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狼胭纪事

作者:月裹鸿声

楔子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楔子算是一个总的帽子,截取六个人的片段组成大烨末年的一天,自己还是挺喜欢的。不过要是怕人物多,想直接进入角色的读者从第一章开始看也可以

楔子

太平六年五月初八,辰时。

菱花铜镜,映出一张十二岁的面容,下女浅浅地磨了黛墨,往稚气的眉梢画去。

“我的孩儿啊,你十二岁时就这样子,长大以后,一定美得”

声音从女孩的身后传来,女孩转过头去看,却赫然发现她的母亲手里握着一把刀子。

“阿妈?”

女人没答话,却突然向她扑来,疯狂地想要划她的脸,若不是护卫挡得快,几乎得手。

一屋子的惊叫,“夫人疯了!夫人疯了!!”

太平六年五月初八,巳时。

四方大院,似有些败落的贵族家里,院中一众不到十岁的孩子随着私塾先生读书。

“鞠躬尽瘁古来重!”

“鞠躬尽瘁古来重!!”先生读一句,底下孩童便跟着摇头晃脑地读一句,整齐得好像回声。

这时,先生却突然眉头一皱,脸板起来,因为他发现一个女孩没有跟着读,眼睛盯着桌子下面,明显在看另外的书。

严厉竹条啪一声抽在孩子面前的桌上,“秦隐珠,你说,刚才读了什么话?!”

孩子站起来,开始有点惊慌,但顿了几顿后,竟豁出来似地冲口而出:“王侯将相宁有种!”

太平六年五月初八,午时。

青石官道,被太阳晒得蒸腾出热气,路的两边,是三五成群衣衫褴褛的农人,各牵着大小不一的孩童。远远看去,就像一堆烧过的灰烬。

许久,一列车仗从官道中央驶过,车帘是用金丝绣的赤蟒。那堆灰烬似的人群突然活泛起来,向车仗涌去。

“起开起开!你们知道这是谁的车驾吗?!”车夫呵斥他们。

但他马上又被另一个声音呵斥了,“小贾子,不得无礼!”

说着,车帘掀开,出来一位两鬓略白的男人,向大家道,“我不买你们的孩子,但给你们些铜钱,大家度日去吧。”

底下一众千恩万谢,直叫“菩萨大老爷”。

但就在仆从准备铜钱的时候,男人突然愣住了,目光直勾勾地落在一个孩子身上。

那孩子本身也只有七八岁,但怀里还抱着一个更小的,看到有人盯着他看,羞涩地躲到母亲,也就是一位包着头巾的农妇身后去了。

“那女孩卖吗?”男人说话时,像要把什么从喉头用力压下去,连话音都有些发颤。

“卖、卖!跟着我们,过了今年没明年,要是能跟着菩萨大老爷,那是他的福气!”农妇很激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道,但话的末尾,她的声音低下来,“可是,菩萨大老爷那是个男孩”

“男孩?!”

所有人停下手中的事,一时间大家齐刷刷看着孩子、农妇还有大老爷愣住的脸。

“不,不过,大老爷要女孩,我家也有女孩,这个,还有这个”农妇有些慌,忙补充道。

“不用了,我就要他,给你五十两白银,够了吗?”

听到这个数目,农妇又是一阵乱磕头,而男人已经把孩子抱起来,放在车上。银货两讫,车子启动,孩子没哭也没笑,只呆呆地看着渐渐远去的父母弟妹。

“像,太像了”男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孩子看。

“像什么?”孩子嚅嗫着问。

男人突然把食指挡在他嘴上,眼睛里跳出红热来,“不,你不是像,从今以后,你就是她!你就是叶莺!”

太平六年五月初八,未时。

军营的校场,十几个衣衫褴褛的少年瑟缩着,排成一队,互相对视的眼神各自惊惶。

满脸横肉的指挥官劈空甩了下鞭子,整队人便都耸肩一抖。

然而他笑起来,粗砂一样的嗓音道:“我知道,你们都是被强拉来的,谁不想当兵,现在就可以走。”

少年们面面相觑,终究,一个小乞丐向前迈出步子,接着向出口的方向快跑起来。

其他孩子在他身后伸着脖子张望,最矮的一个甚至也几乎要踏出这一步。

就在这时,他们头上响起一声“放箭!”

小乞丐倒下的时候,身上已经刺猬一样,浓重的血腥气在空场上弥漫开来,看着这一切,矮个子少年瘫了下去,裤子里又湿又热。

太平六年五月初八,申时。

高屋广厦,金碧辉煌的宫殿,然而门前的小路已经被青草长满了。

“彩云,霞妃要一碗水。”

“彩云,霞妃要一碗水。”

“彩云,霞妃要一碗水喝!”

