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

长乐京外,暮色低垂。土地冻实了,马蹄踏上去渣渣作响。偶有一些枯草,紧紧抓伏在地面,被无数双黑色军靴践踏而过。

苏龙胆身着重甲,抓着马缰,头发油腻得快滴下来了,索性散开,被风一吹还清爽些。

“已过天赐关,还有五十里到京,”亲兵策马过来,报道。

“京城里可有什么异动?”

“并没听说,前方斥候跟路上百姓打听,说今天二将军大婚,送亲的队伍排到城门外头,连一般皇子的婚礼,都没有那么大排场呢。”

顿了顿,亲兵又道:“但是他们刚才抓了一个人,鬼鬼祟祟的,见了我军掉头就绕道,属下把他带来了,将军要不要看看?”

“带上来吧,边走边审,”龙胆道。

人被带上来,看着倒是一个窝窝囊囊,寻常百姓的样子,口中乱喊:“草民不是什么探子,就是一个饼店的老板啊!”

“饼店老板不在京城呆着,这夜黑风高的,出城做什么?”

“草民就是去进货呀,有些原料,在草民老家才买得到”

“胡说!那你看见我军,掉头就跑,是怎么回事?”亲兵喝道。

那人还要辩解,龙胆只一挥手:“搜身!”

寒风凛凛中,那人很快被扒个精光,杀猪一样叫起来。

“找到了这个,”亲兵向龙胆递上一个信封。

苏龙胆摸出火折子,大冬天的,手冻得不听使唤,打了几下才打着,然而开了信封,才读两行,额头上竟有豆大的汗珠浮起,可同时,手臂又有些发抖,铠甲上冰霜扑簌簌剥落。

“你可知道,在为何人传递书信?”她将眼抬起,厉色盯着那人。

“知道啊,不,不知道”

“把他挂在马镫子上,拖五十里到京城,”龙胆也不多话,转身道。

“将军饶命!”饼店老板立刻在马上磕头如捣蒜,“小的说,小的都说,小的知道,那是前、前朝的九皇子,让小的把字条封在某一盒九转糕里,单等一位穿苍青色衣裳的丫鬟来买可那买的人是谁,小的真的不知道了!字条写什么,小的也真的没看过!”

“大胆!既然知道是前朝皇子,你还敢为他通风报信?”

“将军饶命,他出了好大一笔银子,小的一时贪财求将军饶命,饶命啊!”

苏龙胆长叹一声,不再理会这小人物,这会儿杀不杀他,又有什么用。

可她知道,他做这事,并不仅仅是因为钱——现在随便找一个大烨的百姓,在不伤害他本人的利益的情况下,让他帮前朝皇子做事,只怕都会相帮,还可能觉得受了重托大任,升起一股英雄情怀呢。

这也是为什么当初大家都劝项毅徐缓图之的原因,他这一着棋,走得太急太硬了啊。

“怎么,将军,信封里面写的什么?”亲兵看她神色,也惶恐问道。

龙胆没有回答他的话,只一咬牙,再发一道军令:“再紧一程,军士推诿怠慢,天明前不能入城者,皆斩!”

第三十八章 大喜之日(下)

亥时,合欢宫。

屋内放了四个火盆,噼啪作响,才抵抗住外头的寒意。

叶莺坐在床上,指甲掐进肉里,耳中是窗外呼呼的风声。

等了许久,有人进来,从喜帕下方的空隙,他瞥见大红的袍服和踉跄的脚步。

叶莺深吸了一口气。

“郡主小美人儿,到最后,你不还是我的?”来人醉醺醺地调笑,就来掀他盖头。

说时迟,那时快,喜帕掀开的一刹,叶莺扑出去,从后头一胳膊勒住了来人脖子。

这婚礼确实荒唐,他开始百般推拒,但后来他与阿九仔细一想,这却也几乎是唯一的、最好的机会。

项杰平时大摇大摆,随从众多。

可谁在洞房花烛夜,会让第三个人进房?

项杰酒吓醒了大半,一个柔弱女子怎会有如此力气,而那手臂上暴涨的肌肉,分明是男子的线条。

但他毕竟是军人出身,立刻用肘猛击叶莺肋骨,趁其负痛手上稍松,立刻一个背摔,将叶莺甩到前面,同样也卡住叶莺脖子。

这是一场货真价实的男人间的斗殴,互相扼住对方的咽喉,拼尽死力,肌肉勃发,直到对方青筋满头,眼球突起。

两人缠斗,撞在桌沿、床脚、金炉等一切能撞到的物体上。

这样的情形下,叶莺还是看到项杰眼中不可置信的神色,余光扫下自己,前襟在搏斗中滚开了。

翻滚之中,两人掠到一个火盆,火盆翻了,里头红炽的碳都掉出来,为避炭火,两人弹开来,继而双双抠住自家咽喉,狂咳不止,只有一双眼都还满怀恨意地望向对方。

叶莺被弹到屋角,靠着一根柱子。

完了,他想。

这一弹开,他丧失了所有的主动权,此时只要项杰一声大喊,外头卫士冲进来,他就会被剁成肉泥。

而项杰,的确张开了嘴。

“慢着!”叶莺突然一声喝,盯着他那公鸡似的袍服,喘吁吁地道,“你要天下人都知道你娶了个男人吗?真是够百姓们合家欢乐,初一笑到除夕。”

