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男子一把扯开兜帽,露出一张俊秀之至又不失英气勃发的面庞。

“放箭啊!射啊!往这儿射!”冲出来的青年似乎疯狂,一把扯掉外袍,撕开前襟,露出血肉的胸膛,对着城头咆哮飙骂。

“你们这些王八羔子!丫头养的!吃了我家多少年俸禄!他妈的宁王是怎么待你们的!?”他肆无忌惮地大喊,用最粗俗的语言。

说也奇怪,城上成千上万重甲大弓的军士看见他,骚动,继而又沉默,由着他如此轻侮。

阿九喊着,骂着,喊到声嘶力竭,骂到青筋暴涨。

此时的天地,只是他一个人的舞台,对垒的数万大军,甚至指向他的无数刀剑,都只是他的观众。

他根本不在乎了,这些年的积压,这些年的愤懑,他只想喊出来,淋漓尽致,就算此时一箭袭来,射穿他的胸膛,那也是痛快无比。

“放箭啊!放啊!”他音调尖厉到喉咙支撑不住,在空中破了音,再喊不出,反引来一阵狂咳。

朔风野大,把他未束起的黑发卷的铺天盖地,残衣鼓起如同气球,同时把蔽月乌云都吹散了,苍白的月光毫无保留地流溢在他□□的胸膛,把肌肉的阴影都刻画出来,一如汉白玉的雕塑。

他的身体有些发抖,不知是因为愤怒、激动、恐惧,抑或只是单纯的寒冷。

“九殿下,”城上有人咕哝出来。

然而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有第二个,就有第三个,声音也从咕哝变成言语,而最终变成呐喊。

“九殿下!”“九殿下!”

士兵们扬起手中□□,又整齐地顿在地上,像打拍子那样和声。

这座孤关,在过去的数月,又何尝不是倍感飘零,无所适从,而如今,他们感到他们的船看到了岸,无论从道义,还是感情,有了港湾。

这声浪中,黎晃沉默许久,擦了擦眼睛,道:“还不把箭收了!”

末了,他还补上一句:“看冻坏了殿下”

第四十章 大厦崩倾

长乐城里一片兵荒马乱,夏无殇左支右绌,苦战不休,可当看到潮水一样的旌旗涌到京城西门之下,还是愣住了。

“他们是怎么过天宁的?”他喃喃道。

不管他们怎么过的,他们过来了,这是事实。巨大的攻城锤撞击着白虎门,发出雷声般的闷响。

诸侯大军一到,他手上那六七千人马,简直像石头面前的鸡蛋。

一骑远远奔来,是那个亲兵阿飞。夏无殇看见他,顾不上还有老远,发狂地大叫:“苏龙胆到了吗?”

“还没接到苏将军消息,”阿飞瘦了一点,可还是胖,气喘吁吁地道,“但是,皇、皇上找到了”

“项侯怎样?”情急之间,夏无殇叫出来的是惯用的称呼,但此时此地,没人会拿这个找他的岔子了。

“像是跟很多人打斗过,还,还有气息,”阿飞越说声音越低,“可怕、怕是不成了”

这句话像兜头一盆冷水,浇灭了夏无殇的斗志,他睁大眼睛,盯着胖子。

他的项侯,他的主君,他的恩公,他心目中仿佛永远不会倒下的人,现在在这亲兵的一句话里,已然判了死刑。

而他旁边的秦隐珠,也不敢相信地一脸惊容。

“小的绝不敢在这事上胡说啊,”阿飞像是看出了他们的不可思议,在马上连连做叩头状,补了一句。

“敌众我寡,死战无益,”隐珠比无殇更早恢复神志,看一看西城门方向的旗帜连云,道,“既然皇上还一息尚存,我等首要是保护皇上,不如且战且走,向东北方向撤离,想来路上还能与苏将军会合,再做良图。”

夏无殇也望向西方方向,一脸不甘。

“将军还请早做决断,再迟,走也走不得了,”隐珠一揖,道。

终于,无殇还是一声长叹,掉转马头,道:“传令下去”

