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忍不住浑身颤抖,几乎抓不到电话,但我急急忙忙去接,我要在开口说话的第一秒钟,说艾云我爱你,我爱你,求老天爷让我们永远在一起。

否则生命所谓之狂喜与罪恶,与我到底有什么相干。

但我听到那一头传来的声音,是她的尖叫:“老公,救我。”开车一路狂奔,杰夫和我一道回到家。

从头到尾,彼此没有说过一句话。

在接到艾云电话之前,我最后一个问题本来已经到了嘴边。

我太太和雷小天一样频繁来见你,是不是也因为有大难临头。

但她在话筒那一头的嘶叫,似乎让这个问题不再有必要。

我家的院子没有开灯,很黑,房子里也是一样。

很安静,冰冷黑暗容易让人想入非非,心如鹿撞。

车子没有停稳我就跳下去,冲进家门,一边大声呼喊艾云的名字。

幸好,她的回答立刻就从楼上传来,我心头一块大石落地,最少她活着。

几步跨上楼,推开卧室门。

第一眼就看到艾云躺在床上,四肢被分开,牢牢铐住。她满脸惊慌恐惧,嘴被塞住,看到我就拼命呜呜呜呜叫起来。

看到手铐,我已经知道来者是谁。

真正的熟人。

曾经一条绳子上的蚱蜢。

雷动天这个平时路都好像走不动的死胖子,此时神采奕奕坐在我床头的安乐椅上,神色怪轻松。

以他的体力,估计要制服艾云,先要搭上自己发作哮喘。

所以他身边当然还有三两个大汉,剽悍凶狠。

我在特警队里都见过。其中有一个大家都叫他三哥,是雷动天直属卫队的头。

严格来说我还是他们的上司,平常不知道多恭敬,但此刻看到我进来的表情,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嘲弄。

最初的热血上涌过去,我反而冷静下来,背着手站在门口说:“雷老,这是什么意思?我太太招惹了你么?”

雷动天带着他招牌式的笑,青铜面具一般阴冷。

“我侄子呢。'

他说话的口气很明白,已经收到了风,我没有下手干掉雷小天。

不可能有人目击我们在房间里发生的事,我尝试蒙混过关:“给我一点时间,今天时机很不巧。”

雷动天几乎是抱歉般点点头:“是的是的,我很了解你的为难。“

他站起来,做了一个充满同情的手势:”非常了解。“

我和他共事那么多年,第一次看见他这个样子对我说话,带着痛快淋漓的残酷:“不过,关我什么事呢。”

很奇怪。

他向来其实都有一点怕我,毕竟太多狼狈为奸之中,他要倚仗我的权力和职位。

或许是看出了我眼中掩饰不住的疑惑,雷动天很好心的告诉我;“老头子告诉我,今天晚上的任务,是给你的最后考验哦,既然你没有通过,那他就要另外选一个得力的接班人了。”

他向我隆重介绍那位接班人,就是站在他身后,一直面无表情监视着我的三哥。

雷动天对我点点头,整理了一下他的衣服,走出去:”再见了,李查,永别了,李查,我会永远记得你的。“

他和我擦肩而过。

那一瞬间,那张死猪脸上毫无人性的得意笑容,令我对自己也连带深恶痛绝。

曾几何时,我竟然与如此卑鄙残忍的下三烂为伍。

我愧对少年时父母对我的期许,更愧对艾云多少年来的信任。

更愧对的,乃是我自己的那些大好光阴,在八苦交易司一定会被当作垃圾来处理。

我轻轻伸脚挡住他的去路,说:”雷老,这么轻易就说再见,一场交情,会不会草率了一点。“

他肆无忌惮,踩住我的脚,向床的方向努努嘴:“李察,谁都知道你爱妻如命,你不会是想看着她死在你前头吧。”

艾云发出负痛的压抑呻吟,那三位兄台跟来可不是为了看热闹的。我尽量心如止水,眼皮却自作主张颤动。

他从什么地方得知我的弱点,尽管我将之藏了又藏。

雷动天踩我踩得相当之过瘾,整个身体重量加于脚上,还碾两下。

平时实在是太缺乏运动,我没被他碾痛,他倒觉得挺辛苦似的,向我倒下来。

庞大身体靠在胸前,非常你侬我侬。

我用力顶住他,不让他往下滑去。

新改良的无声手枪,效果真的很不错,也拜雷动天的脂肪厚度,紧紧咬住枪口,任由子弹在血管深处爆裂,搅乱生命运转的自然流程。

三哥真的不错,这时已经觉得不对,向我跨出一步,我突然发动,迅速大幅转身,跳拉丁舞旋转一般,将雷动天转到我和三哥之间,下蹲,自雷动天腿间开枪。

第一颗子弹撂倒在艾云身边站着,手里拿匕首对准她咽喉的。

第二颗打断在三哥身后戒备窗户和外界动静的那个。

第三颗没来得及出膛,三哥毕竟在役,身手矫健比我犹有过之,瞬间已经到了身前,雷霆万钧般,踢出一脚。

我用蹲姿,防护软弱,挡了一下,枪支脱手,我百忙中抓紧雷动天,合身就地一滚,一排七颗子弹,紧挨在我们两个的身侧达达达达,打出一道整齐的弹孔,空气中顿时弥漫出羊毛地毯烧焦后那股特有的糊味。

