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杰夫,我的专业是在全世界各地走来走去,副业则多种多样,落脚在当归镇后,开药店就是我安身立命所在。

如果你认识我足够久,你会发现我不大老,不大受伤,不大生病,不大有追求,不大惊动,也不大好奇,总之不大对劲。

如果你问我有什么人生理想,我会毫不犹豫地说我想做一个普通人。

如果老天赐予我生老病死的权利,我绝对是世界上第一个听到自己得了癌症之后高呼乌拉,裸奔环城三周以示庆祝的人。

以上如果,在我的人生里都不成立。你觉得这件事很了不起,在我则有点想哭。

每当人家觉得我神奇。

我就想变成神经。

不但容易得多,而且有趣得多。

还好,无论是神奇还是神经,人生在世,就一定会有各种各样的事情可以做。

阔别相当一段时间之后回到大城市,老实说我还真感觉有点不习惯。

尤其我去的是洛杉矶。

最典型的都市风景在此赤裸裸悬挂,纯正阔大,半点杂质都不掺杂。

从机场坐出租车到日落大道(向雷蒙钱德勒致敬),花完了我身上所有的钱,司机是个黑人,看我一五一十数着口袋里的硬币,在坐霸王车的边缘游走了数分钟之久,眼冒寒光,却默不作声。

我下车的地方,走十分钟就来到一个海边的小山坡,顺坡而上一些干干净净的小房子竖立着。买的人花了大价钱,家家户户的草地都像天鹅绒一样美。

这时候大约是下午三点,太阳高照,我溜溜达达走上那个山坡,一路看着房子门口的名牌,在第七栋房子那里,我找到了要找的人。

因为门口毫不含蓄地竖了一块刻着主人名字的木牌。

名字是日文。

京川。

埋伏在当归镇我的狗窝里,不分青红皂白袭击我的那位仁兄,说他的老板是京川。

把他丢出去很久之后,我才稍微反应过来,其实他报出这个名字的目的并不是卖主求生,而是意存威慑。想必京川这个名字,在某个领域里如日中天,像刚烧出炉的红薯那么烫手。

既然如此,那要找到他,就很容易了。

从铁花的大门到房子有两条道,一条通往正门,一条通往车库,草地修剪很干净,没什么花样,虽然主人是日本的,家居风格却相当美国化。

没有警卫,周围非常安静,我慢慢走进去,走到大门,门上有两个黑色的蛇头状门环,我刚刚举起手想扣,那门就一下子打开了。

首先我看到一双亮晶晶的黑眼睛,然后我看到一把亮晶晶的小手枪。持枪人却整个隐在门后。

两样东西都笔直地对着我。

“找谁?”

我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手指,塞住枪筒,对方吓了一跳,往后一退,大叫起来:“干什么。”

我耸耸肩:“我找京川。”

顺手把门推开,那个人没注意,被门一顶,一个屁蹲摔在地上。枪也掉了,我注意看了一下,是个小个子的男性白人,矮墩墩的,肌肉很结实,脖子粗的不象话,穿一件圆领上衣,工装裤,样子挺利落。

他动作很快,一摔之后,弹身立刻起来,再没有和我客气,一拳就打了过来,动作似曾相识,看来京川对手下人是严格按照模式来训练的。

这次我懒得挨打,头一晃,避过去,也不理他,大模大样就闯了进去,门后是一个很大的起居室,宽宽的,地上铺着白色地毯,清洁起来不知道有多麻烦,日式的沙发和茶几,简单地摆在房子中间,左边墙角摆一个很大的白色花瓶,插着细长碧绿的竹子。有一扇门开在花瓶旁边的墙正中,听到响动,此时门半开,有一个穿白色家居服,清瘦挺拔的日本男人正走出来,他眉头微皱,隐有怒气,和我一打照面之下,突然脸色大变。

任何人发现家里来了个横冲直撞的不速之客,脸色都不会太好看的,但他的样子不像是气愤或恐慌那种常规的反应。

倒象是,他认出我是谁似的。

我停下来,张嘴正要说话,忽然背后有三个点传来热热的感觉,看来那位矮兄觉得自己的存在被蔑视,因此愤而射击了。

就草菅人命来说,京川的训练也是很有效的。

我转过身去,矮子男正看着他手里的枪发呆,空气中充斥着火药刺鼻的味道,我走上去,他猛退几步,活象刚才挨枪子的人是他一样,眼睁睁看着我把枪接过来,顺手把枪筒拗成一个圆圈。这支枪的造型现在看起来很有艺术感了。