夏无殇再见到项毅时,知道胖子说的话没有夸张。

项毅半个身子已经分不清是血是肉,几个军士在往肚子里给他把肠子塞回去。

“怎么会这样?!”他的对面站着苏龙胆,嘴唇惨白,手脚发抖,问。

“叫叶家人算计了,”他身后,秦隐珠说了话,语速不快,不失清晰地回答这个问题,“清平郡主借与二将军成婚,洞房之夜谋算了二将军;前朝九皇子不知怎的跑到了诸侯们那里去,轻易得了天宁关;而项侯,应该是被皇后养的一帮漠北摔角手下的手。夏将军独力难支,撤出长乐,所幸在这里碰上了苏将军您,不然情况还要糟些。”

她说这些,夏无殇既感激,又憎恨。感激的是,她把他说不出口、每说一句都会像在心尖割过的话说了出来;憎恨的是,为何她还能如此冷静客观,像在描述与己无关的事实。

“其实我一直想问问苏将军,叶狄是怎么跑掉的,”隐珠又道。

“秦隐珠!!”还未待苏龙胆答话,只见夏无殇突地转过来,用手指着隐珠,横眉暴喝。

隐珠心里一梗,无殇待她一向温和,从无这样大呼小叫。

但她低了低头,再抬起,缓缓道:“我只是问问,并没追责的意思。”

“是啊是啊,现在好容易大家聚齐,别说之前的事了,还是说是接下来怎么办吧,”一旁站着的亲兵胖子忙也出来打圆场。

“怎么办?当然是打回去,给项侯报仇啊!”无殇握拳,一锤案子。

然而这意见并没得到广泛的响应,龙胆在一旁痴痴抱着项毅的身体,隐珠缄口不言,阿飞欲说还休。

最后,还是苏龙胆的副将吞吞吐吐的,道:“将军,一点粮也没有了。”

他这一提,夏无殇也反应过来,龙胆为求行军速度,八成是把辎重都弃置了,这事他自己也干过。

“若一鼓作气打回长乐,攻进城去,城里自然有粮,”他不愿放弃,道。

“可万一打不进去呢?葛洪他们都是有备而来,兵强马壮的,”副将低头道,“咱们的军士连饿带累,都已经到极限了,一天攻不下来,两天攻不下来可就”

“怎样?那项侯的仇不报了不成?”无殇怒道。

此时,身后却传来清冷一声,寒意彻骨:“夏将军可想过,报仇之后,要做什么?”

无殇一凛,扭头看她。

“有您和苏将军在,打进城或者不是不可能,”隐珠语音淡淡的,眼神却直视着他,“可进城之后呢?你要拥立那姓叶皇子吗?若不拥立,你要杀了他吗?杀了之后呢?谁要坐那龙椅,我吗?你吗?苏龙胆吗?”

这几句话问得夏无殇一头冷水,把发热的头脑浇灭下来。

打胜仗,或者十中有一的机会还做得到,但问题不在怎么打胜,而是打胜之后怎么办。

他夏无殇一直忠于项侯,确实是没想过去做什么劳神子皇帝,而且项毅都落得这个下场,又有谁讨得了好,进了城,到最后反成了瓮中之鳖,等着人收拾罢了。

“那你们说怎么办?”最终,他叹了口气,问。

“现在长乐正是隆冬将末,春耕未始的时候,百姓家无余粮,可是往南方走,此时该收一季稻子,不如挥军南下,重整军备,伺机卷土重来。”

隐珠这建议得到了周遭几人的赞同,夏无殇也无话,只是想再听听苏龙胆的意见。

他看过去,苏龙胆还是抱着项毅的躯体,低头不语。

这时,却只见项毅眼睛睁了一下。

“项侯!”夏无殇失声叫出来,但久经沙场,旋即明白,这是所谓回光返照,不由一阵心酸。

项毅嘴唇翕动,想要说些什么。所有人屏住呼吸,生怕错过了他这最后的言语。

他会说什么?要部下给他报仇吗?要痛心疾首自己的大意吗?要大骂诅咒算计他的叶家和苍琴吗?