这句还真奏效了,项杰的嘴张了又张,最终还是没有发出太大音量。

“我要亲手杀你,报一个暴毙,谁又知道今天的事!”他最终低声吼道,猛冲过来,就把叶莺往地上那炭火上压。

叶莺初时是故意卖一个破绽给对方,引他来攻,以免他大叫,可当对方冲过来时,他确实抵不住对方的力量,他死命抗争,同样用手肘去别、去打对方,但终归被推得渐渐向后。

“去死吧!”项杰卡住他脖子,把他整个后背都压到碳上,那积碳离了火盆,独自脱在外头,温度稍微减了一点,饶是如此,叶莺还是闻到发尾焦臭扑鼻。

叶莺也用力去卡对方的脖子,但明显感到自己用不上劲,颈子上的窒息感与后背的灼痛夹击,开始极端痛苦,而后竟有些麻木,意识渐渐轻飘,仿佛要离身远去。

然而这时,由于头发被烫断了,叮地一声,什么落在了地上。

叶莺眼尾余光扫去,心头猛地一动。

洞房之夜,他与项杰都无兵刃在身,但他有一样利器,项杰没有,而且,大约也从来没有想过这东西是利器。

电光火石间,叶莺猛地回手,捞起地上那东西,用尽全身力气,刺向对方咽喉。

那是一支百鸟朝凰钗

血喷出来,糊了叶莺一脸,让他眼睛都热热地睁不开,大红的嫁衣更是红上加红。

他脖子上的手松开了,项杰倒下去,像个麻袋,重重栽在地上。那支钗,倒像一颗枝繁叶茂的树,从他颈上的血洞里,生长出来的。

叶莺喘着气,又摸脖子,褪掉烧了一半的外袍,就是中衣也烫了一个大洞,后背上火辣辣地疼。

他又看向自己的双手,那双手不停地抖,这是他第一次亲手杀人。

可大概不是最后一次,他悲哀地想,给自己下了论断。

然后他推开窗户,按提前计划好的,跳上大柳树,荡着枝条,垂落地面。

到了树下,他忍不住回望了一眼。

说来也是奇迹,这深冬天气,那枯枝之上,竟还有叶子,不多不少,正好两片

子时,永安宫。

项毅乜斜着眼,看台上的少年们一忽儿大一忽儿小,这是苍琴新编的乐舞,本的是漠北的摔角戏,这会儿她也看得津津有味。

这时,有内监前来报事,项毅第一遍没听清,让黄门又重复了一遍,才听到了秦隐珠求见几个字。

“不见!”他没好气地吼道。那女人,他现在想想都觉得烦心。

内庭连忙退了,可没一会儿,又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怎么,不是说了不见吗!?”项毅一拍桌子,桌上酒杯都打翻了,百里绵一滴滴顺着桌脚流下来,满屋都是酒香。

“陛、陛、陛下,不是秦、秦是二将军,”内监语无伦次,颠三倒四。

“二将军怎么了”

“二将军他、他死在房里,新娘子也不、不知哪儿去了”

项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喝多了,以致于出现这样的幻听

他摇摇晃晃想站起来,却啪地一下倒了,原因是两个少年从下面抱住他的腿,往后一扯。

其他少年从台上冲下来,他们是项毅特别下令层层选□□的,个个都是摔角的好手,有的抱胳膊,有的顶腿窝。

项毅脸被压在地上,一只眼睛的余光里,看见那报信的内监也被压制在地,当场扼死,又看见苍琴的大裙裙摆纷纷扬扬。

他终于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尖厉的怒吼从喉咙溢出:“臭□□————”

子时,三刻。

“走水了!”“走水了!”火焰在宫中东一处西一处地窜着。

不是走水,是有人放火,夏无殇兜着马,指挥扑救,只恨自己没有三头六臂。

“抓住清平郡主了吗?”他看副将打马过来,忙喊。

“不曾,”副将气喘吁吁道,“昨夜大家真都喝得太多了,这会儿有几个侍卫浇凉水还醒不过来呢。”

夏无殇低骂一声,又道:“那皇上已经知道了吗?”

“皇上?就没找到皇上。”

“怎么会?不是跟皇后听戏呢吗?”

“永安宫里戏台子倒是搭着,可皇上、皇后都不见了,那帮跳舞的小子也没找到,派去报信那小太监也没有。”

夏无殇心里咯噔一声,这架势,难道皇上出事了?

