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晟垂下眼帘,一直挂在唇边的笑容慢慢消失,长叹了一声,“你也知道,我四岁离开父母,拜师学艺,是在楼漠山中长大的,说起来并没有太重的家国之念。可是平旌……故土终究是故土,大燕是我所来之处,根源的羁绊就缠在骨血里,根本不可能斩得干净。这一点,我相信你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从看到唐晟穿着渝服出现的那一刻起,萧平旌就已经猜到他必定是卷入了北燕邑京的朝局。对于多年好友的这个选择他并没有丝毫评判之意,只是想起小时候两人要一起做个游侠的约定,心里多多少少觉得有些伤感。

“贵国朝廷如今派系分立,势同水火,到底要挑哪一边你已经想清楚了?”

唐晟微微点了点头。

“像你这么聪明的人,想来也不会做错决定。”萧平旌双手抱胸,又挑高了眉梢,“可燕渝边境的皇属军主营明明在延庆,你跑到磐城营来干什么?”

“你以为我不想去延庆啊?”唐晟无奈地耸了耸肩,“虽说金吾子并不稀奇,那也不是年年都有新人。碰巧遇到一个死的,他那任职文书就是派到磐城的我有什么办法?能有一个就近观察敌军主帅的机会已经很难得了,由不得我再挑挑拣拣。”

“那你都观察到了什么?”

唐晟并未直接回答,抿住唇角沉默了片刻,身体略微倾向少时的友人,“平旌,你想不想亲自进去看看?”

“唐少侠!”跪坐一旁的东青不赞同地跳了起来,正要出言反对,又被自己的主将一把按住。

唐晟为什么会主动提出这样的建议,萧平旌远比东青更明白。当年大渝向北燕借道阴山,虽然兵败垂成,但却在撤军时抓到了机会占据南翼,使其西南门户从此残缺一角。若是在国力正常之时,主岭和粮道都在自己手里,一隅南翼的收复之战并不难打,可北燕却足足拖了近两年时间都发动不起任何攻势,可见其兵力紧张已经到了什么程度。如今覃凌硕在磐城营筹备大的行动,剑锋所指明显就是长林军。站在北燕的立场上来看,他们既然无力主动出牌,那么皇属军在即将到来的大战中败得越惨,对燕人收复阴山就越有好处。

即使抛开了旧时情谊不谈,唐晟此刻想要相助萧平旌的心思,依然算是极为真诚。

“你真的能有办法把我带进去?到底有多大把握?”

“没有十成也有八成吧。”唐晟的面色甚是笃定,“我这次出来带了十名手下,回营的岗哨只会核查数目,绝对记不住每一个人。不过出来的时候我说过要在磐城住两晚,只怕不能赶着明天回去,要等到后日才行。”

“这样正好,”萧平旌反倒松了口气,“我明天还有件要紧的事必须办,本来就动不了身。”

“哦?除了探查军情以外你居然还有要紧的事,什么事啊?”

萧平旌的眼睫略微垂下,淡淡道:“两国已是战云密布,我有个朋友正在磐城,必须得要找到她,劝她早些离开才好。”

“既是朋友,那倒是应该的。”唐晟是个爽快的人,并不多问,笑了笑站起身来,叮嘱道,“我住在福荫楼,一问就知道地方。你明日先忙自己的事,但晚上必须过来,后天早晨才好一起出发。”

萧平旌点头应了,也随之起身,把他和胡松当作买家般送到院外。行事周密的席铠无须吩咐,已经将预订要提走的酒坛装好了车,安排“伙计”押送。胡松假意上前清点一番,在院中付了钱款,这才带着货车和唐晟一同离开。

东青从甘州出发前也曾听杜仲说过林奚在大渝,刚才萧平旌一说他就猜了出来,回到客院后寻隙悄悄问道:“林姑娘真在磐城?”

“嗯。但还不知道住处,只听说她明天会去佘山,应该能够找到人。”

“能找到就好……”东青微微舒了一口气,接着想起了后天的安排,又皱起眉头,劝道,“可您真的要跟唐少侠一起走吗?他到底是个燕人,你们又有好些年没见了……”

“我了解唐晟,有他这样的高手同行,反倒是我的运气。”

“就算唐少侠本人没有问题,他要带你去的地方毕竟也是皇属军的主营……”

萧平旌浅浅笑了一下,“这个就更没什么好说的了,探查敌情不去敌营,难道去白神院啊?”

