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后面按道理应是卧室,或者说成其他七七八八室也可以,反正什么都没有,地板的样子又空虚又饥渴,充满对一床被子爽约的怨念。屋角有另外一道存在感较为鲜明的门,推拉式的,打开,几个小台阶下去,是屋外院子的另一端,梅花间竹,绿暗风来,不胜幽雅。

作为一个对幽雅的感受力偏低的人,我呆呆在那里站了一阵,感觉甚是无聊,于是转回客厅,在茶几后面盘腿坐下来,寻思着给汤姆打个电话,乘咱们没付钱,赶紧来接我回家吧。

不过,我没有带电话,也不知道这是哪里。

这时候我看到茶几一角有一本册子。

蓝色的,从封面到内页,都和我签的那张协议长得一模一样。

首页空无一字,里面一开始也是。

一开始是,然后随着我的翻阅,开始有字迹浮现,好像它们听到了召唤,从页面的深处冒出头来应卯一样。

注视哪一页,哪一页就会渐渐被争先恐后出现的内容填满,一旦翻过去,它们立刻解散。

这本书奉行的企业文化极具创新----有活就干,没活就滚。

我饶有兴趣地乱翻几下,回到第一页,殷勤等待全部内容出现,看个端倪。

第一行大字是:明日活动登记表

第二行是登记须知。不麻烦,在复选框里打勾就行。

接下来出现一大张表格,上面密密麻麻列出活动名称。

我逐个细看,雾水渐渐笼罩我的头顶,自然,机械,体育,智力,人性。。。。

这些算活动吗?尤其是人性,人性有什么好活动的?大家把脑子掏出来放在桌上比大小么?

大概我注视这两个字的时间太久,人性两个字精神抖擞,好像开把折扇一样,哗啦一声,下面拉出好多子项目,首当其冲,就是恋爱,接下来是赌博,股市,灾难。。。

这些东西都算在人性这个文件夹里面,哪个天才学归纳总结学得这么传神。

看到恋爱,我有点心痒痒的,大概是受了梅妻鹤子这个想法的刺激。

我没有办法忍受抱着一棵树细诉衷情的想象,虽说树也有树的好处,如果我爱上另一棵树,甚至一整个森林,只要床够大,大家都可以相安无事的睡在一起。

那么,不如明天就去恋爱吧。

这个念头油然一生,我还准备去找找有没有笔,恋爱一栏前面的复选框里,已经端端正正冒出一个勾来,其他项目一哄而散,不知道走去了哪里,然后,无论我再怎么翻这本册子,都再看不到任何内容出来上班了。

怀着对胜域疗养院独特产品提供手法的激赏,我躺倒在地板上,奇怪,怎么又有睡意袭来,我今天已经睡了不少啊,挣扎着跑到卧室,打开那扇对着园林的门,细细风吹在脸上,外面天色始终如是,不知今夕何夕,我慢慢闭上眼,睡着了。

又梦见周公。

穿牛仔裤的那位,之前请我喝过茶的。

看到我好像挺高兴:“嘿,你又来了。”

随手让了一张椅子给我坐:“接下来准备干点什么?‘

我挺扭捏:“接下来啊,准备去换个人当当。”

他大喜:“换个人当当好啊,新鲜啊。”

意甚嘉许地拍拍我:“果然出身大家,气度非凡,一来就是大手笔。”

大手笔这三个字相当凶险,但凡有人说出来我就后脖子一凉,口袋里的现金朋友们势单力薄,必定顶不住这场强攻,非要伸手去摸支票本才行。

不过这个动作我做得很熟,没有什么心理压力,一个老是在将挂未挂的边缘徘徊的人,最不怕的事情就是浪费钱了----妈妈的,反正留着也不知道便宜了谁。

周公对我如此想法洞若观火,顿时露出典型奸商才会有的表情,拍拍我的肩膀,说:“好好好,哎,我走先啊,当别人的时候注意安全。”

对一个极限运动家说注意安全,真是再实在不过的叮嘱,我含笑看着他一步三摇晃地走远,忽然感觉周围的环境有点奇怪。

好冷。

非常非常,非常的冷。

每一口呼吸的空气,都带来刀子切割喉咙的锋锐感觉。

肺部发出受到重创的尖叫。

我惊慌的试图站起来,发现周身已经无法动弹。

身体已然麻木,血液以极慢的速度流淌。

本能的反应告诉我,这已然不是睡里梦里。

这是雪山顶上。北美第一险峰麦金利山。

4500米到5000米之间,最陡峭险峻的所在。

眼前沙漏型的山谷,映照出地狱一般的天空。

风暴持续。

记忆一点一点回来。

我在做什么?

