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解释很合情合理,唯一的弱点是。

我不大相信。因为我也很了解王大。

他绝不会连开四剂沙瑞西草。

四剂沙瑞西草连服,后果非人类可以想像。

这个疑团,早上尹美丽来的时候已经有。

但是我没有理会。

反正我也没有那么多卖给她。

如果一个人的阅历太多,好奇心难免就要受一点损害。

我姑且认为,王大罢工多时,良心发现,想多帮我卖点草药,或者尹美丽想多子多福,买几服回去囤着以后生二胎。

但我还没有愚蠢到可以忽略迈巴赫和爱马仕高级定制,这两样东西代表的,是金钱。

无论是人类的世界还是非人类的世界,金钱的力量足可摧枯拉朽,使鬼推磨,以及,找到四剂沙瑞西草。

自从我开了这家药店之后,每天我们―――我,以及阿四―――的生活是这样的,早上起床,草草洗漱,从各自从住的地方出门,一路虔诚祈祷天上下狗屎,下玻璃渣,局部下刀子,或任何其他一切能够阻止我们开张的东西,如此我们就有充分正确的理由,打道回府,睡个回笼小觉,不羡鸳鸯,只羡彭祖。

为了表示我们决心的强烈,我们还祈祷过干脆自己出车祸,但是好几次被拖拉机和自行车擦挂裤子,导致要光着一条腿甚至半个屁股上班之后,我们终于意识到老天爷是明察秋毫,品德端方的,对我们此类烂人的心愿是一律不予理会的,因而本店仍然是要十点准时开始营业的。

卷闸门拉起,沙发上的尘土拍拍干净,把有限的货物随心所欲重新摆放一通,这是阿四一天中的首要工作,很多时候,也就是全部需要完成的工作,而我的呢,就是等待他把尘土拍干净,然后躺上去,在这里继续我和周公不死不休的长久缠绵。

这种生活,如果能够赚到足够的钱维持下去的话,老实说也没有什么不好。

但是今天早上,情况稍微有点不同。

有人来敲我的门。

敲门的这个人,居然是几乎不在东门和家以外出现的王大。

他敲敲敲敲敲得很起劲,山响,我晨间好梦正销魂,无端端中道受惊,开门的时候想必脸色不算温柔。

然而王大完全无暇顾及我的脸色,门一开,他就猛扑上来,双手高举一样东西,作缴械投降状。我定睛一看,分明那是一张支票,再看,上面的一串数字之长,足够当场把我晃晕过去。

我第一个反应是:“你捡到的?”

他从支票后把脸露出来,拨浪鼓般摇头:“有人给我的。”

不是捡的就一点都不好玩,我打个呵欠,门也不关,转身走回床边,一头栽到被子上,就这么半站半躺的,睡意朦朦胧胧,再度袭来。

天杀的王大,毫不尊重我的正常作息,急急忙忙走到我身后,抓住我一阵乱摇:“杰夫,杰夫,一百万哎,要我找沙瑞西草药。你有没有,有的话赶紧拿出来”

我一点都不觉得意外:“是不是一个好美,腿好长的女孩子。”

他再度摇头:“男的。”

男的?那么我的待遇比你好很多。

这会儿我总算打起了精神,看看床头闹钟早起了一个半消失之久,损失之大,简直痛彻心肺,我长吁短叹,丢下王大径直去洗漱更衣,收拾停当之后,王大那副被一百万震到了火星的灵魂还没来得及回来,我只好提醒他:“老王,走了。”

他嗔怪地看我:“去哪?”

我提醒他身为一个养家糊口的人类,还有很多比坐在我这个狗窝里发呆更有意义的事情可做,结果王大立刻就激动起来:“只要你把沙瑞西草给我,我就不用天天去蹲东门了。”

我反问他:“那你去干嘛?”

他真的去想,想了半天没有结论,结结巴巴地说:“钓,钓鱼去,数钱,数钱玩,免费算命!!”

