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闻其详。”

“想必郡主也知道,皇上龙体欠佳很久了。”

叶莺眼睛在几秒之内睁大,但他其实早也这样料想,“难道,皇上驾崩了吗?”他用有些悲哀的语调问。

诸侯们有些避开他的眼睛,但都点了点头。

“有遗诏吗?”

“很可惜,这些日子的情形你也知道”葛洪用委婉的一句话代替了“没有”两个字,接着又道,“郡主可知,皇上子嗣的情况?”

原来他们找我是为这个,拥立新君,奇货可居。叶莺想了想,小心答道:“除了已故废太子叶环之外,还有五位皇子。”皇帝的种子当然更多,但拜王皇后所赐,现在剩的就这么几个了。

“哪几位?”

“皇少子叶少陵,林妃所出,年幼暂居宫中,皇九子叶狄,霞妃所出,因宁王无子,算是半过继给宁王,”叶莺说到阿九的情况时,心跳都快了很多,好在没人追究,都在听下文,“皇八子叶银,李嫔所出,性好声色,封代王;皇五子叶律,清妃所出,精于音律,封协音王;皇三子叶彤,母为宫女,出镇东海,封东海王。”

“这样说,按齿序论,皇三子叶彤是当今长子?”

叶莺一抖,“将军难道属意于他?万万不可,当今局势动荡,急在燃眉,他却身处东海,所谓远水解不了近渴。”

叶莺说这句话时,有些情急,因此实不是站在自身立场思虑后的,而是出于智力和直觉的一种判断。

没想到,葛洪听了此言,脸色却一沉,“礼有嫡庶,序有长幼,如今下官奉命进京,为天下主持公义,若废长立幼,岂非叫天下人议论我有心谋篡?”

他这话说的堂皇,叶莺倒噎住了,半晌,道,“将军之心,小主为叶氏心领了,只是事有权变,将军不可为声名所累,反受其害”

此言一出,房里变得安静,大家都冷冷看着叶莺,片刻,葛洪笑起来,“听说郡主是宁王的养女,终归,是本不姓叶的。”

这话让叶莺像被什么刺了一下,他睁大眼睛,想辩驳什么,但到底没有说,只是低下头:“小主不过是个女流,对国家大事见识难免浅陋,还望各位大人莫怪。”

他的示弱让室内局势缓和了下来,侍女又开始弹拨丝竹,众人嘈嘈切切,高谈阔论。

就在他们谈到如何迎接叶彤进京,再把军马分成四路,去将项毅这个满身羊膻气的家伙从京城连根拔起,丢回他的老家去之时,街上响起非常大的钟鼓声。

“朝钟?”叶莺在每个人眼里都看到互相疑惑的影子:皇帝都没了,上什么朝?

?

这天的后半部分叶莺是在摘星楼度过的。在高高的楼顶,他看着各种旌旗鱼贯退出长乐城,就像把它们来时的影像倒着放了一遍似的。不过不同的是,来的时候都是踌躇满志,现在这些旗帜却东倒西歪,唯有葛洪那面双狮大旗打得比来时还要笔直,似乎诉说着“此仇不报非君子”的不甘。

六岁的孩子在龙椅上哭闹,但没人敢说他不是当朝皇帝,尤其是项毅佩着禁军兵符站在他身后的时候。太监们说:国不可一日无君,登基大典可以择日进行;满朝文武往金座上看了看,然后都低下头——先皇已经把敢言的人杀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当然是识趣的。

新皇帝的第一份诏书,由礼官宣读,内容大体是这样:因诸侯各位勤王有功,给予丰厚的赏赐,什么黄金千两,火树珊瑚,加官进爵,封妻荫子,但是,关内伯元强胆大包天,趁乱在宫中偷盗了玉玺,私回封地,现招天下共伐之,所以各位诸侯都请即刻启程,为君讨贼。

叶莺在听说这个消息时,咧嘴一笑,什么叫兵贵神速,什么叫当机立断,什么叫扫地出门,什么叫一箭双雕

至于项毅站在龙椅后面,会比葛洪站在那里更糟吗?他不知道,一片混沌的局势,但总归,一家独大似乎比这些心怀龃龉的各路诸侯都留在京城要好。而且,因为漠北的事他对项毅那里多少有些人情,也许他们能卖他一点面子,做事不会太过分。想到这里,又让叶莺松了一口气。