我拿回给他:“再开一次试试看。”

矮子男的眼睛瞪得锣大,几乎要超越人类极限,要是我把他拉出去游街示众的话,一定会有人因此给我一点小钱,我回去的路费就解决了。

想到路费我叹了一口气,转回去想继续和那个日本男人的会面,一看,咿,你趴地上干嘛。

看到人家趴地上,我第一个反应总是以为心脏病发,从来没有想到会是对我施大礼致敬,但他做得实在太明显,嘴里还念念有词:“竟然有机会看到传说中的你,真是天的恩赐,太神奇了,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蹲下去,观察了他一下,戳戳他的肩膀:“老兄,你干嘛。”

他抬起头来,神情中充满无限的崇敬向往之意,毕恭毕敬地说:“三生有幸,真是三生有幸。”

张眼望到那个矮子男,正拿着把变成甜甜圈的枪在发愣,立刻大声训斥:“混蛋,赶快过来拜见。”

矮子男无限郁闷地走过来,脚步虚虚的,受惊相当严重,经过我身边时还特意绕了一下,真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被他老板教导:“你知道这是谁吗?联盟当年最强的五星猎人,纵横天下,神鬼皆惧,一生经历,精彩之极,超乎凡人想像,你居然敢对他开枪!!!”

他这句话一出口,我和矮子男齐齐倒抽一口凉气,一种立刻跳窗跑路的冲动自丹田油然而生。我退后一步,苦笑着说:“你在胡说什么。”

日本男人毫不犹疑地抬头,哇,表情中拥有多么坚强的自信,我胆战心惊悄悄退了几步,生怕他一个鱼跃,冲上来抱我的大腿。

“我,绝不会认错你的。前辈,正是因为你的感召,我才加入猎人联盟,也因你的离去,才退出猎人联盟,开创属于自己的小小事业的。”

他磕头如捣蒜:“能再次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一番相见欢之后,我和我那两排被酸坏的牙齿,双双被请到沙发上坐下,这位日本男人,当然就是京川本人,始终用炽热的眼光注视着我,令我背上毫毛直竖,对我这样的人来说,被人无端端的崇拜,和受刑的滋味差不多。

我赶紧单刀直入:“你受谁之托派人去中国地区当归镇找沙瑞西草?”

他对当归镇没什么印象,沙瑞西草却可以立刻唤起他的记忆:“您怎么知道这回事,哦,当然,你想知道什么事都不会有问题的。”

妈妈的,不拍马屁你会死吗?我耐着性子扭了扭头,听他说下去――不但准备毫无保留地回答了我的问题,而且买一送十,连他的生平都一并奉送。

这位叫京川的朋友,许多年前参加猎人联盟在东京地区的选拔考试,正好我处于停职期,闲来无事,被负责选拔的旧同事拖去当评判。当时我到底在这一工作岗位上发挥了多大作用,我早就忘得清洁溜溜了,不知道为什么却给京川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照他说的,甚至暗中将我作为人生的榜样,立志要达到我的光辉境界。

听到这里我抬头看了看天,不是,天花板,看那里会不会有一道霹雳当头打下。

老兄,我的光辉境界真的很难达到的,真的要有好多狗屎运联袂作战才行啊。

我露出自己招牌式的苦笑:“你真的没有认错人?”

京川很认真地摇头,一直在我对面保持他跪坐的姿势:“绝对不会的。当年我才十七岁,随其他参选者前往亚马孙流域做考核前集训,就是您亲自带队,一路上遇神杀神,遇鬼杀鬼,不管多么艰难险阻的所在,你都所向披靡,其神勇身姿,深深刻在我脑海里。。。”

我赶紧挥手:“打住,打住。”

仔细想想,的确不记得。

再说,许多事情,记不记得又有什么必要。

我坚决地把话题拉回沙瑞西草这回事上,京川才依依不舍地停止了他对往事如烟的缅怀。

“尹美丽?哦,我知道,她上个月约我到伦敦的家中见面,请我找寻沙瑞西草,你知道,我从猎人联盟退役之后,就成立了一个代客寻物的小公司,当然,很多时候也不仅仅是寻物,托猎人联盟的福,我在这一行的普通人里实在是佼佼者。”

“她要沙瑞西草做什么?”

