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云被葬在公墓,去火化的时候身体轻得像一根羽毛。

我做这一行,见到过无数死人,死人都很沉重,活着时一个人抬得动的,死了要四个人抬才行。

但是她很轻,我单手就抱起来。

杰夫自作主张,搬进来和我同住,端茶送水,我数日数夜不能饮食,他亲自下厨,做出来的小菜居然十分美味,我再不想吃,都忍不住吃了几口,从濒死的状态里捡回一条命来。

能够走动的时候,我去办理辞职手续,上司不准,只调职处理,给我一个月长假。

三哥转到我的位子上来,对那一颗自选方向射出的子弹,他估计一样心有余悸,因此大家很有默契,对雷动天和另两个警队同事之死都以意外处理。

期间我一直苦苦追问杰夫,到底在艾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他缄口不言,只说要我好好生活,尽管从我们两人的神色看,这话都说得有点勉为其难。

到假期的最后一个晚上,我走进杰夫的房间,他正在专心致志翻看一本十六开的笔记本,听见我进来,向我笑一笑,合上本子。

我注意到那个本子的白色皮质封面上写着病例记录四个字,就问:“艾云的病例你有记录吗。”

他点点头,把本子递给我,正翻在写着艾云名字的那一页。

这举动大出乎我意料,我本来想循循善诱,步步为营,看有没有可能从他口中套出一点什么信息。

病例很简单,像一本懒鬼写的日记,简单表明日期而已,字迹却很规矩,有如打印,没有任何个人化的痕迹。

第一个日期就叫我大吃了一惊。

那是十八年前。

十八年前我还没有毕业,正处于艰苦的结业训练和考核期间。

与艾云失散已经经年,尽管时常想起,但浓烈的渴望也正在渐渐淡漠。

“你那个时候就在当心理医生?”我问杰夫。阁下到底贵庚,真是驻颜有术啊。

他摇摇头:“不,这是八苦交易司的记录。”

我再次翻看封面:“明明是病例。”

“和八苦交易司打交道的,大概都有点毛病吧。”他刻意说得随便,大概是怕伤我的心。相处久了,我发觉他习惯于处处照顾别人的感受,到了没有原则的地步。

我沉默,百感交集,早有预感艾云一定和八苦交易司有过瓜葛,但事情用这样轻描淡写的方式揭破反而更难令我接受。

艾云名字下的记录不多,寥寥几行字。

第一段是她的简单生平,哪一年出生,哪一年入学,哪一年生病,哪一年搬家。

哪一年父母双亡,哪一年结婚。

没有注明哪一年去世,但我眼里自动浮现那一行残酷的字,紧接着充满泪水。

心理学上说,亲人去世之后,最折磨在生者的,不是悲痛。

而是怀念。

悲痛是太过强烈的情感,损伤剧烈,身体和心理的自我调节机制都会在一段时间后自动对其加以抑制。

但是怀念潜入血液,渗透日常生活的每一分寸,绑架所有独处的时间。

我伸手抹掉自己的眼泪,继续往下看。

第二段,她开始看心理医生,就是杰夫,频繁求见,原因是她极为忧虑,会失去我。

对其他人来说,失去丈夫是大件事,但不至于大到要为此精神失常,毕竟无论婚姻还是伴侣,都可以替换,也只是人生的一部分。

但艾云不同,我对她的感情,是她一生的依靠,从鼓起勇气回国,一无所有的投奔我开始,唯独我的爱在这个世界上给予她温暖和保护。

就是她对我最冷淡的时候,我也一样以如此不可取代的人物自居。

感觉自己对她来说重要,同样是我努力奋斗的最大动力来源。

甚至是唯一动力来源也不一定。

杰夫此时问我:“你有想过不再爱她吗。”

我说,没有。

我说,如果艾云在我面前,我要对她大喊大叫。

你竟然会怀疑我对你的爱,竟然误会我,竟然因此去做什么古怪的交易,使我失去你。

这是多么大的讽刺,和多么大的误会。

但是她没有在我面前。

我永远不再有大喊大叫的机会,拥抱也是一样。

此时杰夫说:“她并不是因为怕失去你的爱而去做交易的。”

她是害怕失去你。

HOW.

WHY。

他把我的手拉过去,摊开手掌,上面纹路分明。

杰夫指着一条线给我看,一路蜿蜒,到手掌中段就断了。

“这是生命线。”

他说,你不长命,如果修身养性,做医生救人,或者做和尚礼佛,会活得久一点。

偏偏你入了这一行,戾气太重,杀生过多,罪孽缠绕,注定中年早丧。

我听完毫不动容。

这个版本我知道,艾云曾经拿我的八字去算命。回来大哭一场。我还嘲笑她。

似乎也是她开始去看心理医生的前后。

我现在已是中年,就算明天死又如何,艾云香消玉殒,没有人再需要我。

杰夫看着我,久久不说话。

我忍不住也看他两眼,发觉自己实在说不出他的年龄。

像是青葱少年,英俊无伦,又像已经历尽苍凉,过了一百岁生日不止。

他终于说:“是的,你现在不在乎,但是当时你太太却非常在乎。”

