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元启一把丢开了元佑,抽出腰间长剑,指尖抹过锋刃,冷冷道:“我可以输,也可以败,但终有一日,天下人可以看到,其实长林王和我并没有丝毫不同。什么君臣纲常,什么江山大义,全都是粉饰和借口。本王既有机会又有心志,凭什么不争,又凭什么不抢?”

第四十二章 釜底抽薪

金陵帝都这一场兵变血光,主要集中在宫城和皇城西南等官衙重府之地,反倒是平民聚居,又没有库廪兵营的地段更为安全,不仅羽林精兵会忽略这些地方,就连宵禁后的巡防例查也不常来,只是各家自己惊恐,关门闭户不敢走动,惶惶然地企盼着危机早日过去。

佩儿早在二月底谭恒走后不久,便拿着资助的银两在东城一个僻静街坊赁了个小院子。叛乱那日,岳银川带着宝印离宫时城门已闭,只好和五名亲卫一起隐身于此。在京城全局的沙盘上,他这样无根无系连府邸都没有的外地将领渺如尘埃,萧元启对他的关注也仅限于重视他提出的淮东方略而已,脱离了那个情境,连想都不可能想得起这个人,自然也不会特意针对。故而这六个人蛰伏至今,非但安然无恙,反倒还寻隙袭击了几个落单的羽林兵士,夺得数套军服,趁乱改扮成巡逻小队,一到晚间便四处暗察,希望能找到潜出城外的机会。

萧元启筹办登基大典的那天,岳银川刚刚找到一处无人看守的城楼死角,次日听说勤王大军已到,心中更加欢喜。当晚入夜,他率领亲兵们躲开巡防,带着准备好的一大卷粗索溜上了城墙。时近午夜,积云沉沉毫无天光,几个人又不敢点亮照明之物,差不多是摸着黑将绳索捆在城墙堞垛上,拉紧,再抛往城外。

岳银川握住绳索,低声吩咐道:“我出去之后,你们每晚子时,都到这里来等候半个时辰,如果没有动静,就悄悄回去,不许做其他多余的事情。”

众亲卫不舍地点头应了,看着他手挽溜索踩墙滑下,又等了片刻,再无其他声响,这才小心地收卷绳索,悄然离去。

勤王大营的帅帐是在北门外的缓坡上,岳银川早就打探清楚,再计算行军时日,自然知道是谭恒报信之功,推定他会在长林王的身边,所以沿着护城河的低湿水岸,径直绕向北门,找到巡营警哨后主动现身,在求见长林王的同时,又说若不得王爷亲见,便请传信给谭恒。

警哨兵士们虽不知道这个姓名,但报上两层之后,自有将领认得,立即派人向主营通报了信息。

城内如此大的惊变,想也知道必有一番血洗。谭恒嘴上念叨着我家将军聪明,肯定不会出事,可心底深处依然挂念。听到传报之后不由大喜,简直是一路飞奔迎了过去,见面还未开言就飙出了眼泪,自己觉得不好意思,偷偷拿袖子抹去,匆匆忙忙问过安好,带他入大营来见主帅。

自从萧平旌拿定主意要暗潜入城后,一直在琢磨行动的细节,其间最大的问题便是不太了解城内的情况,无法计划精确。岳银川的到来令他既意外又惊喜,连荀飞盏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说他真是想什么来什么,这般好运气实在难得。

勤王中军帅帐设于坡顶的平洼地,十丈见方,帐内朝南悬挂着一大张羊皮地图。岳银川跟随东青进帐时,帅位之上无人,只有两三个人影立于地图之前,似乎正在商议什么。身为东境的低阶武臣,他自然从来没有面见过萧平旌,只能大约判定荀飞盏身边那位眉目英朗的青年便是,急忙抚平衣衫,拜倒行礼,“末将岳银川,参见长林王爷。”

正在夜间又未升帐理事,萧平旌没想到他居然会行大礼,隔得远不能拦下,只得趋前两步,伸手搀扶。岳银川拜了两拜,叩首起身,表情肃然地从怀里掏出个软布小包打开,双手抬举过额,语调哀怆,“陛下在宫城以天子之宝相托,诏令末将请兵勤王……请长林王接印。”

