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意、爱恋、羁绊、缘分,这些都无可怀疑,但他是不是真的能回来,林奚并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的心会永远等着他,可她的人生和脚步却不能因为等待而停滞下来。

“平旌,不管将来我走到了哪里,你若愿意,都会来找我的,是不是?”

萧平旌将她的手指拉到唇边,从指尖亲吻到掌心,用力点头。

“即便你最终决定不来了,也要答应我,你一定会小心照顾自己,平安就好……”

温柔的话语声中,林奚迈前一步,第一次主动靠进了他的怀里,感觉到他的手臂在腰间合拢,泪珠落在肩上。

有些事情,最艰难的部分只在于决定,一旦定了主意,心神便会随之平稳下来。回禀过老阁主之后,萧平旌和荀飞盏大致又准备了一下,次日一早便带着谭恒启程下山。

众人来到山道边为他们两人送行,萧平旌担心大嫂和林奚难过,先转向蔺九开了一句玩笑,“我这次下山,又是一场乱局,老阁主没有锦囊相赠吗?”

蔺九闻言也不多说,挑了挑眉,居然真的从袖中取出了一只红丝缠口的绣囊,委实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真有?那什么时候能打开?”

“现在就可以。”

萧平旌惊讶地接过锦囊,解开系线,从里面掏出了一个赤焰云纹的银环,拿在手中翻看一阵,疑惑不解地问道:“这是什么?有什么用处?”

“老阁主说,曾经戴过它的那个人……一生都没有打过败仗。今日以此相赠,是他对你的心意。”

萧平旌的指尖轻轻抚过银环环面上细小的字迹,辨认清楚之后,心中已有所悟,立即郑重地将它戴在了腕间。

“朝堂之事,琅琊阁一向不直接插手。但你可以去廊州鸽房,查看一下金陵最新的消息。”

萧平旌养于琅琊阁,自然知道这是多么大的破例,忙神色肃然地抱拳谢过,又转头看了一眼林奚。

林奚浅浅笑了一下,将拿着的包裹递给他,交接时手指相缠掌心相贴,彼此紧紧握了片刻,方才恋恋不舍地放开。

蜂腰小桥下涧水潺潺,满山嫩绿,碧桃枝头已经半开。荀飞盏跟在萧平旌身后刚走开几步,又停了下来,回头看向师妹,“小雪……”

蒙浅雪认真地应道:“嗯?”

荀飞盏停顿许久,最后只说了四个字:“你多保重。”

“我前去蓬州也许辛苦,但并无凶险,更应该多保重的是师兄你。”

荀飞盏的唇边浮起一个笑容,突然觉得心中异常平静,轻轻向她点了点头。

余生和未来自有上天安排,他愿意守望,愿意等待,也愿意就像这样,将一切都埋在心底,珍惜此刻那兄妹般的情意。

下山后,萧平旌一行三人飞速疾行,赶在黄昏日暮前奔进了廊州府的城门。这里设有距离琅琊阁最近的一处鸽房,是一座两纵三进的民居院落,青砖黛瓦,木梁白墙,修得坚固结实,表面看上去甚是普通。

鸽房主事之人名唤孔江,年近五十,瞧着便是个性子沉稳的人。他对萧平旌显然很熟悉,口中仍是旧日称呼,见面后也不多问,先将三人请到客院休息用膳,把还未传往阁中的京城消息抄录一份,亲自拿了过来。

萧平旌起身道谢,又低声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孔江垂眸听毕,颔首答道:“我知道了,这就去安排,请二公子放心。”

荀飞盏一心挂着京城的动向,哪管得上他们两个在说什么,自行抓了那页京城传讯快速扫阅一遍,看不出有任何值得关注的内容,更加着急,忙将纸页塞在萧平旌的手里,催他快看。

其实薄薄一页,寥寥数行,与朝堂相关的内容极为有限,除了取消春猎后的些许余波以外,金陵宫城近来似乎没有一件足以记叙之事,安宁得如同一池静水。

但是有的时候,没有消息本身,反而就是一个最坏的消息。

“怎么样?你看出什么了吗?……平旌你说话啊!”

