,讨论完细节之后,整个计划似乎已经成了定论。迟将军忧心忡忡地连灌了自己几大杯茶水,咬着牙定下神来,匆匆抱拳告辞,赶回去安排自己负责的部分。

魏广此刻好像回过了神,一张脸又绷了起来,严肃地道:“咱们先说好,最多两月为期,若是二公子超时未归,我可一定要向京城老王爷禀报的。”

萧平旌本来就打算速去速回,也十分理解他肩上承负的压力,自然是连声答应。魏广想了想依然不能放心,又把东青和鲁昭请了过来,当面细细叮嘱了许久。

第九章 苍栖唐晟

梁渝两国百年敌对,边境战事连绵不断,但离奇的是从来没有完全断过邦交,也常有商队通过第三国入境,贩运流通各自的物产货品。萧平旌计划从莫山潜入后,将要改扮的便是这样一支商队。

自从墨淄侯暗中前来探视过之后,萧元启想要有所行动的心思越发急切,不愿放过任何一丝探查北境将来动向的机会,自然极力争取想要跟随一起同行。萧平旌倒是认真考虑过这个请求,最终还是认为他太过缺乏江湖经验,温言劝服他留守甘州。

到了预定行期的前一天,一应安排准备皆已妥当,萧平旌练过晚课回房洗漱后,正准备早些上床休息,寝室外门突然被轻叩了几下,杜仲的声音随即传来:“二公子在吗?”

身为金陵扶风堂的名医,又是跟着萧平旌同入军营的人,杜仲在甘州极受欢迎和信任。前往异国多少需要预备些药品,东青当然是优先请他来负责准备。

“日常防治风感表征、缓解水土不服、袪湿毒还有治外伤的药,我各装了两瓶,都已经交给了小鲁将军。”杜仲进来见了礼,问道,“二公子还需要其他什么东西吗?”

明明他才是大夫,应该带什么药品肯定是他自己最为清楚,特意过来问这么一句话,倒让萧平旌觉得有些奇怪,笑了笑方答道:“常用药已经足够,多谢杜大夫费心了。”

“二公子客气。”杜仲清了清嗓子,又在原地犹犹豫豫地站了一会儿,“对了,我前些日子接到消息,说我们姑娘……姑娘她过了宁州一直向北,若是中途没有另改去向,此刻想必……也是在大渝境内吧……”

这却是一个萧平旌以前未曾听过的消息,心跳顿时停了一拍,“林奚在大渝?你确认吗?”

“姑娘不常捎信,我只是猜测而已。”杜仲微微垂下眼帘,叹了口气,“二公子和姑娘总像冥冥中有缘分似的,不经意间就能遇上,说不定这次也能碰面呢。”

时光和岁月的打磨,可以让失去的痛苦变得不那么尖锐,但却很难带来真正的愈合。暗中紧绷的两国局势和沉沉在肩的长林重责,已经占去了萧平旌大半的精力和能量,即便真的能在异国重逢,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余力去直面沉积已久的这份心结。

“我明白二公子去蓟都是有极要紧的事情,可无论你们见与不见,总还是知道的好。”杜仲此来只是报个信,并没有打算逾越多言,简短地说完了想说的话,便躬身行礼,却步退了出去。

门扉开关引发的气流让桌上照明的油灯晃动了数下,室内光影摇曳。萧平旌突然想起了林奚染上疫病最为危险的那一晚,也是这样夜色沉沉,也是这样灯光幽微。她的眼睛里蒙着一层薄薄的泪意,深沉而又专注地看着自己,低声说着:“平旌……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好……”

萧平旌在那一夜之后就悄悄地把颈间的小银锁取了下来,妥当地收藏在广泽轩的小柜中。他未曾把这件事情告诉任何人,只在自己心里默默向那位名义上的未婚妻道了声抱歉。无关父辈们的承诺和期许,没有必须担负的责任和缠绕不休的宿缘,那就是完全纯粹的一种心动,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新的感情,想要握着她的手,想要从此以后永远在一起。

