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无殇叹口气,没说话。

这几日长乐城里伏尸成山,流血成河,叶氏宗亲,尽遭戮灭。即使最初为项毅说话,认为小皇帝是死于意外的人,也彻底动摇了。而是底下咕哝着说:皇帝都杀了,再杀几个宗室,也不奇怪。

而他出身底层,完全理解,在老百姓最朴素的政治观念里,忠君爱国还是必要的,你可以垂帘听政,你可以把持朝局,但是杀掉皇帝取而代之,是万万大逆不道的。所以只是那么短短半月不到的时间,项毅从那个被人奉若神明的青天,转而变成一名“乱臣贼子”。矛盾迅速地激化着,京城气氛空前紧绷。

可他能说什么呢。这一阵子,因为他总是站在反对项毅如此冲动的一边,已经感到项毅对他疏远不少。更别提那位秦先生,已经几乎见不到项毅的面了。

项毅坐在鎏金的龙椅上。这椅子又重,又冷,坐着很是不舒服。他不明白为何历朝历代,对人们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但总之现在,他也正在享受这种快感。

人生在世,就应痛快畅意,为什么要像那个“秦先生”说的,忍耐,忍耐,忍耐?

现在他不忍了,不也很好吗?

他也把那个先前说天命在他的天文博士搞了回来,大加赏赐,封太常寺卿。此时这太常寺卿就跪在他面前,为他算登基加冕的黄道吉日。

“‘建满平收黑,除危定执黄,成开皆可用,闭破不相当。’下个月初九,青龙会于明堂”

“别罗里吧嗦的,我听不懂,”项毅一挥手,“我只问你,有近一点的日子没有?”

“这个月的二十八,”博士又道。

“再近,再近些。”

“那就是这个月十七了”

“五天后?”夏无殇在旁,忍不住出声问道。

“是。”太常寺卿恭谨答道。

项毅倒对这个答案很满意的样子,拍了下案子:“好,就这天了。”

“不过”那博士又出声道,“这日子有一点小瑕疵,需得将军至亲之人,在此之前,再做一场大喜事,就为将军冲破开了。”

“哟,这不是正为我二弟准备的么,”项毅大笑,看向项杰,“若你还属意那郡主,不怕她不依,若你想换个人选,天底下也尽随你挑。”

“别说,我还真有点叫什么哦,‘钟情’那郡主,那秀气气,羞答答的小模样儿”项杰亦大笑回应。

“好,就这么定了,”项毅一拍双手,站起来道。

第三十六章 九转凉糕

永安宫。

层层帷幔,金碧辉煌,大型的云母屏风,这一切都没变。但不知是不是换了主人的关系,以往那种冷峻肃杀的气氛硬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世俗到油腻的热闹喜庆。

摔角的少年们被征选来了,个个身材健美有力,穿着大红的裤褂,脚上还绑了金铃铛,做舞跺地的时候动作整齐划一,铃铛响成一片,口中还发出“嘿”“哈”的大喝。总之就像要把人的视觉和听觉全部塞满,不留一丝空隙。

不过项毅好像蛮喜欢这一套,得意地靠在苍琴身边,脸上的神情分明是“我给你弄来了,不错吧?”

苍琴甜笑着倚靠着她,这是她家乡的舞,她向项毅要求来的。

不过现在,她穿的是大烨最精致的绫罗,而绝不会把故乡的老羊皮披在身上。

这舞或者其实很适合项毅,至少他们身上都有着同样浓密的体毛和厚重的羊膻气。

她用余光扫过身边的男人,她不会告诉她,每次他在她身上纵横驰骋时,她心里都在幻想另一个男人。

一个清瘦,冷峻,白衣飘飘,真正的浊世佳公子

这时,侍女进来,到她面前,呈上一盒糕点,道:“娘娘要的九转糕。”

苍琴的心咯噔一下,忙伸手接了过来。

“这是什么?宫外来的?”项毅瞟一眼,不在意地问。

“是,朱雀大街老字号的九转糕,”苍琴不得已道。

“宫里什么吃食没有,要去外头?”

