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这个时候,叶莺都会到天宁一趟,来看望他的父亲。

寒山万仞,孤城雄关,暮色中一只大雁飞过,似乎擦着墨蓝天边,又似乎只擦着青苍的城头,显得这关隘分外高峻,却又分外孤独。

能容两驾驷车并行奔驰的城墙上,父子——抑或是父女——二人前后走着。

叶莺走动,钗环琳琅,他看着前面的宁王,一年一年一见,似乎看不出太大差别,但突然回想起十数年前他的样子,多了许多白发,背,也微微有些驼了,唯有脚步,还像以前一样,稳重沉实,踏在城墙的石头上,发出坚实的声响。

“京城怎样?”六王爷问,

“大概还是老样子,外戚和宦官,各占一半天地,听说最近时常有小纠纷。”

“皇上的身体呢?”

“许久没上朝了,传闻是不太好,但除了那些宦官,别人想见他也不容易。”

“唉,莺儿啊,你知不知道为父在担心什么。”

“孩儿猜想,父王是担心一旦皇上万岁之后,宦官们为对付王家,会狗急跳墙,把那些手握重兵又野心勃勃的诸侯弄到京城来,结果只能是引虎驱狼,不可收拾吧。”

宁王有些诧异地停住脚步,笑道,“不愧是我的莺儿,平日只看你作诗弈棋,竟不知你对军国之事,还有这等见地。”

叶莺苦笑一下,“父王谬赞,孩儿只是乱说的。”

宁王深深叹了口气,其实两人都明白,未曾说出来的是:有见地又能如何?如今局势,也只好作作诗奕弈棋罢了。

“对了,听说最近漠北的公主来和亲?你们见到她没有呢?”宁王突然想起什么,换了话题。

叶莺一颤,感到手心有点汗湿。

消息传得还没那么快,他的父王,此时应该还不知道苍琴公主已经不在京城。而这件事,没人比他更清楚。

就在十个时辰前,他的车驾出了长乐城的城门,车上带着一名蒙着面纱的“女侍”。

他在夜色里放走了她,给她带上足够雇佣马车和请到仆人的钱,让她一直向北,不要回头。他想漠北的大君应该不会过于生气吧,毕竟他的女儿没有出什么事,只是自己逃跑回去。而且更重要的,他想自己也不会被定什么罪状吧,毕竟这件事只有天知地知,她知,他知。

她是他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也是第一个叫他“公子”的女人。

他的底细她到底知不知道?也许她知道,就像听说太子的劣迹,有所耳闻;也许她不知道,在贵族的阶层里,常有很多心照不宣的秘密,不见得会被提及。

总而言之,送她走的时候,他穿着男装——在他们第一次见面,他就是这样,希望给她最后的印象,也是

“莺儿?”

“哦,”叶莺这才回过神来,打起笑脸道,“是来了,来的时候在街上过,孩儿跟阿九一起去看的。”

“漂亮吗?”

“挺漂亮的,阿九好像挺喜欢她。”叶莺道,他也不知为什么拿阿九来当挡箭牌。

“可惜啊,这个姑娘注定不是他的,”宁王也笑起来,“阿九也不小了,该成婚了。”

“是呢,有好的孩儿也帮他留意着呢。”

宁王没说话,走到墙垛边上,扶着女墙,叶莺在身后,看不见他的表情。

直到半晌,他突然说:“那你呢?”

“我?”叶莺张大了嘴,突如其来的惊讶让他甚至忘了用礼节的称呼。

“有时我在想,莺儿啊,你恨不恨父王?”