“您不知道?尹美丽四个月前才结婚,嫁的是英国传媒界最炙手可热的大亨沙朗,沙朗前三任妻子都因不育而遭遇离婚的命运,尹美丽不想有同样的下场,因此一直在寻找可以令她成功怀孕的偏方。”

这个说法很合理,也可以很好地解释为什么尹美丽会漫天撒钱给一切可能搭把手的人,了解金钱魔力之后,人们通常都误会这种魔力放之四海而皆准,不存在抗体,也没有敌人。

那么,她是如何知道沙瑞西草有这个用处的?应该没有任何一本书会记载这种来自非人界的植物,更不用说详细说明它的效力了。

京川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事实上我对沙瑞西草的认识,也只是来自猎人联盟资料库中的只言片语。看起来尹小姐相当胸有成竹,也许她有其他可靠的途径吧。”

再问下去估计也问不出什么,尤其是京川很明显越来越想和我重温旧梦,大谈他在猎人联盟的峥嵘岁月,说不定还要探讨一下我的光辉境界到底是什么。我想想都怕,问过尹美丽在伦敦的地址之后,当机立断,起身告辞。

他恋恋不舍送我到门口,忽然问:“您为什么不直接去找尹小姐?以您的能力,这一切问题都可以直接得到解答。”

我对他好不勉强地咧嘴一笑,逃也似的放开腿脚,溜之大吉。

如果这个狼狈的无语形象可以破灭他对我的盲目崇拜,我愿意让时空倒流,在他面前表演三次以上。

直接去找尹美丽,当然没有问题。

就算她把家安在泰晤士河水底,我也可以拿一个钓竿把她合家老少拉上来开派对。

但是显然她不止找到了京川,而且找到了猎人联盟,帮她寻找沙瑞西草。

我要从她那里拿到第一手的信息,就要冒着第一时间对上猎人联盟的危险。

自从我开始在天涯海角,漫无目的浪游的旅程之后,他们寻找我已经很久了。

最顶尖的猎人,都在寻找我。

好像从律师的眼睛里寻找正义,难是难,人们前仆后继,绝不放弃。

从这个角度看,京川虽然在人间私家侦探界可以呼风唤雨,却远不够猎人联盟将之引为竞争对手。

我,他所口口声声崇拜的前五星猎人。

如今正是猎人联盟追击榜上排名第一的猎物。

他对此居然一无所知。

离开京川的家,我独自在日落大道上漫步。身边不断有车开过,车中人往往对我投来奇怪的一瞥。

有辆车在我前边不远处靠边,却没有人下车,我走过去,伏下身,对着车窗照了照自己。

开车的是个金发女子,身段苗条,穿条低胸的大红裙子,容貌秀美,她应该是停下来打电话的,被我的出现吓了一大跳,转过头来惊恐地望着我。

我对她笑一笑,退了一步表示没有恶意,她好像松了一口气,也对我笑一笑。

摇下车窗玻璃,说:“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

我认真地看着她,说:“你觉得我长什么样。”

女孩仔细看了我一下,点点头:“很好啊,老实说,真的是大帅哥,这里是洛杉矶,没有人找你去好莱坞试镜吗。”

这真是一句好话,小姐你真是一个好人。考虑到我穿的是合乎当归镇流行观念的衣服,头发有好几个月没去理了,这友好的程度尤其要加倍。我举手行了一个礼,转身准备离开,听到女孩子在后面喊:“嘿,要不要去喝杯咖啡。”