秋风舞动,凉意沾衣,叶莺转回头,准备下楼,就在此时,他却突然看见,对面站着一个清瘦、长衣兜帽的人。

“莺子,你终于来了。”

叶莺并没有想哭,但脸上不自觉就滚过热热的东西,他用几乎低在喉咙的声音呢喃:“阿九”

第二十一章 阉党末日

说是对项毅有点人情,叶莺本来抱的希望,也只是让救治阿九的卢家得到一定抚恤,最多让那行凶主犯受点惩罚,判个流刑之类的就不错了,却绝想不到,驱狼侯折腾的动静这么大。

此时的叶莺正坐在大理寺主审厅的帘子后头,影绰绰看满堂的人头攒动——半个朝廷的人都被弄来听审,而门外更是人山人海——这案子竟是公开审理,向全京城的百姓开放的。人太多总想挤进来,害得门口维持秩序的禁军个个汗流浃背。

卢家两口站在原告席上,一家小百姓看见这个场面,难免瑟缩不止,神情倒像被告;公堂正中坐着今日的主审人大理寺卿李翰,但远不如旁边戴着新赐金珠爵冠的项毅显眼;至于被告,刘福喜的侄子刘卜良,反而是今天架子最大的,站在一个师爷旁边,两眼望天,一副你奈我何的神气。

很快,随着衙役“威——武——”的一声,案件开审,原告呈上状纸,主审命人宣读,案情大致就像阿九先前简述那样,不过多些细节。

“刘卜良,原告所说这些,你可认罪?”

“不认,”他说这一句,旁边自有师爷替他接上,“是那女人贪图金银,自己勾引我家少爷,这会儿他家又来纠缠诬告,不过是想多赔点钱罢了。”

“你胡说!”那边原告席上,即使一向懦弱的卢家小儿子也大喊起来。

“再敢咆哮公堂,便拖下去掌嘴!”李翰一拍惊堂木,喝道,不知是不是本能,看到这等衣衫褴褛的,官威总不自觉大上几分。

但他马上又被别人斥责了,坐在他身后的项毅瞪着眼,“罗嗦个屁!一边说干了一边说没干,争到明早去?还不快传证据?”

人证一个个被传唤出来,有的是卢家的邻居,有的是刘府的下人,有的是当时目击抢人的店家,有十数人之多,每一个人说过,局面都向对刘卜良不利的方向发展,物证方面则由有司展示,恶霸出于嚣张,当时连杀人的凶器都不曾带走,激起围观人群一波波的声浪,这些东西出现后,众目睽睽,大家心里不用说都有了足够的判断。

叶莺看着刘卜良脸上渐渐显出慌张的神色,不要说他,就是自己,也想不到今天的天居然翻过来了。

同时他也有些惊异,搜罗这些证据,明显是要很多时间精力的,为个不认识的平民百姓,项毅真正义到这个份上?

不过,转瞬他又想,如果一个人做了好事,还要被人指责动机不纯,这本来就是诛心之论,因此反过来觉得自己有点小人之心。

想着,门外突然起了一阵喧哗,鼓乐齐鸣,不用想,便是这位被告的大靠山到了。

刘福喜还是穿着他的大红寿龟装,脸色铁青,想来已经受了报知,他颤巍巍地下轿,分开人堆,气急败坏地走到庭前,“项将军当初不是这么说的!”

叶莺听见,心里扑哧一乐,原本就奇怪为什么刘福喜肯让侄子来受审,大概项毅先前跟他说的时候,是完全向着他那边的吧。

“此一时彼一时,”项毅笑得一脸无辜,“当时本侯也不知你纵容侄子干了这么多坏事。”

“你!”刘福喜情知上当,急怒攻心,“项毅!你知不知道这是谁的地方?”

“谁的地方?”项毅冷下脸,“天子的地方,我堂堂一品军侯,世袭爵位,你不过是个四品内庭,有什么资格指手画脚。”

“你这忘恩负义的东西,忘了怎么进京的吗?若不是咱家,你现在还在北边吃羊屎呢!”刘福喜暴跳如雷,“明日,不,今儿下午我就去面圣,看皇上怎么处置”

叶莺不由倒抽一口冷气,刘福喜也是跋扈惯了,话赶话说出这等言语来。

然而,那话声断了,项毅站起的背影,挡住了太监的脸。一瞬间谁都能感到气氛不对。

抽刀,斩过,横飞

几千人的现场一片死寂,一根针落地的声响都听得见,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在一个口型半张的状态,呆看着穿大红寿龟袍的无头尸身向前倾倒,还保持着怒指项毅的手势

项毅抽刀入鞘,恨声一句,“死阉狗!”