“宫里那些御厨,开口养生,闭口清淡,有时还是外头的东西有滋味些,”苍琴堆起一个甜笑,答道。

“是么?”项毅听说,冷不防抓了一把,塞在口中。

苍琴心都吊在喉咙口,忙看去,这糕点在盒中像宝塔一样玲珑堆叠,他一把抓了三层一共六个。

好在,只是三层

她忙把底下第四层的四个收进袖里,娇嗔道:“陛下,连点吃的也要跟臣妾抢。”

项毅大笑起来:“你喜欢的话,给你买一车也无妨!”,继而又皱眉道:“可酸不拉几,有什么好吃的?”

苍琴冷笑。

这就是项毅跟阿九的区别,虽然阿九是托叶莺向她转达,但她仿佛想象得出他的音容笑貌:“这老陈家的九转糕,外头是一层酥,里头有陈皮、薄荷、冰糖、梅肉外酥内软,先酸后甘,入口时似有九转滋味,故名‘九转糕’。”

就是井中发现玉玺那一天,叶莺与她坐在御花园中,向她低声转述:阿九已经随军前往东海,路上会伺机脱身,而若有消息,会放在九转糕的第四层第三个,带进宫来。

他果然心思周密,她想道,如果放在最上或最下,很容易糕点破掉,就被人发现了。

想着,她在袖中捻破糕点,触感是一张字条。

她的心狂跳起来。

阿妈,阿妈,我终于不用走你的老路她对自己说我可以不用是笼中的金丝鸟,不用是提线的木偶人,我的人生,我自己将会扮演一个重要推动角色,我会拥有一件你一生未曾拥有的东西:选择的自由。

合欢宫,太监嬷嬷们尖细的嗓门此起彼伏。

“这红绫颜色不正,赶紧换一条!”“霞帔怎么还不到,可要了亲命了!”

夏无殇立在那里,帮忙监察这杂七杂八的事情。

这当然不是他所长,也不是他所爱,但是二将军大婚连着项侯登基,时间又定的这么紧迫,光登基大典那边礼部已经忙得焦头烂额,项家兄弟在这些琐事上又都是甩手掌柜,只会拍着他肩膀说“无殇啊,我弟首次大婚,可得风风光光的啊”,你说到最后,他不管谁管。

这时,突然有人在他后背拍了一下,他急转头,看清那人。

那是秦隐珠,多日不见,脸色越发白了,眉头微蹙,一双眸子却比平日更黑得深不见底。

“秦先生,怎么穿这么单,大冷的天儿,”夏无殇忙解了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又道,“这些奴才势利得紧,红的朝前黑的朝后,也不好好伺候了!”

然而话一出口,他旋即后悔,这话却比奴才们更伤人。

隐珠倒没介意,只问:“明天二将军大婚,后日项侯登基,可是?”

“是,”无殇应道,“时间是赶了点儿,好在东西也准备得差不多了。”

顿了顿,他又道:“已经接了苏龙胆的军报,最迟最迟,后日就能到京,正赶上大典。”

然而,隐珠的眉头并未舒展,又问:“诸侯们已经起事了吧?”

“不错,但这倒是意料之中的事,”夏无殇答,“有天宁关在。”

“天宁”隐珠沉吟,咬牙道,“我心里不踏实得很,总觉得像在个什么局里。苏龙胆不在,已是凶险,天宁关正该有个自己的人镇着,偏这时来个什么‘冲喜’,好么,一下子连项杰带你,都留困在京城了。”

“莫担心,京城里总还留了些守军,东西箭塔我都叫他们严加戒备了,宫里还有三千禁军,归皇上直属调配,”夏无殇试图宽慰,“说句口冷的话,就是最糟的情况,诸侯们打进来了,只要我们撑得过一天,等苏龙胆回来,也都只有惊无险。”

隐珠抬起头,看着远方,叹口气:“但愿吧。”