早上,从营地出来,晴好天气给了我很大信心,尽管冬天攀登麦金利山,一直是登山界的禁忌,但连续五次登顶成功造就了我微妙的自傲。

此中心绪,不足与人言。

登山者就是为了失败而存在的。

成功只不过是一次一次衔接的短暂停留,永远留在过程之中。

轻言征服是最可笑的事,对我,狄恩方根来说,在生死极限的边界感受灵魂与身体皆孤独无依,即是人生最美妙的感受。

总有一个结束在某处等待我,我所做的就是尽力追寻。

收拾好装备,我出发。

正常情况下,十二个小时内我可以登顶,再不济,可以去到一万四千英尺处扎营,那是能够以卫星电话和外界联系的极限,倘若天气太差,我会考虑下撤,回家。

这是我出发前,对妻子说的话。我们青梅竹马,感情甚笃,我对她一切要求都顺从,唯一登山是她永远的情敌。

许多年以来,她都试图劝服我换一个兴趣爱好,或者干脆换一个人生。

每天准时回家吃饭,周末一起去城里听音乐会,生一两个孩子,拍老板马屁。

我无言以对。

直到这一次,如果冬季登临麦金利成功,我答应妻子,会回去找一份工作。

尝试在后半辈子,迁就她的人生规划。

我叹了一口气。

是我,痨病鬼的我。

不是狄恩方根的我。

像一个鬼魂在天上看肉身演戏。

我自言自语:“兄弟,你看过电影吗,通常有人说他要金盆洗手,就是必定要挂之日啊,失策,失策。”

风暴越来越肆虐。

纷呈往事镜头一般闪回。

我登顶的第一座山是瑞士马特洪峰。

那轮廓分明的金字塔形峰顶,是北欧最著名的地理坐标之一。

人类的渺小与自我征服,在登顶成功那一瞬间,都突出得酣畅淋漓,生死就此了无遗憾。

最恐惧的回忆来自乞力马扎罗。路过希拉高原,穿过神秘莫测的大峡谷,失陷在黑暗与风雪之中,那张皇失措的无力感,从内心深处把一个人慢慢吞噬,直到全部动力丧失,跌倒,放弃,死去。

而后是五分钟以前,麦金利山,一万五千英尺的高度,无数登山名将殉身所在。

我被突如其来的风暴赶到一处冰雪掩盖的岩石下,但命运给我准备的不止是雪崩,还有断裂的冰缝。

就是现在我掉落下去后,现在被卡在中间的地方。

冻伤蔓延。

意识模糊。

我呼唤着妻子的名字。

想起她送我上机场时那虔诚的叮嘱:“下个月是我三十五岁的生日,我希望家里藏了多年的那一瓶红酒由你亲手打开。”

真抱歉。

亲爱的。

真抱歉。

我闭上了眼睛。

世界非常安静。

寒冷的感觉逐渐远去,从五脏六腑里,生发出暖洋洋的感觉,好惬意。

我稍稍移动了一下身体,坐得舒服一点,其实身体已经完全动不了,想动的,只是心灵中最后的那点需要而已。

绝对不是要征服更多险要,去更高更远,更挑战极限所在。

最后的需要,是希望坐得舒服一点。

我对自己哑然失笑,而后狂飙一般的迷茫席卷而来,一切都停顿了。

我悠悠醒来。

第一眼看到的,是有云纹的天花板。

看了足足两分钟才反应过来,这是胜域中我的那所小房子。

一骨碌爬起来,四周静蜻无声。

梅林中有风轻轻吹过,带来淡淡香。

雪山上的出生入死,恍然如同一梦,但我发现自己右手犹自紧握,掌心中有细碎的冰块。

叮当落在地板上,我试图站起来,发现自己右脚有点不对。

尾指不见了。

我擦擦眼睛,靠,真的不见了。

难怪服务手册上说有风险,先一说心理上要面对真的死一次的场景,翻生之后连全须全尾都保障不了。

而且还不知道人家收你多少钱!!