“可按唐少侠的意思,他只能带您一个人去,我们这几个全都不能跟着,万一……”

“东青,”萧平旌抬手打断了他的话,语调温和而又坚定,“你以前跟随大哥,我想他做的每一个决定,你也未必全都明白,全都赞同,是吗?”

东青不由呆住,好半天方才轻轻答了个“是”字。

“但因为心底的信任,你很少会像这样反对他,至少我是从来没有见过,对吗?”

东青红着眼圈低下了头。

“我知道你是好意,是在替我担心,”萧平旌的嘴唇微微颤抖了一下,被他努力稳住,“但我可以向你保证,现在我做的每一个决定都经过了再三的思虑,绝不是一时头脑发热,任性而为。东青,你问问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愿意相信我?”

说到最后半句话,萧平旌的声音已经略显喑哑,透出了一丝疲惫。他并没有等待对方的回答,而只是按了一下他的肩膀,径直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东青怔怔地站在原地,发烫的额头慢慢冷却了下来。

自从决定回返甘州营后,他称得上是毫无保留地恪尽身为副将的职责,但却一直没有认真梳理过自己的思绪。萧平旌刚才那番话里的无奈和伤感,令他突然之间警醒起来,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心态上的偏差。

毋庸置疑,新任长林副帅和他的兄长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习惯、性情、行事风格都有着巨大的差异。东青对萧平章的极度熟悉使得他过于关注和放大这些不同之处,从而忽视了兄弟二人之间最为相像的核心。

那就是勇气、担当和能力。

适当地建言是他身为副手的职责,但对于主将决策的无休止怀疑,终将会在某一天越过界线,使他成为不能再继续同行的拖累和负担。

既然选择了愿意跟随,便理应付出最基本的信任和支持,一如当年,他站在那个人的身边。

东青在这一晚深深思虑了许久,辗转至深夜方才入眠。次日凌晨天还未亮,萧平旌在内间悄悄起了身,轻手轻脚从他床前走过,打水清洗后匆匆吞了两口点心,开门走到院中,小声给外头值守的亲卫们留了话,自己一个人离开马店,赶往通向佘山的北城门。

磐城城门开启例行是在卯初一刻,由于边境通查严谨,放行速度略慢,有急事的旅人都会提前排在城门内等候。

林奚到达北门的时候,守军刚刚抽闩开钥,岗哨前面排了二三十人。她并不是特别要赶时间,正打算安安静静地排到队末,一只宽大有力的手突然伸了过来,握住了她的小臂。

尚未出口的惊呼被强行吞了回去,林奚顺从地跟随臂间牵引的力量离开了主街,进入一条幽僻无人的小巷。

萧平旌放开了手,将视线转向一边。

一年多未见,他的面颊已明显瘦削了下去,林奚心头漾起一股柔情,同时又夹着丝丝隐痛。

“你不是应该在甘州吗?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我过来办些其他的事情……无意间看到了你。”

林奚的唇边浮起哀凉的微笑,“但你其实并不太想看到我,是吧?”

“不,不是你说的那样。并没有那么简单。”萧平旌痛苦地摇头,眸色有些茫然,“我是世上最没有资格责怪你的人,我也时常都会想起你,想起以前那些日子。可是林奚,无论我有多么思念,只要一看到你,心里还是会像刀扎一样的疼。我知道这是不对的,但它没有办法停下来,我试过,它真的没有办法停下来……”

林奚轻轻抬手,用衣袖拭去他额前渗出的微汗,柔声问道:“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还要特意来找我呢?”

萧平旌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因为我必须要带你回去。”

林奚顿时吃了一惊。身为一名极为专注的医者,她对于时局、政局的变化并不敏感,但进入大渝身在边城,战云聚集时渐渐收紧的气氛还是能够感受到,再想想萧平旌现在的身份以及会出现这里的原因,背后的结论已经呼之欲出。

“要开战了?”