幸好拉着雷动天垫背,三哥怕误伤,千钧一发时将枪口打偏。

不过这一下雷胖子翻面向天,无声无息,实在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三哥低声诅咒了一句,枪口很精准的对住了我的脑门。我手脚都被那个死胖子的尸体压住,挣扎不动,眼看就要和他变成同命鸳鸯,我死了不要紧,艾云还在床上,情急之下,顾不得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的原则,我大叫起来:“杰夫,杰夫。”

三哥听到我的夺命狂呼,神色古怪,枪口摆了摆,说:“你干嘛叫我的英文名字。”

哎呀,你居然都有英文名字,这世道还真他妈的国际化。

然后就有人接口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是在叫我。”

此情此景,他居然还笑嘻嘻,从卧室门外规规矩矩走进来,举手和大家招呼:“各位好,艾云小姐你好。”

三哥是条好汉子,枪口还是指着我,淡淡说:“你是李察的帮手吗?”

杰夫急忙澄清:“不是不是,我看看热闹而已。”

我翻着白眼仰头看他,闻言为之气结,不过他接下来做了一件事情,让在场所有人都跌破了眼镜,甚至连被塞住了嘴的艾云,也呜呜了两声表示震惊。

他伸出一根手指,塞住了三哥的枪口。

还抠了两下。

大家都由衷地联想起日常无人时自娱自乐的某个动作。

几乎在同时,三哥出于本能,直接扣了扳机。

虽然我应该是和杰夫一头的,但我半点都不怪罪三哥会有这个反应。

他扣动扳机,杰夫就说:“好热啊。”

出现了很卡通的一幕,那颗子弹,从枪身上方,孙悟空出世一样,蓬地一声,跳了出来,射进了我家的天花板。

大家都往上看,看了大概一分钟,三哥把枪收起来,非常识时务为俊杰的说:“我从来没有出现过。”

转身从我床头柜上抽了一堆纸巾,杰夫说:“你不会这么就吓得尿裤子吧。”

而我当然知道他是拿纸巾来抹指纹,里里外外一通抹,纸巾揣兜里,走了。

杰夫目送他远去,唏嘘感叹:“有种,有种。”

我简直没语言----要是你看到一颗子弹从自己枪膛的上方爆破出来,是因为人家拿手指塞了你的枪眼,是人都会选择这个有种法吧。

危机解除,我赶紧推开雷动天到艾云身边,先把她的嘴解放了,艾云咬着嘴唇不出声,眼泪簌簌而下,我亲着她的脸柔声安慰:“没事了没事了,乖乖,没事了,我马上给你打开手铐,别哭了啊。”

她一哭我就忙乱,手铐没钥匙,打开不是不可能,但是有点费事,我正琢磨应该怎么办,杰夫过来敲了敲床,四个拷子得令,跟做操一样,立马齐齐整整跳了开来。

神迹看多了也不稀罕,我谢谢都没说,急急忙忙把艾云扶起来,给她揉揉手脚,柔声安慰她,艾云抱着我怎么都不撒手,任我怎么说没事了没事了都没用。

她有更大恐惧堵塞在胸口,我忽然觉察到那种恐惧不是来自雷动天。

跟随她的眼光我回头去看。

杰夫站在床脚,而门口又多了一样东西。

是一条白色,巨大的狗。

我们在邻居左蒙家里见过的那条狗。

身为一条狗,却活灵活现地带着对人世的厌倦与不屑神情,仿佛它走过的桥比人们走过的路多,它吃过的骨头比人们吃过的米多。

它轻捷地走进来,对地上的尸体视若无睹,径直到床边,在我腿边转来转去,转了两圈,昂头看了看艾云,艾云身体颤抖,紧紧缩到我的怀中,手指冰凉。

白色大狗看了一阵,似乎轻轻摇摇头,走回杰夫身边,在他脚上摩擦了几下,杰夫低头抚摸它的背,两人似乎是旧识在打招呼,然后,这只突如其来的狗,又突如其来地走了。

我有不祥的预感,不知所为何来,下意识抱住艾云,与她脸贴着脸。

她有我熟悉的淡淡香味,与任何一种香水都不同,更清澈迷人,贯穿我们耳鬓厮磨的记忆。

她还有光洁细腻的皮肤。

光洁细腻?