我叹口气,走到后面去把全部门窗都打开,深吸一口气。

小乌龟站在不远处,笑嘻嘻对我举手打招呼:“回来了。”

他手里分明还举着一样东西,我仔细看了看,耶,那是我的小尾指哦。

“放心,等一下就给你安排手术,接回去。”

我仔细观察了一下自己的脚,好像都收口好久了,现在再接,会不会没什么用。

小乌龟神采飞扬:“开玩笑,我们的医疗技术可不是说着玩的。”

挥挥手加强语气:“不要说给你接回原来有的东西,就是你原本没有的,想要什么就接什么。呃,脑袋要多一个不?”

我张张嘴。

天地良心,我本来想问的是,你们能治好我的病吗?

最后出口的不知道为什么,却变成了另外一句话。

我说,嘿,我的人生你们愿意收购吗?

我多病,至今二十几年。据说相当严重。

每天我的生活甚有规律,上午要在自己名下的慈善基金工作,下午要会见各色要求慈善基金拨款的人,审核其提出的项目是否符合基金会的要求。

有时候我的表兄弟们也会来看看我,带我喜欢的芝士蛋糕,发现我神采奕奕,会露出相当开心的笑容。

我借钱给他们创业,占一定的股份或收取一定利息,由此我不认为他们占了我的便宜,而他们有一个可以信赖的投资者,皆大欢喜。

有一天我在某处看到一个贵妇人从车上下来,行动优雅,神色从容,与身边人谈话,言辞婉转温和,但是,她的模样分明就是虎皮女。

我没有上前寒暄或搭讪,我想,她在正常的世界里,也许是不认识我的吧。

我仍然定期去体检,看情况是否会恶化,但对于什么时候会一命呜呼,我早已没有以前紧张。

现在我关注的中心,就是如何将自己的人生尽力过得生动精彩,等我要一命呜呼的时候,胜域会把它接收过去,放在服务列表中,我希望我名下的介绍醒目特别,能够吸引某一个希望体验另外一种生活的朋友。

至于那个时候我会成为什么,我现在完全摸不着头脑---只要不是小乌龟就好了,我实在不喜欢他那身绿西装啊。

营运报告下半部分

胜域疗养院计划主体是两部分,第一部分面对生客---通俗来说就是活着的客人,引领其体验疗养院的诸多特色服务,由于一贯坚持我们的高价路线,反响甚好。第二部分面对死客,与光行空间服务公司合作,收罗古今中外妙人们的人生经历作为产品资源,作为回报,他们可以从冥界跑出来,在疗养院的地盘里过自己选择的生活。

某些生客如果比较有出息,也不排除在他们要死的时候收购其人生经历的可能性。

运作两年,目前已有的数字和实例都证明,疗养院业务不但盈利能力强劲,而且在资源和消费之间形成有效循环,极大节约了成本,在试验阶段结束之后,有望成为胜域营业的主流产品。

隐患在于接受服务者人性本恶带来的诸多问题,但这个项目上狐族向来经验丰富,相信将来的发展中会加入更多预防程序,在制度上就消灭邪恶小火苗。

我相信胜域的业务,会前途无量。

这就是我的全部工作总结。

结束之后,我向董事会诸位成员点了一下头,准备拍怕屁股滚蛋,此时狐族四老中最年长的玄长老站起来,我以为他要对我的努力工作和辉煌成果表示由衷赞赏,连忙谦虚:“您别客气,我们才取得一点点小成绩,路还很长。。”

玄长老显然不大习惯我表现得这么谦虚,竟然噎了一下,随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