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林老王口中所指的究竟是哪两条路,荀飞盏无须多问也能明白,心中越想越是不安,“请问老王爷,您觉得万不得已之时……平旌他到底会选择哪一条路呢?”

书房内本已压抑的空气,随着这句问话突然间变得更加沉寂。萧庭生回头看了他一眼,苍老枯瘦的手指拂过墙面紧绷的弓弦,白眉低垂,没有回答。

九月初七,一路疾行的萧元启终于在十天的返程奔波之后,完成了自己信使的任务,将老王爷的回函呈递到萧平旌的手中。而就在他抵达甘州城的前两天,战意盎然的康王覃凌硕已提调出前锋三万人马,恰如事先预料的那样选择了莫山一线侵入梁境。萧平旌向父王致函,主要是为了后续军资调拨,并不需要等待回信才能行动,故而莫南营上下按照既定战策,先在南坡迎战后佯败,分军诱敌,稳步后撤,已将自己的主营北移至先期指定的莫荫谷。

北境战事的进程虽然并不依赖于京城的这封回函,可老王爷的明确答复对于萧平旌来说仍然非常重要,他甚至来不及命人送来裁信的银刀,直接便将滴漆的封口扯开,一面展信阅看,一面随手将信封丢在了议事厅前的庭院中。

林奚跟随众人离开大渝回到甘州后,一直在城中赁院独居,整理着她的药典。为了不让萧平旌在战前分心,她很少出现在军衙或府衙之内,偶尔接诊,也都是民间的病人。前几日魏广不知何故开始夜里惊咳,他的亲兵甚是担忧,悄悄去医营请来了杜仲。结果这位老将军讳疾忌医,连腕脉都不肯让人把看,直接就把大夫给推了出去。杜仲想着林奚是个姑娘家,若是她来问诊,老将军再倔强也不好上手就推,于是便找了过来向她求助。

林奚早几年便认得魏广,当然知道他的脾性,急忙收拾了一下,跟着杜仲来到军衙。魏老将军没有家室,就住在东二巷侧院的厢房内。两人匆匆进去一看,屋里屋外没有半个人影,显然他已经听到风声,悄悄躲了出去。

“茶杯里的水还是热的,从东边绕到议事厅,应该能堵住他。”两名医者几乎要被这位病人给气笑了,哪肯轻易放过,飞快地穿过狭窄的东二巷,分头堵住了议事厅庭院的前后两门。

萧平旌此时刚看了信,正在后厅向萧元启询问京城的近况。鲁昭带着几名亲卫侍立于院中,惊奇地看见魏广行动诡秘地溜了进来,忍不住出声问道:“魏老,您这是在躲什么呢?”

魏广赶紧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如果有人问,就说没看见我,没看见啊!”

鲁昭没有应答,眨着眼睛看向他的肩后。老将军急忙转身,只见林奚带着一丝浅笑,就站在院门内不远的地方,再转过头看向另一边,杜仲已经施施然地向他走了过来,顿时双肩一垮,无奈地辩解道:“我都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过是上了点年纪夜里少眠而已,根本就不是生病!”

鲁昭闻言关切地打量了他几眼,小心地问道:“老将军有病啊?”

魏广气得双眉直竖,“呸呸呸!你才有病呢!”

“老将军先别担心,”林奚轻声安慰,“让杜大夫诊断一下再说。没有您同意,他不会随便告诉怀化将军的。”

其实魏广怕的并不是生病,而是大战将至,却因为医者的一句话不能上阵杀敌。林奚的这句劝慰正中他的心坎,脸上的表情这才缓和下来,“那先说好了,寻常的小毛病,可不许告诉将军。”

杜仲见他松口,哪里还有什么不能答应的,赶紧点头,“好好好,都听您的。”

这时院中吹过一股旋风,方才被萧平旌随手抛下的信封随风而起,翻卷着拍上林奚身旁的树干。她蹲身拾起来一看,封面上并无字迹,于是顺口问道:“这是什么?”

堂堂甘州营主将军衙议事厅外的庭院这么邋遢,让身为亲将的鲁昭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急忙解释道:“这是老王爷回信的外封,我们将军当时急着看,顺手就撕开给扔了,这还没来得及打扫……”

林奚面色一沉,又将纸封翻来覆去地细看了两眼,皱起双眉,“小鲁将军,这下头的封口曾经被人打开过,你们没有看出来吗?”

