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杀

叶莺感到有一个雷在脑子里炸开了,轰得他整个头脑胸腔都嗡嗡作响。

而那情绪高亢的百姓还没有说完,“郡主本来也被一同抓起来了,不知用了什么邪法,竟然逃了狱,这不,这些兵老爷就是在这儿盘查,今儿进出城的可倒了霉了,我都在这儿排着一个时辰啦!”

叶莺努力稳定自己的情绪,咬着牙,几乎从齿缝里发声,“宁王真的已经不在了么?”

“不在了,尸首都挂出来了,昨晚上服毒自尽的,”百姓突然压低了声音,“我有小道消息,你可别告诉别人啊,听说本来九皇子去苦求刘太监,让宁王能跟皇上见个面,没想到啊,这宁王夜里就没了,现在连九皇子都被牵连,关在掖幽庭,不知是死是活呢。”

“阿九”叶莺低低喊出来。

这消息还想打击他到什么程度?宁王也就罢了,居然连阿九都被牵连进去。

一瞬间,他简直觉得天地都崩塌了,好像深夜行路,眼睛看不见,可手里知道牵着两个人,是心里的依靠,但一刹那,忽然那两双手都消失无踪,无论怎样也找不到,那样的孤独、恐慌、失落,茫然,一个人站在无边的旷野上,风雨雷电,再无半点遮挡。

但是片刻,另一种感觉不知从哪里涌了上来。

已经不可能更糟了,不可能更糟了。

已经再没有什么可以失去。

由于绝望而带来的一种无畏迅速充满了叶莺的心底,他直着眼睛看着那些盘查的兵卒,突然高声大喊,“军爷!出城的细查,进城的咱就别那么费力啦!那逃犯要是跑出去,哪可能再回城啊?”

他的喊话马上得到了很多进城百姓的呼应,大家都排了几个时辰的队,累的不行。

多数人的要求总是有一定力量的,何况那些士兵从早查到晚,本身也已经烦躁不堪了。

“好了好了,进去吧!”领头的兵士站得高高的,手里拿着图影,不耐烦地向进城的人们挥着手,那一边,是出城的人们羡慕嫉妒恨的眼神。

叶莺从他手下走过,瞟了一眼他手中的图影,那上面,赫然是金钗步摇,一位佳人

一进入城里,叶莺开始飞奔。

挂着两个巨大灯笼之处,就是京城里无人不知的刘府。

叶莺没有让人通报,而是从墙外跳进去的。

他看见刘福喜的时候,后者穿着大红袍子,身上绣着寿龟,肚子上那一只看起来比别的撑大许多。然而这喜庆的装扮配上一屋子太监惊慌失措的表情,显得分外诡异。

这些太监,当然不是好人,但甚至,也不是一些高级的恶棍。他们贪痴愚妄,作威作福,却缺乏洞悉和远谋,而如今,宁王一死,太子奉命前去接掌兵符,他们才意识到,这富丽辉煌,脂膏流油的府邸,在即将来临的刀枪面前,不能为他们提供半分保障。他们本能地感到了恐惧,集坐一堂,却没人能拿出一个像样的办法。

“叶,叶,你,你怎么会”刘福喜半晌才认出叶莺。

而叶莺没有解释,直冲过去抓着他的衣襟:“刘公公,大祸临头了,你可知道?”

刘福喜努力平稳一下情绪,在这突然出现的逃犯面前强自装出一副淡然的样子,“郡主,你好大胆子,现在正被通缉,还敢到咱家这里来危言耸听,不怕咱家绑了你交给皇上吗?”

叶莺冷笑,“公公真觉得我是危言耸听?您权倾朝野,靠的是皇上,一旦皇上万岁之后,继位的马上就是当今太子,您得罪太子的事情还少吗?何况现在的情况更加危急,太子一旦拿到兵权,别说扫平刘府,就算领兵逼宫,让皇上逊位,天下人也只以为是他家事,可那时公公却将如何自处?公公之危,危在旦夕!”

这话说在了一堆太监心坎里,可以说是把他们模糊的恐惧化为理性的分析,最犀利地点了出来。

“郡,郡主,那你可有什么办法?”一堆太监里,还是邓德全先绷不住,都这份上了,还装什么镇定?有奶就是娘,有钱就是爷,有办法就是神仙。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公公如果不想坐以待毙,唯有先下手为强,剿灭太子一党,才有一线生机!”

“你,你这不是,废话吗?”刘福喜急得都结巴了,太监平时嚣张,靠的都是皇上撑腰,可实际上,太监手里哪有一丝一毫的兵力?