最后四个字说得意气风发,看样子是跟算命扛上了,总要算准一次才收手。

我实在不忍心再逗他玩,只好说实话:“别想了,药没了,最后的存货,昨天已经被人买走了。”

在和尹美丽一样反复纠缠过我什么时候去进货那个问题之后,王大悻悻然离去,他不是美女,所以连两年之后那个答案都没有得到。以他离去背影为背景,那张孤独的支票在风中袅袅飘零,最后落在我的门槛上―――老实说王大真是条汉子,觉得有就够胆收钱,发现没有就掉头跑路,有遗憾没后悔,想都不想干脆假造一根草药出来。

能修炼到这个程度,我没白和他兄弟一场。

拣起那张支票,我看都没看一眼,把它丢到屋里的垃圾桶,出门。

离阿四开店门还有两小时,我还有时间去拜访一个人。

其实不是人,是一样东西。

沙瑞西草。

沙瑞西草最近的生长点,离我住的当归镇不过两百公里,不过考虑到该镇子的位置已经算是山区外沿,再往里面走两百公里,于普通人来说,就已经相当冒险了。

这两百公里山路,基本上都不算路,连绵不绝的悬崖峭壁中间,夹着一条恶浪滚滚的大河,所谓的路,不过是山脚与河沿交错处泥石堆积出的小径,雨季时候,连这条小径都一并淹没,而毫无预兆就从山上滚下来的石头,随时会把大胆探险的人砸落白水。

如果说当归真往南,还是山清水秀,怡情悦目的逍遥地,打北一望,忽然就变作危险区。估计盘古开天地的时候,兴高采烈开完当归镇那一截就被老婆打了,紧接着就劈点穷山恶水出来泄愤。

但如果你能够沿着那条不是路的路一直走进去,就会看到比任何地方都更丰富的植被――我药店里出售的草药,大半来自这里,更瑰丽的风景――太阳升起或降落时那一轮火光如此庄严寂静,如同远古神祇的冠冕在燃耗。

把我的鞋子拎在手里,我尽量轻巧地穿过山崖相夹的险径,这段路上不大可能存在摄像头和狗仔队,所以我想走多快就可以走多快,就算山上有松鼠看到一道人形的光闪过眼帘,它也不会写在报纸上广而告之并且建议松鼠国科学机构以研究的名义解剖我。

很多时候,我觉得人类去不到的地方要更为美丽而安全,却又总是免不了思念人类。

河沿的小径到了尽头,眼前豁然开朗,延展出大片大片的灌木林和青草坡,我爬到其中一个小山头上,这里是我上次采集到沙瑞西草的地方。

奇怪,仍然是植物茂密的所在,但是以前大片的沙瑞西草,忽然之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我蹲下去仔细搜寻,以我的眼力,不要说一根草,就是草上一根须须,都无处藏身。

问题就是,连沙瑞西草上的细胞都见不到。

好像这种东西怎么都没有存在过,但如果这种东西从来都没有存在过,那我过去一年中采药的经历,难道都是在梦游中发生的吗?

不得已,看来我要出绝招了。

再次庆幸了一下四周无人,我闭上眼,聚精会神,准备收集一下残存在空间中的镜象碎片,只要时间不要太久远,那么在这里发生过的所有事都会留下残像,我所需要做的就好像从燕窝里把燕子毛挑出来,找到自己需要的信息就行了。

闭了差不多三分钟。

再度睁开眼的时候,我知道大件事发生了。

不,我没有看到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内幕。

正好相反,我啥都没有看到。

空间干净得像我刚刚洗过的手指头,就算戳到眼睛里也不会引起角膜发炎。

太干净了,连鸟都没有飞过来一只。

干净得充满了一种类似于消毒水的味道。

如此,只说明一种情况。

这时有个细微但清脆的声音在我耳边说:“哎,你在这里做什么啊。”

我小心地转头看看,一条小小的绿蛇盘在我的肩膀上,三角眼很清纯,无辜地看着我,自我介绍说:“我叫眼镜蛇,你呢。”

我伸出一根手指,在它尾巴上敲一敲,当做握手,然后很大义凛然地说:“我叫杰夫,我觉得你不是眼镜蛇哦,你应该是条竹叶青。”

它点点头,有点沮丧:“我知道,不过我觉得竹叶青这个名字太娘娘腔了,我觉得眼镜蛇又斯文又强壮,很适合我。”

做蛇没有理想,和一条草绳子有什么两样,我被它感动了,决心不再打击它的上进心,鼓励道:“放心吧,下辈子你可能会投胎变成一条很强壮的眼镜蛇,这辈子你就先用用这个名字吧。”

这条叫做眼镜蛇的竹叶青非常高兴,把身子团团转了两圈,然后又说:“你在干什么呢。”

我据实以告:“我在找沙瑞西草。”

它歪头想了想:“哦,我知道了,就是以前长在这里那种歪脖子草,叶子上面有银色水滴印子对吧。”

没错没错,你见过它们吗,怎么都不见了。

蛇先生爬下我的身体,在草地上转了转,说:“哎哟,真的都不见了。”

它昂起头对我说:“我想应该是搬家了吧,前几天也有人来找它们,可能嫌客人太多,它们就搬家了。”

搬家?