老王爷从京城传来的回函居然曾被开启,这委实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林奚此言一出,连一旁的魏广都惊得目瞪口呆,慌慌张张带着她奔入议事厅,向主将禀报。

萧平旌接信后只着急要看,确实一时大意没有检查,闻报后也吃惊不小,立即接过纸封细细察视,面上渐渐浮起了阴云。

此刻厅上最为惊恐慌乱的人当然还是萧元启,整张脸吓得毫无血色,指尖更是控制不住地微颤。只不过他是信使,出了这种事怎么惶惑都是应该的,倒也不至于引人起疑。但也正因为他是信使,一路上信件如何保存,如何起居赶路,是否发生过什么异常事件等等,萧平旌要盘问的人自然首要是他。不过才短短一刻钟的问答,这位莱阳小侯爷的整件内衫几乎都已被冷汗浸透。

“送过去的书信是元叔亲自检查的,绝对没有问题。……至于大伯父这封回函,我、我敢对天起誓,接信之后片刻未敢离身……平旌,请你相信我,这一路上我连晚上睡觉时,也是把它小心放在枕边的,实在想不出……这到底什么时候被人打开过……”

他跟随萧平旌从军,在甘州待了近两年,如果真想看看老王爷的回信,送到以后可以正大光明地跟着一起看,完全没有私下里偷偷打开的必要。因此厅上众人包括萧平旌在内,倒也没人直接怀疑到他的身上,闻言后俱是各自沉思,推测最有可能是哪个地方出了问题。

“我想来想去……”萧元启暗中咬了咬自己的舌根,试图稳住心神,“会不会是大渝的谍探,对我使了什么手段……”

萧平旌稍一沉吟便摇头否定,“你从金陵回程的日子,自己都是头天才知道的,这一路上脚程又快,丝毫没有耽搁过。大渝的谍探再厉害,到底是异国混进来的,肯定做不到这种程度。”

萧元启推诿未成,只能拼命地懊恼自责,“都怪我粗心愚笨,把事情给办砸了。不瞒你说,我直到现在,也看不出这封口到底怎么了……”

“这手法确实不错,也难怪你看不出来。”萧平旌的眼珠轻微转动了两下,“这开启又加封需要时间,绝非半途中能仓促施为,我倒是觉得……很可能在你离开京城之前,这封信就已经被打开过了……”

“京、京城?”萧元启一时心跳如鼓,脸上刚刚恢复少许的血色瞬间又褪了个干净,“那……那到底要不要紧?还有什么办法能弥补吗?”

萧平旌轻轻叹了口气,“好在父王回信里也没有写到太多细节,倒不影响先期的战事安排,总算不是最坏的局面。”

鲁昭抓了抓自己的头发,甚是不解地插言问道:“末将就不明白了,不管这事儿是谁做的,他偷偷把信打开看一下,之后又能干什么呢?”

“以前曾经有一个人说过,如果你不知道敌人的箭来自何处,又会射向何方,那么首先要想的,就是自己的要害在什么地方……”萧平旌起身走到厅口,目光沉沉地看向远方,“就此事而言,关键不是有人随后能干什么,而是我最害怕他们干什么。”

第十五章 如箭在弦

九月十日,只比萧元启晚出发三天的荀白水由旱路再转水路,过袁州沿大陵运河曲折向北,终于进入了北境五州最南端的冕州。冕州青羊渡作为大陵运河延伸开凿的末端,远不仅仅只是一个收泊的渡口那么简单,州府和长林军均在此驻有专署,进行军资接收与调拨分转,官衙人等、军户、船工、挑夫以及其他辅业人口由此聚集,其规模已然算得上是一个中等的城镇。

荀白水的船队靠岸之时,未挂羽幢未打角旗,更未通知任何当地署衙,行动十分低调。但三百精骑的动静无论如何也难以遮掩,官船入坞的第一块跳板刚刚搭上岸边的木栈,就已有扮成挑夫的长林亲兵飞奔前去通知先期赶来的鲁昭。