萧平旌放下纸笺,轻轻叹息,“廊州离京城少说也有十日路程,咱们想要在萧元启动手之前赶到,恐怕已经不可能了。”

荀飞盏苍白着脸呆立一阵,突然起身握住佩剑,咬牙道:“既然已经晚了,那还在这里耽搁什么?多迟一刻陛下便会多一分危险,赶紧连夜走啊!”

“咱们这三个人,就算夙夜不停赶到了金陵,面对七万皇家羽林又能做什么呢?”

“身为蒙氏门下,护卫陛下是我的职责……即便是死,我也得死在前面!”

萧平旌的眸色微显怆然,缓缓摇头,“荀大哥,此地距离京城路途遥遥,就算你有死在前面的决心,只怕也没有这个机会。”

荀飞盏不由气急,难以置信地瞪向他,“这就是你现在的想法?咱们已经无能为力,无法挽回,所以只能放弃了?”

坐在角落的谭恒立即跳了起来,着急地道:“不能放弃啊!我们将军还在城里呢……”

天色此时已经全黑,灯台下暗影深深,萧平旌望着纱罩内跳动的焰头,默然许久。

从接到消息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提前拦下这场变乱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下山途中一直在盘算的,就是萧元启动手之后,元时究竟还能有多久的生机……

“从目前我们知道的消息来看,萧元启手里实打实的兵力最多八万,就算他最终能以极小的代价拿下京城,可要达到登上大位的目的,终究还是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荀飞盏频频点头,“是啊是啊,虽然有东海之败,国运不顺,但咱们大梁又不是当年的北燕,不是战乱末世。四方将士,天下子民,依然是忠于君上的。”

萧平旌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你可不要忘了,萧元启还有一个最大的优势。他是宗室近支,武靖爷的皇孙,日后若能登位,在天下人的眼中,萧氏江山并未改动,与北燕的情形终归是不一样的。”

“你的意思是说……若为日后长久,他会想办法抹去自己兵变作乱的罪名?”

“京城此刻正在发生什么,外界暂时一无所知。若由陛下亲自下诏罪己,退位给他,应该是对萧元启而言最好的结局了。”

荀飞盏愤怒地一拍桌案,“他想得美!这种出卖国土以谋私利的小人,还想要一手遮天窃取神器,真当我大梁就没有男儿了吗?”

萧平旌面色平静,慢慢道:“我倒很希望这就是他的计划。如果他决定了要这样做,那么元时……至少还能多活一段时日……”

他与荀飞盏说话的时候,谭恒在一旁胆怯地听着,不敢随意插言,此刻见两人的表情都甚是忧沉,心中又实在疑惑,忍不住小声问道:“请问长林王爷……那萧元启真能这么容易就摆布了陛下,让大家都以为他是受让登位的吗?别的不说,我家将军可从一开始就没有信过他!”

萧平旌淡淡笑了一下,叹道:“世间像你家将军那么聪睿机敏的人能有多少呢?陛下少年登基,朝政常年由内阁主理,皇威尚显不足,更何况还有东海之败……萧元启只要控制住了京城、宗室和朝臣,便已稳占上风,将来逼迫陛下公开退位,就算不能迷惑住天下所有人的耳目,至少也能瞒个七八分。他现在手里有兵,这就是实力,单凭一腔热血,多填几条性命进去毫无用处,咱们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必须也得召起一支勤王之师,方才能够与之抗衡。”

荀飞盏曾在中枢多年,自然知道他所言不虚,一时面色惨白,跺足道:“这不就是问题所在吗?陛下在他瓮中,你手无兵符,京城若是失陷肯定已无禁军,咱们能到哪里去找这支勤王之师?”