“父王,你在说什么,你怎么这么说呢?”叶莺跑过去,扶住宁王的胳膊。满天星斗此时已经显得明亮,星光映在叶希的脸上,填满那些苍老的皱纹。

“你不恨父王吗?我把你买来,养大,按着我的希望,可是,却从来没问过你愿不愿意我把你养成了一个怪物在你小的时候,还不觉得,只是满足于死去的女儿的幻象,但当你长大,父王才明白,父王把你一辈子都毁了,你这一辈子,该嫁还是该娶呢”

“父王,不要这样说,不要这样说如果不是你,不止是我,我的父母弟妹,早就已经饿死了,父王是孩儿的恩人,孩儿从来都是这样想的”

眼泪从叶莺腮边滚滚落下,花了脸上的妆容。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猛地哭了,他说那些话,并不是虚情假意,可是他说不清为什么要哭,只是好像突然一下,有什么东西被点中了,使他泪雨滂沱,无法抑制。

他跪在宁王的面前,号泣不止,宁王这铁打的汉子,此时也有些潸然,抚摸着他的头颈,不断长叹。

天宁关关内的营房,装饰质朴而整洁。

一个微跛的老妇来来去去,一会擦拭案几,一会端茶送水。叶莺知道,她是真正的叶莺的母亲所带来的婢女,叶莺的母亲爱吃她做的小炒肉,后来王爷也爱吃。

再后来,叶莺和她的娘都没了,她却还在,日复一日地为王爷操持。

“郡主,这次呆几天呢?”

“七八天吧,大概还跟以往一样。”

“不多呆些日子吗?你父王这些日子有些奇怪,你能多陪陪他就好了。”

“父王他怎么了?”

“他像是总做一些怪梦,醒来眼神发直,嘴里老念念叨叨的,”老妇叹口气,絮絮道,“我问他哪里不好,他总说没事。也是,我这个老婆子,没有读过什么书,他心里有什么事,哪里会跟我说。”

叶莺没答话,心里却掠过一丝不好的感觉,王爷在城墙上对他说的,也不是平常会说的话。他听说过,有的时候,人对自己的大限,是有预感的。

呸,他摇摇头,想把这种想法从脑中驱逐出去,怎么老往不好的想呢。

“郡主,”老妇人又开口了,“有句话,老婆子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就是了,我一直把您当成长辈,客气什么呢。”

“京城那里的事,听说乱的很,郡主从小读了那么多书,聪明过人,有没有想过有的事情上,帮帮王爷?”

叶莺微微张了张口,半晌,道,“有些事情,我虽然看的明白,但权谋之道,并非所长”

“老身知道,郡主是不愿意去趟这滩浑水。你也是,你父王也是,他们说的什么‘浊世自清’的脾气,但是啊,”老妇深深叹口气,“别怨老婆子混说,你们觉着,若站在屋角就可以不湿了身子,可你们站的屋角,是船上的屋角啊!一个浪头过来,连船都翻了”

叶莺整个呆住,他没想过,这样深刻的道理,会从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老妇人口中说出,而这,正是他一直所逃避的东西。

正在这时,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接着是很不友善的敲门声。

开了门,一个黄衣的内监,抖一下拂尘,用尖细的声音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清平郡主叶莺,私放前来和亲之漠北公主,离间两国,其罪不赦!”

叶莺脑袋嗡地一声,事情败露了?!

刹那之后,他想道,难道苍琴逃跑时被抓住了?那她现在怎样?会不会也被判罪?

但是再片刻之后,他开始感到巨大的惶恐和内疚:因为他的父王叶希,被反锁着双手,带到他面前来。

圣旨在继续:“宁王叶希,疑为同谋,即日押解赴京见驾,钦此!”

他不敢看他的父王,因此也不知道他此时的表情,是愤怒,震惊,还是无奈。

从后方围绕来一条冰冷的黑巾,将他双眼蒙住,带上一辆四面都遮着布幔的马车。

第十章 船覆湿衣

“事情是我做的!人是我放的!跟我父王无关!”

一路上,叶莺都在单调地嘶喊,不管是在颠簸的路上,还是感到被人抬下来,“咚”

地扔到什么地方的时候,可是喊声像掉在无边的黑洞里。

直到终于,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应道,“别喊了,你以为他们是冲着你来的?”

叶莺一怔,然后听到耳边有镣铐琳琅的声音,腐烂的草因为人走动而被翻起,重新释放的味道,充满鼻腔。

那人走过来,解开他眼上黑巾。停了一会,叶莺才看清,这是一所牢房,关押着他们两个,对面的老人披头散发,但片刻之后,他还是认出,老人是朝中天文博士李天纲,由于进言“九星耀日,帝都将有浩劫”触怒皇后,而被关入监狱,前几天他和阿九还在摘星楼上谈起他,却怎么也想不到,如今竟然与他一同身陷囹圄,人生的际遇是多么让人哭不出也笑不出来。

“郡主,你不用喊了,难道你看不出,这次的事情本来是王家一手策划,就是冲着宁王去的么?”