萧平旌轻轻点了下头,低声道:“这次跟我出来的人里,东青你最熟悉,他会好好照顾你。明天我们必须兵分两路,你跟东青他们先朝边境走,在白家驿站等着。我要跟一位朋友绕去城外的军营,如果顺利的话,大概只晚你们一天的路程。”

尽管他用了“绕去军营”这么轻描淡写的说法,林奚还是听出了他真正的意思,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但她素来是个理智冷静的姑娘,快速判断出自己无法帮忙之后,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添麻烦,当下强自镇定,微微颔首,“我知道了。你这么安排一定有你的理由,我相信你。”

萧平旌的胸口涌起一股潮热,突然间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伸手用力将林奚拉进自己的怀里抱住,嘴唇紧紧贴在她的耳边,颤声道:“对不起,我心里明白逃避没有用……只是现在不行。我答应你,等回到甘州,我们一定会好好地谈一次……”

医女的手掌轻轻拍抚着他的背心,如同隔着衣衫,隔着骨肉,隔着无数痛苦煎熬的时光,去诊治那道开始崩裂的伤口,“没有关系的,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只要你想谈谈这件事,我永远都在这里。”

也许早已习惯将疼痛包裹之后深深埋于心底,萧平旌很快就控制住了这次短暂的情绪爆发,强迫自己恢复平静,带着林奚穿小街回到马店。

东青这时已经安排好了伪装商队表面上应该有的活动,还将席铠派了出去,打探城中流传的最新消息。见到林奚后他很是高兴,急忙指挥亲卫们腾出一个单独的房间,好让她今晚歇息。鲁昭是一年多前从飞山营调过来的,这是首次见到自家将军的这位“姐妹”,甚是好奇,将东青拉到外间打听了一阵,感叹道:“这么娇娇弱弱的年轻姑娘就该建个金屋好好护着,二少爷怎么忍心让她风吹雨打地在外面跑啊?”

他这是时下男女们通有的想法,东青说不出这句话有什么不对,但又觉得听上去就是不太对,想了片刻也只能横他一眼,冷冷道:“燕雀焉知鸿鹄之志,林姑娘的本事你哪里会懂?”

鲁昭怔了怔,“燕什么红什么?你明知道我没怎么读过书!”

两人正在说着话,刚刚出门不到一个时辰的席铠突然又赶了回来,急匆匆地要向萧平旌通报一个新的消息。

“阮英的前哨小队刚刚出城了?你确认?”

“没错的二少爷,我怕传言有误,还专门去南城门核实过。”

按照惯例,中军仪仗启程只晚于前哨一天。阮英从京城长途而来,昨日方到,本该相当疲乏,没想到今天就派前哨出了城,看来覃凌硕这位政敌有些心急,稍稍调整好状态便赶着要去见他。

“这倒正好,阮英明天也去主营,将帅上下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唐晟和我正好多些余地。”萧平旌稍加思忖,转头吩咐东青,“原定计划不变,你们还是一早出城,先去白家驿站。”

东青点了点头,简短地应道:“是。”

鲁昭是个心思单纯的人,愿望向来有些朴实,在旁插言道:“阮英被夺了帅印,到这儿来肯定是给康王使绊子的,要是他们这次见面能撕破脸打起来就好了……”

萧平旌好笑地瞥了他一眼,“阮英不仅用兵绵密谨慎,战场之外的手段也很了得。康王虽然脾性更暴烈些,但毕竟也算在朝多年。他们这两个人都不是省油的灯,争斗得再惨烈,也不会像你说的这么幼稚。”

鲁昭和其他长林军士一样,一提起阮英总有股傲气,咕哝着道:“二少爷总说阮英不好对付,可他跟咱们杠上的时候,从来也没怎么赢过啊。”

萧平旌的眉尖稍稍皱起,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但每次有多险你们都看到了。甘南之战,他不知怎么抓到了咱们自己补给中断的机会,大哥当时可谓生死一线。宁州的朔月弯刀,更是他利用各方情势独力挥出的杀招,最后能被破掉,全靠……全靠事先从北燕得到了消息。最可怕的是,此人爱惜兵力,从不贪功冒进,一旦战果不佳,立时断腕止损,心志之稳非常人所及。皇属军如果一直以他为帅,咱们恐怕很难找到攻其主力的机会。”

众人以前没怎么听他说过这些,一时间都沉默了下来。过了好一阵鲁昭方才小声问道:“既然阮英这么厉害,那他为什么会被大渝皇帝换下来呢?”

