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域-摩根的愿望

摩根起床之后,心情感伤。

天气开始冷,卧室窗帘拉开后,窗棂裱出一方浓密的灰,横逸庭院里疏疏落落两枝樱桃木。偶尔传来一声短促的汽车鸣笛,此外极为寂静,仿佛世界运转的速度在冬日的早晨会有所放缓。

他走到起居室吃早餐,热的奶,微温面包,已经涂好了脱脂黄油,一个金黄雪白映衬的煎蛋躺在骨瓷碟里,一碟水果沙拉,切成了容易入口的小块。

摩根太太在对面的沙发上看报纸,眼神不时斜睨,看到他进来,立刻投来温柔微笑:“早上好。”

他没有回应,心事重重坐下来。

想着这突如其来的苦涩低沉之意,到底原因何在。

他生平顺利,未尝经历过颠簸或波折。

祖传基业,天生才干,少年有为。

摩根太太是父母世交的长女,奉命成婚。

留下的影像和照片上每个人都开怀大笑,唯独摩根神情淡然,嘴角上翘,简直微有讽刺,像难以理解周遭欢乐气氛意义。

倘若问摩根到底有什么能够令他真正快乐,他所能给与的回应是一个迷惘笑容。

昨夜在brown‘s会所喝威士忌,市面上无售,乃苏格兰名酒庄庄主私人藏品,专为招待三几知心好友呈现,摩根某一个生意伙伴远道携来本城,那琥珀色琼浆自闻香杯口潺潺下,细密醇和的雅气便蜿蜒来,中人欲醉,是最有后遗症的那一种迷恋,会纠缠到天涯海角,或生命尽头。

人生得意须尽欢。

不过,什么叫做得意,怎么才算尽欢。

摩根彼时想,向殷勤伺候的侍者举杯示意。那人手势娴熟,进退得体,拿捏时机的功夫,几乎到了令人能够忽略他存在,却凡事满足的地步。

侍者的印象自脑中浮起,摩根的心绪苦涩忽然倍加浓厚,使人低沉,或者是由己推人,他在出门的时候,甚至觉得摩根太太送出来带的那点笑是有一些勉强的。

于是站了一站,踌躇道:“晚上,我看能不能回来吃饭。”

摩根太太受了惊似的,“呜呜”两声,但分明极喜悦,顿了顿便仰起头来,铿锵地说好。

结婚七年,摩根不记得自己在家吃过多少次饭,要是愿意,总会有无数的应酬排队等候,微醺后回家,在两个相连的卧室中间和太太说一两句话,确认彼此健在,身心都尚完好,便各自睡下。

他不觉这夫妻相处之道有何不足处,直到一分钟之前,电光石火,从女人的脸上看出了寂寞影迹,中有哀愁。

到办公室,他叫秘书进来,给昨日饮酒做东的朋友送一盒上好的雪茄去作为谢礼,临了,又亲手写一张纸条,问那个侍者的联系方式。

对方是富贵闲人,回音很快就到,原来是在城中一家服务公司请来,很贴心的,送上了那家公司的卡片。

“胜域服务公司,提供一切所需。”

除了电话号码,就是这行字,less is more,又淡定又骄傲。

翻来覆去看了两遍,他亲自打电话过去:“我要预定一位侍者。”

“嗯,就是昨天在brown’s那一位,好像姓甘?”

“宴会类型?晤,一位小姐的生日,来宾大概十位。”

“不合适?什么意思?”

“无可奉告?”

“那我坚持要brown’s那一位。”

摩根悻悻然。

居然有一家服务公司这样彪悍,对他说,恐怕你要选的侍者和宴会类型不相宜,怎么个不相宜法,又不说。

不想做摩根的生意么?哪里有人傻到这个程度。

最后还是答应了他的要求,派回他昨天见过的那一位,摩根临放电话,总觉得对方声口,怎么有点幸灾乐祸。

随即打去给艾米丽:“亲爱的,明天可否赏脸出席,你自己的生日宴会。”

那边传来银铃般悦耳的笑,声音娇媚可人,一把鲜艳的小火,烧在心窝子里似的。

“一定到,你来接我吗?”