这时才有人想起来尖叫

“侯,侯爷,还,还是要讲礼法的啊,”那位大理石卿算胆子不小,居然还能说出话来。

“理什么理?理都这么明白了还讲不清楚?”项毅过去,索性一屁股夺来主审的椅子。值得一提的是,他并非把李翰推开,而是一坐下去,瘦小的文官就被生生挤掉在地上,若在平时,这样的场面定会引起哄笑,但此刻没人笑得出来。

“你们,”项毅穿着血衣,指着底下熙熙攘攘的百姓,大笑,“还有什么被太监欺压过的事情,今日都可举发,本侯为你们做主!”

底下登时沸腾,一片“青天大老爷”之声中,间杂着禁军努力阻挡人们冲进太过的呵斥,以及刘福喜那几个随从屁滚尿流的求饶,好不热闹。

叶莺一手扒着帘子,看这一切发生,短短时间恍惚若梦境,等他想起闭上嘴收回手时,发现指肚上已经勒了深深一道印子。

虽然知道太监罪有应得,但想起危难之时也算对自己和阿九有恩,心里多少有几分歉意。

这时,面前出现一道墙似的黑影:项毅突然掀了帘子,立在面前,衣襟上血腥气由于太过新鲜,让人心惊肉跳。

“郡主,这个面子给你的大吧?要如何谢我?”

叶莺面如金纸,退了一步,正不知该如何应答,好在对面又大笑了起来,拍拍他肩,“吓到了?小姑娘家真开不起玩笑!”

第二十二章 短暂晴日

今年的天气很不寻常,晚秋近冬时节,长乐竟然下起了夏天也不曾有过的大雨,连着四五天,水帘子哗哗地从上往下倾泻,像是天漏了。

朝堂上也起了一片风雨,横行一时的太监们被连根拔起——不,准确点说,若把他们比作植物,也是没有根的,只是寄生于皇权之上的藤蔓,而现在,连天子这棵小苗,也不得不长在项毅为他安排的花盆里。

叶莺在自己的旧宅,拜雨之赐,许多天不能出门,不过即使这样他也听说,被拔起的太监一批批送往柴市口斩首,冒着瓢泼大雨来观斩的百姓络绎不绝,他们指责、唾骂、哭泣,向尸体上扔东西,抒发多年的愤怒。满城的正义激愤,嚷嚷着老天开眼。

然后,在一天早上,天又突然放晴了,回暖得如夏末秋初一般。大雨冲刷之下,城里连一丝血腥气都没有。

朝廷的气候跟自然的气候相当一致,一纸恩令下来,满朝大臣由于锄奸有功,多得厚赐,诸王宗室,各有封赏,一时间本来有些惴惴的人们又都吃了颗定心丸,喜笑颜开。“天好了,”“天好了,”这是诸人打招呼时常用的话语,带着言外的意味。

叶莺翻箱倒柜才找出秋初的衣裳,也许跟天气有关系,心情同样变得轻松。项毅是个有豪侠气的人,你说他好大喜功也好,沽名钓誉也好,但总之如果他喜欢被围着叫“青天大老爷”,他做事就还符合多数人的正义观。至于专权这点,谁也不否认,但是反正近世不断有人攀上那最高的高枝,发号施令,换一个人上去又有什么关系,比起乌烟瘴气的后党,作威作福的太监,现在的政治已经是叶莺出生以来最清明,或者最有希望走向清明的时期了。

这一日,叶莺正在府里跟阿九对坐下棋,当今天下这位炙手可热的驱狼侯,居然上门了,身后跟着现在也同样出名的一文一武两位美人。

本来军侯应对皇族行叩拜之礼,但项毅只是单膝点点地,便自行起身了,抱个拳道:“末将项毅,参加九殿下、清平郡主。”

叶莺不知他来做什么,心里惶惑,还礼功夫偷眼看阿九,也是一脸茫然。

宾主落座,项毅举着茶杯:“我是个粗人,有话就直说了,这次来,想要给宁王昭雪厚葬。”

叶莺不禁站了起来,宁王之死,天下痛惜,更是他与叶狄心底最深的一道伤口,虽然诸侯进京打的就是讨逆的旗号,陷害宁王的皇后与太子已经被杀,但多事之秋,一直没人顾得上明告天下的给宁王平反,做一次排场。