他们说这几句话的功夫,旁边已经有四五拨人侯着了,夏无殇转过去搭理那些人,先是一个嬷嬷来禀大红风灯短了五十六盏,又有一个内监问三牲酒礼用沉齐还是泛齐,虽然都是琐事,但婚礼还不就是这样的事情。最后一个内监来禀,说宫后的大树有些碍眼,问是不是伐去。

夏无殇看过去,合欢宫后头是一片湖水,湖边生了一颗大柳树,此时叶子都落尽了,只有枯条飘飘荡荡。

他也觉得有些碍眼,但跺脚道:“早不说,现在哪里还来得及。”

隐珠在旁忍不住一笑:“这二将军成婚,你倒是比自个成婚还忙。”

“可不是嘛,若哪个细节不周,砸了二将军的脸面,我可担待不起,”无殇笑道,“也好,有经验了,将来你若成婚,我帮你操办。”

一言说的隐珠脸上一红,心里像被什么刺了一下,但细看无殇,却连头都没有回转,确是无心笑语。

她闷了闷,没说话,看夏无殇杂事忙乱,便告退了,回自己住处去。

隐珠一路上,能感到京城的肃杀气氛,每几步,便有黑衣黑甲的军士站岗巡逻。他们不注意时,许多狐疑敌意的目光斑斓地扎在他们背上,而当他们望向那些目光的主人,那些主人又连忙转过头,只是最普通的百姓,沉默地去做自己挑水、卖货、赶车等等事情。

不过至少,有这些防备,总让人放心一点。

可她还是心神不宁,仿佛自己漏算了什么重要事情,漏想了什么重要人物。

是谁呢?

隐珠想着,已经走过朱雀大街的转角,那里有家老字号的糕点铺子,门口总是排起长龙。

突然间,一个人影掠过她视线,虽然打扮低调,但皮肤娇嫩,气质不俗,有些面善,怎么都不像寻常百姓。

权贵人家,要买这种吃食,开个口难道还怕他小店不巴巴送去?如此低调地在此排队,是很诡异的一件事情。隐珠立在那里想了许久,最后几乎低声叫出来:那不是永安宫里的侍女羽霓么?

皇后、漠北公主、项毅的相好这些称号迅速填满她的头脑,这些称号同属一人,一个她完全没想到的人。

这个人想干什么?又是其中的哪一个称号,想让她干点什么?

隐珠在脑中过了一遍,还是想不通,无论哪个身份,苍琴似乎都没理由对项毅不利。

难道真是自己多虑了,这只是一件无关的小事?

这样想着,她心头又稍稍放宽。这时,有人上前来,大剌剌地跟她招呼:“秦先生,你怎么在这儿?”

隐珠看去,是自北疆被项毅指派给她的那位婢女桃红,这些日子她失宠,下人都不太尊重,而她也懒得拘管,反而随他们溜出去,自己倒乐得自在。

不过此时,她福至心灵,突然想起问这出身低微的婢女一个问题:“桃红,若你衣食无忧,最大的心愿会是什么?”

桃红噗地吐出一口瓜子皮:“不用跟不喜欢的男人睡觉呗!”

隐珠一震,脸色微白。

“我从前虽然是做那营生的,可也有些讨厌的人,真是出多少钱我都不想”桃红眼神略略一暗,道,“要不是看在钱的份上”

隐珠说不出话,她想了苍琴的各种身份,却唯独忘了这最根本的:女人。她自己也是女人,该明白的。

不用跟不喜欢的人睡觉,堂堂当朝皇后,举世无双的美人,心愿竟然跟一个前营妓并无区别。

可她虽疑心皇后,这无凭无据的,当今情势,别说说服项侯,就连知会他一声,怕也是难。

桃红却不知道他这些心思,看她站在此处,便显能道:“这是城里有名饼店,最好吃的是九转糕,有些原料京城里买不到,老板特地到老家里去上货呢。”

“秦先生?你怎么了?”她说了半晌,看隐珠不答,不由问道。

隐珠却只直着眼睛,喃喃道:“还来得及吗?”