“当然。”

摩根和艾米丽之间,有一个很庸俗的爱情故事。。

他爱美貌,她爱钱钞,倘若有钱的情郎体健貌端,她也有一点长久的忠厚。

八年前在巴黎认得的,一直到现在。

没有和她说过,就去结了婚,婚后第一次见面,送了很贵的钻石作为礼物。

她由衷欢喜,对他从此是有妇之夫的概念则似很模糊,一样缠绕上来,解语生香。

摩根不知她有没有其他男朋友,就算有,也半点不出奇。

不必太在意。

明天,是她三十岁生日,摩根备办了宴会,请了她平常走动的好友出席。准备了昂贵礼物。

这一两年是年纪来了,行事渐渐实际,她比从前更多索取金钱,更频繁要见面,摩根前者从不拒绝,每个月附属卡的账单过来,无论多么奢靡,他都照付,后者则很量力,偶尔也会说:“对不起,我要出差。”

其实是在某处与他人饮酒。

情人日子长了,和厮守也无太大差异,最多只是不共一处居家。

电话放下,随即又响起,艾米丽说,可否今夜也共度,和她一起倒数午夜前十秒,见证人生在另外一个阶段的起始。

这样楚楚可怜的要求。

摩根仿佛能看到她在电话那头微微仰起脸来哀求的容颜,心里禁不住一软。

应承下来了才记起,本来是要回家吃饭。摩根太太那个好字,犹如在耳。

进退维谷,左右为难。

当真,要体恤他人一喜一怒,原来就要牺牲自己的心安理得。

摩根烦恼了一阵,随即陷入轻微的自疑,是老了么,是酒后的副作用么,是睡得不够该了性情么。

他向来并不是这样有强烈同理心的男人。

无论如何,他在凌晨返家,无意中瞥见餐桌上兀自停放凄然的残烛,洗过澡后上床熟睡,半夜摩根太太似乎来过他床边,帮他掖了被角,迷糊中有冰冷水滴落在耳上,大概是头发没有吹干净的结果。

第二节

艾米丽的生日宴会不算盛大,她追随摩根来本城居住,并没有交到太多朋友。

倘若严格定义,今天晚上来的,也未必都是朋友,大家场面上来来往往,吃吃喝喝,见时固见,不见都不想。但需要有人上前贴一贴脸颊,说生日快乐时,越多总是越好的。

地点安排在摩根惯常去的会所,包下二楼一个小厅,该会所不对外人开放,这一次是给了极大的面子,就算侍者食物都要自备,主客仍觉与有荣焉,到高潮部分,四层生日蛋糕送上来,欢呼四起,一个接一个由衷感叹,说摩根有心。

他自己也微微得意,向艾米丽依偎过去,期待满怀感激的香吻,她今晚盛装,宝蓝色无肩带鱼尾礼服,衬出肌肤如玉,只是本该容光焕发的脸,仿佛压抑着什么心事,一瞥之间,有些哀愁,随即又笑起来,双臂搭在他肩膀上,表面上看,还是亲亲热热的。

等众人散去,忽然温情脉脉的面纱给撕了下来,摩根措手不及。

“你几时离婚?”

摩根大吃一惊:“什么?”

艾米丽将耳环取下,这是他今晚送出的生日礼物,tiffany年度珠宝,狠狠丢在桌面上:“我跟你在一起快要十年了,要一个名分,不过分吧。”

过分不过分,真是一个问题,但怎么这时候提起?之前半点征兆都无,艾米丽还真真假假的有歉意,说连续两个晚上将人家丈夫据为己有。

摩根简直无话可说,艾米丽凄然望着他,泪盈于睫,倘若是演技所至,她当真是入错了行。

那哀伤令摩根都不敢看,但除了垂下眼睛回避,其他该做什么,又不是他所长。

良久,艾米丽把手袋里他给她的附属信用卡拿出来,用力一折,居然断了,点点头说:“我够了,再也无法忍受。”

很戏剧化的举起手来:“so long”。

忽然眼角有珍珠般闪耀的泪,缓缓滴落。

就穿着那身完全不适合走路的衣服,匆匆忙忙下了楼。摩根追出去,只见到她裙角一扫,转过会所大堂的门,就此不见。

不知心底掠过那情绪,是如释重负,还是怅然若失。

小宴会厅里极安静,最少,艾米丽没有选择在宾客面前爆发出来。

躬逢盛事的,却又不止主角而已,从胜域请来的侍者甘比,就一直站在角落,发现摩根看他,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

说了一句无头无尾的话:“说了你不要请我。”