萧平旌转身看向窗外,眸中透出幽沉之色,“为将帅者一向都做不到随心所欲,各国的情形都差不多。咱们身为外人,哪能知道内中详情?暂且不提他们各派利益纠葛,单说阮英这种狡诈多变的战法,向来以无敌铁骑凶猛凌厉而自傲的大渝军方,也不是人人都看得惯他。”

长林众人在小院中谈论皇属军前任主帅的时候,唐晟也接到了阮英前哨小队出城的消息。他和萧平旌的观点一致,认为这算是个意外的有利条件,并不会影响明日的行动。平旌当晚过来之后两人又商定了一些细节,态度愈发乐观,各自心里都有了七八分的把握。

第二日又是艳阳晴空,朝霞万丈。由于阮英的车驾仪仗今日必会出城,主街与城门可能会被管制,马店和福荫楼两路人马全都赶了个大早,随着第一波人流出了城,简短道别后各自上路。

皇属军主营与磐城之间相距不过二三十里,快马加鞭小半个时辰便能赶到。从官道口下来到正式进入辕门共有三道岗哨,外人想潜入或硬闯都不大可能,但对于一个有头有脸的营内金吾子来说,回营的检查简直宽松之极,除了在第二岗点数清册时稍有耽搁以外,一行人几乎称得上畅通无阻。

唐晟出师后遍历各国,是个纯粹的游侠,未曾上过战场,并不太了解军务。不过萧平旌昨夜已经把自己入营后到底想看什么细细告诉了他,两人早就计划好了一个最快捷的流程和路线。

如同事先所料,阮英的前哨小队先行通报之后,营内的气氛有些古怪,高阶将官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中军帅帐那边。两人先飞速绕看四方,估算总体兵力规模以及各兵种的配比,接着找了借口进入辎重营区,大略看过粮草、军械、车辆、马匹等库藏,虽然都只能浮光掠影地瞧个大概,但以萧平旌的敏锐和经验,由点及面推算至全军,大致也能做到心中有数。

“感觉如何?”从最后巡看的草料场出来,一直没有说话的唐晟方才轻声问了一句。

萧平旌的神情十分凝重,“这一趟还真是来对了,覃凌硕战备已齐,弓弦已紧,只差最后的集结。动作快的话,他一个月之内,就能誓师出征。”

“我不是问这个,我的意思是说……你能赢吗?”

萧平旌的眉尖微微上挑了一下,沉吟片刻还未回答,远处突然有人高声叫道:“菅西!菅西!”

齐菅西便是唐晟现下假装的这位金吾子的大名,两人立时转过身,看向呼叫声的来处。

一名身着游骑将军服的中年男子快步奔来,看上去跟唐晟的关系不错,语气熟稔地埋怨道:“找了你一圈儿了!帅爷……哦不,阮大人今天要来你不知道吗?王爷说了,别让阮大人以为他接印之后,把儿郎们教得不懂礼节了,刚下令叫所有仪从将军都去辕门外迎接呢,你赶紧过去吧,小心迟了受罚!”

第十一章 天道幽微

大渝的仪从将军与负责随行宿卫的亲兵们不同,职在陪同主帅巡行,或在重要军事会议时值守于营帐外,依制须由八品以上武臣担当。蓟都城直接任命派遣下来的金吾子们,由于位阶够高,大部分又干不了什么正事儿,所以经常会被分配去做装点门面的仪从将军。唐晟生得英朗俊美,人品出众,身着八品将袍执卫于帅帐前很是光鲜好看,覃凌硕对他的印象极佳,第一次见面时就曾把他叫到跟前问过家世。虽然到最后这位康王爷也没记起来他是京城谁家的孩子,但还是决定要加以照应,半个月来已经多次点他帐前值卫。