她闪耀的红唇真美,她碧绿的眼眸真美,我但愿可以和她去喝一杯咖啡。

我但愿与一个陌生人久久地耗费我无谓的时间,生发出一点比一点更多的眷恋。

我但愿彼此的关系深长久远,纵然斧钺,也斩之不开,纵然十二级飓风,也卷之不走。

然而这一切无论多么美好,总有更强大的阴影难易抗衡,最后我所能收获到的,仍然是离别。

是世上唯一一样东西,超过我能负荷的极限。

我对她温柔地微笑,一言不发地走远。

下一站,伦敦。

我相信京川的说法,尹美丽嫁入豪门,希望以生儿育女巩固自己的地位。

合情合理合法。

她已经拿到一剂,足可发挥效用。其他的,即使是猎人联盟接手这桩任务,他们也不见得能够找到另外一剂沙瑞西草。

我大可以就此回到当归镇,陪那些财迷心窍的乡亲们闹一闹。

时间久了,横财没有着落,菜还是要种,牛还是要养,他们的生活会恢复正常。

我的生活,也会恢复正常。

如果我的生活存在正常这一状态的话。

但我心里有隐约的不适,促使我一定要冒身份暴露的危险,去伦敦尹美丽的家里探一个究竟。我所希望确认的只是,她要四剂沙瑞西草,只不过是一个数字上的巧合。

我去过很多次伦敦,在泰晤士河旁行走,太阳正好的时候,整个城市上空显得气象开阔,日不落帝国余威的风味,尽数落在历史淘沥后留下的重重建筑中,但仅此而已。

河水其实很脏,而且沿岸一路都找不到垃圾桶。

从洛杉矶到伦敦,我考虑了很久到底应该采用什么样的交通方式。

大众交通工具是最安全的,不会有人注意我,我持有万国通用护照,千真万确的外交通行许可证件,尽管我过任何海关的时候,人们对我是否能够代表任何国家的外交形象都表示由衷的怀疑。

效率最高的则是自己过去,跑,走,跳,喜欢的话爬也可以,陆地飞行术的时速与波音大型客机大致相当,又不大耗油,在这个后能源年代,其实非常值得向大众推广。

它的问题是,实在太容易被监测到。人类发明的那么多监控设备不是吃素的。

但如此权衡再三,我最后还是选择了自力更生,而且是在水里自力更生。原因无他――我没钱了。

自洛杉矶海滨入水,选择离近海大概二十公里左右区域开始游,靠着我对方向的敏锐直觉,四个小时后我在英国离伦敦最近的海边城市布莱顿上岸,一嘴的沙子,耳朵给盐水泡得发硬。英国天气也不错,沙滩上很多人晒太阳,穿比基尼的小妞身材都不错,但牛高马大的居多,不是我那杯茶,因此我很有操守地只看了几眼,就专心对付自己的湿衣服去了:是就地脱下来晒晒干呢,还是就这样穿着到街上去。

我的思考没有维持太久,有人过来和我打招呼:“您好。”

我抬头看到一个笑容可掬的年轻姑娘,高挑个子,银色头发,湿漉漉的拢在脑后,深邃的眼睛纯净得像一潭绿荫下的湖水,穿着雅致的天蓝色连体泳衣和一条白纱裙。我急忙把自己正在往下脱落的裤子拉回正常位置,闹个大红脸:“您找我?”

银发姑娘摇摇头:“我老板找你。”

千里迢迢从洛杉矶游到布莱顿,也没有通知美联社,也没有通知路透社,你不要告诉我这块儿居然有熟人等着。

我满怀疑惑地跟着她走,穿过无数条铺在地上的大浴巾,和浴巾上正由白转棕的人体,我们来到海滩另一边的一把超级无敌大阳伞下面,银发姑娘在阳伞外止步,对我指一指里面,自己转身跑出沙滩,一跃入海,姿态矫捷,可见水性了得。

我右手搭起凉棚欣赏了一下她在水中灵巧的姿态,低头走进阳伞。

阳伞下的凉椅上,正襟危坐着一个人,对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几天以来,用这种表情注我以目的人,可当真不少。

这个,是熟人。

一看清楚这个熟人,我的头一个冲动就是四周到处去看,生怕一个不当心,忽然有把快刀从天而降,转眼间将我遍身毛发,剃得寸草不生。

那人对我的心理活动了如指掌,无奈地说:“不要紧张,南美不在这里。”

我松了一口气,这时觉得累了,一屁股在另一张凉椅上坐下,说:“秦礼,你怎么在这里。”

大地产商秦礼。金狐秦礼。

知道前一个名字的人很多,满坑满谷,他的一举一动影响全球的房地产价格走向,尤其在商业用地和地产租售方面,秦礼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号交椅大老板。

知道后一个名字的人,寥寥几个,要么是血亲,要不是至友。

他是狐族在人间势力扩张的首要代表,管理其日益庞大的财产王国,随着他与人类打交道经验的增长,一步步体现出他在商业领域的卓绝才能,几乎没有人可以望其项背。

每年他为狐族赚进来的真金白银,比一个小国家的国民生产总值都要多。

但是我从来没有问他借过钱,以后也不用借,所以我一看到他就紧张,怕的其实是另外一位――银狐狄南美,全世界恶作剧头号种子选手。

“我来晒晒太阳,这里是布莱顿最美丽的海滩,今天很奇怪,人特别多,往常是很清静的。”

我喘口气:“小日子过得不错,最近生意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