浅黄色的软巾上,是一枚白玉所雕的印玺,半掌大小,光泽莹润。萧平旌这才明白他为何要讲正经礼数,忙退后半步,单膝跪下,将玉印接在手中,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眼圈微红,“元时……这孩子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

当下情况紧急,再多的伤感也得暂且忍下。萧平旌只感叹了这一句,便将印玺交东青收捡,回身请岳银川到桌案边坐下,细细询问都城近况。

若换了其他寻常人等,即便同样是从城内出来的,最多也不过知道些大面上的消息。偏偏岳银川既有心又有能力,数日探查,对羽林营的兵力结构、萧元启的布防习惯等都能列出个一二三来,足足禀报了一个多时辰,到最后自己还觉得有些羞愧,“末将在京城做不到行动自如,能够打探到的军情,大概就只有刚才说的这些……”

荀飞盏用力拍了他肩头一下,夸赞道:“你就别谦辞了!别人我不知道,我自己要是陷在里头,肯定是没你这个本事的。”

岳银川遗憾地道:“我听说还有三万禁军被缴了兵械,分隔管控,可惜查探无门,不能为大统领找出具体的位置。”

“数日之间能知道这么多,已是难得,何必对自己求全责备。”萧平旌也笑着赞了一句,转头命东青取来一张金陵城的平面图,铺在中间的桌案上,拿茶杯压住边角,问道,“我方才已说了要潜入城中,不知将军对此行动有何建议?”

岳银川的手指沿图上线条滑动,快速找到自己出城的死角,“这个点,是羽林营城防巡查的一个漏洞,如果想要偷偷潜入城中,从这里越过城墙最为合适。敢问王爷想要派多少人进去?”

“萧元启的主力都在城里,带多少人也不够,动静一大反倒有可能误事。”他转向荀飞盏笑了一下,“宫城是大统领的地盘,一阶一石,一草一木,没有人比你更清楚。就咱们两个一起去吧。”

岳银川不由吃了一惊,“王爷要亲自去?”

萧平旌没有回应他这句话,仍是笑着问荀飞盏:“你一直绷着个脸,可是还有什么疑虑?”

“当然有疑虑了!”荀飞盏屈起指节敲了敲案上图纸,指向宫城,“如果单说进城、潜入宫禁、找到陛下,凭你我二人的本事应该是能做到的。可这之后呢?”

“之后?”

“萧元启七万人马遍布金陵全城,陛下却只是一个略通骑射的少年,咱们带着他怎么出来啊?”

萧平旌挑了挑眉,“这话奇了,为什么一定要出来?”

荀飞盏茫然愣住,岳银川倒立刻反应了过来,微笑道:“王爷的意思我明白了。出城风险确实太高,几乎没有办法完成,但如果可以找到机会把陛下藏在一个萧元启短时之内找不到的地方,不就相当于已经救出来了吗?”

萧平旌赞赏地看他一眼,颔首道:“别的不说,单论打仗的话,萧元启的本事我知道。他所倚重的狄明倒称得上是个将才,不过大军围城勤王,东湖羽林未曾经过多少实战,肯定会有些军心不稳。……岳将军,此刻敌我双方的战力你都了解,不妨你来推测一下,一旦开始全力攻城,多久能拿下?”

岳银川凝眉稍一盘算,信心十足地答道:“最多三个时辰。”

荀飞盏一拍桌案,露出喜色,“三个时辰……只够萧元启把宫城上下给翻一遍,这外面偌大一个金陵城呢,他绝对没有办法找着咱们!”

萧平旌刚刚表明要亲自进城的时候,岳银川就已经显得略有不安,此刻抓住这个话头,急切地劝道:“王爷,萧元启最忌惮防备的人就是您,他必定已经把京城里凡是与您稍有关联的地方全都控制了起来。末将倒是知道一个很安全的小院子,不如由我和荀大统领……”

萧平旌不等他说完,垂眸淡淡道:“不,不用你去。我自然有我的落脚之处,放心,萧元启肯定不知道。”

正说着,东青走了过来,吹灭桌上灯烛,三人方才恍觉天光已亮,稍稍感到有些疲惫。这已是箭书限定三日的第二天,潜入行动不能再拖延。萧平旌命谭恒领着岳银川去邻帐休息,自己也抓紧时间小睡了一会儿,至午时起身,将冼秉忠等重要将领召来,一一引见给岳银川认识。