“公公可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同样抓住漠北公主遇刺之事做文章,正好最近京城周遭有贼军作乱,公公就一口咬定是他们所为,说叛军势大,召集各地节度使进京勤王,各诸侯太守既然是公公召集来的,自然听公公调遣,公公唯有借用他们的兵力,才能与太子抗衡。”

刘福喜听了,脸上似乎露出一丝喜色,但转瞬又阴沉下去,“可是圣旨已经下了,太子明日就要就任大将军。”

“明日,那就是还有一夜,今晚,公公就可发皇上谕令——真的也好,假的也好——用八百里快马送出,召集各诸侯太守火速进京!”

叶莺吐出这几个字,带着自己也惊奇的,无比的冷静。他似乎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却又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这是什么?这是宁王最担心的事;这是什么?这也许是李天纲所说的帝都浩劫。说话时,那种天下大乱焦土千里的景象似乎已经浮现在眼前,却又带着一点点的侥幸心。然而不管怎么样,他还是说下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地说下去。

“今,今晚?”刘福喜问。

“不错,今晚,马上!兵贵神速,时不再来,如果公公不能立刻做这件事,那就请立即将我捆上,送给太子。我将在九泉之下,看着公公如何坐以待毙,束手就擒。”

刘太监的脸一点点变白又一点点变红,直到听完铿锵的最后一个音节,然后下决心似的用力在桌上一拍,“拼了”

第十二章 萧墙祸起

天光未晓,城池安睡,却有焦灼的一众人裹紧披风,暗影般候在藏青色的城头,沙漏每一粒沙落下,在他们心头都重重撞击一次。

太监们在搜刮与争宠之外,总算还有几件实事:长乐城的北门守卫,是他们的人。驿马就从这里发出,也将在这里等待回报。

那些派出的驿马是否送达了消息?会不会在路上出什么意外?接到消息的诸侯们又会响应吗?离长乐最近的都有哪些诸侯?最先来的应该是谁?齐侯葛洪?明阳太守胡赞?溧水侯范武?不,他还是不要来的好,他好杀贪色的名声已经远传到长乐来了。越是焦急,这些胡思乱想越聚集在叶莺脑子里,挥之不去。

终于,似远似近地,传来一阵马蹄。

城头上所有小声抱怨寒冷的太监突然都住了口,一起睁大眼睛往城下看去,直到确认那真是旗帜,而不是草木黑影的错觉。

“谁家的旗?”有微微颤抖的声音问。

“双狮旗、齐侯葛洪,胡字旗、明阳太守胡赞,李字旗、河阴太守李易,飞豹旗、关内伯元强”城头的守卫举起火把一个个报出名字,然而却停顿了,“还有一家,黑色金边猛虎旗,是谁的?”

“驱狼侯项毅”叶莺想了很久,终于想了起来,在他大约十岁的时候,见过这面旗帜。当时他对那满面沧桑的老驱狼侯的印象,像是从世界尽头来的,而今天,这面旗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过这点疑惑转瞬就被重生般的狂喜淹没了。“来了,来了”刘福喜的眼中浮现巨大的光芒,本来公鸭似的嗓子更抖起来,“开门!快开门!”

叶莺跟着他们下城,吊桥被放下,巨大而坚固的城门吱吱呀呀地洞开,展现出一条黑色的河流。他认出,队伍最前是齐侯葛洪的赤褐色巨牙双狮旗,侧后方是关内伯的人马阵列,接下来是两位太守,而最后,是那位陌生的驱狼侯,他们应该是先后接到勤王令,却在几乎同时赶到天宁关,便一起进来了吧。

葛洪跨坐在马上,符合礼仪而又不失倨傲地一躬:“末将接到谕旨,前来勤王。”

“将军忠心可鉴,不愧四世三公、忠良之后,”叶莺忙迎上去,代替那些说不出话的太监,道。

“是是是,一切都仰仗将军了,”刘福喜才反应过来似的,忙过来招呼。

事不宜迟,黑色的河流开始向城内流淌。叶莺站在一旁,打量这些来客,仪表堂堂的葛洪、满脸大胡子的胡赞、肥胖的李易、脑袋大得不成比例的元强,他们都比较常见,跟一两年前变化不大。然而到了最后黑色猛虎旗的时候,他意识到,老驱狼侯应该是死了,最前头马上是个魁伟而年青的身躯,厚重的铠甲与高大的战马让人尽力抬起脖子都看不清他的脸。而走到他的人马之时,不似前面还带着轻微的喧嚣,气氛猛地变得肃杀,马嘴都被黑色的笼头兜起,骑士的甲片在夜色下闪动幽微而冷酷的光泽,整齐又安静得骇人,让叶莺激动的心情突然说不出的一冷。

不,这不重要,叶莺扶着心口对自己说,现在最重要的,是剿灭后党。

“李少监?李少监?!”