“彩云,给我娘亲倒碗水吧”

“听到啦!”一个老宫女慢腾腾地站起来,向打牌的几个搭子道,“我去倒碗水,你们可别偷看我的牌。”

“快点去,谁等你啊,烦不烦!”几个搭子抱怨道。

“你倒,我送去就好,”刚才不停叫彩云的那个男孩子说话,说话时眼睛盯着桌上的水壶——八仙桌很高,他还够不到。

彩云也没客气,于是孩子端着一碗热水,穿过九曲回廊,穿过绫罗帷幔,一直走到一个女人床前。

“娘,喝吧,一滴都没洒。”

床上的女人挣着坐起来,将水喝干了,看得出,她没病之前是个美人,但这么说,说明她现在已经很憔悴了。

“阿九,如果有一天娘不在了,不要留在这里,你是皇子,受封为王之后就可以离开后宫了。”

女人说着,向外望出去,层层帘幕之外的天空,似乎蔚蓝。

太平六年五月初八,亥时。

“都死光了?”

“嗯,光了。”

应答的男人在月亮下翻检着尸首,念念叨叨:“你们早做鬼早投胎,别怪俺们,要怪就怪你们村太有钱了。”

“你在那嘟囔什么呢?”领头的男人说,“别忘了,要是上面问起来,就说是山匪灭村。”

他说这话时,脸冲着月光,腮边有条白痕很明显,那是士兵头盔所晒出的痕迹,他身后跟着的一队人也都如此。

“当然了,俺懂规矩,不过上面哪里会问,现在这世道,不都这样吗,妈的朝廷发空饷,老子吃什么?”

说着,他却“啊呀”一声叫出来。

“蜈蚣咬你的卵了?”

“不,不,这还有个活的!”

说着,他从一堆尸体里揪出一个孩子,孩子大约十余岁,一身的血模糊得连性别都看不出了,唯有两只眼睛极其明亮,里面混合着恐惧、愤怒与狡黠的复杂的光芒。

士兵举起手里的刀,刀锋在月亮下映照出孩子的脸,正要砍下去,却听到不可置信的一句话:“军爷,好运!”

“你说什么?”士兵呆了呆,又转向领头的军官,“大人,他是在跟您说话?他祝您好运?”

领头的军官也一愣,然后笑起来:“是个傻子!我们杀了他全村人,他倒祝我好运,哈哈哈!”

“不,我不是傻子,”孩子这次说话了,语速很快,“他们也不是我的家人,我娘是个杂耍艺人——偶尔也卖卖身,当然您知道,她也不会是我的亲娘,我们路过此地卖艺而已。”

孩子咽口吐沫,继续急促地说,“我是三苗人,在我们那里有一种说法,一场战争最后如果活下来一个人,而且是个孩子,那他就被称为‘好运儿’,被他祝福的人在下一场战争中一定能活到最后!”

“听你个小鬼头乱扯!”士兵啪地一刀柄,打得孩子一趔趄,但孩子还是注意到了,他用的是刀柄,小小的眼睛闪过一丝狡猾与得意。

“军爷,我要是现在死了,就不是‘好运儿’,刚才对您说的就没有用啦!”孩子说,“军爷不用有什么担心,他们没有我的亲人,退一万步说,就算我去告官,衙门也会把这么大的孩子打出来的,您说是吗?”

军官从刚才起紧绷的表情终于放松下来,开口道,“好吧,我们走。”

拿刀的士兵丢下孩子,在他背后磕了一记:“臭小鬼,算你命大。”

远去的队伍之后,孩子这次真的跪下来,双手撑地,浑身抖个不停

这些,只是苍琴、秦隐珠、叶莺、夏无殇、叶狄以及苏龙胆的太平六年五月初八日。更多未来世代喜剧或悲剧的主角,身上缠绕着时代之梭的人们,此时天涯海角,从未相见,都在懵懂而无力的孩提。

历史暂时停住,而传说即将开始

第一章 美人莫辨

“你手上拿的什么?”

“回九殿下的话,是后园的红嘴雀,孵了四五只出来,这一只不知怎的天生瘦弱,争食争不过别的,饿得快死了,奴婢看着可怜,把它抱出来单独喂点小虫。”

叶狄没说话,立在穿花回廊上,盯着侍女摊开的手看,里面是一只羽毛未丰的小鸟。

直到小太监过来通禀“莺郡主来了!”他才“哦”一声,回过神来,接着走下去。

他走到书房,里面已经有一个人了,梳落雨髻,丹凤眼,点绛唇,玲珑耳坠晃得悠闲,俨然一个绝代佳人,正撑在案旁拿着一本书在看。

叶狄十三岁后,奏请出京,在皇上的第六个弟弟,也就是宁亲王叶希府上长大,而这位莺郡主,也从小被宁王收养,因此两人情同手足。

“莺子,”叶狄走过去,拍拍另一人的背。

“阿九,”佳人放下书,也反过来用很亲昵的称呼喊他,问,“行装都收拾好了?”