然而随后袭来的命运恶浪没有给他表明心迹的机会,在得知真相后最为痛苦的日子里,萧平旌也试图努力过,挣扎过,却总是无法积攒起足够的勇气。他还有父王、大嫂、小侄儿,还有长林之责,所以不能倒下,更不能崩溃。避开林奚逃到甘州也许不是正确的处理方法,却已经是当时他所能寻求的唯一救赎。

油灯的棉捻软软地搭在了铜盏之外,焰晕愈发暗淡。萧平旌伸手捏灭了这团唯一的光源,在一片漆黑中躺在了木板床上,努力想要强迫自己入睡。

院外值守的亲卫似乎到了换班的时辰,正轻悄地进进出出。平稳而整齐有序的步履之中,另一个脚步声从更远的地方急速靠近,在静夜中听起来格外不同。

萧平旌立即翻身而起,打燃火石点亮了桌上的油灯。

微黄的光线重新灌满整个房间,外厢的门板与此同时被推开,东青匆匆奔了进来,气息因疾行而略有不稳,“启禀将军,刚刚收到席铠传来的最新线报,康王已经离开蓟都,前往磐城。”

萧平旌不由轻轻吸了一口冷气。磐城是大渝南境最大的一座城池,也是皇属军主营驻扎之地。覃凌硕在与阮英争斗正烈的时刻离开了京城,可见其树立军威之心已是炽不可挡,情势竟比预想中的还要紧张。

“磐城和蓟都不一样,那里半城都是军户,恐怕藏身不易。”东青忧虑地拧起眉头,劝道,“既然情况有变,二公子最好不要去了,有什么事仔细吩咐我,就算办不到十成,我至少也能办个八成。”

“不。”萧平旌转头看向长椅上换装用的大渝衣袍,眸色深沉地闪动了一下,“越是这样的情形,我越应该亲自走这一趟。”

康王行踪的变化没有影响萧平旌潜入敌境的决定,但计划中的许多细节却不得不因此调整。一行二十余人花了两天时间翻越莫山之后,已不是原定的那支向蓟都贩运丝绸的商团,转而带着三大马车的稻酿酒桶,化身为楼漠国的酒贩,一路沿着官道直奔磐城而去。

大渝的朝制官制与大梁相差无几,衣冠稍有不同,多为窄袖短襟,区别最大的是房屋样式,几乎见不到一处挑檐和斜脊,多以砖石起墙,平木架顶,每层的楼高也稍稍矮一些。磐城当然不比蓟都繁华,但南部军衙和皇属军帅府皆设于此,出城不过十几里之外便是主营的驻扎之地,故而城池规模比京城也小不了多少,安置着许多世袭的军户。高级军官们甚至还仿着京制建成了深宅大院,城内不仅商铺、酒馆、客栈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一座佛寺和一所白神院。

在莫山北接应萧平旌的是一名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名叫席铠,他五年前便潜入蓟都为谍探,开了一家专供上品茶酒的大商行,算是已站稳了脚跟,略有人脉。这次奉命南下,给“商团”带来的路引行照都是真的,一行人进入磐城时未生丝毫波澜,顺利入住了城内最大的一家马店。

稍歇一晚之后,萧平旌早早起身,简单吃过早膳,便带着鲁昭和席铠出了店门,打算先大略感受一下城内的气氛。

与其他边境城池一样,客栈马店等地方因为有大量外地人员停留,并没有散落分布在城内,而是集中于东城一坊,方便官府管理巡检。离开这片区域向西,过了数个街坊之后,道路变得更加开阔,两边的房舍如同统一修建的一般,排列整齐,高低一致,看上去年代已久,墙面石踏都有被风化侵蚀的痕迹。而与整个街区的陈旧相比,高高耸立于主道中央那座朱门青瓦的府院格外引人注目,有数列兵士执戟戒防于外,熙攘的往来人流隔着十来丈远就开始转向避让。

席铠低声道:“二少爷,那就是皇属军的帅府。我已经打听清楚,康王早就去了主营,并不在府中。”

萧平旌颔首未语,迈着闲适的步子走到帅府主道侧旁的一棵古树下,正打算停步张望,大街另一边突有连声开道锣响,两排精兵踏步奔来,以枪杆将街面人群驱开隔离,一列仪仗赫赫的车驾紧接着出现,亲卫环绕,直向帅府而来。

鲁昭讶异地问道:“看这架势,难道康王回来了?”