萧平旌倒不知道唐晟还兼着这么一个差使,低头忍了笑,跟随他快速奔向辕门外。阮英毕竟做了十多年的皇属军主帅,尽管康王只命令仪从将军出迎,但此刻辕门外黑压压的,早已列队站了数十名高阶将领,连唐晟都不得不一退再退到了门内,萧平旌更是只能站在外围。

开道锣响,余音袅袅,遥远的官道方向,玄色羽幢和数列长幡迎风飞扬,按期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之内。数百精兵拥簇下的阮英车驾辘辘驶来,一直行进到辕门外数丈之地方才停下,侍从们疾步上前放置脚凳。

修长的人影缓步走下马车的同时,列队等候的将官们整齐地抱拳,折腰向他行礼。阮英温和地点头回应,视线状似随意地掠过人群,即便看见辕门下主帅迎客的位置空空如也,脸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不紧不慢地理了理袍袖,从容静立。

大约半盏茶工夫后,迎客的人群如同被划开的波浪般左右分开,覃凌硕终于昂首而出,雄健有力的步子踏得比往日更重,砂土地面被他震荡起一片微尘。

阮英抬手躬身,微笑行礼,“见过康王爷。”

覃凌硕刻意延迟了片刻,方不情愿地稍稍还礼,道:“本王军务繁忙,无暇陪客。阮大人千里而来,有什么想要指教的,尽管明说吧。但凡我能给大人您办的事,必定不会推辞。”

阮英上前两步,温言道:“王爷,当着儿郎们的面,何必呢?你我还是去帐内叙话可好?”

覃凌硕冷哼一声,倒也没再坚持,先行转了身,同时向两边摆了摆手。跟随在旁的亲信大将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赶紧示意聚集在此的众人散开,将他们全都驱赶回各自的营帐,最后只留下了唐晟等几位帐外执礼的仪从将军。

趁着退散时的一片混乱,唐晟在经过萧平旌身边时快速低声道:“帅帐东南,灌木丛。”之后也不管他听没听清,疾步离去。

到目前为止萧平旌还未曾接近过覃凌硕的帅帐,但中枢之地向来最为醒目,他的行动又远比常人敏捷,最后竟然抢在了康王回帐前赶到,在外围瞟了数眼。心中立刻明白了唐晟的意思。

皇属军帅帐周边十步一岗,每岗两人,由康王府亲卫负责安防。其中东南方某个岗哨的位置由于被一丛灌木所挡,两边相邻的同袍都不能直接目视到他。若在常规的情况下,营区内陈有重兵,覃凌硕的贴身亲卫又常随左右,这个外围岗哨的小漏洞完全影响不到他的安全。但若只想获取信息,它却是一个有可能潜近观察的机会。

后方通报康王回帐的肃礼声响起,佯装路过的萧平旌瞅准机会,出手、击倒、拖隐、藏身,不过须臾之间,这个岗哨的两名护卫便已无声倒下,就势被塞进了灌木丛中。借着枝叶遮挡身形,萧平旌屏息快速察看周围,高兴地发现自己运气不错,无论是左右的邻岗还是附近的兵士们皆无异常,显然未曾注意到这边的微小动静。

被他拿下的岗哨距离主帐不过数步,帐顶上沿垂挂下来的流苏、密插在周边的旗帜和几丛茅草的阴影交合起来,足以构成一个让萧平旌暂时隐身的地方,唯有离开灌木丛之后的几步路会暴露在右手边岗哨的视野中,必须特别小心。出于谨慎起见,他先蹲在原地探出半个头观察了片刻,耐心地等待对方将头转向另一边时,方才闪电般地移动到了营帐边,将身体轻巧地蜷了起来。

中军帅帐的布体扎缝严密,并无空隙。为了能看到里头的情况,萧平旌抽出腰间匕首,极为小心地沿着线缝轻轻割动,刚刚划出半指长的小口,帐内突然传来一声暴烈的怒吼,惊得他差点将手中的利刃向前方多递了一分。

“你说什么?叫本王暂时按兵,把准备了足足两个月的行动停下来?”

“王爷稍安。”相比于康王的暴怒,阮英的声音要温和许多,“下官只是转告陛下对您的建议而已,话还没有说完,您又何必急躁呢?”