凡是能从京城通往北境的关口要道全部守住,确保在大战之前避开任何京城来使,这就是萧平旌给鲁昭暗中下的命令。虽然荀白水浩大的来势令这位副将有些吃惊,但却并不妨碍他坚决执行主帅安排下来的任务。

“京城的大人长途而来,边塞的路又不好走,想必马车车轴时常断裂,坐骑也容易劳累吧?”鲁昭爬上高坡悄悄观察了一阵,眼珠滴溜溜直转,“按他们的速度,今晚应该是留宿曲山驿,看来咱们也得早些过去准备准备了。”

留宿曲山驿的当晚,荀白水叫来两名驿使详细盘问了一番,得知目前还没有什么大战的消息流传,心头稍稍安定,当晚黑甜一觉,足足睡满了四个时辰。

谁知一夜虽然无事,可次日清早刚刚起身,荀樾便苦着脸进来禀报,说从青羊驿征调来的三辆马车全都拔了缝,厢体歪斜,恐怕需要先行修理。

荀白水无奈推迟了行程,命人去找备用马车和木匠,找了半日都没有结果,最后还是得亮出身份召来曲山县丞,这才又调齐足够的马车,勉强出发。

沿官道行进了数十里,新调来的三辆马车陆陆续续又出了故障,或是车轮脱陷,或是主轴错位,最夸张的一辆直接断了辕木,一行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荀白水只能弃车上马,拼着自己辛苦,才算赶到了下一个宿处。

结果第二日,坐骑病倒了一片,卧槽不食,精神恹恹,兽医过来诊看后态度倒还乐观,表示完全可以医治,只要个十来天就能治愈。

“车轴断了,坐骑病了,连官驿也恰好没有了替换的马匹,我就不信这些都是巧合!”荀白水怒意腾腾,咬着牙对荀樾道,“咱们家那位大统领以前还总是说我多心,这真的是我多心吗?就算萧平旌不知道来的人是老夫,但对陛下的使臣敢动此手脚,可见朝廷与皇家的威严,在他怀化将军眼中算是什么?”

然而生气归生气,眼前的问题总要解决,荀白水一咬牙,命人把能用的坐骑都集中起来,随自己先行,大队仪仗留下来继续筹措车马,随后会合。

荀樾领命后亲自清点了一番,凑来凑去也只有不到一百人,难免有些不安。荀白水此时反倒横下了心,冷冷道:“萧平旌用用这些暗中的小招数罢了,他还真敢杀了老夫不成?”

眼见这位首辅大人已经气得连胡须都吹了起来,在场的谁也不敢再多言。先行人马很快被挑选了出来,重新编整,护着荀白水匆匆上了路。

接下来的行程突然之间变得顺利了许多,再也没有出现任何意外。可一名年过半百的文臣靠骑马赶路,那是无论如何都提不起速度的,等到荀白水最后终于看见甘州城斑驳的石墙时,已比他在青羊渡口预计的时日晚了五天。

短短五天,站在府衙大门前躬身迎客的已不是那位行事狂妄的怀化将军,而换成了满面含笑礼仪周全的莱阳小侯。

“不知是首辅大人亲临,失礼失礼!”

荀白水沉着脸看了萧元启一眼,“怀化将军呢?”

“将军已经出城好几天了。在下刚刚找人问了一圈,可惜谁也不知道他去向何处,无法赶去通报大人您来此的消息,万望见谅。”

“小侯爷既然奉命留守,怎么可能会不清楚主将的去向?”

“大人也知道怀化将军乃是主将,是上峰,他出城巡察,并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去处。”萧元启淡淡一笑,语调恭谨,“不过请您放心,将军往日巡边,有时几日,有时半个月,最多也不过一个月就回来了,绝不会耽搁得更久。来人,快去安排收拾全城最好的驿馆,先让首辅大人好生歇息。”

鲁昭这时也已经赶回了城里,闻言忍了笑,大声应诺。荀白水尽管气得面色发青,却也没有别的办法,恶狠狠地瞪了萧元启一阵,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地先住了下来。