“有多少好收拾的,参加个婚礼,又不是回京城长住。”

“是啊,不过好久也没回去了呢。”

“你是有多想见那帮人啊?阴险毒辣的皇后、脑满肠肥的太子、专横跋扈的太监、吹拉弹唱的老五、男女通淫的老八,还是阴沉猜忌、喜怒无常的我爹?”

叶莺掩着口,笑得打跌,勉强劝道,“好歹是你的皇父皇兄,留点口德吧。”

“不过也好,你可以顺便去看看六叔,”叶狄咕哝一句,转了话题,“现在时辰还早,不如来盘棋?”

玉炉里点起沉香,浓厚的香味很快覆盖了整个房间。天星石的棋子落在青玉棋盘上,声音甚为悦耳,却反衬出屋里的安静。

叶莺每行一步,另一手会将淡紫广袖微微向后压住以免拂碰棋子,但是这一会,他捻着棋子在空中半晌了。

他长考这一会,叶狄则随手拿起他方才读的书物闲看。

“咦,怎么想起来又读三国?”

“前日无事拿出来翻翻而已,”佳人答着,眼神还盯着棋盘。

“有什么新想法吗?”

“突然很羡慕贾诩。”

“羡慕贾诩?”叶狄笑出声来,“你分明就是个郭嘉的命!死都死了还替别人操心那种。”

“何必这么说。”

“我九岁就认识你了,叶莺!”叶狄玩着手上的棋子,缓缓道,“那时跟我们在一起时,你明明像个男孩,我六叔一来,你就做出一副特别淑女的样子,他们背地里都说你没羞耻,讨六王爷欢心。”

“只有我知道,”他抬起眼来,看着对面俨然的佳人,“你只是不想让六叔难过而已”

他说完这句话,两边都没有吭声,就那么放任沉默蔓延。

直到轻轻的,一颗白子落在棋盘上,“我下这里,屠你一条大龙。”

叶狄看下去,半晌,懊恼道,“还真的是,我认输。”

“所以说啊,阿九,下棋时不要乱聊天,”叶莺笑吟吟地,用涂着蔻丹的鲜红指甲将黑子捡拾起来。

“可是你何必呢?真的叶莺我都没见过,那丫头八岁就急病没了。”

“听说我们这次要参加的婚礼,新娘是漠北国的苍琴公主,那边送她来和亲。”

“喔。”叶狄有点气叶莺一定要扯开话题,也就不咸不淡地应道。

“你一点都不关心?”

“我关心干吗?我是母亲不受宠,在皇上弟弟家才能勉强长大的九皇子!她又不是来嫁给我的!”

“不是这个意思,听说她很漂亮,是漠北第一美人啊。第一美人来京城,男人不都该关心一下吗?”

叶狄愣一下,然后突然恶作剧地笑起来,“那你关心干吗?”

“喂!好歹我又不缺什么零件!”叶莺白他一眼。

“这种事情传得多了,其实她哪里会多漂亮,想想漠北两个字都令人打寒战,”叶狄把手枕在脑袋后面,近世漠北贵族受大烨影响较深了,但大烨人普遍还留有对下层蛮族的恐怖印象,“你若不信,我们可以打个赌,等她到了,一起去看看啊!”

“赌啊,怕你不成,”叶莺笑笑,抬起眼,开始往白玉棋盒里收子,“时候不早了,该出门了吧。”

两人各自更衣,叶狄行动要快一些,就走出去等。

经过后园的时候,他竟注意到了那窝红嘴雀,四五只小鸟,都啊啊地张着大口,争先恐后地等母鸟喂养,唯有刚才见到的那一只,确实瘦小,看着就弱不禁风,被其他雏鸟挤在一边,若不是那好心的侍女刚还单独喂过它,只怕现在它已经有出气没进气了。

叶狄紧抿嘴唇,看了许久,然后突然一把抓过那最瘦弱的小鸟,往地上狠狠一掼

第二章 太子叶环

京城长乐,不负其名,纵使天下已然病入沉疴,长乐仍展示着它的繁华热闹,烟火红尘,仿佛这些快乐永远不会终止一般。

“回来了,”叶莺遥望除皇宫外城中最高的一处飞檐,轻轻感慨。

叶狄不语,因为也同样陷入回忆。

他们幼年,也曾在此度过很长一段时光,那座楼叫摘星楼,特别的高,站在最顶层,风吹拂脸孔的感觉,很是惬意,楼下就是玉带河,河边有处林子,林子里有一个废弃的小木屋,他们最胆大妄为的一次,便是像两个农家的野孩子那样偷跑去河里游泳,然后到木屋里去换好提前准备的衣服,又衣冠楚楚地回家,谎称是去听大儒的讲座这些事情,简直还像发生在昨天一样。

“这次回来,住我的旧宅子吧?”叶莺道。

“那是自然,我也这么大了,不可能回宫里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