廊州地势比之琅琊山低平了许多,春气和暖,庭中一株手掌来粗的百年老杏早是满树娇艳繁花。天边新月飘出云层,正好斜斜悬于窗前,将这株花树映照得如同一团绯雾。夜风吹过,开至极盛的少许花瓣离了枝头,袅袅飘落。

萧平旌站在西窗边,视线随着飘飞的浅红碎瓣轻轻移动,低声道:“荀大哥应该比谁都清楚,父王当年为了避嫌,从来不肯插手京畿周边的军务,连边境兵符也是用后即还。可令叔父和许多朝臣,总是无论如何都不肯放心他,你觉得他们这些人在防备什么呢?”

如果认真分析起来,萧元启之所以能这么轻易地把握住皇家羽林,荀白水的错失与责任毫无疑问是最大的。这一点别人不知道,荀飞盏自然很是清楚,只不过叔父已死,他总有种为逝者讳的感觉,此刻听萧平旌提了起来,顿时有些不自在,讪讪地道:“我知道你受过太多委屈,可眼下最要紧的是救出陛下,过去的事情暂时不用多提……怎么突然……又说起这个了?”

萧平旌一笑未答,反而问道:“荀大哥,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假如你我并未同行,假如你仍然手握重兵,某一天我突然找到你,告诉你陛下有难江山有危,但是没有凭据没有兵符,你会听从我的号令,跟随我走吗?”

荀飞盏未加思索,立即答道:“应该会。”

“为什么?”

“因为我相信你的能力,也不会怀疑你对陛下的忠心。”

“令叔父一直在防备的,其实就是你方才所答的那种情形。”萧平旌凝视他片刻,视线缓缓又转向了窗外花树,语音虽低却稳,“我长林府护卫北境,可谓一腔碧血,两代忠骨。在天下人的心中,这份赤诚和信义自然会有它的分量。”

西窗下的桌案边,正放着萧平旌随身带来的小包裹。他伸手解开外袱,拿出一个清漆斑驳的乌木长盒,拨动铜皮搭扣,打开了盒盖。

只见浅黄的软缎衬里上,静静躺着那枚精铁所铸的军令。

北境各营建制已除,边城军旗也早就改换。当年威名赫赫的大梁长城,已被荀白水竭尽所能地抹去了所有痕迹,唯一剩下的,似乎也只有这枚萧元时不愿收回的长林旧令。

荀飞盏心头一颤,渐渐有些明白,“你……你是想要……”

萧平旌从盒中取出了这枚沉甸甸的军令,握在掌心,月光下眸色幽沉,语调坚定,“从此地一路上京,我要单凭这长林之名,起兵勤王。还望父兄英灵在上,护佑平旌可以功成。”

第四十一章 千里勤王

清寒已去暑热未至的仲春天气,是一年中难得的舒爽时节。驻于灞陵原上的灞州营主将冼秉忠一早起身,在院中练了好几趟拳法,这才回房洗漱更衣。

这位五十出头的老将军身有旧年战伤,冬日里骨节僵硬,不能亲自督查练兵,所以每到春季都会加倍勤谨,总是日出后不久便离衙入营,至晚方归。此时晨光清亮,已至卯正三刻,亲兵们早在院门边集结,等待主将装束停当,一同随行。

刚过中厅,前门突然递进一封素面书函,冼秉忠立于柳荫底下看了,脸上的表情既惊诧又感慨,立即传令今日不再出门,自己回房整整齐齐换了正装,也不知是在等什么要紧的人来。

临近隅中,军衙外的黄土大道上烟尘飞扬,密集的马蹄声急如雨点,纷沓传来。道边奉命张望的亲兵慌忙进去禀报,不多时,前衙正门与左右侧门同时打开,洗秉忠领着数名副将,眸色有些激动地迎了出来。