天子使臣下榻的驿馆原本该由长林军派人值卫,但荀白水挟着一股恼意将所有人都呵斥了出去,只留自己的随行亲卫绕着寝院设岗警戒。当晚云层深厚,天幕低垂,漆黑夜间目视难逾三丈之远。奉命守在院中的荀樾一直等到三更鼓响,这才听到了叩剥之声,急忙赶上前打开院门,将一身黑衣的萧元启悄无声息地迎了进来。

“你明明就在萧平旌身边,为什么不把他给拦下来?”荀白水一见他的面,立时竖起了双眉,恼怒地质问。

“大人这话说得轻巧,怎么拦?”萧元启挑了挑眉,神色冷淡地坐了下来,“若不是我特意为您留了下来,只怕您在这甘州城里住上一两个月,也查问不到萧平旌的去向。”

“本官持有天子剑,但有讯问谁敢不答?难道这座甘州城……已经不是我大梁的治下了吗?”

“大人先请息怒,天高皇帝远,军中不吃这一套。若真是杀人立威就能解决的事,您也不至于这大半夜的还要等我过来不是?”

荀白水知道此刻最要紧的就是抢到时间,强行忍下怒气,问道:“小侯爷既然来了,那就爽快些,萧平旌去向何处你到底知不知道?”

萧元启倒也不卖关子,点了点头答道:“宁关堡西。”

“宁、宁什么?”

除了几个大的州府和军营重镇外,北境的地名对于京城高官来说大多陌生,萧元启早就料到荀白水会是这样的反应,嘲讽地笑了笑,从袖中取出随身带来的简易地图,铺展开来,将具体的位置指给他看。“萧平旌的大动作看起来也就在这几天了。首辅大人若能一早出城,大概还勉强赶得及。”

荀白水仰头盘算了一下,神色这才略略舒缓,“幸好宁关在这个方向……老夫的宣诏仪仗和随行亲卫,顺便也能收拢。那位长林二公子太不讲常理,面对他,气势上可不能太低。”

“为免萧平旌对我起疑,您前脚走,我后脚就得去给他报信。路上再怎么拖延也有极限,还望荀大人动作快一些,可不要在我的后头落了太远。”

“你以为老夫不想快吗?”荀白水连日赶路身体疲倦,情绪难免急躁,没好气地冷哼了一声,“可进入北境后路途不熟,萧平旌又到处使着绊子……”

萧元启不以为意,淡淡笑了笑,“鲁昭已回甘州负责留守,接下来的事我会主动揽下来,没有第二个人再奉命找你的麻烦。至于路途嘛,我倒刚好有个叫何成的心腹亲卫,在北境多年,知道不少的捷径,只要跟着他走,自然能顺利地把大人带到宁关堡西。”

荀白水委实没有想到这位新盟友竟能给他如此大的助力,喜出望外之际立即意识到了方才不该发怒,忙笑了两声,赞叹道:“小侯爷行事如此周全,实在是让老夫刮目相看。此事若成,老夫回京一定会禀报陛下,给小侯爷记个头功。”

结盟本就是为了利益,萧元启也不虚饰,顺着他的话道了声谢,算是领下了这句口头许诺。

次日清晨,甘州的西城门刚刚打开半扇,早已准备好的荀白水一行突然出现在街口。他是朝廷二品大员,手执天子之剑,城门参领哪里拦得下来,眼睁睁看着一彪人马飞速离开,无计可施,只能派人赶往军衙送信。

“荀白水走得这么果决,多半是已经知道了平旌的去向。”闻报后的萧元启表现得十分着急,焦虑地在庭院里来回踱步,“我必须马上赶过去报讯,也好让他有个防备。”

鲁昭懊恼地跺着脚,显然不愿意接受自己功亏一篑,“按说不可能啊!宣诏使从京城来,才在甘州住了一晚,他是怎么知道的?”