等等,这不是重点。

也有人来找它们?

蛇先生很乐意解答我的困惑,显然它的话也很多―――在深山荒野里找一个愿意和蛇聊天而不大惊小怪的人,机会应该是不算多的。它说:“男的,个子比你还大,穿黑衣服,比我还黑(改错+恶搞的鸿毛留:人家眼镜蛇小朋友是绿色的哇,这个没法帮你改鸟),比我的皮裹得还紧,屁股后面装个袋子。”

想想,又说:“对了,他在这里晃了一圈,拔了两根草走了,然后喷了一圈黄色的雾,臭死了,我给熏得两天没来。”

黄色的雾。

透明的空间。

黑色的紧身行动装,屁股后面有个袋子。

为什么猎人联盟的人,会找上沙瑞西草的麻烦。

很多年前,我也在猎人联盟工作过,所配发的装备视级别和任务难易度不同,但有几样东西则是标准的:

黑色紧身行动衣,感应调温,具备一定防护能力,随穿着者体形自动调整。

四维袋,外观和一个钱包大小差不多,但空间极大,收纳一切随身装备和必要用品,左撇子放左边,右撇子放右边,非人类放中间,但都靠近屁股,所以内部称为屁股袋。

空间迹象洗清剂。就是蛇先生说的那种黄色,臭哄哄的喷雾,猎人联盟的工作人员执行任务的范围极广,行踪也不算光明磊落,因此绝不希望被其他人一看就知,最有效的方法除了悄悄的进村,打枪的不要以外,就是一了百了,把记录了行动痕迹的空间镜象消除,所谓春梦了无痕,我挥一挥云彩带走了所有衣袖。

既然是猎人联盟出动,则与兴趣爱好无关,纯属受人所托,是盘生意,考虑到沙瑞西草属于非人界园艺爱好者栽培出的产物,世上任何一本植物百科全书都没有加以记载,;普通人根本不知道,则对其展开的搜寻,统统都可以归结到一个源头上去。

尹美丽。

尹美丽背后的人。

虽然我的推理能力不算特别强,但事实如此昭然若揭,甚至不允许我患上突发性智障。

看太阳上了高天,估计阿四已经奔赴在开店的金光大道上了,我和蛇先生握握尾巴,祝它健康长寿,福如东海,随即转身离开。

走了好远,回头还看到它竖起那颗很有志气的竹叶青头,遥遥对我目送。

不出我所料,阿四果然准时准点上了工,坐在店堂里呆若木鸡。胖而白,犹如一个冬瓜盅。

看到我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你迟到了,扣钱。”

第二句是:“昨天那个女人又回来了,问有没有沙瑞西草。”

我如旧跑到沙发边,今天稍微有点精神,没有躺下去。

“昨天我告诉过她了,沙瑞西草很难长的,起码还要两年。”

想一想,现在连两年都保证不了,人家都全体跑路了,谁知道跑去哪里。

阿四斜瞄着我,对我的话置若罔闻,我相信他无论吃什么,都一定可以活满一百二十岁――有这种藐视一切不合常理而镇定生存下去的人实在不多。

双双沉默了一阵,他突然冒出一句:“她说这回只需要一剂了,要你无论如何找给她。”

我正想吃一惊,又从他的语气和表情里,预料到还有更具戏剧效果的下文还没有出场,于是沉住气,果然他以慢动作,演示了一个小店员所能达到的极至表扬水准。

他举起一张支票。

我很熟。

那几个零我早上数过了。

但是第一个数字翻了一倍。

两百万。

短短一个早上,沙瑞西草期货进入了空前的牛市,价格成倍向上翻滚。为了一根草啊同志们,有钱也不是这样花的,有钱可以去赈灾嘛!!

对我的义愤填膺阿四表示不理解:“这不是件好事吗?咱们有钱了,可以把店继续开下去了。”

我耸耸肩:“没货。”

他盯着我的眼睛,不许我眨:“真的?”

我很诚实,所以说话时眼睛绝不会颤动,问题是就算你拿把刀直接抵到我眼珠子表面,我想不颤动也能不颤动:“真的。”

阿四花了大概十分钟时间观察我的脸,在此过程中盲目的希望我会突然跳起来,兴高采烈地说:“傻仔,我骗你啦,我们有货!!!”

