蚯蚓一开始不以为然:“变身?变身算什么?狐山法术学院第一级必修课就有。。。”

一下顿住,凑到我面前来,左看看右看看,嘟囔着:“不对,我闻到了汞耳遗蜕的味道。”

霎时间好高兴地跳起来,在我肩膀上刷拉就是一尾巴,打得老娘周身骨痛,忍不住哎哟哎哟起来。

它和杰夫讲的话我基本上听不怎么懂,一个说:“差不多到期了没?”

一个说:“大概就是最近,她越来越变不回原身了嘛。”一个说:“那很好,到时候我去她家做点回收工作。”一个说:“到时候动作轻点,不要吓唬人。”

他们两个罗罗嗦嗦不要紧,我还以一个非常不爽的状态被埋在土里,脚底下好像很快要生根发芽一样,实在忍无可忍,喊了一嗓子表示抗议,被蚯蚓一声顶回去了:“动物讲话,植物不要插嘴。”

哎哟,一条昆虫也敢这么凶,想必是杰夫一来,我胆气壮了,当即大喊大叫,意思是赶紧让我出来,不然我的靠山可不放过你,但是我低估了一条大蚯蚓所见过的世面,只听它懒洋洋说:“你最好不要拿那么凶的眼神看我,你不是直系亲属,我可不用给你面子。”

话是这样说,我身上黑土不愧识时务的俊杰,眼见着哗啦哗啦就往下掉,我一点比一点轻松,终于大叫一声,拔脚出土,冲到杰夫身边,躲进他的怀里,转头便看见蚯蚓一半讽刺一半鄙视的眼光,对我上下 打量,说:“你喜欢这个女人?长得不怎么样啊,我随便种一个都比她好看。”

幸好杰夫还是很维护我的,为我争辩说:“好看是不大好看,存活期比较长啊,不像你那个,怎么都只有四年。”

大头金蚯蚓在地上拍了拍,很泄气:“没办法,这地方土地不够肥,果实各方面的指标都合不了格,哎,今年回青陆,一定交不了差的了。”

对我没好气地白一眼:“可惜没把你当成肥料。”

一摇尾巴,好像在和杰夫说再见,随即扬长而去,快得不可置信,在墨蓝色天幕那里一闪,就整个不见了。

我兀自到处看,杰夫拍拍我的头:“走吧。”

赶紧回答一声,拉住他的手,地面无端端变得平坦,任我安然地走出一段路,眼前便豁然开朗,似乎出了一个无形的棚。

我想起永远消失在里面的本,心里难过,回头去看,却见月白风清,天地开扬,山峦剪影在远处蜿蜒开去,空气中有蝉鸣水响。

青田岭平常的一个夏日晚上,我从前出来宿营的时候见过。

没有一丝一毫异样。

这世上有多少藏匿的与消失的,不为我们所知。

本开来的车,还在不远的地方,我想奔过去,杰夫却不动,温和地说:“美丽,陪我走一段路好吧。”

走一段?为什么?难道你不想赶快回家去吗?

他对我微笑:“是的,我要回家去了。”

拉起我的手,慢慢走在山路上,深夜满天星光,近得似乎触手可及。他说:“走完这一段路,我们就都回家了。你以后会恢复正常,什么都不记得,好好生活下去。”

那声音中有忧伤,却不知是为什么。看我一眼。

他的眼神如同一面绿色的纯净湖水。

我张了张嘴,又闭上,依偎在他身边,向前走,别离的感觉突如其来,萦绕在我心中,比山风还强烈。

走完这一段路后,我再也见不到杰夫了。

我叫尹美丽,是国内首屈一指的名模。老天爷厚待我,使我有美貌,更有头脑。

从前我以模仿其他著名人物的形象而享有盛名,但某一天后我决定开始以自己的面目继续以后的事业。

我的经纪人,我叫他二哥,为我冲锋陷阵,对我死心塌地。

我曾经爱过一个人,他在我生命里非常特别,离合两次,终于还是彻底分开,到现在,如果我在街道上看到一个人,不高,眼睛很亮,嘴角总是带若有若无笑意的话,我总是忍不住要停下脚步多看两眼,因为那样子很像我前任的爱人。