萧平旌趁着他说话的时候,屏住呼吸,将自己的一只眼睛缓缓贴在布缝上,视野虽然有限,但还是能看到大半个帅帐。

覃凌硕背对着后方,冷笑道:“这到底是陛下的建议,还是你阮大人进的谗言?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本王前脚离开京城,后脚就有乱七八糟的奏本朝着陛下身边飞了!全都是些陈词滥调,什么暴虐好战,有伤天和……阮大人,你是担心自己多年战之不下的长林军,会被本王一举攻破吧?”

帐内出现了一阵既难堪又压抑的沉默,无论是阮英的亲随还是康王的副将,但凡在帐内的人都把表情控制得如同铁板一块,牢牢盯着前方的脚尖,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见的样子。

默然良久之后,阮英徐徐叹了口气,站起身来,“王爷,您真的认为现在是进攻大梁最好的时机吗?”

“当然是。阮大人一向自诩为名将,这句话也亏你问得出口?大梁皇帝驾崩,东宫少主登基,萧庭生为了控制皇权守在京城一步也不敢动。这样的时机简直是百年难遇,大人你为了挡我的路居然会装作看不出来吗?”

阮英表情凝重地摇了摇头,“我与长林军在边境对峙近十年,可谓知之甚深。长林军战法飘逸灵动,其各营主将之间配合默契,绝非单靠萧庭生一个人。”

“哼,阮大人在长林军手上一直没有讨得了好,为了自己的颜面,就这样吹嘘敌手?”覃凌硕也跟着站了起来,满脸讥讽之意,“我承认萧庭生算是有点本事,可如今大梁朝局不稳,这位长林王的心思恐怕都不在边境上。他精心调教的大儿子死了,匆匆忙忙把小儿子放过来蹭军功,如此大好的机会,本王若是因为你心生嫉妒就白白放弃掉,那才是天大的笑话呢。”

两人对敌已久,阮英对他极为了解,并没有被这句话激怒,耐心地劝说道:“古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王爷初领皇属军帅印,请问你可算得上是完全知己?至于对手,长林军各营分布何处,主将是谁,擅长什么战法……这林林总总,王爷真的心里有数?”

“本王心胸宽大,曾在营中效力的老将全都留了下来,一个都没有逐出。想要知道什么,不就是问几句话的事吗?”

“听他人转述与自己全盘把握,这根本不是同一回事。”

“阮大人这意思是说只有你才能全盘把握,叫本王赶紧把帅印还给你,是吧?”

“无论您信与不信,在下此次前来绝不是想要夺还什么。可是王爷,动用我皇属全部主力进攻大梁……这样关乎国运的大事,我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不加以阻止。”

“是吗?阮大人你想拿什么理由阻止?”

“我无须多问,就能推断出王爷预定的目标在哪里,莫山,莫南营,对吗?它确实算是长林军最弱的一环,王爷一战而胜甚至数战皆胜都是有可能的,但那又怎么样呢?到了最后,你能把大梁北境防线完全撕破直入其腹地吗?如果不能,战事必然隐入胶着,这一两次的胜果,对我大渝到底有什么真正的好处?”

“一两次胜果有什么好处?哈哈哈,阮大人你领军之时,面对长林军几乎没有怎么赢过,当然不会知道手握胜果是什么滋味,又有什么真正的好处了。”

两人唇枪舌剑辩到此刻,彼此的语调都已经比开初尖锐了许多,连一直力图镇定的阮英,眉间眼底也不禁迸出了一点火星,全靠在帐内不停地踱步,才渐渐压平自己被挑起来的情绪。

“我与王爷相识于少年,以前曾经做过朋友,最终却又变成敌手,争争斗斗这么多年,现在若说此事无关你我之间的嫌隙,想来王爷也不会信……”

覃凌硕面无表情,语调阴冷,“你不用跟本王提过去的事,年少痴傻的时候谁都曾有过。但本王现在没有那么笨了,你说的话,我半个字也不信。”

阮英无奈地叹了口气,向他走近两步,眸色极为恳切,“我皇属铁骑的确勇猛善战,但是大梁长林……那也不是一场两场败仗就能被你击破的对手。全军南下,不留余力,王爷难道就没有想过万一吗?”