可他都没有,缓慢抬起最后那只能动的手,扶在苏龙胆身上,也许他想抬高些,但不能够了,最终只放在龙胆右胸,若在平时看或许有些奇怪或猥亵,可此时没人笑得出来。

“抱歉啊,没能改成龙胆京”

他说这话时是带着笑的,说完,笑容僵硬了,那手垂了下去。

龙胆一怔,继而趴在他身上,无声恸哭。

切肤剜心,不外如是。

第一部终章 扫尾

长乐京,城如其名,似乎永远长乐未央,不知忧虑。连番动荡后才几日,又恢复那歌尽杨柳楼心月,舞低桃花扇底风的繁华盛况。

宫里举行盛大的宫宴,推杯换盏,共襄盛举,庆祝把那野路子的乡下诸侯、篡权夺位的乱臣贼子赶出京城,匡扶了大烨宗室。诸侯之间少不得一番互相吹捧,这个道你劳苦功高,那个忙回不敢不敢。

不过大抵,大家心里还都是有数的,论功行赏起来,葛洪居首,进位为镇国公,代丞相职,赐如意六支,御马十匹,金银财物无数,可带剑上殿。其他诸侯太守,也一应晋级获赐。

其他的事,大略进行得也顺理成章。既然大家所持的大义是匡扶大烨,唯一所存的皇子叶狄继位登基,改元天启。若说有什么不寻常的,便是大典时葛洪立得不上不下,几乎与龙椅平齐。

漠北也发来贺信,信尾催婚。大家想想那数万漠北铁骑,都缄口无言。

于是大烨的皇帝换了几茬,皇后倒还雷打不动。

合欢宫。

叶狄身着大红袍服,用细长的手指将苍琴身上同样大红的嫁衣一个扣子一个扣子地解开。

罗衫褪尽,苍琴仰面躺下,双眸微闭,满面娇羞,她腕上仍有珠饰宝石,被她莹白的肌肤一衬,竟失去了光泽。

阿九看着她,她的确美,或许当真是这世上第一美人,早前她来京的时候,他记得他也激烈地渴求过她。像渴求一个奖杯。

可是此时,面对这绝世胴体,他却能感觉到,自己的下身,一直安静着。

他有些烦乱,看着她,不知为何,脑海里总是前太子叶环和项毅的身影,在她身上驱策。

罢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他努力把那些赶出去,手里解着自己的衣服,缓缓地平复情绪。

可是,叶莺呢?

一段对话浮上心头,萦回不去:

“叶莺啊我其实一直想问你,那次大祸的起因,苍琴真是你放走的?”

“是真的”

“你一向谨慎,那次,却胆敢做出这样的事来。你应该很喜欢她吧?”

“现在说这些太奢侈了”

我能怎么办?我必须娶她! 再说,就算我不跟她在一起,你跟她也总是不可能的!

阿九闭起眼睛,在心里一遍遍这样告诉自己。

他口中有些苦,那种感觉,又仿佛自己像个乡下的打井人,今天无论如何,也非得打通这一口井不可。

这时,也许苍琴等得太久,微微睁开美目,娇怯却也有几分急迫,轻轻用手来探他□□:“皇上该不是?”

阿九被这话一激,突地抛去杂念,勃发斗志,昂扬起来,一把将榻上美人横抱,强硬进入。

苍琴一声娇呼,喘息不止。她有些恼他不够温柔,但她也早湿透了,可以容纳他的粗暴。

她与他早恩爱缠绵过一百次——在她的心里。

每次太子痴肥的腩肉在她眼前晃动,或项毅浓重的体味在她鼻中蔓延时,她的脑海中,都是他的容颜。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俊秀的面目,淡雅的兰香,不俗的谈吐,将来,必与她过着话本上才子佳人似的日子。

她朝思暮想的,终于凭着她自己的努力,得到了

她享受着,彻骨的愉悦随着撞击,由下身侵袭上来,把她的神志都蚕食了,她□□不止,彻底忘了刚才未说完那半句话:

“皇上该不是不喜欢我?”