席铠怔了怔,疑惑地摇头,“应、应该不可能啊……”

两人说话间,顶杆饰有黑羽的驷马车驾已在帅府的大门前停下,亲兵放下踏凳,高打车帘,一名四十多岁、气度儒雅的男子扶着随从的手下了车,从容走进大门。

萧平旌的心头一阵狂跳,面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手指不自觉地握住了隐在外袍下的短剑剑柄。

“覃凌硕长的这个样子?”鲁昭好奇地又伸了伸脖子。

“不,”席铠神色凝重,语调有些干涩,“那不是康王……他是皇属军的前任主帅,阮英……”

阮英。与长林军在北境对阵十年,最为危险的敌人。那一道剜心刻骨、抽去了长林王府顶梁支柱的朔月弯刀,便是出自于他的手中。

鲁昭和席铠都能想象到萧平旌此刻的心情,甚是担忧,一左一右同时拉了拉他的衣襟,低低地叫了一声:“二少爷……”

萧平旌用力闭上了眼睛,没有说话。他心里明白这是什么地方,也清楚当前情势容不得随性胡来,唯有咬牙忍住胸中翻腾的血气与怒意,逼迫自己转身。

由于阮英意料之外的出现,再加上城中该看的地方差不多都扫过了一眼,已经无须在外多加停留,三人便退回了小巷中,沿着来时之路返回。

此刻已近正午,来往人流渐稠,十之五六的青壮都穿着兵士军服,偶尔还能看到一两个校尉级的军官。萧平旌知道行进太急会招人耳目,刻意把脚速放得跟路人一样,时不时向左右看上几眼,如同在闲逛一般。

走过十字街口,他的视线在即将转向的时候掠过了垂直相交的一条小巷,巷口飘闪而过的人影蓦然间闪入眼帘,令他脚下一顿,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可是定睛再看过去时,巷口却已是空空荡荡,仿佛方才掠过眼前的那一抹飘飞的裙角,只是恍惚之间出现的幻觉。

“二少爷,怎么了?”

萧平旌没有回答,在原地沉默地站了许久,反复回想,也无法确认自己刚才看到的身影究竟是不是林奚。身为一名医者,扶风堂在大渝京城也有一间分号,林奚若是在蓟都,即便两国开战也应该有办法避开危险,但如果她竟然是在这边境之地的磐城,那情况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这附近有药铺吗?”

席铠被问得一怔,延误了片刻方答道:“有,朝那边过去一整片都是墟市和商铺,城里的大药店差不多都在那儿。”

萧平旌立即转身向他所指的街巷奔去,身后两人不明所以,也只能紧紧跟上。市集所在的整片街区果然如席铠所言,散布着好几家药铺。萧平旌每进一家,便向店中掌柜描述林奚的模样和身形,说是自己的姐妹,询问他们是否见过,问到了第三家,终于有位掌柜点头,笑着道:“是有这么一位姑娘今儿来过,说要芜芹子,我拿出一匣子来,她又说不是,想看整株的。虽说我们这儿最盛产芜芹,可它明明只有果实入药,谁家铺子上会放个整株的?所以我就跟她说啊,如果想连根连叶连花儿地看,那就只能出城向西到佘山深处自己去找了。”

萧平旌的呼吸微微发紧,“所以她……她是去佘山了?”

掌柜一脸严肃地摇头,“前一阵连下了七八天的大雨,山上泥土松滑,怎么能随便就去?我劝那位姑娘说啊,至少也得明儿赶早,在山脚找个采药人指路才行。”

林奚离开琅琊山就是为了遍访百草,与掌柜所言甚是吻合,萧平旌心下稍定,抱拳行礼致了谢,转身离开。席铠在他身后拉着鲁昭缓下脚步,拖远了少许距离,悄声问道:“二少爷的姐妹?我没听说老王爷膝下有郡主啊?”

