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听我更多言语表明心迹,汤姆晃晃脑袋,走了。

他会去处理接下来的事,而我做需要做的不过是继续坐在这里,看窗外午后阳光,漫天如焚,缓缓喝一杯茶。

是上好的大吉岭,无糖,无奶,口感醇厚,久饮则不免单调。一口口下去,如我本人一样了无生趣。

我始终喜欢中国绿茶,孤独一叶,已经意味无穷。

但医生说红茶对净化血液有好处,减轻心脏负担,他完全忽略我的喜好。

当然不能怪他。

我的喜好是醇酒美人,狂歌竞夜,极速驾车,只手攀岩,潜水到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

在我查出有病之前。

之后,我最大的喜好,是好死不如赖活着。

打完今天的九个洞,洗澡换衣服出来,汤姆已经在饭厅等。

桌子上餐盘边放着一张B3大小,微蓝色的纸,我平时用的笔。

胜地休养领域的协议,居然已经送到?真是高效。

原来条文很简单,不过是电话中沟通事项的书面版。

我愉快地下笔,签名。

笔尖在纸面上滑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没有墨水了吗?在手上试一试,分明有。

汤姆很醒目,即刻送过另外两支笔来。

结果都是一样。无论多么大力,连印记都没有分毫。

我心生诧异,拿起那张纸细细看。

浅蓝色,质地柔软而厚重,上面字迹也是蓝色,不好辨认。

忽然发现最下一行,签字栏处还有一行小字,我刚刚草草过目,没有看到。

原来是:请以蘸有入住者本人血液的指印代替签名。

血指印?

怎么好像一个神秘故事的开头。

这市场营销手段谁定的?切合流行,营造情境。

是高手所为,不过也着实冒险。

普通人面对不可知,第一反应是打退堂鼓。

不过想到他们的要价,我又释然。

能够花得起这笔钱去疗养的,神经正常的不多。

我拿过餐刀,割破手指,按下指印。

蓝色纸张对鲜血甘之如饴,指印清晰端正,闪亮结实得像一个火漆印子。

汤姆在一边嘴巴张成一个o形,我递给他一张餐巾预防口水。

他不接,直接拿过那张协议,一言不发出门。

丢下我自己吃晚饭。

我知道他一脱离我的视线,就会给医生打电话,询问上一次复查的结果到底如何。

君不闻,上帝欲使人灭亡,必先使其疯狂。

约好的日子转瞬就到,我早早起床,到客厅喝茶。

和汤姆的脸色一样天气不大好,阴沉沉的,。

看到我亲手收拾的行李箱好好放在一边,更是要滴出水来。

那是一种被剥夺了工作的无产阶级特有的愤怒。

我出门,次次都是由他打点行装。

这方面汤姆绝对够级别收钱授课。

我问他:“还有什么事吗?应该还有十分钟我就走。”

他把一个焦糖色,镶银边的盒子交给我:“你自己收着,会安全一点。”

里面是财务图章,特制签名的笔。

上了一定数目的大宗投资,财务支出或变动决议。

一定由我本人,使用这二者最后确认生效。

也要按指印的,虽然不必见血。

日常开支的款项则不必,有专属基金每个月转到我私人账户。

家父为人深谋远虑,知道我孤独一枝,群氓在侧,被人坑蒙拐骗偷抢杀的机会都相当不小。

他人生最后五年的工作,就是绞尽脑汁保证我和我继承的大笔财产,都可以无惊无险到呜呼。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我随时可能呜呼,真金白银的却都万岁。

到底谁是谁的主子,真费猜。

我把那盒子推回给汤姆:“没所谓,该放哪里放哪里好了。”

这时候门禁系统传回讯号。有客来访。

适才我无所事事时猜测,来接我的会不会是一条飞天翼龙,或波斯魔毯。

我要不要戴个眼罩,免得在空中畏高跌倒。

现在走出去一看,还是一辆车,而且还是汽车。

你说来辆牛车都好。

司机穿得很正式,精神抖擞,不大老也不大年轻,在人群中不出众,细看又和蔼得很,正是一个司机应有的样子。

他上前自我介绍叫乔治,出示工作证件与我们签过字的正式合同以验明身份。我看汤姆的样子,眼珠子要贴到合同上面去,恨不得搬一台验血仪过来,看看那个指印是不是我的。

忍不住笑,我一把把合同抢过来,行李箱早搬了上车,跳上副驾驶位,招呼乔治走。

汤姆在一边板着脸说:“你应该坐后面,前面不安全。”

乔治对他笑:“放心,很快到,不会不安全的。”

话音未落,呼的一声,车子极速倒出数十米开外,我和汤姆一个在外,一个在内,哇哇大叫。

乔治轻快地说:“坐好。”