叶狄一边喊着,一边向掖庭的宫门移动。

掖庭是宫里的监狱,关押的都是妃子、王子之类的人,所以总归不会像刑部大牢那么残虐的露骨,一般来说都还能让犯人有张舒服的床和不算太差的膳食。但今夜他睡得很糟,梦中回荡着喊杀声和血腥气,让他甚至半夜惊醒,宵夜也没有送来,所以他喊着少监的职位,向门口挪去。

更奇怪的是,一直没有回响,直到他走到银栅栏的大门口向外张望,门口的金吾卫居然也不见了?

他先是觉得自己是不是还没睡醒,那些朝值暮守的金吾卫居然像轻烟那样不见了,可是过了好一会,确定他们没有出现的迹象,他的心开始狂跳起来。

掖庭为求与其他宫殿富丽堂皇的风格一致,所有铁栏都是镀银雕花的,这大大减低了硬度,如果没有看守的人,大概一个女人花些时间都能弄断一根。

于是叶狄就这么做了,钻了出去。

月光微弱,雾气迷蒙,他开始走得小心翼翼,在树木的影子间穿梭,生怕被人发现,但走了足有半炷香时间,都没有见人,这既让他感到胆子大起来,却又带来一种莫名的忧惧:就算掖庭地处偏僻,这里也是皇宫啊。

正当他这样想,远处传来一阵马蹄,他慌忙躲到土丘之后。那马很快近了,在他眼前掠过,并没有发现他,却几乎惊掉了他的魂魄:

马上几名骑士棕褐衣甲,绝不是金吾卫!

不是皇上卫兵的武士骑着高头骏马在宫中驰骋,他脑中浮现“江山易主”几个字。

然而不可能啊,他被关起来才几天?就算有人作乱,又怎可能这么快地通过天宁雄关打进京城?但这并不是幻觉,因为更多棕衣的甲士从他藏身的林边呼啸而过,有一些带着浓重的血腥,还有一些夹着哭喊的宫女。

关内伯!关内伯元强!

叶狄终于想起在哪里见过这种棕甲,难道,难道是那些蠢太监到底引狼入室,把手握重兵的藩镇弄到京城来了?不,不管什么原因,诸侯的士兵出现在皇宫里,□□并且杀戮

那么,应该做什么?

一个大胆而不知从何而来的念头突然闯进脑海里,他脑袋嗡嗡响着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外走,一路上有散碎的金器,有血迹,还有死人,但他一直跑着,直到眼前突然出现一座最为高耸的宫殿,这座宫门前像其他地方同样混乱,大殿的地横了几条尸首,然后活着的人就在边上□□宫女。

叶狄横下心,从后窗跳了进去,沿着幽深的走廊一直向前,有多长时间没到这宫里来了?尽管他是在这里出生。这里的一切感到既熟悉又陌生,凭着记忆,他找到了最深处的那间寝宫,也许士兵们还没来得及到这里,推开门,广阔空冷的室内金椅子、玉杯子、什么翡翠的鼻烟壶,都还完好无缺。

但是,没有半口水,半点食粮,半颗火种。

“水,水!”突如其来的尖厉声音吓了他一跳,看过去,是面前檀香大床上一个双眼突出的老人。

一瞬间像有什么在叶狄鼻子上打了一下,让他眼睛禁不住有些酸。但他只是扬了扬头,吸了下鼻子。没有其他的动作。

“水,水!”老人扭动枯槁的身体,发狂地叫着。

“没有水,”叶狄说话时,不是爱,也不是恨,只是事实。然后他用同样平淡的语调吐出后面两个字,“父皇”

“火!冷,冷!”

“也没有火,父皇,”叶狄看着榻上近乎疯狂的老人,语气似乎变得伤感了一些,“其实连我本来都是没有的。诸侯的兵马进宫来了,虽然我还不知他们是怎么进来的,我来拿东西。”

说到“我来”的时候,他停了有半秒钟,然后才选用了“拿”字。

从他翻窗户的时候,就一直听到老头嘶哑的喊叫,他想他已经疯了,但没想到,听了这话,老人竟然安静下来,侧过混浊的眼睛盯住他的脸。

可当他以为老头会认出他来时,他又错了。

老头扭回去,一串歇斯底里的叫喊突然从枯萎的喉咙里暴起:“朕是皇帝!大烨的皇帝!你们这群逆贼!逆贼!诛你们的九族!凌迟!凌迟!”