“本来就没有。”鲁昭抓了抓头皮,“我也不知道二少爷找的这是谁……只能回去问东青……”

前方的萧平旌回头瞟了一眼,两人急忙分开,加速赶上。

在大梁派出的所有谍探中,席铠可以算是顶尖的一个,可他的主要活动范围是在蓟都,对磐城也仅仅只是大概了解,城外的皇属军主营更是在他的能力之外。萧平旌此行若想更深入地了解到军事上的消息,尚需联络几年前安插进营中的另一位谍探。东青之所以留在马店没有一起出门,就是因为要完成这件十分关键的任务。

前几日丰沛的雨量在马店的大院内残留了好几摊积水,来往的行商们又不讲究,到处踩着湿漉漉的泥脚印,看上去甚是脏乱。东青带着扮成伙计的亲卫们大致清理了一下,在院子南厢外搭出草棚,摆了条案,放上四个青瓷的酒坛,一副约好了买家正等着试酒的样子。

事先约定会面的时辰已经过去了好一阵,想见的人还没有人影,倒有两个来提取其他货品的本地商户注意到了这边,先是远远站着瞧了一阵,最后干脆走进了草棚主动搭话。东青不想让他们多问,直接拍开一个酒坛的泥封,倒了两碗,邀请二人品尝。

两个商户高兴地接过,认认真真地先尝了一口,咂咂嘴又饮下半碗,显然都很喜欢。

“这酒真是不错!你们楼漠人就是会酿酒!”夸赞过后,其中一人好奇地问道,“兄弟面生,好像以前没来过?”

东青一脸自信,“我们家的酒好,以前一进北燕就被抢光了。今年那边打成一团,局势越发不稳,做生意的人谁敢去啊,就改走这条线了。”

“那怎么不去大梁呢?”

东青嘁了一声,“大梁的人娘们兮兮的,只喜欢喝果酒,哪儿咽得下这么烈的!不好卖!”

大渝人最自傲的就是能饮烈酒,闻言都笑了起来,气氛甚是和谐。

这时一名穿着大渝皇属军服的瘦高男子走入院中,稍稍扫视了一圈,迈步走向这边。东青忙将开封的酒坛塞进一个商户手中,笑道:“见面有缘,这是一点小礼。我们的买家来了,怕是不能再多陪二位。”

这两名商户正打算跟他询个价购买一些,回头一看,原来竟是军中采买的,当下不敢多言,笑着道了谢,转身离开。

前来与东青碰面的男子名叫胡松,生在北境山里的猎户人家,父母都死于边患战乱之中,他便投了军。因为会学大渝口音,人又机灵,被甄选出来做谍探,伪造户籍混进皇属军营中两年多,已经做到了什长,虽然离高层信源还差得很远,但至少也能知道些大面上的消息。

“我揽下买酒的差使倒是很顺利,偏偏出营的时候遇到了一个新来的金吾子,”胡松知道自己来迟,长官必然担心,假意品酒后先解释了两句,“他说自己才来不久,对磐城不熟,非得跟我一起同行,叫我引领他逛逛。我也是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把他甩开赶过来的。”

大渝朝廷注重军功,武臣地位也高,蓟都权贵家都愿意让没有世职的次子们自带亲兵进入军中,若站得稳,这就是一条晋身之途,即便不太适合或待不下去,走这一遭增加些资历也没什么坏处,于是渐渐便成了风尚。对于这些身份虽高但大部分不会留驻的世家少爷,皇属军中一概称之为金吾子,将他们单独划成了一个类别。

“这么不巧,也是没办法的事。”东青安慰了一句,正要开始询问,突然看见萧平旌从院外大步走了过来,不由一怔,“二少爷怎么提早回来了?”

萧平旌一眼看见个穿着军服的人站在东青面前,也能猜到是要碰面的谍探,一算时辰竟比预定的延迟了许久,不禁有些担心,东青急忙简略地向他解释了一下。

“既然有金吾子同行,你也不能耽搁久了,咱们长话短说吧。”萧平旌关切地拍了拍胡松的手臂,向他笑了一下,“康王最近的动静如何?”