一轮明月,照几家欢乐,几家离索。

京城欢声笑语,灯火明楼之时,黑衣黑甲的残军默默南下,寻找一个容身之所。主将折损,缺衣少粮,一路上叛逃无数,又有一些老弱病残,走着走着,直接倒了。

只有为首的三匹马,走成一个稳靠的三角形,打头的是个男子,不高也不矮,不魁梧也不瘦弱,身披重甲,面容遮在头盔的阴影里。左边的是个女人,盔甲之下还是看得出她身材优美的比例,左臂缠着一条黑纱。右边的也是个女人,没有盔甲,只穿平时的白袍,苍白的脸上并无表情,但乌黑的两只瞳孔透露着愤懑与不甘。

风吹过时,黑纱飘动。左边的女人仰起头,看了看月亮,随即又低下去,月光把她的发顶镀上一层冷色的光泽。

无人言语,只有马蹄哒哒。

刚刚改元天启,百姓还叫不惯,有人溜了嘴,便说这天是太平二十一年五月初八。

刚好十五年。

苍琴、秦隐珠、叶莺、夏无殇、叶狄以及苏龙胆、更多这群喜剧或悲剧的主角,身上缠绕着时代之梭的人们,此时都已经相见。

乱世的大幕,已经拉开。

第二十章

阿九瘦了一些,略显憔悴,但并无大碍。见到他的一刻,叶莺几乎忘了父王的死去、满城的陌生军人,或是城中的巨大动荡那些事情都已经发生了,而此刻他们能活生生地重逢,才最重要。

他们喝了一杯又一杯的酒,喝酒的同时,将自分别以来发生的事情从头梳理了一遍。这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发生的事情还真是不少。飞来横祸的诬陷,骨肉至亲的别离,各路诸侯的野望,漠北铁骑的光临,乃至现在,六岁皇帝的登基。

“似乎目前,算是最好的结局了,长乐保住了,继位的事情过渡顺利,而今天,你也回来了。”

“大概吧,项毅还算个靠谱的家伙,”叶莺道,“新皇登基第一天,就发了一堆诏令,给予老臣爵位不变的保证,大赦天下,减免一年的徭役,从宫中遣散一千宫女,准予回乡婚嫁,听说不管朝中,还是下面百姓反应都不错。”

“是啊,怎么也比太监或是王家的时候强,”阿九啜了口酒,道,他说这话时心中有些不好的感觉,但不想被叶莺看出来,不想让他感到压力,因为他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谁。

“你呢?这些天你在哪?自从诸侯进京那一晚,就没有你的消息。”

“说来话长,那天我从掖庭跑出去,一片兵荒马乱中跌伤了,好在遇到一户好心民家,在他家养了这几天的伤,到今天才能来找你。”说着,阿九撩起长袍,给叶莺看腿上的未痊愈的疤痕。

叶莺咋舌,“这个伤势,如果真没人管会失血而死吧。明儿我就叫人备足礼品,登门致谢。”

“他家啊,谢礼不是吃穿或金银那么简单的,”阿九苦笑,“我回来的一路上还想着呢。”

“为什么?你不是说是一户普通百姓吗?”

“那一家姓卢,有个女儿,被恶霸看中,纠缠几次都不肯卖,恶霸性发,找来三五十人行凶,将一家五口打死了两口,抢了女儿扬长而去,玩弄之后,又行休弃,致使女子羞愤自尽。卢家告到衙门,因对方势大,衙门也不受理,如今老爹气的一病在床,全靠小儿子是个行脚郎中,一点微薄诊费度日,我在那里住了几日,每天光景真是叫人心酸。”

“哪里的恶霸如此嚣张?”叶莺瞪大眼睛,问。

“想必你也猜到几分。”

“太监的人?”

“没错,刘福喜的侄子。”

叶莺哑然,这户人家想要的谢礼叫做正义,可在这个时代,昂贵无比。

“所以说了,莫说是衙门,就是你我,也不大愿意为此事得罪太监啊,”阿九叹口气。

“这事上我还就犯浑了,怎么说也是对你的救命之恩啊,”叶莺挑起眉毛来,“刚才跟你提过,打漠北的时候我帮过项毅,我去找他们试试。”

“这又是个可遇不可求的机会啊,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