来者声势远望虽盛,其实不过数百人而已,大部都在百丈外的空场处停下,唯有十数骑继续向前,行至军衙外下马。

居首一人自然是萧平旌,他此刻已经改了装束,穿着一身暗青团花的旧战袍,腰束软甲,未戴头盔,鞍边挂着兄长旧日的长枪,枪头的红缨似乎刚刚换过,赤殷如血。

荀飞盏骑了一匹红鬃战马,在他左侧跟随。右侧一人蓝袍乌甲,眉目英武,头冠上嵌有五品将官方可使用的榄金石,竟是多年未见的东青。

自那夜决定起兵之后,萧平旌并没有立即行动,反而在廊州城内多留了两日。荀飞盏心头焦灼,问他缘故又不肯明说,急得团团直转,正忍耐不住想要发怒时,东青突然带着数百人马出现在城外,派人进来通传。原来下山后的第一天,萧平旌就已经安排琅琊鸽房发出了召请他的讯息,这两日停留也就是在等他。虽然是兄长的副将,自己的旧属,但如今距离当年分别,毕竟已隔了整整三年。东青身上有军职,有前程,此去金陵结局难料,他若愿意同行,是他的忠义和情分,他若不愿冒此风险,那也是人之常理。为了不叫他遭人非议指责薄情,萧平旌任凭荀飞盏跳脚也不解释,只等到了约定之期,东青如果不来,便当作没有通知他,悄悄启程就是。

“原来这两天你是在等东青!”荀飞盏是个爽直的人,哪里想得到这么细这么深,跟着萧平旌出城后一看,立时高兴地捶了他一拳,“怎么不早跟我说!”

萧平旌压低声音,认真地询问东青:“这不是一时之勇的事情,你可都想清楚了?”

东青平静地答道:“无论世间是否还有长林名号,身为军中儿郎,自当护卫主君,为家国而战。请王爷允准东青随行!”

他后方众多追随而来的将士齐声道:“请允准随行!”

萧平旌心里虽多少有些把握,但眼见此景还是颇为感动。荀飞盏更是连眼圈都红了,在马背上抬手抱拳,向众人致意。

这一批由长林旧属及亲卫们组成的人马大约五百,皆为精骑,算是萧平旌最初起事的人手。接下来再过四州,每到一处他都会发出勤王召令,联络当地的驻军将领,无论对方是倾力跟随还是怀疑推托,均由人自己度量,绝不勉强。如此行军不过十日,人马已至数千,一路来到灞陵原上。

严格说来,冼秉忠是禁卫府出身,年轻时做过蒙挚老将军的亲卫,因功迁升,屡任至此,并非长林部系。但若因私而论,他青壮年时在京的日子不短,也常得老王爷指点提携,故而一看见萧平旌便想起旧情,眼中滴下泪来,上前行礼。

“当年世子离世,老王爷离世,末将因职责所拘,皆未能亲奠,心中常怀感伤……却不想今日,还能再见到二公子……”

萧平旌知他身有骨伤,未待屈膝便一把扶住,握了手臂,“老将军切莫多礼,这也不是什么正经场合,晚辈当不起。”

冼秉忠定神拭泪,又跟荀飞盏见了礼,请众人进前厅落座奉茶,再开口时已改了称呼,“王爷孝期已满,末将是知道的,只是未曾听闻过您重返朝堂的消息。您今日来此,想必不是单纯路过,更非探访旧人,倒不知有何要紧的事务,用得着我这把老骨头来尽力的?”