胡松以前是低阶兵士,之后又做了谍探,第一次见到如此高阶的长官,神情不禁有些激动,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方才答道:“回二少爷的话,康王已经过来快半个月了。磐城比军营中舒适太多,若按一般的习惯,他应该会留居帅府,可这次却只歇了一晚,第二天就直接进了主营,亲自监督操训战备,抓得很紧。军中纷纷传言,他所准备的……肯定是一个大动作。”

萧平旌拧眉思索片刻,喃喃道:“要是能混进去看两眼就好了。”

席铠等人闻言都吃了一惊,反倒是胡松比他们镇定,只是略微皱了皱眉头,“只要二少爷吩咐,我自然愿意做内应。但说到底,我也只是一个小小的什长,大营内外重重哨卡,每一步都可能出岔子,风险实在不小。”

东青素知萧平旌不畏冒险的脾性,他听到胡松这样温吞吞的说法,那简直就相当于此事可办的意思,赶紧摆了摆手,压低声音强行插言:“这已经不是风险大小的问题了,我觉得……”

他话还未完,马店场院入口方向突然传来一道甚是清晰高亮的声音,听上去颇有惊喜之意,“哎呀胡松,找到你了!这儿明明是城东,你干吗说成是去城西提货?幸好有人给我指了路。”

胡松脸色一变,快速掐住自己的虎口稳住心神,转过身时面上已挂起笑容,躬身赔礼道:“此地太过嘈杂,哪儿是何公子该来的地方。我不是请您在福荫酒楼稍等吗,帮长官们提个货费不了多少时间,下午一定能带您去白神院。”

席铠等人这时已猜到来者必定是与胡松同行的那名金吾子,瞬间便将自己调整成了酒贩的状态。东青提坛斟满一碗酒,笑道:“胡军爷,这位也是军中的长官?那刚好,尝尝我们的酒啊!”

酒香飘来,那名金吾子深嗅了一口气,饶有兴趣地走了过来。他是一位二十五六岁的青年,未着军服,穿了一领蓟都时下流行的斜裁小袍,扎着腰身,体形劲瘦,眉目生得极为俊朗,走到草棚下先饮了口酒,咂品了片刻方微微笑道:“平旌,好久不见了。”

周边众人尽数吓了一跳,空气如同凝固了一般,若不是此人语调甚是温和,东青甚至本能地就想要拔刀。一片惊异惶然之中唯有萧平旌扶着额角,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大渝金吾子?你还真够让人意外的。”

来者回了他一个爽朗的笑容,朝四周扫了几眼,道:“此处虽然开敞,不必担心有人靠近偷听,但到底不宜长谈,咱们还是到屋子里去吧?”

萧平旌点了点头,示意席铠和几名亲卫留在外头照应,带着其余几人回到单独包下的小客院中,进屋关上了门,先给满头都顶着“疑惑”二字的部属们介绍,“这位是唐晟唐少侠,我的旧识。”

唐晟可不是一个普通的名字,他的话音方落,鲁昭便已忍不住失声惊呼起来,“难道是那个……那个……苍栖剑唐晟?”

第十章 他乡故人

与动不动就有上百年传承的瀚海剑、天泉剑等不同,苍栖之名仅仅来源于二十多年前曾数度蝉联琅琊高手榜首位的苍栖道长,它甚至没有特指某一把真正的剑,仅仅是用来说明唐晟就是当年那位绝顶高手的传人而已。

身为楼漠小国修行出家之人,知天命的年岁突现江湖,名登榜首数载之后,又突然宣布归隐。在江湖人的印象中,苍栖道长可谓是一位既传奇又神秘的人物。最后一次与老友们会面时,他带来了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说是准备收为关门弟子,专心课教以慰晚年。