身为东海战事首胜之将,岳银川在朝堂文臣们的眼中虽然算不得什么,但军中之人对这个名字却都很有印象,甫一见面,倒也不需要过多的介绍。到了黄昏时分,东青抱着两套黑衣软靴进来,又递给萧平旌和荀飞盏一人一个小弩,让他们缚在腕间调试。

岳银川从未见过这般兵器装置,好奇地靠近细瞧,越看越是感叹,“就这么个小弩,居然能连发六箭,实在是太精巧了!”

“它有个名字叫画不成,我从琅琊阁上带下来的,东青那儿还有两个呢,岳将军喜欢,就拿一个过去吧。”

岳银川急忙道谢,接过小弩把看一阵,不知想到了什么,眸中忧虑之色更浓,正想要开口,萧平旌又背转身去,对帐中诸人道:“潜入京城的计划,全军上下知道的人不超过十个,我和荀大统领今晚出发之后,你们的举动要一切如常。”

众将躬身抱拳,齐齐应诺了一声:“是!”

萧平旌稍稍回头,又看向岳银川,“前锋营交由岳将军直接指挥。其他几营的将军现在你也认得了,我吩咐过他们,限期满后,若我未归,务必随前锋营行事。你有东青和谭恒襄助,相信我不在的时候,也能够稳住城外的大局。”

因为事先全都单独商谈过,诸营将领对此指令皆无异议,反倒是岳银川自己没有立即应答,面上浮起忧沉之色,嗫嚅道:“王爷,末将以为……”

萧平旌抬手止住了他,语调虽平,但神情严肃,“岳将军,本王方才所言已经算是军令,并非在与你商议。”

岳银川以前哪曾被人暗示过自己不遵军令,立时涨红了脸,低头退步,躬身应道:“末将领命。……请王爷见谅。”

萧平旌颔首示意他起身,不再多言,又叫了东青过来吩咐安排其他事项。荀飞盏眼见岳银川闷闷地告退出帐,心头疑惑,急忙跟了出去,在大帐后叫停了他,问道:“我看得出来,将军应该不是会质疑军令的人,你刚才的意思……是反对潜入京城吗?”

岳银川轻轻摇头,“我不是反对潜入京城,我只是反对长林王亲自去。”

“为什么呢?平旌在琅琊阁学艺,头脑最好,身手最好,对宫内地势也很熟悉,他当然是个最合适的人选了!”

岳银川本想着不要多嘴,但到底年轻,心里有话也稳不住,左右看看无人,便压低了声音道:“问题并不在这里。请大统领想想看,萧元启已是叛国的罪人,陛下和两位御弟落在他手中,未必能活着救出来。如果事情真的到了那个地步,朝廷最需要的,就是一个如长林王这般能镇得住的人。一旦他也填进去了,朝堂宗室,谁还能有这样的分量?怕只怕到了那个时候,为了谁有大义名分这样的事就能闹个四分五裂各自为阵。皇族动荡必致内乱,而内乱……必伤国力和民生,对于百姓而言,这岂非一场劫难?”

荀飞盏从来没有想到这上头过,一时怔怔呆住。

“我的这些想法,王爷心里自然清楚,所以总不肯让我多说。可是话又说回来,他再清楚又能怎样呢?陛下明明还在,就想着将来要安稳朝堂了?就要为了一个未知的结果,优先保全自己,不去尝试一切可能的办法了吗?”岳银川长长叹了口气,语调无奈,“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但我还是能感觉到,长林王爷不是这样的人。”

他都能有这样的感觉,荀飞盏当然更加知道自己这位老友的为人,心绪难免焦躁起来,回到帅帐后忍耐不住,终究还是拿着岳银川所言问了问萧平旌。

萧平旌已经换好了一身黑衣,点头应道:“没错,岳将军的忧虑我心里明白,他的这些念头也不是说没有道理……”

“那你还不顾反对,一定要自己去?万一真像岳银川担心的那样,玉石俱焚都填在里头,那大梁的将来……”