按理说勤王起兵这样的阵仗,又无须隐藏行迹,自然早就是消息四散,到处传开。但灞州营里正闭了栅门在练春兵,少闻外事,萧平旌一路狂飙行动又快,故而冼秉忠未曾听到风声,只是凭着老将的敏感,察觉出有大事发生,这才主动开口询问。

他既然问了,萧平旌自然也不必迂回,三言两语便将自己的来意述说清楚,提出要征用灞陵原上这三万行台军力,前往金陵勤王。

冼秉忠是从低阶做起的武臣,大半生也算饱经风霜,但却第一次听说京城兵变这样的事情,整个人都惊得呆住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低头默默思忖。荀飞盏见他犹豫,着急地想要开口劝说,被萧平旌以手势止住,示意他耐下性子,等老将军自己考虑清楚。

大约一盏茶工夫之后,冼秉忠终于抬起了头,欠身为礼,“请王爷恕我倚老卖老,失礼多问几句。”

“老将军有何问题,尽请直言不妨。”

“按朝廷诏令,长林建制早除,王爷此刻亦无军职,您手中的长林军令,其实并无真正的号令之权,我说得可对?”

“对。”

“那不知王爷……是否持有陛下的诏书或兵符呢?”

“我三年未见陛下,金陵又已失陷,哪里来的符诏?”

“这金陵失陷之事……是有实证还是王爷的推测?”

“此刻多半还是我的推测,但我有信心,知道自己没有算错。”

“如果王爷错了,我等盲目跟随,岂不是勤王未成,倒变成反叛了?”

“确实有此可能。”萧平旌坦然答道,“所以晚辈必须事先询问老将军,您可愿跟随?”

冼秉忠定定地看了他许久,深吸一口气,起身抱拳,“若王爷不嫌老朽,末将愿意。”

灞州营三万人马加入勤王队伍之后,萧平旌正式打出了长林旗号,南下一路猎猎招展,历经十三州,应者如云,甚至有不在行军线程上也未得召唤的零散兵力,或一两千,或结而上万,纷纷来投,总数急速破了十万。整支大军旗号芜杂,却声势浩荡,沿大运粮道而行,途中取军仓存粮为资,偶有拒绝过境的州府,也只是默默闭关任其绕行,竟未遇任何强力拦阻,便直奔金陵。

四月十四,大军行至七宝镇,前方谭恒率斥候逆向奔来,在萧平旌马前行礼,“回禀王爷,萧元启安置在金陵周边的警哨,已经全都扫干净了!”

萧平旌微笑道:“也不能扫得太过干净。”

谭恒忙道:“是,是,王爷的吩咐末将都记得,特意放了几个人,让他们去金陵报信。”

萧平旌朝着金陵方向看了片刻,吩咐道:“集结前锋骑兵,执长林旗号,随我连夜行军。”又转向身边的荀飞盏,“主营大路人马,就麻烦荀大哥压阵了。”

荀飞盏惊诧地抓住他的缰绳,问道:“前锋骑兵只有五千,你脱开主力先到京城,怎么对敌七万叛军?”

“从沿途接到的消息来看,京城是三月十六那天禁闭的,算来陛下的生死已经悬于一线,我只是想让叛臣们早些看到长林军旗,”萧平旌笑了一下,拍拍荀飞盏的肩,“放心吧,萧元启的深浅我知道,他敢出城,我就敢应战。”

荀飞盏对他自然甚有信心,听了这番解释,紧握马缰的手指便松了下来,颔首领命,又叮嘱他多加小心保重。

脱离了中军与辎重,前锋骑兵营行速大增,一夜疾行,竟恰好赶在十五当天日禺之前抵达金陵,在北城门外的开阔之地摆出数个方阵,擂鼓摇旗,炫显声势。

乾天殿上精心筹备的禅位大典被这样粗暴打断,激得萧元启惊怒交加,立即遣退群臣,命何成将萧元时重新押回宫城,自己更换了戎装,带着狄明匆匆奔至北城楼上,亲自察看情势。

是日天气晴朗,无雨无雾,视野辽阔,城下数千骑兵军容严整,长林战旗猎猎招展。一身甲衣的萧平旌虽因遥远而看不清眉眼,但以萧元启的目力,当然也能认得出来的确是他本人不假,牙根顿时咬了起来,面色铁青。

狄明侍立于旁侧,神情也颇有动摇,喃喃感叹道:“居然真的是长林军旗……我身为大梁的武臣,以前从来都未曾想过,自己这有生之年,居然会与长林军为敌手。”

“不!那不是长林军,不是!”萧元启手扶堞垛摇了摇头,似在回答狄明,又似在说服自己,“萧平旌的嫡系早就已经被拆得四散零落,绝不可能千里之遥拉到京城来。那下头……只不过是他情急之下,拼凑出的一些乌合之众,打着长林的旗号而已。本王有七万精兵,狄将军也是一代勇将,下头这么一点人马,转瞬之间就能碾得粉碎!”