第三十七章 大喜之日(上)

十六日,登基大典的前一天,项杰大婚的正日子。

午时。

叶莺坐着,几个资深的宫人在为他描眉画眼。

“郡主啊,今儿是你大喜的日子,怎么不笑一笑,这笑一笑,腮红才能打得正,不然扫到颧骨边边上去,可就不好看啦,”宫人陪笑着,对他说。

于是叶莺挤出一个听话的,标准的笑容,但眼睛还是一动不动,直视前方。

今天,这世上最荒唐、最不可思议的婚礼,就要变成现实了。

可这,已经是莫大的侥幸——至少,他活着。

他听说了叶律的故事。他知道,协音王说的那个“天大的秘密”,答案是什么。

但黑老虎得到的答案,只是一口口水。

可叹这个醉生梦死的大烨皇族,终日吹拉弹唱的第五皇子,到真正面临生命的终结时,倒有了那么一丝贵族的样子。

同样的,叶银也没说,一切知道他真实性别的人,都没说。

本来一层薄如蝉翼的秘密,在同仇敌忾的的悲愤中,竟化为一堵坚不可摧的高墙。让在项毅和他手下一系列人眼中,他是货真价实的女人,不足为虑的娘们。

他得对得起他们的保护才行

他见过捕兽的网,有经验的猎人,只需钉下几个桩子,系上网绳。他惊问,这样就可以了么?猎人的回答简短而淡定:只要这几个桩子就钉结实了,一定能。

而今,他们这般势单力弱,却也钉下了几处暗桩。

可喜的是,桩子钉的似乎都还扎实,第一桩,支走了苏龙胆和数万大军;第二桩,用几句天象谶纬,困住了项杰和夏无殇;第三桩,苍琴这边倾力相助,女人啊,为了感情还真是不管不顾;第四桩,已经收到阿九的消息,他成功脱逃,与葛洪会面。

而最后一桩,也是网子的收口,就在今夜了。

计划失败,是死。

身份穿帮,也是。

他坐直了身子,看宫人为他绾上一支百鸟朝凰钗。

酉时。

正宴还没开始,项毅已经喝下一坛百里绵了,满脸通红。

看过去,夏无殇的差事似乎办得不错,合欢宫前铺了红毯,一直从宫门口延伸到正阳门,此时冬日,两旁的道树枯着不好看,就都缠上了红罗,此日出现的所有宫女太监都披上了红褂,成百上千号人,每人手上提着风灯,形制大小一模一样,上头绣着大红双喜。

连项毅审美这么世俗的人物,都觉得红天红地,红得有点恶心。

罢了,项杰那家伙,还不就喜欢排场。

不过,他又想到,登基之后,他跟苍琴大约也要来这么一场,不由得有点烦。

女人嘛,睡了就是睡了,还非要搞这么大仪式,昭告天下:我要跟她睡了!

正想着,有人上来,一把按下他的酒碗:“陛下,少喝点!”

他看去,正是苍琴,眼波流转,娇嗔看着他。她今日穿了正装朝服,比平时妖娆妩媚,又别有一番风情。

“怎么?你担心我明日大典?”他笑问道。

“谁担心那个,”苍琴小嘴一撅,“我是担心,今日新排好的乐舞,陛下喝多了,就没法陪我去看了。”

项毅大笑,这就是为什么他重用苏龙胆秦隐珠,却只愿意跟苍琴睡觉的原因。

“放心,宫里这娘们儿酒,还醉得倒朕?当年朕在北地,喝两坛烧刀子都没事,”还没登基,项毅已经把称呼都用上了。

说话间,迎亲的队伍前头已经进来,头一排四个开道,然后八个紫衣的宫女吹竽,然后一排轿子,不是抬人,却是无数三牲酒礼、金银赏赐。绵延半晌,新娘的花轿都还没见着。

项毅看着,又仰天灌下一口酒,大笑道:“‘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馥郁芳香的酒液从他嘴角流下,滴在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