但在他离开我,不知去向以后,我还是过着很好的生活,因为在这个世界上,爱情并不是唯一需要我去注意的部分。

我恒常感恩。

第三章--本草记

那个女人走进药店,要求买一剂沙瑞西草药的时候,夕阳正好,我躺在店面正中间的客人休息沙发上,神游太虚,四仰八叉,浑无形象可言。

伙计在柜台后面一边配药一边对我大声嚷嚷 ,中心内容是在正常的客流状态下,店里全部的存货最多还够继续经营三天,之后我们--唯一的老板以及唯一的伙计,就要和西北风相依为命 ,当然他更主要的意思是询问上天,像我这么懒惰的人,到底上辈子烧了多少高香,才免于被一记天雷打成外焦里嫩的命运,而他任劳任怨,勤勤恳恳,却始终脱离不了帮人擦屁股的下场。他最后用了一个花腔咏叹调来哀叹自己的不幸遭遇,随之收钱给药,准备送客走人。

但是他显然唱得过于声情并茂,导致客人对我产生了对药物之外的兴趣,否则无以解释她怎么会向我走过来,自我介绍说她叫尹美丽,并且她需要四个疗程的沙瑞西药草,伙计只能给她四分之一,理由是我不去进货,因此她过来问我一下,为什么不去进货?如果去的话,货什么时候会到。

对一个生意人来说,这应该是一个司空见惯的问题,货如轮转,相当值得高兴,问题在于,我实在不算一个很合格的生意人。

沙发上我抬起头来,往后一看,看到两条又长又直的腿,穿一条样式典雅,但意识大胆的皮质短裙,再往上看,我忍不住吹了个口哨,腿漂亮已经很难得,居然三围也标准,非常值得我起身端坐,好好的饱一个眼福。

尹小姐对一个雄性动物对她放射出色迷迷的眼神显然安之若素,且刻意摆出一个更为S形的姿势,追问:“什么时候到货。”

好吧,对这家野生草药铺来说,这么漂亮的女客人是很少见的,对我有所要求的就更少,应该努力接待一下。我偏头想了半天,比我能做到的极限还提前了两天,说:“两年三个月十七天后吧”

看到一双已经很大的眼睛变得比平常两倍大,就算要我付钱都完全值得。在她确认我在耍她,从而发出母狮子吼以前,我怪有趣的看着尹小姐:”你知道野生草药是一种什么草药 吗?“

通常身材很好的女生,就会比较忽略发育自己的智力,所以她想了一下,说:“是。。。野生的?”

我忍不住击节叫好,答案完全正确啊小妞,假如你是在参加考试,唯一可能让考官扣你分的原因就是―――会不会太简单了一点?

因此我稍微补充一下详细的信息,所谓野生草药和大棚草药的区别不在品相,不在质量,甚至不在功效,而是,前者拥有完全的自由和彻底的自我,简言之,人家想长就长,想怎么长就怎么长,以及更彻底的是,愿意什么时候长就什么时候长,以我对沙瑞西草的了解,刚才所报的数字已经是最乐观的估计了。

尹美丽用不可思议的眼神仔细看了我大概两分钟,然后准确地叫出了我的外号,扬长而去。

我的伙计躲在柜台后面,对我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嘿,神经病,老板,最近这样叫你的人不多啊。”

最近叫我神经病的人不多,是因为最近的顾客不多的缘故。

事实上,刚才那位尹美丽小姐,乃是数日以来,唯一登门的人。

由此得出一个推论,东门算命的王大,最近生意一定也着实不好。

我耸耸肩,重新把自己放平在沙发上,闭上眼睛,南风正好,初夏的阳光带香,就算是一个神经病,也该有躺在沙发上好好享受一下夕阳的权利。

六点钟,阿四准时轰我出门,收工回家,他离开我的身影无比落寞,忧心忡忡,我忍不住劝他:“生意不好没关系啦,最多我们关门好了。”

作为老板,如此胸怀不可谓不宽广,可惜世上人众,知音独少,不信的,且听阿四转头对我发出咆哮:“你个没出息的。”

被下属骂没出息,于自尊乃相当大的打击,即使我的自尊心已经薄弱到如今这个田地都难以幸免,如此,我决定雄起一下,去东门和王大谈谈生意。

王大,半拉老头,其形如猴,其貌如鼠,在本城盘踞多年,地盘在东门,特长是算命。

他算命准不准,我不甚了然,城里其他人,似乎也和我一样不大了然,就算偶尔有人上门,无一例外都是手里捏着五块钱,一言不发,放下就跑,王大不愧是一个有操守的人,牢记劳动光荣的道理,不肯坐享其成,当是时也,总是拔腿就追,追上以后,不把人家的掌纹翻来覆去看出一朵花,前生后世都研究一个通透,决计不肯善罢甘休。老实说,以他那副营养不良的身板,居然次次能把人追上,本身就是人间奇迹的一种。