“世间大部分事情不都是这样吗?你只能权衡利弊,永远无法确保万全。这已是我目前能想出的最好的计划,又岂能因为有风险而不加尝试?”萧平旌瞧着荀飞盏又郁闷又焦急的样子,不由淡淡笑了起来,“我早就告诉过你我不适合朝堂,你总不信。当下的事情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我不是看不明白大局,也不是算不清楚得失,其实很多时候我都知道最有利的选择是什么……只是根本做不到罢了。”

城外的萧平旌为了留住元时的一线生机而殚精竭虑,城内的萧元启当然也不会以为停战这三天就真的可以放松。小皇帝是目前自己手中最大的筹码,这一点他心里比谁都清楚,所以一直将其囚禁于养居偏殿,周边所有防卫皆由狄明亲自负责。宫城之外凡是与萧平旌曾有牵扯的地方,比如长林旧府、扶风堂、一应亲友府邸等等,他都让何成派出人马立即监看起来,既防备内通消息,又不让他有落脚之处。

何成虽领了号令,但心头仍有些疑惑,不以为然地问道:“属下不太明白,不管在城外有多少兵力,这京城里头可是完全由王爷掌控的。金陵四门已封,难道萧平旌还能潜入进来不成?”

“像他和荀飞盏这样的高手,再怎么防备都不为过。”萧元启望着前方黑沉沉的窗口,冷哼了一声,“金陵城毕竟太大了,封得住普通人,未必能封得住他。”

何成不敢再多言,行礼退了出来,按照指令分派人手,将萧平旌可能会去的地方一一监控了起来,丝毫不敢马虎,一直忙到入夜才安排妥当,亲自回宫复了命。

狄明此时正在养居殿中与萧元启讨论宫防城防的事务,旁听过何成的回禀方才知道两人正在防备什么,心绪顿时也有些复杂,等到商议完正事,便寻了个话隙问道:“萧平旌兵力占优,情势又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恐怕他也不得不想得更长远一些,未必敢于犯险。请问王爷,您是真心觉得……他竟然肯亲自前来吗?”

萧元启的眼睛微微眯起,眸色迷茫,“若论以前他当然会……但人总是要变的,我毕竟已有好几年没见过他了,未必能猜得准他现在的心思……”

两人正感叹间,原本一片宁静的外厢突然响起了喧哗之声,听上去虽然嘈杂,但模模糊糊又很遥远,听不明白在喊叫些什么。狄明立即一跃而起,提剑出殿,廊下侍立的亲卫们也都已听闻,见他出来,忙指向东北边。

养居殿向东有一排配殿及一排厢房,狄明绕过后廊甬道时嘈乱已停,只见道边红墙根儿下跪了一溜儿人影,细看却是三名将官与二十来个兵士,皆被捆成一团,个个惊惶畏缩。何成满脸的怒色,领着几十名莱阳府兵在旁边看守。

这个情形没什么难猜的,狄明只扫了一眼便明白过来,“逃兵?”

何成点了一下头,冷哼一声,“王爷如此深恩厚赏,这些人居然还想偷偷逃离,简直就是活腻了找死!……啊,王爷也来了?”

狄明急忙回头,只见萧元启手扶佩剑,从甬道口缓缓走了过来,寒肃的视线犹如冰刃一般,逐个从地上这些逃兵身上划过,“你们既然随本王起事,每个人都该明白这条路不可能回头。此时此刻,这城墙外头有什么罪名等着你们想过没有?谋逆必诛九族,坚持到底才是唯一的生路,若是连这一点都看不清楚,那倒也不值得继续活下去。”

押跪于地的人早已瘫软无力,有人低头无言,也有人小声哀求,“求王爷再给一次机会,王爷……”

萧元启并无丝毫心软,眼锋扫过狄明,吩咐道:“阵前叛逃,当斩首示众,令百夫长之上的所有将官,前来观刑。”

狄明微微抿了抿唇角,抱拳应道:“是。”

这二十多人原本就已捆扎结实,不需要再行拘拿。等萧元启离开之后,何成立即命手下开了一间配殿,将这些逃兵逃将尽数丢了进去,等待明日公开行刑。狄明向来懒得管这类事务,便由他料理,自己转身走开,不料刚踏上石阶,何成又从后方追了过来,叫道:“请狄将军留步!”