然后他又突然笑了,笑声非常尖厉,让叶狄眼睛一下睁大,不知道这即将燃尽的蜡烛还会冒出什么样的火苗。

“朕十八岁登基朕是皇帝那时候有逆臣以为朕年少可欺,最后朕摘了他们的脑袋朕大修宫室,广征美女,十次加税,朕知道有人在路上骂朕,朕拔了他们的舌头”

声音转向呜咽,“朕就要死了朕知道如云的漂亮女人,无数道士的丹药,所有金的银的杯碗,还有那些能砍人脑袋的刀枪,全都救不了朕”

“可是啊”他的大笑再度高亢,用手捶床,“大烨没有亡在朕的手上!大烨到底没有亡在朕的手上!”

他的笑声越来越尖锐,像夜枭的嚎叫,久久停不下来,直到老迈的身体承受不住,咳嗽才取代了笑声。

叶狄不说话,紧紧抿着嘴唇,到老人剧烈的咳嗽平息下来,才慢慢走过去。

他看到父皇看着他的脸,眼神出乎意料地明亮,却带着说不出的冷酷。等他走到床边,皇帝盯着他,嘴角最后扯起一个邪恶的弧度。

“朕死之后,哪怕洪水滔天”他说。

然后枯瘦的手落下,软弱地垂在镂金雕花的榻边。

叶狄在榻前站了很久,然后从枕头下摸出一把钥匙,掀起墙上挂的一幅戎马图,扭动机关取出一个玉匣,用刚才的钥匙打开

第十三章 酒楼偶遇

曙光染红半边天宇,秦隐珠从青石路上一路小跑过来,白袍在身后飘举,眼中尽是红丝,不过看起来精神倒不错。她所到之处原本是一家富户宅院,因为紧靠城中粮仓,被项毅下令将一家人都半夜轰了出去,把黑虎大旗立在这里。

她一进门,看见院子里横七竖八堆着绸缎纱幔,精致细软,便估量到都是项毅下令扔出来的,听说那没福气的家伙在弥漫香气的软床上会失眠。不过大约项杰会把这些都抱回自己家去。

再往里走,大厅果然被迅速改造成了一座军营,四角挂着战鼓,狼皮的椅垫铺在宽大的椅子上。她忙快步向前,单膝点了一下起来。项毅、项杰等人都已经在里面,看见她,项毅略摆下手,示意等下再说。

“我好消息,左门箭塔,右门箭塔都安排了我们的人,禁军司派了八百人驻守,”项杰道。

“我这也是,”项毅笑道,“我们抢赢了葛洪,皇后和太子现在都扣在我们手里。还有那位漠北的公主也抓了,关在城北军营里。妈的我刚才去看了,那公主可真漂亮,我打赌是个男人都想上她一次。”

“所以将军也想?”隐珠诡秘地挑起眼睛。

项毅笑了笑,没说话。

“我这里听的小道消息,那胖太子被拎起来的时候,躺在一堆穿着薄薄丝绸的男孩中间——每个令人朝思暮想的女人背后,总有一个上她上到想吐的男人。所以么”

这次项毅的笑声几乎掀掉了房顶,半晌,才停下来,正色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千里迢迢,带着几万人来到长乐,不是为一个女人,即使她再漂亮。

“好吧,我带来的可能称不上好消息,”隐珠言归正传,说出的却是令人一凛的内容,“听说,皇帝没了。”

“什么?”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

“细作报知,昨夜进宫搜捕皇后之时,一片兵荒马乱,而今早,太监们见到皇帝之时,人躺在床上,已经凉了。而且”

“而且什么?!”

“无论怎么搜查,都找不到传国玉玺!”

项毅倒吸一口气,在地上踱步起来。半晌,道:“其他诸侯知道这件事吗?”