这台词真熟悉。

难道我被暗中选取拍速度与激情的民间版。

此时退却,已来不及。

这一路风驰电掣,来得是电闪雷鸣,不是我们鸣,是其他车子鸣,大概是出于一种爱好,乔治司机兄很显然在刻意闯红灯,有杀错没放过,逢绿则缓,见红则急,其境界高妙,堪称陌上灯红,可以赶紧过矣。我们如此魏晋,路上的司机朋友们就难免三国,倘若翻译过来,那追随着我们的一路长笛就是在破口大骂:你二大爷,钱再多也不用这么送交警吧。。。

这种伴奏,随着我们走的路越来越远离市区,渐渐稀少,乔治兄脸带蒙娜丽莎式的微笑,看样子闯红灯闯得欲仙欲死,他向我一望,稍稍意外:“没事?”

我想了想,摇摇头:“没事。”

查处有病前我环游世界,目地无他,唯过山车耳,但凡稍有名气的过山车我都坐过,周围闲杂人等狂呼乱叫,我哈欠连天,任何离心力和坠落感都铩羽,无可奈何。

谁也不知道我后来会变成一个痨病鬼,出门坐轿都嫌颠簸。

乔治点点头,说:“你睡一下吧,很快就到了。”

睡一下?我刚起床没多久,干嘛要睡。

还没来得及抗议,一阵沉重的睡意,啪嗒一声落在我的眼皮上,挠之不开,我头一歪,见到周公袅袅,向我而来。。。

奇怪,做梦也可以这么清楚的,周公请我喝茶耶(奇怪,这个人明明穿牛仔裤,我怎么认定他就是周公呢),大吉岭红茶,比我在家喝的还好,我啧啧称奇,刚要细品,他忽然站起来说:“哎呀,我有事先走,你也走吧。”

有这么待客的吗?好歹先给我喝完这杯行不行,他理都不理我,劈手抢过杯子,把我往外一推,我摔个屁蹲,身子一激灵,醒了。

乔治兄正饶有兴趣地看着我,好像在看一头大熊猫:“嘿,到了。”

往车外一看,真的到了,这离城多远啊?四周空旷得要命,天苍苍野茫茫啥都没有,十米开外落着一扇门,古罗马神庙般简洁宏大,微开,参天古树为墙,密密遮掩,看不到里面端倪,有块牌子竖在旁边,写着:胜域休养

门与牌皆石质,字迹黑底烫金,瘦金体书成。

我转头看看乔治:“然后呢。”

他指指那扇门:“然后你就进去啊。”

恐惧总是来自不可知,要抓一根最微弱的稻草防身:“你呢。”

他耸耸肩:“我走了。”

然后他就走了。

一点都不客气,车子开动,而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双脚落地,人在车外,眼睁睁看他呼啦一声,绝尘而去。

这种人车合一的移形换影大法,不知道怎么修炼而成。

既来之则安之,我定定神,向那扇大门走去。

门关得不严,我侧侧身就可以挤进去,不过此时我的公子爷脾气发作,觉得为了钻门缝而付好大一笔钱,绝非一桩好买卖,站在门前,我就喊起来:“有人吗。”

有人说:“有人。”

翁声瓮气,莫辨雌雄,在门后。

我说:“请你开门。”

他说“:没法开,挤进来吧。”

我说:“为什么。”

感觉好像在cosplay一个童话故事,兔子和乌龟在蘑菇屋外你一言我一语。

这时候两只圆圆的眼睛从门缝中出现,看着我,很真诚的说:“因为这压根就不是一扇门。”

压根就不是一扇门的这扇门,其实是一个雕塑。

雕塑的名字,叫做一扇开不了的门。

既然如此,除了钻进去,我还有什么办法呢。

钻进去,在观察里面环境如何之前,我先看到一只乌龟。绿毛油油,好大。

圆圆眼睛的乌龟,挥动着它的四肢脚,好像在欢迎我。咿,刚才和我讲话的人呢。

乌龟跟着我转来转去看周围,然后说:“哎,你在找什么。”

我吓了一跳,然后赶快看自己,拍拍胸口松口气,耶,我不是一只兔子。

这是一只很聪明的乌龟,因为它立刻就很抱歉的说:“哦,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误会什么,误会你是一个人吗?