“具体怎么操办这位秦先生给了建议,用九珠亲王的礼制,沉香木做棺,千人的水陆道场哦,还有些杂七杂八的仪式,我记不得了”项毅皱眉道,“到时再跟礼部商量下,应该就没问题。”

叶莺看阿九时,后者眼中也有水光,二人都向项毅深深一揖:“将军厚德,无以为报。”

“有的报,”项毅大笑起来,“这次来找郡主,还有个事,前些天暴雨,玉带河下游有决口,我打算派项杰去赈灾,但我二弟跟我一样是个粗人,对民政之事不怎么懂得,如果让朝中官员跟去,又不好把职位安排在他之上。因此想让郡主暗中跟着,多教他些。”

叶莺觉得有点奇怪,如果想找个暗中相助让项杰拿功劳的人,比自己专业的人总该有吧,但是话在此处,对方已经给了自己这么大恩惠,一点小要求自己要还问来问去,推三阻四,未免太不像话,何况赈灾也是为民主事,没理由不答应,因此就裣衽一礼,“小主必尽所能,不负将军厚托。”

“好得很,郡主也是爽快人!”项毅大笑,“那这两件事,即日起本侯都提上日程。”

他的身后,一直敛口不言的苏龙胆突然说了一句话:“将军,赈灾的事,我想跟郡主同去。”

“隐珠,为那个郡主,真要这样费事?”回去的马车上,项毅问。

马车宽大,但车厢极为闷暗,厚锦遮住了所有的车窗,令里面的三人面容都影影绰绰看不清楚。多半只能凭声音判断对方的情绪。

“项侯,”秦隐珠语气恭敬却不失疏离,答道,“项侯应该明白,当今先皇的公主们都已大婚了,郡主们虽有未出阁的,大多都是些锦衣玉食的花瓶而已,唯有这位清平郡主,我们既然已知她有几分聪明,又是叶家宗室,宁王之女,若能收进项家,谁还敢说将军是什么‘乡下诸侯’?”

“你不怕她聪明,嫁进来反水啊?”苏龙胆枕着胳膊,一旁懒懒插言。

“她再聪明,终归是个郡主,不是王子,嫁鸡随鸡,到时由不得她不站在项家立场上。”

“你们别争了,”项毅口气露出不耐烦意味,“不是已经让她跟项杰走一趟了么,成不成的,叶家郡主也不是她一个。比起这种小事,几个皇子怎么安排?”

隐珠转过来,回言: “已经给东海王叶彤连发了三道谕旨,责令其在新皇登基大典时赶到。”

“他若不来呢?”

“不来更好,”隐珠笑,“若他来了,死在京城,将军难免还要被人质疑非议,若他不来,新皇登基,他为人臣子,一不上表,二不朝贺,可以直接问罪,出兵征伐,名正言顺。”

苏龙胆在黑暗里咳了一声,但除了短暂证明她的存在外,再无下文。

秦隐珠接着说:“代王叶银,平素劣迹甚多,随便找个由头都能处理。至于协音王叶律,且容在下再想安排。”

项毅皱眉道:“怎么会这么麻烦,我都替你累的慌。我数万大军在手,就算掀了龙椅,直接坐上去又怎样?我就不信,我治国会比十年不上朝的老头更差,比六岁的小鬼更差?”

“将军不可胡言!”隐珠急叫道,这一次,连苏龙胆的声音也加了进来。

“怎么?当初是你问,我想不想当当朝皇帝,到了这儿,你们却一股脑推三阻四,叫我不要操之过急,不知在怕个什么劲,当初都说后党专权,太监势大,这会儿不也风卷残云一般,扫净了么。”

虽然在黑暗里,隐珠也努力使脸上换上笑容:“将军息怒,将军可见过大锅里煮的青蛙?”

“怎么?”

“若是汤水鼎沸,将青蛙扔在里面,青蛙负痛,一激之下,往往能跳出锅鼎,而用温水来煮,慢慢加热,到青蛙意识危险之时,却怎么也跳不出去了。如今将军若能站在那个六岁的小木偶身后,拉线操作,慢慢积累实权,一点一点地囤积粮米,一家一家地肃清诸侯,一个一个地掐灭叶家血脉,甚至做几件利国利民的大事,收买人心,何愁天下不是囊中之物。反观之,如果将军贸然称帝,人心不服,诸侯趁机起事,引发大乱,只怕那青蛙反而会跳出锅去了。为人杰者,总能趋利避害,忍世所不能忍,不可意气用事,望将军三思!”