狄明本就沉默寡言,与何成之间也没有任何私交,听到他呼叫难免奇怪,停步回身,狐疑地瞟了他一眼。

何成来到近前,先扫了两眼周边,压低声音问道:“城外给的期限再过一日就到了。不知王爷有没有跟将军提过……他最终会做何决断?”

狄明的唇边浮起冷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若论心腹,何将军是王爷身边的第一人。如果他对你都没有提过什么,又怎么可能跟我说呢?”

何成讪讪笑道:“话虽如此,但这两日我忙于外头皇城的警戒安防,实在没见过王爷几面………所以想问问……”

狄明微笑不答,反问道:“那以何将军对王爷的了解,他是不是真的会像长林王所建议的那样……提出交换的条件?”

何成低头沉默许久,神色犹疑不定,“说句实话,我也不知道啊……”

第四十三章 多情无情

琅琊阁售卖流转天下消息,鸽房遍布各国各城,这是人人皆知的事情。但具体到哪所院落才是漫天翅影真正的起落之地,知道的人却是屈指可数。就连在京城里长大又掌领了禁军多年的荀飞盏,也是在这次跟随萧平旌潜入城中之后,才第一次看到了金陵鸽房的真面目。

乌漆外门、青墙黑瓦、前厅后舍,四合院落,总而言之两个字,普通。

和金陵城成百上千个类似的宅院几乎完全相同,没有一丝一毫特别和神秘的地方。

两人迈步过了二门,前方自然就是中庭,一位肩披外衫的中年人手持风灯立于阶前,似乎早已静候多时。

萧平旌抱拳招呼道:“朱三哥,惊扰你了。”

朱三哥微微一笑,“最多能给你一个落脚之处,帮不了别的。快些进来吧。”

过了中庭便是正院,南向三间青瓦大房。朱三哥当先推开正中的那一间,门板开启,明亮的灯光倾泻而出,一条人影正负手站在灯台旁,听到开门声响便转过身来,深蓝布衫,花白鬓发,竟然是多年未见的扶风堂堂主黎骞之。

萧平旌完全不知道他在京城,乍见之下大吃一惊。

朱三哥笑着解释道:“金陵分堂遇到一起罕见的病例,老堂主特意过来看看,没承想遇上兵变,就这么被困在了城里。你率军围城之后,我猜到萧元启会派人管控扶风堂,所以提前派人将他老人家接了过来。”

扶风堂中其他大夫倒也罢了,如果真让萧元启发现老堂主也在,难说又会引出什么麻烦,萧平旌想着后怕,不禁抬手按了按额头,感叹道:“幸亏朱三哥虑事周到,多谢多谢。”

朱三哥原本打算开个玩笑,问他是以什么身份道的这个谢,想想又觉得情势沉重不太合适,便只笑了一下。此时早过子夜,黎老堂主知道两人冒险进来是有要事,匆匆问过了林奚的近况,就催着他们快去歇息。

次日用过早饭,两人收拾整齐来到正屋这边,朱三哥早就备茶以待。琅琊鸽房在金陵的根基远非岳银川可比,兵力分布和宗室朝臣的动向不说,就连宫城巡防的细节他也打探出了一二,尽数标在一张禁苑平面图上。

荀飞盏询问了禁军被拿下的过程,越听越是悲愤,低头稳了半日,方才问道:“陛下被关押在养居殿的东侧殿,这个消息确实吗?”

朱三哥大概从没被人问过消息是否确实这样的话,不由挑了挑眉,饮茶未答。荀飞盏自己也立即意识到说错了话,尴尬地抓了下头皮,讪讪致歉。

萧平旌笑着瞟他一眼,道:“萧元启的主要兵力,城防上就分走了一大块,还要守卫粮库兵库,巡防全城,宫禁人手必定会捉襟见肘,只能重点防卫养居殿这一片,外围反而松懈,凭你我二人,应该不难突破。”

若论对宫城的熟悉,自然没有人比得上宿卫宫防多年的荀飞盏。他在脑中飞快地筹算了一番,先划定出一条线路,“按朱三哥查探到的消息来看,要快速接近养居殿,从此处切入,再这样、这样、这样……几个节点都能跳过去,应该最为合适……”