我的脸上,传来奇异的粗糙摩擦感,冰冷,坚硬。

我转过头,迎面遇到艾云充满悲伤绝望的眼神,还有她的脸上,黑色印记正从脖子下面一路蔓延上来,缓慢但毫不停顿,已经覆盖了她的脸颊,正向眉骨和发线延伸而去。

我大叫一声,捧着她的脸,用手摩擦,妄图将那印记像污迹一般撕扯下来,但无论我怎么努力,事实证明都是徒劳。

艾云的脸上覆盖着那黑色金属制成的面具,只留下一双眼睛,美丽熟悉依旧。

我把她放下,回身扑到杰夫面前,他垂手站在那里,默默看着眼前的一切。

双膝跪下,我举高双手像面对神灵:“帮帮她,我知道你可以,帮帮她。”

等待他回应的这一瞬间和我的一生一世一样长。

我脑海里忽然闪现过成年后重逢艾云的场面。

她孤身一人,带着简单的包裹,在某一个黄昏,找到我当差的警局。

说父母已经在国外逝世,她回来,剩下唯一的亲人,就是和她青梅竹马的我。

当时是秋天,她穿一件卡其色的风衣,站在警局门口的人行道上,对我微笑,眉间却布着淡淡忧郁之色,不复有记忆中那个奔跑于操场上的女孩子,无邪的光明。

但我此生的注定,大概就是和她相伴,所以一切顺理成章。

结婚,虽然一直尝试,却没有孩子。

她身体不算特别好,所以我任由她不出去工作,在家里呆着。

为了让她过更好的生活,我拼命努力。

许多不愿意做的事情,为了她,仍然硬着头皮去做了。

一开始陷进做坏人的泥潭里,就很难再挣扎开,于是一路沉浸下去。

渐渐忘记自己的初衷,不过是多赚一点钱让两个人更舒服。

杰夫扶起我。

他说,对不起,我无能为力。

时候已经到了。

我不明白什么叫做时候到了,我只会不死心的,反反复复的祈求。

回过身去,把艾云抱下床来,因为慌乱我脚都软了,两个人差点滚到地上,她的家常衣服掀起来,我看到她身上密密麻麻那黑色的印记,已经占领了每一个曾经无瑕的角落。

她现在躺在我怀里,完完全全变成黑色包裹的木乃伊。

我忍不住大声号叫,狼一般撕心裂肺。

艾云这时候伸出手来,在我脸上轻轻抚摸。

她手上还残存着原来的肌肤,感觉如此熟悉。

“不要这样,亲爱的,不要这样。”

我忍不住流泪:“你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艾云轻轻合上眼,再张开,说:“我很高兴。”

她眼里有温柔的爱情,深深的留恋。

但又一次合上之后,就永远没有睁开。

这句话叫我大惑不解,但我再也没有让她细细对我说明的机会。

那只白色大狗去而复来,身后跟随着它的主人。左蒙。

还是那副初出丛林的猛兽模样。

相比起来,他们家的宠物表情比主人还要多一些。

大狗仍然是径直来到艾云身边,脚爪搭上她的头顶,神态庄严,我狂怒地试图赶开它,但突然之间,浑身动弹不得。

它的脚爪也是白色的,一点杂质都没有掺杂,我定睛看,注意到它的爪子并没有接触到艾云的头顶。

悬空大概两三厘米,微微蜷着。

它作势如此,大概十数秒钟之后,一团透明的东西从艾云的头顶一点点挤出来,像一个杏子那么大小,蚕虫破茧般脱出来,浮在空中,停留一刻,簌簌抖了几下,刺溜被吸进去了大狗的脚爪心。

它看了看脚掌,确定没什么残留,便放下爪子,掉头回到左蒙的身边,伫立不动。

左蒙欠欠身,对杰夫告别:“我走了。”

杰夫表情很无奈:“不能改变吗。”

左蒙有点抱歉:“对不起,我知道你想帮助他们,但是交易就是交易,我们都尽力了。”

他再欠欠身,和白色大狗一起走到窗边,双双跳了出去,在夜空中两个身体像刻在夜空中的剪影,但是一闪就消失了。

而我怀里的艾云,彻底闭上了眼睛。

我整个人生幻灭成一团泡影。

艾云过世后,时间过得特别地久,每一天都被划分成无数小的刻度,每一个刻度都有一百万英里那么长。

最初的一个礼拜,我什么都做不了,躺在床上眼看天花板,那里有一个弹孔,提醒那天发生的点点滴滴,都刻在我眼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