叶莺呆住,与其说一语惊醒梦中人,还不如说他最担心的情况发生了。

王家与宁王,并没有什么私仇或交恶。但是巨大的利益面前,谋害是不需要交恶的:宁王不挪窝,谁给太子腾兵权的帅印?也许他们已经忍耐了很久,但这次的事件,实在是一个太好的机会,让他们觉得错过了都对不起上天。

他深深低下了头,那个老妇人,说的真对。以为躲在角落就可以不打湿衣服,殊不知,人在船上,而外面,正风急浪高。

“郡主,恕老身多嘴,”李天纲问,“那苍琴公主,真是你放走的?”

“是她来求我,说不愿意嫁给太子,我看她可怜”叶莺嚅嗫道,“现在她怎样了?是太子把她抓回来的?太子有没有对她怎样?”

老头的眼里闪过一丝怜悯,“原来你还不知道?是她自己回来的。她走了二十里,磨破了脚,看见一群饥民在煮小孩,就回头了。回到京城哭求太子原谅她,说是你见色起意放了她走你该知道,鱼缸里养鱼,是不用加盖子的。”

叶莺的口型慢慢张开,在圆形僵持了一会,又慢慢闭合,头低下去,如果不是掩住口鼻,他几乎要不能自已地呜咽起来

李天纲默默看着他,半晌,说,“郡主,你也不要太难过了,说不定还有转机。”

说着,他掀开角落中的腐草,下面竟然露出一块凸起的石板边缘,

“这是什么?” 叶莺惊问。

苍老的脸上露出孩童般的笑,“下官年轻的时候,也学过几分阴阳术数,在这里几个月,发现了这暗道机关。”

“我们从这里能出去?”叶莺脸上重新露出希望。

“郡主也许能,但老夫不行了,”前天文博士拍了拍枯瘦的两腿,“老夫年老体衰,要是能出去,早已经走了。”

顿了一顿,他又说,“公道自在人心,宁王是大烨最后的栋梁,不可以轻易折断,郡主从这里走吧,如果能把宁王救下来,也算老夫世代领大烨俸禄,为国家做的最后一点事情。”

“可是”

“可是什么?死生有命,老夫的寿数已经到了,”老人眯起眼睛,“别啰嗦了,一会狱卒发现,想走你也走不了了。”

说着,竟真似乎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

叶莺不敢再耽搁,走一个人,总比两个人都困死在这里好。

当他狠狠把衣服系紧,正要钻入暗道之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等等!”

叶莺转过来,等着老人最后的交代,是希望自己出去尽快解救他?还是托自己照顾他的家人?或是?

然而他看到,李天纲闭着眼睛,像是叹气,又像是自言自语,“天象已定,人力难为,九星耀日,帝都必将浩劫”

“博士放心,我会尽力阻止的”时间紧迫,叶莺来不及多想,应了这一句,爬下暗道。

东平殿,院里满是银杏的落叶。

一场大风刮过,长乐城说冷,竟也冷起来了,来往的宫人未来得及换上深秋的衣装,走路都踮起脚,缩起脖子,一路小跑。

殿门口,一片金黄的扇叶之上,立着一个人。

“哟,我说是谁呢?原来是九殿下,今日,怎么想起到我们宫里太监~的地方来了?”邓德全从台阶上一摇一摆地下来,说话时那个“宫里太监”咬的特别的重。

“邓公公,那日是我们喝醉了,酒后胡闹,这里跟公公赔个不是,还望公公大人大量,不计前嫌,帮着向刘公公通报一声,”叶狄低着头,声音很沉闷。

“哟,您别跟俺们赔不是,俺们哪受得起啊,”邓德全站在高一级的台阶上摸着脸上还没完全长好的疤,翻着眼睛向下看。

“公公,这是小王一点心意,还望公公笑纳。”