十分钟后,他放弃了幻想,长叹一声,把那张支票丢到地上,然后坐回沙发,继续扮演他天长地久的冬瓜盅角色。

我于心不忍,过去安慰他:“哎,我加你工资。”

他动都不动,嘴里喃喃自语:“不晓得我娘舅家开的豆腐店还在不在,我去磨磨豆子的力气还是有的。”

对阿四的生存勇气,我是很有信心的,只要给他一点时间想通世上不如意十有八九,飞来一笔巨款绝不能收就行了。

靠在药店的窗前我看街道上来去的三五行人,步伐缓缓,神色恬然,于他们世上并无太多特别的事需要操心,无非三餐一宿,生老病死,安然度日,有始有终,人生是为完美。

这样的人生,为我长久所羡慕,有时我假装自己混迹尘世,与任何人都无不同,唯独心灵深处滋生倦怠,随岁月流逝,渐渐参天。

我接收人生赐予我的一切,无论是欢喜抑或折磨,细微,真实,渗入血肉与年龄。

然而它谢绝我的参与,将我的戏份逐一剔除,我是永恒驻守台下的观众,看纷纷扰扰的悲欢,都与我恍如隔世。

到最后,我所能做的,是致力于保护那座舞台。

我不会让任何力量,破坏那承托无数人平凡幸福的舞台

我犹豫了整整一个白天,想要不要去猎人联盟查查看寻找沙瑞西草药的客人到底什么来头。

尹美丽昨天还缺三剂,今天一早忽然就只缺一剂了,一定是猎人联盟那边传回了好消息,填补了她的缺口。

如果那填缺的,就是猎人联盟从当归镇以北,我今早去过那个地方找到的沙瑞西草,那我足可放心,不用追究―――经我上次采摘之后,短短四个月内,绝不可能出现合用的根株。

我说过,沙瑞西草很自由,为所欲为地生,为所欲为地长。

发芽,生根,开花,结果。

这个过程中它都不算是药草,唯独到生命的尽头―――正常生长期限两年到三年之后――它的叶子从绿色转为红色,上面的银色印子发出温柔明亮的光芒,象征活力已经消失,所余都是记忆,它才正式成为一味药。

它以遗蜕换来鲜活的新生。利人不损己,乃是至高境界。

尹美丽拿犹在生长期的沙瑞西草去用,无论她的目的是什么,都不会成功的。这个秘密,应该没有其他人知道了。

这一丝侥幸支撑我发了大半天呆,今天王大好像停止罢工了,终于有人上门买药,住西门大院里的九婆,说她孙子突然犯懒病,以前精干活泼的小伙子,两天了都没起床,饭也不吃,话也不说,躺在床上有出气没进气,眼睛望天,长吁短叹,把九婆担心得要死,请了好几个医生去看,都束手无策,不得已找到王大,拿了张处方就上这儿来了。

我把那张处方打开一看,王大龙飞凤舞,缺笔少画的草书在上,曰:

搞不清楚怎么回事,你自己看着办吧。

要不是为了和他联手做生意,我对辨认他的字迹好好下了一番功夫,那真是鬼都不认识他写了什么。我怀疑他写了之后,其实连自己都认不出来。

煞有介事研究了一下处方,我叫阿四:“左边第三个药抽屉,十钱,配下一行第一个药抽屉十钱,包成两小包。”

阿四照方抓药,他也看不懂王大的字,所以信以为真这是神医的指示。

包好后交给九婆,九婆捧在手心里,宝贝似的,问了我两句:“有用吧?”

我忙不迭点头:“有用,有用。”

她得了保证,抓得更紧,向我们两个练练颔首致谢,忽然想起什么,从胸前的布兜兜里一阵摸索,掏出一窝好漂亮的鸡蛋,窝是草编的,蛋是新鲜的,个个小巧玲珑团在一起,不知多可爱。

九婆没收入,靠孙子打零工养,但她有好几只爱下蛋的老母鸡。我眉开眼笑接过去,她看我没翻脸,明显松了一口气,张嘴想说什么,被我挥手阻住了:“够了够了,我好久没吃鸡蛋了,谢谢你,赶紧回去给你孙子吃药吧,早一服,晚一服,煎十分钟,连水带渣吃掉就行了。”

九婆千恩万谢地走了,我把鸡蛋放到一边,阿四对着那窝蛋叹口气,放到旁边的一个筐里,那里头很多土特产,有番薯有萝卜,鸡蛋也不少,都是我们拿药物物交易来的――有钱人找我们的不多。

他问我:“九婆孙子什么毛病。”

我叫他看刚才抓的两种药,一是夏枯草,一是狐魅花干。夏枯草清火解毒,狐魅花干益气养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