那次露面之后,天下果然再也没有苍栖道长半点消息,漫漫岁月中新的江湖风云交替起落,人们渐渐遗忘了这位曾名扬一时的绝世高手。但是在大众视线之外,归隐山中的老道长其实一直都保持着与琅琊阁的交往,每隔五六年便会上山相聚一次,萧平旌也因此结识了他的关门幼徒。和长辈们一样,这两个孩子也是数年一会,平时素无交往,但因为年纪相仿,性情相投,他们彼此间十分欣赏,早在心底将对方视为了友人。

一年多前,唐晟正式出师。琅琊阁按例又刷新了榜单,这位年轻剑客横空而出,突然就占据了高手榜第四的位置。

一时之间,几乎所有人都在问,唐晟是谁?谁是唐晟?好奇者开始到处挖掘与他相关的消息,性子比较急的甚至抬了银子上琅琊山,想要直接买一个答案。

这项交易琅琊阁最终做没做无人知晓,大家知道的是今年榜单公布之时,“唐晟”这个名字后面贴心地增加了两条注释:北燕,苍栖剑。

寥寥数字,让众人想起了二十年前露过一次小脸的那个娃娃,浓厚的神秘感顿时烟消云散。

一旦知道他是苍栖道长退隐后的关门弟子,唐晟的位次看起来也就没那么打眼了,大家热热闹闹议论的重点很快就转到了他的国别上,北燕。

拓跋瀚海剑,烈若大漠炙风,势如沧海横流,素来为燕地剑宗之首,历代传人皆是琅琊高手榜上的常客。百十年来尽管位次高低有过起伏,可若单算大燕本国,那还从来都未曾被人压倒过。

从来没有,直到唐晟出现。

年轻的拓跋宇接领瀚海剑不过三年,正是爱惜颜面争强好胜的年纪。在旁观者看来,若不是北燕朝局实在不好,这位血气方刚的贵公子多半早就一路寻着前去斗个高低了。

“我听说,琅琊山下最大的赌盘里,开了您两位半年之内必有一战的赌局,下注的赌金已经累了十万两那么多了呢。”鲁昭第一次面见榜上高手,满脸兴奋,声音都有些发尖。

萧平旌也不知自己这个亲将都是打哪儿听来这么多琅琊阁传言的,一时都懒得管他,径直转向唐晟问道:“不是说你正忙着到处增长见识吗,什么时候跑到大渝来的?这个金吾子的身份又是怎么回事?”

唐晟不等相请,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一口方才答道:“说起这个姓齐的世家子,倒还真是巧了。他带着十来个随从到边城来谋军功,结果路上一场病,就死在我投宿的客店里。我瞧着当时那一团忙乱,也是临时起意,就偷偷拿走了他的路引和任职文书,顶了他的身份。”

东青心细,立即问道:“那个金吾子死了,可他的随从呢?该不会是被你……”他没有说完,只是做了一个灭口的动作。

唐晟不禁一笑,“哪用这么狠,这些人死了主子,当然是回京报丧,难不成还继续南下?”

丧报回蓟都,再转折传回磐城,少说也要耗去近两个月。唐晟这个回答无疑表明无论他冒名入营有什么目的,原本预计的停留期都不会比这段时间更长,并没有打算久留。

“说真的,您这个金吾子扮得还挺像,”胡松啧啧感叹,同时也有些疑惑,“可是我不明白,您混到军营里头来就准备只待一个多月,到底想干什么啊?”

“也没什么,奉师命遍游天下增长见识嘛,以前没有见过的,就想靠近些看看……”唐晟说到一半,自己先就停了下来,揉着眉心看向萧平旌,“我要这么说你也不会信对吧?”

“不信。”萧平旌干脆地摇头,“你一个独走江湖的游侠,遇上了半途病亡的金吾子,临时起意的念头居然是要顶替他?他的随从都回京城了,那你带进营中的亲兵是从哪儿来的?难不成还敢临时招募?即便抛开这些都不谈,你们入营之后,日常行事会否露出破绽?有没有可能被其他京城来的人看出异样?这种种风险事先根本难以预料,远不是看起来这么轻松简单。而你费时费力,冒着奇险折腾这么一场,最后是为了什么?增长见识,随便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