狄明先躬身应了个“是”字,又扫视下方一眼,“王爷所言不差,萧平旌亮出旗号这么久却未见攻城,可见确实兵力不足。末将以为,不能让他这样陈兵在外,动摇京城的军心。请王爷下令,末将愿出城一战。”

萧元启眉尖急跳,“你有把握吗?”

“城外地势开阔,羽林兵力远胜于他,末将有把握。”

萧元启扬首看向远方,极目之处的旷野缓坡上确实十分宁静,看起来似乎真的只有那么几千的军力,但一想起萧平旌用兵之狡诈,想起自己当年在甘州营时从来没有跟上过他的思路,萧元启的心中便是七上八下,纠结不定。

“他带着几千人马在城下挑衅,焉知不是设了伏兵?金陵城池巍巍,粮资丰厚,易守难攻,匆忙出战太过鲁莽,还是再稳一日,多看看的好。”

狄明听了觉得也有些道理,便没再坚持,请萧元启先回宫城坐镇,自己亲守城楼。

就这样延缓了一天,荀飞盏所率的中军次日凌晨加速赶到,与前锋会合。等到朝阳升起,曙光再露之时,展现在狄明眼前的已不再是昨天那数个方阵,而是黑压压一片望不到头的大军,上百面颜色样式不一的旗帜,拥簇着居中高扬的长林战旗,声势惊人。

指挥重兵合围金陵之后,萧平旌并没有立即展开攻势,而是选了正对北门的坡顶处立了帅帐,亲笔写下一封箭书,命长弓手射上城楼,接着召各路将领入帐,令其各自约束部下,不得擅动。

众将领命退出后,在外安排围城扎营大局的荀飞盏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一进帐便问道:“听说你向城中递了箭书,要给萧元启三天的时间,让他提出交换陛下的条件?”

萧平旌颔首应道:“没错。”

“这可是谋逆大罪,绝无半分可以宽宥的余地!”

“不然怎样呢?陛下、宗室、朝臣,还有皇家宗庙,全都在萧元启的手中,一旦把他给逼急了,结果一定是玉石俱焚,荀大哥愿意看到那样吗?”

荀飞盏被这一句话问住,呆想了半天,不甘心地道:“但、但是……你让他来提出条件,那肯定不会简单,真的就能答应啊?他如果一步一步地,越来越过分怎么办?一个勾连外邦的逆贼,若是因挟制天子而不得惩办,天下百姓何以心甘?”

萧平旌轻轻叹息一声,“道理我也知道,可陛下在他手里一日,咱们就不得不投鼠忌器,谨慎行事,你再生气也没有用。”

荀飞盏听了愈发气闷,在帅帐中来回走了好几趟,突然感觉有些不对,停步瞪了过来,问道:“我还不知道你,你可不是这么容易就退让的人?是不是……又在打什么别的主意?”

萧平旌忍不住笑了起来,微微点头,“荀大哥猜得没错,这三天时间说是给萧元启考虑,但实际上,那是留给我自己的。”

荀飞盏惊诧地靠近两步,“你要做什么?”

“我想要悄悄潜入京城,先从他手中把陛下给偷出来。”

“偷陛下?你能怎么偷?”