他一面说,手指一面在图纸上滑动,滑过“正阳宫”三字时,眸色突然一沉,声音也低了下去。

同座的另两人都是玲珑心肝,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等他问,朱三哥便直接道:“你猜得没错,令妹已经被接进宫去好些时日,就住在正阳宫里。”

荀飞盏闷闷起身,在室内踱了两步,回头道:“安如也许胆小柔顺,但我敢肯定,她绝不会与萧元启同流合污。”

对于这位从不抛头露面的荀家大姑娘,萧平旌以前只见过数面,并不了解她的为人与心性。不过他很相信荀飞盏的判断,也能体会他此时的心情,当下挑了挑眉,微笑道:“也好,既然从正阳宫过去最为简便,那咱俩今晚就先去见见令妹吧。”

萧元启麾下各色人马统归起来约有八万实数,兵变当天伤亡折损了近万,之后又面临四方围城,士气难免低迷,再怎么恩威并施,终究不能像最初那般赫赫扬扬,必须得多加小心管束,分派筹算。狄明将羽林营中最精锐的力量划成两个部分,约五万人负责城防,一万驻守宫掖。为了精简人手,宫城内原有使役人等统统被逐了出去,大部分殿室尽皆闭锁无人,一应起居理事,都集中在朝阳殿、养居殿和正阳宫三处。

自叔父遇刺身亡之后,荀安如的心境便已枯绝犹如死灰,起先还日日落泪,后来竟连泪水都渐渐干涸。那日在城外亲见焚了戚夫人归来,她已知萧元启必有更大的动作,自己什么事也做不了,只能将身契银两拿给了敏儿,命她趁乱离开自寻生路。

三月中,萧元启果然兵变功成,心中说不出的得意,宫城血色还未完全洗去,便命人将家眷匆匆接入了正阳宫。四月十四禅位大典的头一天,他亲自揽着荀安如迈入朝阳殿,遥指上方巍巍御座,向她炫示自己的功业。

“怎么样,我说过要让你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没有食言吧?这大好江山以后就是咱们的了,难道你不为我……也不为你自己高兴吗?”

曾经柔情交付、倾心相待的夫君,此刻已经变成一个可悲而又可怜的陌生人。他的欢喜,他的兴奋,他对于无上尊荣的陶醉,荀安如丝毫也感受不到。她就像是一朵已离枝头的落花,虽被人小心拾起捧在手中,却依然一天一天,一夜一夜,就这般无声无息地,慢慢枯萎了下去。

金陵围城之后,萧元启切断了外界与正阳宫之间的所有消息,尽管还是有人隐约听到了一些风声,但因为畏惧莱阳王严厉,并不敢多嘴议论。贴身伺候的两个侍女更是得到严令,每日只管劝茶劝饭,仿佛一切如常。

时近四月下旬,小满将至,庭外已是繁花落尽。因宫中缺少可靠的使役人手,窗前一地落瓣残红久未打扫,黄昏时突起疾风,直吹得四散飘零,或上青石,或点苍苔,竟将这初夏景色,渲染得如同秋日一般寂寥苍凉。

日落后暮云合璧,两名侍女和往常一样点起数支高台宫灯,劝荀安如咽了两口晚膳,枯寂无声地陪坐在一旁,等到天色黑透,又伺候梳洗,铺设床褥扶她躺下。之后再坐守半个时辰,见床上没有动静,这才留下一盏小灯,自行退出,到屏风外的木榻上拥被睡去。

三更更鼓敲过,两条人影踏着梁柱,如轻烟般飘上了正阳宫的殿脊,将琉璃屋瓦轻轻揭开两片,看向下方。室内光线幽微,模糊可见朝南一张雕花大床,帷幔密合四角低垂,屏风所隔的外间榻上,有两名侍女沉沉安睡,此外整个寝殿别无他人。

瓦缝重新合拢,少顷,一截如纸般纤薄的刀刃自窗棂下沿插入,轻轻将木闩挑开,半扇窗页随即被推起,两个身影无声滑入。一人奔往屏风外点晕了侍女,另一人来到大床边,伸手挽起垂纱床帘,低低地叫了一声:“安儿……”