它眨眨眼,头缩进壳里去,原地转起圈来,呼啦呼啦。

一阵小规模龙卷风卷啊卷,泥土呛得我咳嗽,尘埃落定后,乌龟不见了。

有个穿无敌艳丽绿西装的小个子男人站在原来乌龟趴着的地方,对我笑容可掬的鞠躬:“对不起,让你误会我是一只乌龟了。”

虽然个子小,他的样子很可爱,尤其穿着那身销魂的衣服,望之不似真人,他鞠完躬,不由分说,往里便走,我跟在他身后,疑心他随时会biu的一声消失在虚空里。

如果一个人可以随便变乌龟,当然也可以随时变空气。

但它再也没有表现得这么随便,坚持着以人的身份走完了全程---所谓全程的意思就是,从大门走到了我的宿舍。

等我从这里回去的时候,一定有人问我,里面的环境如何,因此我有必要现在就交代一下:不好意思,里面根本就没有环境可言。

大门,设计感十足,鼓掌表示肯定。

我的宿舍--稍后我告诉你是什么样的--也极具风格,值得赞美。

而这二者之间,我所能看到的唯一环境构成元素,乃是绿西装小男人的屁股。小是小,还挺结实。

视线所及的其他一切,都似乎笼罩在薄雾中,若隐若现,似有似无,我瞪得眼珠子要掉出来,都不知道那一条在十米外游来游去的黑线,到底是一条柳叶呢,还是一条蟒蛇呢。。。

作为一个每天与MR.boring亲密无间的人,我对自己的忍耐力很有信心,所以屁都没有放一个,愣头愣脑走了二十五分钟之久,直到绿西装小男人在我前面站定,然后说:“这是你住的地方。”

我瞪大眼睛,马上严正指出我们面前除了空气一无所有,这时候,他就拍了拍掌。

一道灰色雾气构成的帘茏在面前徐徐拉开,跟舞台上的幕布感觉一模一样。

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栋精致的小房子。

看样子只有一层,藏青色锥顶,外墙刷成米色,云纹天青大窗,一道小小的木楼梯上到门边,门是推拉式的,铜钱色,边框饰有和窗户一色的云纹。

房子外面铺出一条云白碎石小路,一直通到我脚下,路两侧疏影横斜,暗香浮动,竟然是花开一半,光华正好的梅林。

绿西装朋友激情澎湃地一挥手,说:“enjoy。”

我赶紧一把把他捞住:“什么意思。”

手指接触到他的衣服,滑溜溜的,一触即过,根本抓不住,不晓得是什么高科技的布料制成。

我疑惑的看看自己的手,幸好绿西装也没有就此回见的意思,还是那么激情澎湃地说:“这是你在胜域的住所,漂亮吧,为你量身定做的!!!来,我带你进去。”

哇,量身定做耶,听到这里我难免有点感动。

不过,为什么给我量身定做的房子,是这么一个鸟不拉屎的风格呢?外面几棵梅树的意思,是影射我身体有恙,讨不到老婆么?那进房之后,会不会有几只仙鹤扑到我怀里,喜极而啸,叫我阿爹呢-----梅妻鹤子,做戏大家做全套么。

我心潮澎湃,浮想联翩,不知道为什么绿西装朋友会察觉到,回头对我噗哧一笑,很诚恳的说:“别担心,我们这里不养其他动物的。”

尽管他的五官充满亲和力,就算半夜遇到也足可攀谈一阵没关系,我还是被活生生吓了一跳。

此时我们走完了云石小道,到了房子入口, 尽管得到了小小的保证,我推开门时还是忐忑不已---但是天下太平,无事发生。

不过是一间日式的小厅,布置着简单的家具,设计装饰,种种般般,每个细节都充满无为而治的温柔禅机,中心的茶几上放着日本茶道的全套器具,质地精良,旁边的地板上,还铺着一件华丽的衣服。

和服。

绿西装小男人充满期待地望着我:“喜欢吗?量身定做耶。”

我默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视线终于落在了那件和服身上。

当我最后确定那是一件女装和服的时候,我终于爆发了:“你确定你没有带我走错地方吗???”

我的声音直通屋宇,突破那一层天花,传过锥形屋顶,无限放大,抵达外太空:“我是一个大男人啊啊啊。”

绿西装被我的悲愤震惊了:“真的吗?”

他慌慌张张,从身体某个角落里摸出一本小本子,拿在手里拼命翻,翻了半天,找到了什么,凑近去聚精会神地看,说他近视一千二加散光五百,谁都会信,不晓得那个本子上说什么,总之等他重新跟我说话的时候,自信又回来了:“吓死我了,你的脾气不象记录的那么好嘛,哎,这就是为你定做的房子,没错的。”

作为一个客户服务人员,他的专业素质一点都不过关,一定是怕我再发脾气,他说完这句话就夺门而去,速度快过声音,留下袅袅话语陪伴我:“你自己玩啊。”

自己玩就自己玩,强项,怕你咩,我悻悻然嘀咕,在房子里自助游。

厅左墙壁,上面画了一扇门,样子显得很虚无缥缈,但是我一推,竟然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