“平旌是长林副帅,他的去向知道的人实在也不算少……再说现在想这个也没有用,我得立即出发,甘州城就拜托你了。”

办砸了主将交代的差事,鲁昭的心中极是沮丧,头脑也随之昏乱了起来。萧元启是甘州营自己的人,在他眼里自然值得信赖,再加上此刻也想不到别的补救之法,只得听从了这个建议,应道:“那好,这里有我呢,小侯爷一路小心……”

为了显示自己的急切和在意,萧元启轻骑简从,只带了二十名亲随便匆匆收拾上路,在鲁昭的目送下扬鞭催马,飞速奔出二三十里外,这才缓缓收缰,放松了行程,一路上不紧不慢,到了夜间也不入官驿,只在旷野之中扎营休憩。

其时已是九月十九,晴朗夜空中一轮下弦月弯如金钩。

萧元启仅仅列席过两场与军需相关的联署会议,尽管能看到战前准备紧锣密鼓,但还真不知道十月初一这个唯有各营主将才知晓的机密日期。此刻他站在衰草萋萋的原野之上,抬头仰望天边悬月,想着遥远的金陵,想着逝去的母亲,也想着自己未来可能的变数,唯独没有想到眼前这渐次消损的月面,其实就是一场惊世之战的倒计时。

同样的残月清辉之下,荀白水沿着北境的荒凉小径拼命赶路。而数百里外的宁关堡高地上,萧平旌刚刚下令结营。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根紧绷的弓弦,然而箭锋所指,却又在完全相反的方向。

九月二十,皇属军主力约二十万人被一路胜果所诱,稳步南下。康王覃凌硕在击败了甘南营之后,又顺利地破开了飞山营的防线,正处于最为志得意满的时候。在萧平旌的计划中,接下来只要长林军能封住梅岭一线,慢慢放开东南两翼,再将主营玄甲铁骑调至高地结阵,那么决战之地,就能按照事先的计划,围在最有地势之利的宁关之西。

两个月前那一趟冒险的大渝之行,萧平旌不仅探察到了敌军战备,更在皇属军的内部埋下了动摇军心的引线。人为散布出去的流言,越是耸人听闻,便越是难以消弭禁止,等到罕见的吞日天象一出,人心必定大乱,纵然是手段强硬如康王这样的主将,也不能轻易稳住全军畏战的局面。更何况覃凌硕本身就是不祥传言所指的当事人,他事先越是不肯相信,届时所受的刺激便会越大,姑且不说压控大局,说不定这位主帅自己,反倒是所有人中最为惊惶的那一个。

当然,一场战事的胜利来源于多个方面,养于琅琊山的萧平旌再怎么相信老阁主不会出错,也没把全部的筹码都放在即将到来的天时上。大规模战局不同于小型接触战,无论设计得多么巧妙,其中最为关键的部分,依旧在于实力、配合以及必不可少的后勤支援。

扎根于北境数十年,这支军队本身的战力给了年轻的副帅最大的支持。充足的筹备,完美的布局,再加上全营上下如虹的士气,萧平旌已经准备好了要打一场酣畅淋漓的决战,即便老阁主误测了日期,他也有充足的信心,能将来犯之敌一剑封喉。

九月二十三日夜,宁关大营内千帐灯火,远望灿如繁星。

东青手托一份战报,飞奔进了主帐,来不及行礼,先高声叫道:“将军!宁州、梅岭联营战报!”

正对着帐内沙盘默然沉思的萧平旌急速起身,接过战报飞快地拆开阅看,扫了几行字后,面上露出浅淡的笑容。

“看样子,这一定是捷报!”东青顿时松了口气,“自从皇属军主力越过莫山之后,这还是他们吃到的第一场败仗。也不知此刻大渝的那位康王爷心情如何?”

一旁的魏广虽然也很兴奋,但心里到底还是没有完全想通,急忙问道:“请问将军,覃凌硕一路南下,您虽没敢让他过于轻松,但也费力喂了不少的胜果。所谓骄兵必败,让他一直这么得意自满下去不好吗?为什么要命宁州、梅岭两营联手出击,让他务必先吃一个败仗呢?”