原本就半昏半醒未曾熟睡的荀安如扶枕惊起,看见幽幽烛光之下,自己的大堂兄就站在面前,顿时全身僵直,恍若是在梦中一般。

荀家兄妹二人最后一次面对面说话,还是大年初八在荀府内院的那次相见。阔别数月又陷于深宫,她没有想到竟还能再见亲人,内心积郁难以控制,一头扑进了堂兄的怀里,痛哭到手足抽动,几乎吸不上气来。

这个妹妹自小娇怜,养在深闺未经风霜,眼见她哭得这般哀苦凄凉,荀飞盏也不免湿了眼眶,轻声叹道:“都怪叔父和我,没有尽到身为长辈、身为大哥的责任,识人不明,错付了你的终身……”

荀安如痛痛快快哭了这一场,心头稍觉舒透。她虽是个不谙世事软懦柔顺的人,但素来聪慧,并不迟钝,只需定神一想,便知曾为禁军大统领的堂兄深夜闯宫,必定不只是为自己而来,当下拭去泪水,主动道:“我听说陛下就关在养居殿的东侧殿……那个人……他每天夜里亲自宿守主殿,看管得十分严密。其他的消息我未曾留心,所以什么也不知道……”

荀飞盏倒也没指望从妹子这里问出什么,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起身走到萧平旌身边,低声与他商议:“这儿离养居殿已经不远,咱们最好分头行事,你先潜入进去,我在外围点几把火,弄些动静,争取把萧元启引出来。撤退时就按咱们进来时摸查好的那条路线走……只希望陛下福泽深厚,一切顺利。”

越是走到最后一步,越难找到更为取巧的办法。萧平旌想了想也无异议,点头道:“就这么办吧。咱们不求完全甩掉追兵,只要抢出一点点时间,有机会出宫藏匿陛下就好。”

两人简单商议完毕,荀飞盏重新转向妹妹,脸上满是歉意,“安儿,我没有办法今晚就带你走,不过你放心,将来我和平旌一定会全力为你求情……等陛下恩赦之后,大哥就送你到婶娘身边去,将来的照顾供养,自然是包在我的身上。”

同在一间屋内,两人方才说的话荀安如听得很清楚。她没有顺着堂兄的语意应诺,反而上前数步,向萧平旌蹲身为礼,“若是我方才听得不错,你们是想要……把萧元启从养居殿引出来?”

萧平旌迟疑了一下,慢慢点头。

“那大哥不用留在外围,和二公子一起去救陛下吧。我有办法能吸引他的注意。”除了眼睫间的细碎泪花以外,荀安如的脸上已经看不出方才的情绪激荡,显得甚是镇定,“到底夫妻一场,我对他多少有些了解,只是时间紧急,不方便细讲。大哥如果信得过我,就让我稍尽心力,帮你这一点忙吧……”

她这般软语相求,荀飞盏委实难以拒绝,犹豫了一下,转头对萧平旌道:“安儿向来有一说一,她既说有办法,就让她试试?咱们先悄悄潜过去,若是看不到效果,再改回原来的计划也不迟。”

萧平旌看向殿角沙漏,估算了一下时间,觉得还有尝试的余地,便颔首允准。二人从来时的窗口翻出,轻灵无声地又上了宫檐,眨眼之间便渺无踪迹。

荀安如随后放下窗扇,扶着桌案静站了片刻,神情渐转决然,动作也变得愈发果决。

当初她被接入正阳宫时,萧元启觉得以后的规制服饰全不一样,吩咐不必多带旧物,故而侍女们只收拾了两盒御赐首饰带了进来。荀安如打开妆盒翻找一阵,皆不合用,最后翻出了当年荀太后所赐的双头凤钗,心头一酸,牢牢握在了手中。

离开寝阁,过了中厅,推开前殿的大门。廊下值夜的内监猛地惊醒,还未回过神来,荀安如就已奔上了连接云台的廊桥。内监们慌忙呼叫,外殿侍女也纷纷惊起,乱糟糟十来个人追在后面,有脚程快捷的渐渐赶到她身后,准备伸手拉扯。

荀安如反手将凤钗纤细尖锐的末端顶在喉间,厉声喝道:“让开!”