摩根愣了一阵,索性走过去,把剩下的香槟倒一杯,坐下来。

一晚上陪艾米丽应对,还要跳舞,腿脚实在乏了,趁着清静,喘口气。

“请你有什么问题吗。”

甘比耸耸肩,开始收拾酒杯,喝过红酒的杯子一定要立刻洗,否则沾在玻璃壁上的残酒,颜色和气味都接近腐败的血液,很煞风景。

一面慢条斯理说:“我专门做葬礼的,葬礼才是一个需要勾引悲伤情绪的场合。”

仿佛很为艾米丽不值,摇摇头批评道:“怎么会在女朋友的生日宴会上要我当侍者。”

这么说来,胜域服务公司的侍者队伍都是分功能的么。

但就算有人专门负责葬仪,有人娴于应对婚礼,八十老太的大寿和满月酒操办起来显然不同。

也不过是规矩流程的区别罢了,偶尔客串,有何不可。

甘比望望他:“你知道你要付我多少钱吗今天?”

不知道,摩根从小对账单没有概念,他信奉那句话,要去看的价格,就是你消费不起的。

幸好,这种情况很少。

但是甘比把数字说出来,他还是轻微地吓了一跳。

三千美金。

侍应生的单价,居然和城中最贵的律师或医生齐平,从什么时候开始,做一座香槟喷泉然后端着盘子走来走去,是如此矜贵的工作了。

甘比手脚奇快,将现场所要做的收尾工作检点清楚,平静地说:“贵自然有贵的道理。”

临走前向摩根点点头,说:“你今天不觉得忧伤吗?”

为什么要忧伤?艾米丽离开吗?

摩根茫然自问。

甘比神色平静:“不觉得忧伤的话,那位小姐离开你也没有好遗憾的。”

既然无所眷恋,也就无所忧伤。

这句话一直回荡在摩根的脑海里。

无所眷恋,也就无所忧伤。

他想说服自己这不是真的。

与艾米丽也好,和太太也好。

那么多年绸缪,从未想过断裂,不过,也从未想过牺牲。对谁都是一样。

保持现状便好,得到各自需要的东西便好。

至于她们会想什么,我为什么要在乎呢。

有点着迷一般,摩根再次给胜域服务公司打去电话。

“这次需要给您提供什么服务?”

接电话的人言语漫不经心,虽然用词很恭敬,但感觉上好像随时会在通话中就睡着似的。

“我想索取你们的服务列表备存,你们可以邮寄还是用电子邮件。”

非常简单的要求,接线生却好像吓了一跳,迟疑了半天才说:“我们,没有。。”

没有?

是的,没有服务列表。

对方缓过神之后,很干脆地说,从来没有制作过这种东西,以后会不会有也难讲,所以很抱歉不能满足你的要求。

这一次轮到摩根感觉不可思议:“那我怎么知道你们可以提供什么服务呢。”

接线生说:“那要看你需要什么啊。”

言下之意,是但凡客人需要的,我们都能够满足要求。非常无所谓的姿态,传达出最不可一世的傲慢。

摩根几乎要被激怒了,在他的人生中,求不得并不是问题的所在,即使如此,也会有惆怅难言的时候,就像艾米莉离开他,带来不知该挽回还是断绝的矛盾,像是皮肤上的一个小伤口,不足致命的同时,又使人心生焦躁。

他一反常态,咆哮起来:“要是什么需要都能够满足的话,世界上就没有战争和罪恶了,只要有你们的存在就足够啊!”

接线生直接忽略他陷入愤怒情绪当中的事实,几乎是兴高采烈地说:“啊,这是我们努力的目标,所以今年会在全球再开十家以上分店!”

似乎是想表达他个人对于战略发展的保守立场,又补充道:“如果条件允许的话。”

摩根有心想大力丢下电话,奈何秘书小姐已经在外面张望,神情疑惑,亦隐含幸灾乐祸,摩根忍下一口气,话筒还贴在耳边,想了半天,说:“我今天晚上有一个酒会,非常隆重,我希望你们在两小时内找到一套最适合我的礼服。”

名流商会的年度酒会,今晚请了金融界数位大亨级人物出席,其中有一位会发表主题演讲,题目却是品味与文化发展。

如此高雅的场合,摩根当然要悉心装扮,和女人想炫耀美貌的目的大同小异,大家都希望在济济一堂中凸显自己的存在,何况他今天还要见一位大人物,对他的事业发展至关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