“这一仗有两个目的,”萧平旌示意两人看向沙盘,耐心解释道,“其一,不能让覃凌硕选择梅岭一线为南下之途,必须要将其主力完全逼到宁关我们的口袋中来;其二,天时将到,这场败绩虽然难伤其根本,但对皇属军一路得胜的士气依旧是个打击。军心沮丧之时,这上天吞日示警的威力才会更大。”

东青急切问道:“照这么算来,是不是……”

萧平旌点了点头,“是。联营战报已到,我们很快就能看到大渝覃凌硕的那面银龙王旗了。”

九月二十七,皇属军绕过坚壁清野的宁州城,黑压压的乌甲铁兵呈一线长阵,向西碾过。

九月二十八,梅岭、飞山两营,成功于北线合围。

九月三十,覃凌硕挺进宁关西,发现前方高地有重兵结营,但却并未后退。

“直到此时还未察觉危机,不肯回头……这就是康王和阮英的不同之处了。”萧平旌立于长坡之上,风满襟袖,仰头看了看当空依旧光芒四射的红日。

连日少眠,他的眼底遍布血丝,鼻翼两侧也有浅浅的青灰之色,但大战风云聚于眼前,兴奋感溢满四肢百骸,身体的疲倦感对这个强健的年轻人来说不算什么,他此刻脑中毫无杂念,一心只想着眼前的战事。

然而现实终究是现实,没有那么多的幸运,那么多的如意,反倒更有可能是层层压顶,似乎永无清朗之日的乌云与阴霾。

宁关大营外马蹄声响,遥遥烟尘由远及近,直冲辕门而来。经过两道岗哨查验放行后,萧元启一行终于奔入了营中。

接报后的东青匆忙迎出,见面后一看来者的表情,心头便猛然一沉,未及多问,赶紧将他引领到了主将的身边。

“内阁首辅亲自担当宣诏使?”萧平旌的心里虽然已有准备,但闻言还是不免吃了一惊,“我长林王府……倒还真是受人看重。”

“这次是明旨出京,颁发四境,每道旨意的内容都一样。总之就是要约束你,不得发动大战。”

萧平旌费力地按下胸中怒意,咬牙冷笑了一声。

“归根结底,朝廷忌讳的是‘功高震主’四个字。如今毕竟不是先帝在位的时候了……”萧元启一脸关切之色,温言劝道,“时势不由人,荀首辅既然亲自来了,不达目的必不罢休,就算你又躲去其他地方,又能躲他多久呢?”

萧平旌眸色寒冽地扫过四野连绵的营帐,面无表情地道:“皇属军已经踏入我的掌中,明日便是大战之期,我身为主帅,哪里都不会去。”

“明日?”萧元启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心知不妥,赶忙又控制住自己的表情。

他从甘州过来,一路上的行程算得十分精细,既要保证自己比荀白水早到一步,凸显提前报信的善意,但同时又不能早得太多,以免萧平旌有足够的时间避开。可是千算万算,他没有算到大战触发已在眉睫,只要萧平旌的运气再好上那么一点点,自己这几个月来百般筹谋奔波往来的辛苦,很可能就会因为荀白水晚到一步而付诸流水。

长坡下又有两路传令兵赶到,萧平旌一言不发地转身,大步流星走向自己的帅帐。萧元启追着他的背影跟随了两步,想想又拧着眉头停了下来。

情势走到这个层面,结局如何终究是取决于宣诏使的速度,萧平旌明日开战,荀白水也是明日必到,谁先谁后完全是个未知之数,萧元启知道自己当下唯一还能做的事情,也不过只有暗暗祈愿而已。

日落,日出,新的一天开始。无风,无云,朝阳暖日当空。

大营诸将踏着第一缕曙光集结在帅帐之内,围绕沙盘聆听主将最后的指令。

“你们记住,预言的天兆一出现,便如同各营同时接到号令。此时虽是日战,如同夜袭,注意约束兵士,不要因为好奇直视天象,以免引发目疾……”

“是!”

“请将军放心!”

战策早已商定,不需要太多的强调。萧平旌将手中一枚小旗端端正正插进了沙盘上皇属军的营地中,转身走向帅座,面向众将郑重抱拳。

“皇属军二十万主力悉数南下,铁蹄所向,图谋的是我大梁的锦绣江山。边境子民,时时受兵患之苦,沙场之上,曾折损过多少长林儿郎?今日宁关决战之役,我甘州营乃是主攻之锋刃,愿诸位与平旌同心协力,息北境烽火,保百姓安居!”