但他又马上宽慰自己,项侯武功盖世,应该不会有事的。

正想着,西方一声炮响,火光冲天。

“西箭塔?”无殇勒马惊道,“那里都是我布置的守军,无我命令,谁敢擅动?”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身后,回答了他:“这城中,确有一部分军队是将军也动用不了的。”

夏无殇急回头,是秦隐珠,不知何时,她已出现在身后。

“大人告诉过我,宫里有三千禁军,归皇上直属调配,”隐珠冷冷道,“如果皇上出了事,皇后拿着印玺,只怕也调配得动。”

无殇一梗,冷汗直冒,原来他算计着手上六七千守备,加上禁军,京城好歹有万把人可用,可没想到,这一下,不是做加法,而是做了减法。

但他还是故作镇定,道:“不用太担心,皇上武勇无双,想来不至于伤了性命,禁军只有三千,便是当真作乱,我手上守军也应付得了。当务之急,先找到皇上人再说。”

“苏龙胆不时也就要到了,只要今夜诸侯进不来,现在的事不过是小乱子,京城局面都还在我们掌握中,”然后,他不知是说给别人,还是说给自己: “我们有天宁关呢!”

第三十九章 吐气扬眉

夏无殇却不知道,三个时辰前。

天宁。

昨日是十五满月,今夜稍稍削了一点,挂在暗青的天幕之上,光芒有些苍白,在乌云中时隐时现,静静普照着底下巍峨雄关。

天宁守将黎晃,背着手,一阶一阶地登上瓮城。

他十五岁就派驻了这天宁关,在军中操练,昼夜大喊的一句话便是“人在关在,关破人亡!”,后来一级一级升迁,却从未离开过这里。宁王生前,有时已经让他代理军务,宁王去后,京城风云变幻,似乎人们忘了这座孤关,前阵子,倒是听说有个叫项杰的要来接手,可是到底至今还没来。

可日子还是要照常过,日出之时,洒扫清洁,巡防城墙,日落之时,换防查验,刀兵入库,日出日落,日落日出,就这样过去。

现在问他,他也说不上效忠于谁,仿佛要说,便是效忠这座关隘。

等他登到瓮城之上,看向下边,冷笑一声:“今儿咱们这够热闹的。”

的确,瓮城之下,寒风呼啸,旌旗战马,一字列开,不知有几千上万人,延伸到暗夜的深处去,像一团沉甸甸的黑云,压在城前。

看过去,有几家的旗帜是主要的,胡字旗、明阳太守胡赞,李字旗、河阴太守李易,秃鹫旗、溧水侯范武然而,居正中的,是一面赤褐色巨牙双狮旗,这面旗帜本身似乎比别家都大些,在风中猎猎作响,翻卷不停。

双狮旗之下,是那位齐侯葛洪,四世三公的家世,让黎晃虽不熟识,却也难说不认识他。

月光清明,瓮城较低,让他能看清下面人的面容。葛洪身材高大,仪表堂堂,身着金甲,后披锦袍,头上戴着云纹虎贲盔,□□骑夜刀宝马,一袭纯黑没有半分杂色,身旁聚拢数位亲随,也都银盔玉带,装备得神采奕奕,要说有点蹊跷,独有一人裹在黑斗篷里,无装无饰,脸都遮住了,看身形是个清瘦男子,乘马立在葛洪身旁,不知是何位分。

但他也并不在乎这点小事了,向前去,秉足中气,向城下喊道:“诸位大人,末将并未接到圣旨,命诸侯进京,此时大人们气势汹汹,兵临城下,想要做什么?!”

“圣旨?”葛洪手持马鞭,向前一指,“如今皇位上坐了一个乱臣贼子,哪里有圣旨?”

旁边诸侯立刻帮腔,此起彼伏。

“就是!他说什么元大头偷了玉玺,让我们去攻打,可倒好,最后玉玺在谁那儿?!”“毒杀圣上,屠戮宗室,大逆不伦,如今我等是替天行道,进京勤王,还请将军行个方便,放我等过去!”

他们一阵喊,黎晃却不为所动,只道:“我等武将,镇守边关,只听兵符,恕难从命!”

“黎晃,你世受皇恩,如今反要助纣为虐?”

“大人们一无兵符,二无圣谕,末将如何敢担这个责任,还请大人们不要有意为难!”

口舌几合,葛洪上来怒火,喝道:“本侯不愿妄动刀兵,生灵涂炭,才好言相劝,你若不识抬举,休怪本侯不客气了!”

“我等宁王旧部,还怕你一群乌合之众?”黎晃也换了厉声,“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不客气法!”

接着,他一挥手,“上箭!”

女墙箭垛上,迅速登上一批弓手,手戴护套,弓弦满张,箭头映月,反射锋锐光芒,齐齐指向城下。

城下也推出攻城器具,如笨重巨兽,缓缓前行,发出巨大声响。

一时间气氛达到临界,双方都在等主将一声令下,便要呐喊冲杀。

然而这时,葛洪突然笑起:“你看看,这是谁?”

随着他的话音,飘荡的狮子巨牙之下,那斗篷兜帽的男子策马冲出,单骑直至两军之间空旷之处。

黎晃先是一惊,觉得这人有胆色,他所在之处,完全是羽箭所及,只要一声令下,就会被射成刺猬。

而一刹那后,他突然又惊觉,这身形似乎有些熟悉。

“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