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项杰,也禁不住从后头窜出来,指着秦隐珠的鼻子,呵斥道:“别以为我大哥听你两次,你就蹬鼻子上脸!”

说着,他又转向项毅:“大哥,要不要把这娘们关起来,省的整天说丧气话!”

不消说,他也是有自己的私心的,如果项毅做了皇帝,那他自己至少也是皇帝的兄弟,万一效仿史上,兄终弟及也是有的。

隐珠不再说什么,却是一脸悲愤,她以为项毅是个明主,可以让她尽情绽放,没想到,却也是个利令智昏之辈。

正在这时,却听传令来报:夏将军到。

剑拔弩张的气氛稍微被这打断者缓冲了一下,项毅摆手道:“让他来。”

夏无殇快步走进来,显然已经听说了这里的事情。

“你怎么看?”项毅低沉着声音,问他。

“属下是个粗人,天命的事,属下说不上是,也说不上不是,”夏无殇低着头,声音很冷静,“可即使天命在将军,属下斗胆,也请将军稍安勿躁,不要立即登基改元。”

“怎么讲?”

“苏将军远征东海,带走了大半兵力与兵粮,如不出意外,两个月内就可还朝。关外诸侯上次吃了我们的亏,都在眼红心气。这段时间内,又何必节外生枝呢?”

这几句话,务实彻底,倒是把刚才项毅的火气都浇熄了不少。

他沉吟半晌,道:“也罢,两个月就两个月。之前把这消息封住,不可走漏。”

可此时此语,听在另外的人心里,又是一样心肠。

叶莺只觉得心急如焚,汗流浃背。他拼命争取的,就是这两个月,而再有两个月,别说苏龙胆回来,就是他自己与项杰的“婚约”,也拖不过去,要穿帮了。

可是阿九这已经是放了大杀招,项毅还能沉住气不上钩,他要怎么办呢?

他没有注意到的是,身后一直娇柔美丽的苍琴,眼中闪过一丝冷厉光芒。

东海,海风猎猎,卷动得黑虎旗帜噼里啪啦乱响。

眼前的战场,丢弃着盔甲、辎重、武器与不多的尸首。

“传苏将军令,不要追了,且收集粮草辎重!”挥着小令旗的斥候,策马前去向各路部队传令。

苏龙胆本人则兜着马,在满地物资间徜徉。

“这位三皇子人生简直是场悲剧啊,”她笑道,向身旁副将,“生母是无名宫女,顶上又摊上一个‘好’皇后,被排挤到东海来守着荒郊野地,把个人弄得积压抑郁。好不容易后党消灭,他按说是皇长子了,谁知道哐当一下,咱们项侯又扶立了叶少陵。听到这消息,他怎能咽下这口气,一下急怒攻心,竟中风了,半身不遂,嘴歪眼斜,人不能动,口不能言。所以你说他不来朝贺新皇,说不定还有几分是‘非不为也,乃不能也’的意思。”

“是啊,所以他手下军队自然也是六神无主,望风而逃,这一仗,打得比咱们想的还要容易。”

“唉,你说我打胜了这么个可怜家伙,也不是什么值得标榜的事,”苏龙胆道,“他那残兵,愿降的,咱收编了,给项老大递一道军报,然后准备班师回朝了。”

“是!属下这就差人去办!”

“对了,怎么不见宁王世子?”苏龙胆想起什么,又问。

“这”副将低头,有些窘迫地道:“宁王世子在昨天一战中,下落不明,当时将军差小的们去找,可直至今时,没有找到。”

苏龙胆“呃”了一声,没有说话。

他果然跑掉了,算是出乎她的意料,还是符合她的期待呢?是不可违逆的天意呢,还是半推半就的默契呢?

“要不,属下再派人前去,加紧寻找?”副将又问。

“算了,由他去吧,”苏龙胆在马毛上擦了擦手,抬头望向前方。

第三十四章 朔日之变

接近一年中天最冷的时候,可夏无殇还是秉持一贯的习惯,起的很早。

苏龙胆已经走了很久了。他知道这一点,但还是忍不住在她空了的院落前站了一会,心中也有些空荡荡的。

夏无殇练了套枪法,出了一身好汗。亲兵递上来毛巾和热水,让他擦脸。

这个亲兵正是他在黑虎营要来那个胖子,他们叫他阿肥,他觉得不必揭人短处,便讹做阿飞。

大概是胖子之前在商店做过伙计之故,认得几个字,做事也还周全,凡事他交代一遍便清楚明了,而阿飞也感念他救命之恩,对他可谓忠心不二。比他之前的亲兵用得顺手不少。

夏无殇招呼阿飞,换上便装,到市集去吃些早餐。他为人务实,没什么架子,也不讲究奢华的吃穿。

刚出了门,却有一股馊臭气迎面吹来,夏无殇禁不住一掩鼻子,道:“这是什么?”