项毅闻言,久久不语,再开口时,口气已经明显软化很多,“好吧,听你的就是。”

“将军胜过葛洪他们十倍之处,便是从善如流,”隐珠笑道,“既然说到此处,还有一事,请恕在下直言。”

“什么?”项毅隐隐觉得不会是好话。

“当朝皇帝跟漠北公主还没有正式大婚,就算结了,皇帝也才六岁,如果皇后的肚皮不幸鼓了起来,很不好看。”

“你!”纵使项毅有所预料,还是被呛得有些恼羞成怒。

“连在下都知道了,将军做事实在不够隐秀,”隐珠却还是那个语气,直白却淡漠。

项毅看看苏龙胆,此时她将头偏转过去,像是什么都没听见,在看窗外的风景——虽然一指厚的窗帘就在她眼前晃荡,她仍然看得津津有味。

项毅叹口气,一叠声的抱怨:“你们管得也太宽了吧,我不过就喜欢那种一团软肉似的女人。你、你、还有那个清平郡主,我身边都是你们这种女人,想起来就让人头皮发麻。”

“喂,”一个字的低声抗议来自苏龙胆。

项毅不管她,接着说:“连个喜欢的女人都上不了,我做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又有什么意思!”

隐珠等他把牢骚发完了,沉默半晌,道:“属下知道了,那属下私下命人给公主用麝香和秋柿柄配药便是。”

第二十三章 棋卒之誓

“不,不要——”

苍琴喘息着坐起,眼见各方向奔过来的太监侍女,全部口称“娘娘,您怎么了?”

她看着乌泱泱跪了一地,怒气却从心头升起,扑落落将玉枕、如意、凡是手边够得到的东西全拂在地上,歇斯底里“出去,你们出去!”

这些该死的东西,在她不论时间不论心情不论她是否愿意就被像只母狗一样压在身下之时,何尝有一个来问过半句“娘娘你怎么了”,只怕背后舌根倒嚼得欢喜。

屋子很快空了,留她一人在偌大的幽暗中,唯有一支红烛未熄,灯火摇曳。

她裹紧丝衣,拖身下地,菱花镜里,一如既往国色天香。

很像母亲

上一辈,母亲是漠北所有琴歌里吟唱的女人,她一生嫁了六次,甚至引起过一场部落战争。女人们艳慕地看她金缕罗裙,在大君环抱里绝尘而去,便喃喃说这是长天赐福,回家也要多念念经以便来生投个好样子。

苍琴小时也一样这么想,不过她不必羡慕,因为她自小也就很美,知道自己将来要被送到大烨去,读着《拱手江山讨你欢》这样的话本小说,眼前便已经出现了带着淡雅兰香、文武双全的俊秀公子。

来大烨那天,这样的公子在她眼前实在出现了一下,然后却又被轿帘遮住,与她再无交集,像玩笑般,她得知要嫁的是一个肥胖痴愚还喜欢男宠的太子。

她想起,10岁有一天,正在镜前任下女画眉,却突然,母亲闯了进来,竟然拿刀要划她的脸。

当时大家都说夫人疯了,她也这样想,现在,却才深深明白。

绝世姿容也好,被最有权势的男人哄抢也好,她想活下去,始终只有一个选项:对胜利者张开双腿,即使这个胜利者刚杀死她的丈夫,以及襁褓中的孩子。

现在,这样的宿命轮到她了。

她恨像一件美丽的瓷器被人抬来抢去,她恨像一枚棋子任人玩弄股掌之间。可是,她毫无办法改变这一切。

“不是叫你们出去了吗?!”冷眼间,突然看见门口还有人影,她不由又凄厉大叫,将手边一个玉如意狠狠丢过去。

“公主,”来人让过,淡淡行礼,“公主这些下人不敢通禀,微臣就擅自进来了。”

苍琴一愣,看过去,是个颀长的身影,穿着白衣,她想起来,她见过这个女人,虽然只是远远的,当时她在项毅身边,项毅呼她“秦先生”。

她的恨意突然又起来了,这个长相清冷寡淡的女人,身后却好似有一双翅膀,载着她飞向她永远也到不了的地方。

她强压着这种恨意,收敛了一下神情:“是秦先生?你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