“还不知道。”萧平旌耸了耸肩,屈指敲着自己的额角,“我这不正在想着呢嘛。”

城外弯引长弓直射进主楼中的那支箭书,自然很快就传递到了狄明的手中。他匆匆拆看之后,一言不发,将信笺掖在袖中,快步下了城楼,纵马亲自奔往宫城。

萧元启早在禅让大典之前便已迁入养居殿,只是未敢直接沿用宫里的使役人等,起居依然由信得过的亲卫侍候。勤王大军四面围城的消息一个时辰前已经报给了他,殿内显然刚刚经受过一次狂怒的风暴,龙案碎裂,灯台翻倒,众亲兵皆被呵斥了出去,惴惴地站在门外廊下。狄明进殿之后,淡淡扫了一眼周边狼藉,并未多言,靠近御座前行礼,将那封箭书呈递给了萧元启。

不过一页信纸,六七行字,萧元启却反复读了数遍,唇色灰白,“三天……我数载心血,最为荣耀之时,被他这样一撕而碎,到最后赏我三天……萧平旌……既然世间已经有了我,上天又为何还要让你生下来……”

狄明也是个有头脑懂征伐的人,巡察四门默算过对方兵力之后,心中自有几分怆然,闻言劝道:“萧平旌的背后,是他父兄两代人数十年沉积下来的声势,不像王爷只有一人之力……”

萧元启垂首良久,突然问道:“你后悔吗?”

狄明慢慢摇头,“狄某追随王爷起事,不是一时冲动。在答应您之前,早就设想过最坏的情形。好在已无家人会受我株连,左右不过一条性命罢了……”

“不,眼下还不是最坏的情形……”萧元启绷紧了面颊,眸色更冷,“只要萧元时还在我手里,那就绝不可能是最坏的情形……”

他一面说,一面突跳起身,大步奔出门外,转过侧廊的虹跨桥,飞速来到囚禁萧元时的偏殿,命人打开了唯一一扇还未被钉死的大门。

萧元时头上冠冕已除,但仍穿着大典时的衣服,盘腿靠柱而坐。那一日乾天殿上突发惊报,何成奉命将他带回看押,经过侧门外两个小皇弟身边时,三人都痛哭起来,抱着不肯放开。何成一时恼怒,下手略重,将萧元时从阶上直摔出去,下唇磕出长长一条血口,此时虽已不再流血,但依然结着厚厚的伤痂,连同下巴一起肿了起来。

萧元启来到小皇帝面前,蹲下身,细细瞧了瞧这伤口,摇头叹道:“陛下虽然退位,但到底也是龙脉皇裔,怎能轻易辱之?”说着便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倒了一粒药丸在掌心,用指尖捏成膏体,慢慢在血口上抹匀,最后笑了一下,重新站直身体,命闻报赶来的何成将两个小皇弟带来。

何成领命退出,不多时便一手一个,将元嘉、元佑拖了进来,向前一推。这两个孩子蜷成一团,满面涕泪,又不敢哭出声响,望之甚是可怜。萧元时护他们不住,大觉羞辱又无可奈何,只能拼命忍住,闭目不看。

“你是不是以为萧平旌来了,自己就一定可以得救?事情到了这样的地步,本王若败,第一个陪葬的人自然就是你。不过我也不傻,自己一生宏图,岂能为他人作嫁衣裳?所以你死……但他可以活下来……”

说到“他”字的时候,萧元启突然出手,将最小的元佑抓在手中,捏颈提了起来,“你瞧瞧,一个先帝庶出的皇子,一个养在深宫,从来没有人真正在意、认真教导过的无知小儿……陛下觉得你死之后,萧平旌会不会真的遵循大义名分,立此幼儿为江山之主?就算他会,手里攥着这样一个无依无靠、只能任他摆布的傀儡,那位口口声声忠义在心的长林王……就真的永远不会取而代之吗?”

萧元时双手紧紧攥握成拳,压在盘坐的膝盖上,仰起头一字一顿地问道:“萧元启,朕不明白,你这么做,到底想要证明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