“是那个,”阿飞在他身后跟上,指着刚刚过去的一辆牛车,牛车上载有两个大木桶,“宫里御膳房的泔水,每天沿这条路运出来。”

随着牛车颠簸,地上还散落着掉下来的一点东西,一个鸡头,还有一滩什么动物的内脏。

“得了,咱们走咱们的,”夏无殇道。

不管项毅、龙胆还是隐珠,在人群中都一定会一眼被注意到,可夏无殇偏偏不同,穿着便装,几乎与寻常百姓无异。两人随便找了一个早点铺子,点了两笼肉包,两碗小米粥,坐下来慢慢吃着。

正这时,突然几句话飘入无殇耳中。

“你知道么,昨天老伙计俺被赶去抓河豚。”

“河豚?这季节哪有河豚?”

夏无殇看过去,说话的是个两个渔民打扮的人,坐在另一桌上。

“可不是么!俺们三百多人,捞了一气,终于是得了一条,不然少不了一顿军棍呢!”

“军棍?是官府让你们抓的?”

“是啊,说是什么皇后娘娘想尝鲜。”

“噗嗤,女人就是麻烦,尤其那些有钱有势的,根本不晓得底下人辛苦。”

哦,女人是挺麻烦,夏无殇想着,他见过那位皇后娘娘。像她那样漂亮的女人,不提些任性的要求,似乎也有些对不起她的脸蛋。

不知怎地,他又想起苏龙胆来了,苏龙胆其实也挺麻烦,爱吃榛子,可是不爱剥壳。

可是,也有人就是爱被她麻烦啊

然而,说到这里,先前那渔夫突然露出诡异笑容,压低了声音道,“这次倒不一定是女人麻烦。”

“你是说?”另一个渔夫突然也有了敏感,瞪大眼道。

“谁知道到底是谁要吃呢?”

他们的声音压得越来越低,以至于悉悉索索地听不清楚了,而夏无殇,却硬生生打了个冷战。

“将军,你记不记得,”旁边阿飞小声开口,“方才咱们出来时,牛车上掉下来两滩东西。”

夏无殇点头。

“我越想越不对,”阿飞道,“我路过时看了一眼,那鸡头上爬满蚂蚁,另一滩上却什么都没。”

“当真?”夏无殇一下站起来,饭也顾不上吃了,“快回去看看。”

他们走到住地门口,那两滩东西还在那里。阿飞用布包了手,捡起没有蚂蚁那一滩,另一手不禁捂起鼻子,道:“这东西好腥。”

“拿着,去问问秦先生,”夏无殇道。

于是两人敲了秦隐珠的门,隐珠看见那腥臭之物,也是一皱眉头,辨认一番道:“这是河豚的肝脏,剧毒之物,虫蚁也避之唯恐不及,你们却是哪来的这东西?”

夏无殇浑身一僵,把来龙去脉说个清楚。

秦隐珠不等他说完,脸色已经变成死灰,来不及换朝服,往身上一披,就往宫中方向跑去。

他们没有来得及。到的时候,小皇帝躺在地上,四肢僵硬,两眼外翻,几乎看不出生时俊俏模样。

苍琴跪在一旁,呜呜咧咧地哭。而御膳房的主厨则磕头如捣蒜,口称冤枉。

夏无殇看了一眼同样已经到场的项毅,后者脸色也如金纸一样。

真的是他干的吗?夏无殇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

以他了解的项毅,似乎是不应该。能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事,项毅绝不会用毒。而且,项毅一般是不屑于杀一个六岁小孩的。

不过,如果那个小孩是皇帝呢?

除了项毅,他想不出谁能从小皇帝的死中得到好处。

难道真的是个意外?

可是当下的情形,即使真的是个意外,谁会相信?

而与此同时,秦隐珠正以一种非常愤恨的眼光看着项毅。

他到底听不进忠言,不单不能略为隐忍,而且做得这般难看。

她以为自己投效明主,却如何这般有眼无珠?!

真真是“竖子不足与谋”。

“你说什么!”项毅听到了她牙缝中挤出的怨愤,几乎跳将起来,不似平时爽朗大笑模样,而是带着狮虎般的凶蛮。

夏无殇连忙跪下求情,说秦先生一时激动失言云云,说着还在秦隐珠腿弯处使了个暗劲,让隐珠也噗通一声跟着跪下。

项毅也不再理他,抬起眼来,声音洪亮地向下宣言:“天与不取,是为大祸!我项毅,本来就是来当皇帝的!传令下去,准备登基改元,再敢多言者,斩!有谋逆叛行者,斩!”

“将军万岁万岁万万岁!”他身边的一众随从跪下去,前仆后继地喊道。

而一秒钟后,他们意识到喊错了,赶忙更正:“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一刻,就被定格在一种诡异与混乱:堂皇的宫殿,僵硬的童尸,哭泣的美女,疑惑的部将,愤懑的谋士,喊错了再纠正的口号,与看似意气风发的新君。

这一日,是个新月,红红的一弯,游丝般无力,挂在太极宫的天顶上。史称,朔日之变。

第三十五章 乱臣贼子

东海。

苏龙胆歪在行军榻上,面前是一小碗榛子。

剥榛子,还真是个麻烦的活儿,用劲儿小了,夹不开,用劲儿大了,皮和仁都稀碎在一起,没法吃。更可气的是,好容易夹开一个,皮是皮仁是仁,结果仁一下崩飞了,剩在手里是个壳儿!