“阮大人放心,本王对长林军肯定没有丝毫轻敌之意。恰恰相反,正因为本王知道他们的实力,眼下这个朝中不稳又没有主帅的机会,才显得更加难得。”

阮英唇间血色渐淡,微微咬住了牙根,“看来王爷已经坚信自己踩中了长林军的痛处,无论如何也不肯回头了?”

“阮大人如今已不是皇属军主帅,一应军务跟你也商量不着。”覃凌硕神色傲然地扬起了下巴,“本王主意已定,绝不更改。”

阮英终于急躁了起来,语调瞬间转厉:“可是陛下已经建议……”

“陛下最多同意你来见我而已。他若真的下定决心按兵不发,阮大人你直接宣旨就是,又何须费心费力地劝说我?”覃凌硕毫不在意地一挥手,喝令左右,“军务繁忙不能多陪,来人,替本王送客!”

离帐门最近的两名副将急忙疾行两步,各自掀开了半幅毡帘,低头躬身,“阮大人请。”

阮英气得面色雪白却又无可奈何,只能一甩衣袖,大步走出。方才帐内的这场冲突动静不小,侍立于门外的两位侍从将军也听了个八九不离十,眼尾一瞥见阮英的身影出现,赶紧挺腰肃立,纹丝不动。

边塞风高,吹拂于人面上虽觉轻微,却能将耸入半空的大旗鼓动得猎猎作响。阮英走到帐前空地上停了步,仰头望着旗面上翻卷的“皇属”二字。

大约过了半炷香时辰,他终于压稳了自己的气息,直起腰脊,转身又走了回去。奉命送客的两名副将虽是康王心腹,但也不敢直接拦他的道,只得有些无措地跟在后面。

帐帘重新掀起,又再次落下。端坐帅位的覃凌硕对于他的回返并不算太过惊讶,冷冷地挑高了双眉,依然面似寒铁。

“看在年轻时你我也曾并肩携手的分上,请王爷再多些耐心,听我说完最后的话。”

覃凌硕默然许久,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你若真是不嫌烦,那就说吧。”

“为将者都知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无须太过挂怀。如若此战未能功成,还请王爷务必放开心胸,切莫因为出征前曾发下豪语,就破釜沉舟不愿回头。我阮英对天起誓,只要王爷把儿郎们带回来,即便败了,我也绝不会落井下石,多说一句逆耳之言。”

这是他在极度失望之下能做到的最后努力,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微红的眼底隐隐还有一层薄泪泛起。但是对于战意正盛的覃凌硕而言,他不仅没有感受到阮英想要极力展现的妥协和退让,反而从中品出了一丝不祥的味道。

“本王还未出征就提‘败’字,阮大人能不能盼着点好的?”

第二次离开皇属帅帐的阮英眸色冰冷,面容灰败。立于帘门外的唐晟眼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心里的感觉不知为何竟有些复杂。

此时日影已斜,将近申时,再有不到两刻钟周边亲卫便会换班。好在阮英已走,仪从将军无须继续执礼,唐晟寻了个机会转到帅帐后,将岗哨的注意力大略引开了一下,相助萧平旌脱身而出。

按照原来的计划,除了胡松以外的所有人都已准备撤离,早就集结整齐。正好阮英的车驾刚刚离开不久,唐晟便借口说王爷差遣他去追赶阮大人传句话,辕门守卫哪敢耽搁,连出营名册都来不及让他填写,便打开了辕门木栅。

小队人马行动快捷,一路扬鞭飞奔,不多时便离开了磐城官道,专拣人迹僻静之处,一口气翻过两道野岭,身后始终未有追兵的动静,可见已经暂时躲过了危机。

狂奔近百里又是蜿蜒的山路,再好的骏马也难以久撑,唐晟挑了个背风的小坡,下令稍歇打尖,让部属们将坐骑牵去饲喂,示意萧平旌随自己走到旁边的一棵树下。

“从我带来的舆图上看,过了前面那片林子,走不了多远就有条大路。你要南下赶往莫山,我得向东回返故国,恐怕到此便不能再同行了。”

萧平旌也料到他是要说这个,微笑着点头,“我这次在大渝收获如此之丰,全靠有你相助。这个人情我一定记着,随便你什么时候来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