在一片“誓死追随将军!”的激昂应答声中,萧元启体内的血液不知为何也有些沸腾。那一刹那他的感觉非常奇妙,甚至觉得荀白水迟了也都无所谓,如果真的能全身心地投入到一场惊世大战之中,那么未来回想追忆之时,他很清楚自己绝对也不会后悔。

不过这样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太久,战令方下,帅帐外便遥遥传来喧哗之声。萧元启发烫的头脑瞬间冷却了下来,转头深深看了萧平旌一眼。

荀白水,终究成了早到一步的那个人。

艳阳未至中天,洒落的光线还透着微微的绯色。镶金嵌宝的天子之剑被高举在空中,光芒耀目。

荀白水一手执剑,一手托着黄帛圣旨,自军营中穿行而过。在他身后护卫的羽林精兵银甲鲜亮,盔带素缨,在半旧的边境战袍反衬下显得格外醒目。

到了中军帅帐的帘门外,一路引领在前的东青躬身行礼,“荀大人请进。”

荀白水停下脚步,看了看已被遣出帐外的诸将领,冷笑一声,高声道:“请怀化将军出帐领旨。”

周边众将俱是面色沉沉一言不发,静寂与僵持的气氛弥漫开来,连帐前原本低垂的大旗似乎都有所感觉,旗面开始轻微地飘动。

在荀白水第三次喝令接旨之后,主帐的厚帘自内被人掀起,萧平旌终于迈步而出,努力将音调压得平和,“荀大人,能否请到帐中商议?”

荀白水面色冷峻,“朝廷旨意,加有天子宝印,将军身为臣下自当恭领,有什么可商议的?”

“首辅大人亲临于此,应该能看到二十万皇属军就屯兵在前。军情紧急,还望大人体谅,请延后一日再行宣旨可好?”

“为何要延后一日?好让你为贪军功大兴刀兵,放任这边境血光冲撞先帝英灵吗?”

一句话挑起了周边众将眉间的火星,场面一时有些躁动。

萧平旌按住性子,抬手先安抚诸将,自己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边境将士护卫江山,不畏沙场浴血,不畏马革裹尸,难道在大人的眼里,就只有‘军功’二字?”

荀白水语调严厉,毫不退缩,“朝廷旨意颁发四境,如若不是贪功,为何只有你北境不肯接旨?”

话音刚落,才起的风势突然间转急,将中军帅旗和宣诏使仪仗黄幡一起吹得猎猎作响。荀白水微惊抬头,只见空中阴云浮动,似乎就要掩过日光。

萧平旌神色焦灼,再次恳求道:“荀首辅,长林王府深受皇恩,先帝之国丧,我父子岂会不愿安守?可大渝已经挥兵南下,天时之机百年难遇,此战若胜,北境至少可得十年太平,大人就不能看在守土大局的分上,退让一步吗?”

“天时之机……”荀白水不是寻常人,呆呆僵立片刻,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日食……这是日食……原来你所说的天时之机,指的就是这个……”

“荀大人……”

“天道夺日,自古以来便是大凶的异兆!你为臣不敬已触天怒,居然还敢执迷不悟?”荀白水的嘴唇颤抖了几下,唰的一下展开圣旨,高声叫道,“怀化将军接旨!”

空中浮云飘动,明亮的日光被一丝一丝地吞噬。萧平旌盯着眼前被高高举起的那方黄绢,面色渐渐转冷。

一直紧盯他不放的荀白水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声调更加尖锐,“萧平旌!就算你长林王府再威权赫赫,终归也是陛下的臣属。抗旨不遵如同谋逆,朝廷、宗室、天下……绝不会容忍你这样的狂悖之举!”

炽白的日光已被遮近半,四周慢慢点起了火把。在跳动的火光之中,萧平旌侧颊的线条显得越发硬朗,“荀大人高居庙堂之上,你真的知道天下人在乎的是什么吗?”

荀白水咬住了牙关,须发微颤,“圣命当前,不容狡辩。老夫再说一次,请怀化将军接旨。”

萧平旌紧绷的眸色此时反而平静下来,将视线从那卷明晃晃的圣旨上移开,转向旁侧,叫了一声:“东青。”

东青的手中握着一支长枪,含泪举递向前。

椆木,铁锋,赤缨。在场的长林旧将全都认得,这支长枪曾经被萧庭生握过,也曾被萧平章握过,在北境烽火不息的疆场上,枪锋所指,必是战火烽烟最为激烈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