内监、侍女们唬得一跳,不敢强拦,眼睁睁看她奔上正殿后方最高的楼台,踩着石基翻了出去,半靠半坐在石栏外沿。

高处风速迅急,她的身形又清瘦如羽,雪白的寝衣在风中上下飞舞,呼呼作响,仿佛下一个瞬间就会被夜风所卷,吹落楼台。围在后方的众人吓得面如土色,又不敢靠近,昏乱之中,一位稍稍能稳住的娘子高声叫道:“快!快去禀告王爷!快啊!”

四更钟鼓鸣响,正是夜色最深睡意最浓的时辰。住在南厢的狄明突然惊醒,只觉心头沉沉,再也不能合眼,便起身带了两名亲卫,来到东配殿查问小皇帝的情况。

殿门边当值的守卫看见是他,忙行礼答道:“里头倒还安静,只是老样子……不怎么肯吃东西。”

狄明毫不在意地冷笑道:“不用管他。哪儿就那么容易饿死了。”

他左手边与东配殿隔着一条云顶长廊的富丽宫室,便是萧元启所居的主殿,除了外围一圈火把闪烁以外,窗纱上还有灯光泻出。狄明稍稍犹豫了一下,蹑步走近,透过半掩的殿门向内看了一眼。

萧元启果然还没有睡下,身形微斜地靠坐于上方御座中,臂肘支在桌案上,手掌掩住双目,也不知是在沉思还是在养神。狄明刚跨过门槛一步,他立时便有察觉,急速抬头的同时握住了座下的剑柄,直到看清来者后才悄然放开,紧绷的背脊也随之松缓下来。

“哦……是你啊……”

“王爷还是早些歇息吧。明日城外必定会有动静,无论您决定是商谈还是决战,都不可能是一件轻松的事。萧元时就近在旁侧,您亲自守着,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萧元启扶案坐直身体,揉了揉眉间,语气有些虚软,“你说的对,接下来不会容易,总得养好了精神才能应对……”

一句话还未说完,半掩的殿内突然被推开。正阳宫的一位娘子由阶下府兵搀扶着奔了进来,喘着气扑跪在地,带着哭腔叫道:“求王爷快去看看……王妃她……她要跳楼呢!”

萧元启一开初完全没听明白她在说什么,僵愣了片刻才猛地惊跳起来,急切间将身前的龙案都撞开了半尺。狄明倒想再问得清楚一些,还未开口眼前便是一花,再定神时萧元启已经奔出了殿门,无奈之下也只能追了过去。廊外的亲卫们不明所以,急忙整队随行,大殿四周照明的火把呼啦啦被拿走了一半,光线顿时暗沉了许多。

从养居殿到正阳宫本就不远,萧元启焦急之下步履如飞,不过一刻多钟就已赶到高台下方,仰头望见荀安如飘然欲坠,更加失了方寸,纵身从旁侧石梯攀跃而上,直冲向前。

“都不要过来!”荀安如转头尖叫,一足微微荡空,扶抱石柱的手臂开始发抖。

萧元启胸口一紧,快速停住步伐,示意身后所有人退到更下一层,自己慢慢挪动,试探着缓步前行,柔声问道:“安如,你好容易平静了几天,这又是怎么了?”

荀安如颊边泪痕点点,回过头直直地迎视他的眼睛,惨然笑道:“有时候一死……要比活在这个世上容易太多……你不觉得吗?”

“是不是有人在你面前说了什么?”萧元启面沉似水,悄悄又前移了两步,“你不要胡思乱想,京城眼下的情势,绝对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糕。”

跟随他过来的亲卫们此时只敢停在下方的转层处,距离高台起码数十丈远,唯有狄明悄然无声地顺着石梯攀至顶层,隐身于梯口一座石狮雕柱的阴影处,暗中察看前方的动静。

萧元启此时的全副心神都放在荀安如的身上,紧张地劝道:“金陵围城的消息我之所以瞒着你,只是怕你担心,并不是说已经没了办法,只能坐以待毙。你相信我,我一定能带着你全身而退的,一定能!”

他的语气极其笃定,听上去竟不似随口哄劝,不仅狄明的眉梢猛然一跳,就连荀安如也面露疑色,怔怔地问道:“你觉得自己还能抽身?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