“表面上不知道,”隐珠精到地概括。这件事一旦揭露开来,攻讦、搜查、纷争、冲突必然爆发在这群本就各怀鬼胎的诸侯之中。所以暂时,大家默契地掩藏了这个事实。

“我猜是关内伯,他的人去过皇宫,而且能干出这种不要命的事来,”项杰嚷道。

“真相有时没那么重要,”隐珠接过话头,言简意赅。虽然只是天宁关前短暂的相遇,她已经能感到这些靠近都城的诸侯在排挤着项毅——其实项毅和葛洪的爵位是一样高的,都是侯爵,但是几位太守自动簇拥到齐侯葛洪面前,谄媚他的家世在近几代出了多少光耀门面的权臣,尊奉他为勤王联军的首领。那么如果他们联合起来,将矛头指向项毅,便是假作真时真亦假。

项毅紧闭嘴唇沉默了很久,不置可否。

正在这时,门突然被撞开了,几人的视线一起转过去,跌跌撞撞跑来一个身着轻甲的探子,毫无礼数地喊着,“报——急报不好”

“掉了魂儿了你!”项毅骂一句,“什么事?”

探子到了跟前,气都没喘匀地低声说了几句话。

所有人的笑容全部垮掉,眼睛一起瞪大,然后项毅啪一声抓起桌上的佩刀,大喊声,“备马!”

“客官,对不住,楼上已经有人了。”

“是个年轻男人吗?”叶莺急切地问。

“我开始也以为是男人,”店家压低声音,“今天满城都是兵,各样的旗和盔甲,是他们的人。”

叶莺有点恍惚地“哦”了一声,脑筋转了一圈才明白“是个女的”这层意思,于是他的希望飘散了,从昨夜到今天,阿九的消息一点也没有,他本期待在摘星楼的顶楼碰到他。

罢了,横竖总不会比先前更严峻吧,也许就在今晚,阿九就会出现了。叶莺想着,在次高的一层找了个偏僻的座位,要了壶酒,慢慢地喝。回忆这十几个时辰里发生的事情。

从昨日,到今天,他像在天堂地狱,地狱天堂里面漂浮。他看见钢铁的武士半夜开进城池,拿着太监造好的圣谕,甚至冲进皇宫去将皇后从永安宫里拖出来。那个平时威仪荣盛的女人,在冰冷的刀枪前也不过弱小得像条砧板上的鱼,她喊着“逆贼,哀家要见皇上”,士兵们便毫不客气地拿块破布塞住她的嘴。

那一刻真是令人胆战心惊,一切高贵、神圣、不可侵犯,或是道理、是非都被挑在枪尖,只才剩下最原始野蛮的仲裁。甚至让叶莺感到,平日一个高大的农妇应该都能掐死皇后,可为什么这一幕从来没有发生。

太监们则积极在城内搜寻后党,王家的大宅被围攻了,据说没有留下一个活口。叶莺想象着,就在他们睡下时,也许还做着明天就能掌握兵权的美梦,但当醒来时,身边遍布着尖叫和鲜血。命运的□□就在几个时辰之间残酷地倒转了。这想象已经让他非常不快,他庆幸没有亲眼看到当时的惨景。

但不管怎样,对他来说,这倒转的□□是绝对的幸运,从昨天半夜开始的小小希望一件件都实现了:想要有人来拯救他们,真的就来了人;想要顺顺利利制服后党,真的就相当顺利;担心给长乐城带来血光之灾,这担心到目前都还没有成真,那些士兵一直在奔忙处理他们主要的敌人,对百姓并未大开杀戒

他的量不大,几杯下去,脸上已经泛起红晕,正在这时,耳边突然响起一声女孩的尖叫。

叶莺忙看过去,隔两桌便坐着一个穿黑甲的汉子,此时一个端酒的丫头跌倒在他身前,热酒泼了他一身。掌柜的忙颠儿颠儿地过去,给客人赔礼,呵斥丫头不小心,丫头却不说话,只是满脸通红,哭得十分伤心。那大兵喝得半醉,此时不依不饶,揪起掌柜就要饱以老拳,要掌柜赔他十两银子。酒客们也纷纷停止喝酒,将目光投向这边。

叶莺有些看不过去了,虽然此时他不想多惹是非,但摘星楼对他和阿九来说,有着特别的感情。于是他借着几分酒意,站起拱手道:“这位军爷,您吃这一顿酒,也不值半两银子,便是她不小心洒了,又怎么该赔您十两?”

士兵一愣,斜过眼睛来,上下打量一番,哼一声道,“少他妈管大爷闲事!连酒都不会端,开什么酒楼!”

“只怕不是人家不会端酒,是某些人把手伸到人家胸前去了,”叶莺哼一声,道。

围观的人群看向女孩凌乱的前襟和通红的脸庞,发出一个恍然大悟的“哦”字,然而当那士兵瞪圆眼睛扫过来时,又齐齐噤声。

士兵恼羞成怒,大骂起来,“老子摸这小□□又怎样!信不信老子在这办了她?!”

“天子脚下,盈众之前,岂容你随意调戏良家,无法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