但是他有一手小绝活,半年前开始发扬光大,在本城变得赫赫有名,就是:客串江湖郎中。

专治疑难杂症,五迷三道,无药可救,病入膏肓。

换言之,专治治无可治。

他开出的药,不但普通人找不到,连名字都叫不周全,常理而言,人们不大会买那些他们十辈子都没有听说过的东西,更何况这些东西据说还是拿来治病,但他最后变得街知巷闻,名满市井,是因为总有人愿意死马当活马医,好消息是,那些勇敢的马,最后都活的不错。

当然,那些药,全世界都只有我店里有得卖。

是之为理念搭台,自然唱戏,整合资源,平台共享。

贵为神医之后,他还是在东门坐镇,早来晚走,从不迟到早退,堪称自由从业者中的劳模。

今天也是如此。

我找到他的时候,夕阳终于沉落在山的另一边,暮色四合,每天的这个时候,我的心情都有点奇特的难过,追根究底,大概是没有地方去吃饭的缘故。

“老王,今天该收档了吧。”

远远和坐在东门桥头的王大打招呼,顺便停下来,在街头小贩那里买了两个蛋饼,嫩生生的煎蛋裹在面饼里,涂了辣酱和豆瓣,撒一圈新鲜葱花上去,又热又香。我走到王大身边蹲下来,递给他一个饼:“趁热。”

他一点不客气,拿过来大嚼,吃得很过瘾,吃完一抹嘴:“这几天生意太差了。”

老就王大,小就阿四,个个为生意担心,好坏又如何,还不是一样吃蛋饼。

王大横我一眼,没说出来,意思摆在那:“你个没出息的。”

我只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没生意好啊,你主要的生意是治病,没人生病多好。”

他相当气愤:“屁,治病生意好得很,算命的一个都没有。”

看样子是专业的自尊心受到了打击,对我控诉:“自从三年前治好张家那个死鬼老头,人人都来要求医问药,要是真是我治的,还值得高兴下,明明全是你的草药的功劳,现在好了,人家都不记得我本业是算命的了。”

说到这里,我有点明白这段时间为什么没人来买药了,原来药托罢工,说不定还反水。

罢工就罢工吧,人生而自由,有吃蛋饼的自由,也有不干活的自由,我表示深刻理解。

最多卖完店里所有存货,关门大吉,在这儿呆了大半年,我是不是也该去其他地方逛逛了。

其实,我很喜欢这儿,挺小的镇子,人口绝不算多,有山有水,空气一流。

人们互相之间都很熟悉,家长里短,不用多久就街知巷闻。红白喜事经常倾城而动不说,水波街的阿香嫂擅长烧猪头,每次一动炉子,香气传遍四邻,没等菜起锅,门口就有群众排队,要求共享酒肉,也不白吃,这个拎一条新鲜草鱼来,另一个就带两只苹果,就在道上开流水席,物物相易,皆大欢喜。我刚来这儿就躬逢其盛,吃得满嘴流油,八辈子不认识的人还热情招呼我喝口米酒压压食。

好多年来,我都在大大大大得不得了的城市里厮混,和我住对门的人,住了一年,不知道我姓甚名谁,我去问他姓甚名谁,所收获的多半也不过是一个白眼。

这种平常而醇厚的温情,我阔别已久,因此极为珍惜。

想到这里,我决心再做一做王大的思想工作:“要不,你把算命和治病码一块儿,捆绑销售?”

他拿白多黑少的眼珠子横我:“什么兽?”

很快就搞明白了意思:“人家找我开药,我先帮他批下流年,看几时好?”

我大喜过望,真是民间多诸葛,举一反三,好不七窍玲珑。

不过王大耿耿于怀他的专业优先权:“我情愿先算算他要怎么生病,再找你买药化解,不然太没有面子了,买一送一吗。”

我这个人呢,凡事先后都不大在乎,想一想人家习艺几十年,临老不给发挥,实在不够厚道,乃欣然首肯:“没问题,你不管人家要什么,先算一气,人家不买账没关系,最多我把草药价钱提高点,咱们分成。”

他频频点头,对此霸王条款十分满意,我们相对含蓄地微笑,露出不奸不商的知音面孔,可惜好景不长,烂好人的尾巴总是在现实面前气馁地暴露――王大突然发话:“你那药,别太贵了,病人家都耗得很,买不起贵的。”