苏龙胆翻个白眼,此时她比任何时刻都想念夏无殇,那家伙五大三粗的,怎么干这事这么灵巧。

说曹操曹操到,亲兵进来,道:“有夏将军的信。”

“拿过来,”苏龙胆用手招招,一边用牙努力在咬一个榛子。

然而,她只看到第二行,就腾一下跳了起来,一碗榛子洒了一地。

冷汗从她后背刷刷流下来。

这消息是真的吗?项毅谋杀了皇帝?

以她了解的项毅,似乎不敢相信。

可谁敢拿这种事情胡说!

“糊涂啊,糊涂,”她握紧信纸,就算项毅真要谋篡,怎么冲动到在她还未返回时下手呢。

亲兵看得也打怵,颤着声问:“将军,怎么了?”

苏龙胆一抖,她突然又想到什么事,劈头问:“叶狄呢?”

亲兵被她问得一愣,小声回答道:“将军不是说,‘由他去吧’?”

苏龙胆扶额。她是说过希望叶莺叶狄远遁山水的话,可此一时彼一时。以叶莺朋友的身份,她不希望他们死,但是他们毕竟是叶家的人,还是皇族!

项毅真沉不住气,将小皇帝赶下皇位,自己坐上,现在那群上次吃了瘪的诸侯定会群起而攻之,而这时,如果他们得到一个货真价实的皇子,无异于扛鼎的大旗。

“糊涂啊,糊涂!” 她懊恼地扯起自己的头发。

她这一堆糊涂,把亲兵也弄得糊涂万分,立在营门,一脸惶恐地看她。

苏龙胆长叹一声,跳下榻来,厉声道:“去追宁王世子,尽一切力量!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而后,她手上用力,把那封信窝成一团,“立刻发布军令,就地放弃辎重,每名军士背上最大负重的干粮,连夜还朝!”

“啊?将军,把粮食扔了,我们吃什么?”亲兵一愣。

苏龙胆把纸团子砸在他肩上:“十日内赶不回去,只怕你要问,有粮食,拿什么地方吃?”

小桥流水,曲径通幽,凡能驻足歇息之地,都题有名人辞赋,身在园林任何一处,都能听见丝竹管弦,和谐鸣奏。人说协音王府,是京城最风雅的地方也不为过。

可今日,这府中,只回响着极其违和的旋律,不时有粗重的破音划过人的耳膜,最末等琴女的技艺,不,甚至是乡下弹棉花,来得都比这声音悦耳。

夏无殇立在焦尾琴前,看那弹奏的主人,手里平平端着一杯鸩酒,酒面没有一丝波纹。

“弹完了么我已从你心愿,让你奏完这支曲子,就安心上路吧,”他的声音也跟那酒面一样平抑。

“我自幼不问朝政,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只偏爱一点音律,想不到,也是这样的下场,”协音王叶律眼睛直直盯着琴弦,能看出他在尽力平静自己,可还是看得到喉结一直颤动。

一些画面闪过夏无殇脑中,他想起自己的童年,那个被射成刺猬的小乞丐也没做过什么坏事,但这些,跟眼前这位皇子也说不着,于是,他还是只淡淡道:“人各有命,你认了罢。”

叶律看着那杯鸩酒,看了很久,突然诡异地笑起来: “有一个天大的秘密,只有你们一直不知道。”

他说这句话时,神采回到脸上,目光闪动,倒像是他现在才是强势的一方。

“什么?”夏无殇也忍不住凑过去问。

“我就不告诉你们,”叶律这样回答,加上一口口水。

黑老虎们一拥而上,用琴弦勒住了他的脖子,直至他青筋爆出,吐出舌头。

协音王府里响起哭声和尖叫。

夏无殇带着人马从王府出来,一队人黑衣黑甲,打着旗帜,骑行在官道中央。官道两旁,是许多普通百姓,有衣衫褴褛的乞儿,有摆摊的小贩,也有穿着长衫的读书人。他却感受得到,来自他们的目光几乎是统一的:不友善,甚至仇视。那读书人手里拿着把破扇,尤其盯着他们,高声念诵着什么。

“他说什么?”夏无殇的部将问他。

“‘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夏无殇简短答道。

“啥意思?”

“这是当初写王莽篡位的。”

“妈蛋!”那部将立起眼睛,就要掉头,“看俺去剁了他。”

“算了,”夏无殇阻止他,“项侯已经按咱北疆的规矩,支起大锅,煮了好几个了。可依我看,这帮秀才腐儒,为的就是沽名钓誉,你杀了他,反叫他扬名天下,弄得更多人学他。”

“俺就不明白了,咱们项侯为他们又伸冤又治水的,哪里不及原来那皇帝老儿?这不过半个月前,还叫着‘青天老爷’呢!”部将愤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