她得到杰夫的指引,和八苦交易司达成一个交易。

出卖自己极纯洁简单的时光,交换那些罪孽给我带来的寿命耗损。

换言之,当我为非作歹的时候,老天爷不再从我的人生账户里提走时间,改拿她的。

艾云有一颗纯洁的心,与世无争的灵魂。

因此她的寿命是英镑,我的是越南盾,换算过来,我的寿命显得比较富余。

每因我的罪孽耗去一点她的时间,艾云的身上会出现一点黑色印记。

当黑色印记布满她全身的时候,八苦交易司有权利收走她的灵魂,作为最后一笔应收账款的偿付。

那只大狗是八苦交易司的?

杰夫说是,左蒙和大狗是八苦交易司的工作人员,职务大概算是项目经理吧。

从开始交易,到完成交易,他们全程跟踪。

搬家到这里来,是因为预感到交易快要结束了。

那一天,虽然是为了救艾云而杀了更多的人,归根到底,还是因为我咎由自取吧。

如果我真的一直当一个好人,就算很穷,很平常都好。

艾云可以跟我白头到老吗。

我曾经那么幸福过。

此后永远失去了。

我丢下那个本子,揪住杰夫的领子,责问:“谁叫你那么多事,如果你不来这里做什么心理医生,如果不介绍艾云去做这个交易。。。。。”

明明是狂怒,我问出来却那么软弱无力,问到最后,无以为继。

如果艾云不做这个交易,我现在是不是已经一命呜呼。

如果我地下有知,看到艾云孤独一人,憔悴的身影,心情又是如何。

比现在好过吗?

杰夫任由我揪着,不知为何,他和我一样哀痛彷徨。

他轻轻说:“对不起,我只是想试试看,到底能不能改变我们的命运。”

他与我来自不同世界,如神灵般拥有大能。

他的命运是什么。

杰夫竟然回答我的问题,他说:“我的命运是失去我所爱的一切,永远孤独。”

他所爱的是什么,是谁,我不认识。

但我体会得到那一种孤独。

在艾云逝去后的分分秒秒里,像刀山火海一样折磨我。

我惟愿生命短一点。

但是,倘若如此,艾云死得岂不是没有一点意义?

这是杰夫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第二天,他就走了,不知去向。我坐在卧室窗前,看着太阳升起,又看着太阳落下,看着艾云所钟爱的桃树叶子,在风里悠然摇曳了整天。

然后我想,艾云也许会喜欢,我代替她继续在世上生活下去。

所以她最后的遗言,是很高兴。

亲爱的,你明明知道我永远都不会再高兴。

可是这生命既然是你留给我的礼物,我便要像承受一般去享受。

直到上天来解脱我。

只不过下一辈子如果有机会,请你一定听我的话。

像改变命运这么粗重的活,不要自己去干了,留给我来。

我的命运,原本应是为你而生,也为你而死。

我后来还是辞职,去了非洲,做无国界教师的志愿者。

呆在最艰苦的地方,一点不注意自己的健康和安全。

同伴每过一段时间就换,待太久的话,再注意身体精神都会出问题。

反而是我屁事没有。

他们说我的命跟牛皮一样结实。

我把全部精神投入到做慈善里面去,舍生忘死。

世人都不理解为什么,我也不需要跟他们解释。

每当有一丝疲累或懈怠涌来,我就对自己说,李察,你记得八苦交易司吗?如果你足够努力,做足够多好事的话,也许你会有一点资本,去和他们再做一笔交易吧。

付出我的一切,要什么,就拿走什么。

全部,全部,全部的全部。都拿走好了。

给我再见我妻一面。

让我再见到她。

杰夫说:

有时候八苦交易司,会让我在人间当他们的代理。

我到处跑来跑去,当当保安,做做厨师,偶尔也客串一下心理咨询师。

当心理咨询师的时候,就很容易帮他们拉到客。

我没有专业执照,也没有真的开一个事务所的钱。

会上来找我咨询的人,通常都有点儿古怪。

就是人类会叫做,第六感比较强,或者说比较有灵异直觉的那些人。

会发现我设置在异空间结界里的诊所,敲门走进来。

这样的人,往往也愿意和八苦交易司做生意。

交出他们有的,换到他们要的。

偶尔我觉得交易本身并不算公平,但对客人来说,千金难买我愿意。

我当代理,没有报酬,只是想看一看,那些交易会对客人造成什么样的改变。

换来换去,换到的那个结果,真的比原来那个好一点吗。

有些案例的结论是yes,有的则很难说。

我问过交易司,拿到人类的寿命拿去干什么。

他们说,哦,寿命本身拿去销毁掉,不过里头掺杂的东西就要提炼出来。

不管多负面的情绪和经历,提纯以后也都是很值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