我打蛇随棍上:“知道,万一人家赊帐,咱哥俩分成就缓缓再说。”

合作意向达成,前途一片大好,我兴高采烈帮王大收了摊摊,挥手惜别,然后又买了两个蛋饼,边吃边溜溜达达地回家去,我住西边靠山的一个小平房,离哪里都没多远,交通基本靠走,活筋动骨,甚是逍遥。

说来也巧,就这么随便晃荡,我还遇到了今天来店里买草药的尹美丽小姐,惊鸿一瞥,没来得及上前致以殷勤,因为她坐在一辆挺漂亮的车里,神色淡漠,若有所思,就那么矫若惊龙般和我擦身而过,真是令人遗憾之极。

到家,和在门口吃完饭纳凉的邻居们团团问了一个好,互相交换了一下彼此对天气和物价的看法,我推开从来不锁的门,就近打开电视,开始做我的沙发土豆。

电视上没什么好节目,但我每天必看,从头看到尾,不错过任何时段的任何烂节目,因生命如此漫长,长到饥不择食,能用什么填满就用什么填满。

在换第无数次台的时候,我的眼光忽然被一则消息定在荧屏上。

“日内瓦车展,数款顶级车惊艳亮相,其中一辆迈巴赫终极系列,号称全球只生产五十款,限量发售,云云。。。”

我擦擦眼睛。

这辆限量发售的极度豪华车,我刚刚在街上看到过。

就是尹美丽坐的那一辆。

这辆车的价钱,足够全城人加在一起花一年,天天吃猪头到年底都要剩大半。

小庙来了大菩萨,菩萨来干嘛?

说到管闲事,我如果认了世上第二,只有一个人敢认第一。

因此有不大明白的事,我首先要打个电话咨询她一下。

屋里信号不大好,我跑到外面空地上,纳凉的人都进屋了,月亮不错,蚊子好多,嗡嗡嗡见到我就以集团军的规模扑上来咬,可惜我虽有心效仿阿育王舍身伺虎,一层老皮却实在太厚,蚊子兄弟们咬了半天徒劳无功,悻悻然散去。

对方至灵敏,随时在线,一叫就通:“喂,问你件事,今年哪个大服装品牌出了条裙子,淡金色,不规则斜边裁减,大腿中缝透明蕾丝镶嵌。。。”

不需要问得更详细,对方一口报出是爱马仕,且精确说明是高级定制,非成衣版,随后大喜:“你看上哪个女人哪?敢穿这条裙子想必身材不错,等老娘来和她比上一比。”

我一迭声NONONO,赶紧以突然死亡法中断通话,多给这位姐姐几秒,她追踪功能强大,说不定明天一早就会开到这里来扫荡,乡亲们何辜!

我声音不小,幸好周围住的大伙儿对我有事没事对空喊话的行为早就习以为常,只有邻居老猛大爷为表关心,从窗户里伸出头来,亲切地问我:“小杰,你又练气功啦?今天喊的啥口诀?”

我急忙收起平蹲马步,叉腰怒目,向天而吠的哮天犬造型,点头哈腰:“清清肺,清清肺,瞎叫唤的。”

咝溜回了屋。这一手千里传音驭音以气,被人说成是练气功,倒也没差太远。

迈巴赫,加上那条裙子,足以证明尹美丽小姐来头不小,一个来头不小的人,来到一个丁点儿大的小城市,亲自去买一种其他地方根本买不到的草药,背后一定有原因。

尹美丽买的药,是沙瑞西草,在我卖的品种里不算特别,通常是给孕妇用,拿来煲水内服,可以强健母婴体质,正胎位,强胎心,改善子宫的孕育环境,快临盆的服用后,无论本身身体状态如何,基本上可以转危为安,免除难产之虞。

这种药在现代科学发达的地方,绝对不会有市场,不是人类的身体不需要,而是心灵。完善的医疗机械和形成条文的医学研究成果,早就形成了保障人类身体安全的盾牌,有时候会失效,不够强大,或不够全面,但根基稳固,有脉可循。

而沙瑞西草,它没有能力写皇皇巨著为自己证明,它是世上所有准妈妈最灵验的福音。

对它来说是件好事,因为福音一旦被大量索取,其本身就会失去自由。

沙瑞西草很爱自由。

我很了解。

尹美丽早上买走的,是最后一剂沙瑞西草,也许是她怀了孕,也许是其他人怀了孕,听到一个偏远地方的神医有保胎的偏方,过来试试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