邓德全睁大了眼,抬上来的是一双白璧,晶莹玉润,毫无瑕疵,眼中的光景不由动了动。

然而他还没摆够谱子,一仰头,摸了摸身上,干咳两声,“今个儿,天真是冷啊。”

叶狄没说话,解下身上轻裘,披在这位太监身上,动作恭顺得像伺候父亲。

邓德全也有点楞了,他识货,这轻裘是集白狐之腋而成,极其轻巧却又暖和,即使深秋天,里面只穿一件单衣,披着它便不觉寒冷,踏遍京城未必寻得到第二件。

于是他终于感到,自己的面子算是找回了,慢条斯理地道,“那你在这候着,咱家这就去通报。”

叶狄等在台阶上,他里面的确就一件蚕丝的单衣,风吹过来,衣衫贴在身上,能清楚看出并不算强壮的肌肉的线条,让他不自觉地耸起肩,发起抖。远远过路的宫人,看他这个样子,多半都投来诧异的一瞥。

“这还没到冬天呢,”他咬着牙对自己说。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终于,里面传来一声“刘总管有请。”

永安宫。

“听说叶狄那小子找了刘福喜,硬求他跟皇上求情,皇上答应见宁王一面?”

“回禀母后,是、是有这么回事,这也怪孩儿,忘了小九子在他家长大这回事小九子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的”

“好了,”女人打断他,“马后炮的话少说,现在你要知道的就是,绝对不能让宁王见皇上。”

“那,那怎么办?父皇已经答应见他了,明日就要宣召。”

女人抬起褐色的眼睛,“现在宁王在哪里?”

“还在我们牢里啊。”

“那就”褐色的眼睛陡然聚集狠厉的光芒,“不必让他活到明天了吧?”

“母后!”底下年轻男子有些惊讶地叫出来,然后声音转弱,“六叔从小对我还不错”

迎接他的却是勃然大怒的一声嘶吼:“妇人之仁!”

“一不做,二不休,我们已经得罪他了!现在让他见皇帝,你想他会说什么?”贵妇人罕见地咆哮着,吓得太子噤若寒蝉。

而终于,她的语气和缓下来,捧起太子的面孔,认真看着,“环儿,母后只有你一个孩子,从小娇养,把你宠坏了,你不懂,你死我活的道理啊。”

叶环胆怯地看着母亲,心里一横,对自己说:本来我也不想弄死他的,谁让小九子硬要去争,让皇上见他呢?

“不,母后,我明白,”他似乎受到鼓舞,或是想展示自己的成熟,一股脑说出来,“孩儿听母后的就是了,明日我们就一口咬定宁王图谋不轨,意欲反叛,畏罪自裁!决不让父皇见到他就是!!”

第十一章 引虎驱狼

第十五章

在漆黑的甬道中,叶莺不知自己爬行了多久,心里一直怀着深深的恐惧,生怕这暗道的尽头,因为年久失修被封死,那时,他连转头也不能够。

万幸的是,这一幕并没发生,在体力濒临耗竭之前,一片浮土和落叶之中,叶莺终于钻了出来。

他看了看左右,这里是一片郊野,竟然离他和阿九的小木屋不远。想起自从那一天,他再也没见到阿九了,心里不由一阵怆然。如果知道,也许再也见不到阿九,那一天,他为什么,为什么要跟他生气呢?

他拖泥带水地进了小木屋,从地上捡起一点不知什么时候剩的饼渣,狼吞虎咽下去,这才仿佛有了一点精神,然后翻出一套男装换上,匆匆向城里赶去。

他不知城里的情况,也不知阿九和宁王都怎么样了,已经一路小跑,心里却还火急火燎地嫌慢,已经冷起来的天,身上出了透透一层汗。

终于,在暮色四垂之时,他赶到了城门口,却发现城门今天有点不一样,门前多了一队士兵,乌泱泱全是人,堵成一团。

“这是怎么了?”叶莺问前面一个百姓。

“你还不知道啊?宁王图谋不轨,主谋行刺漠北来和亲的公主,失败后又指使女儿放走公主,目的就是让漠北与大烨失和,他好从中取利!结果阴谋败露,他被抓进牢里,畏罪自杀啦!”

畏罪自杀

畏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