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给胜域出的题目不过是恶作剧,作为一个爱美食不爱运动的中年人,他有难以避免的肚腩,柔软的臀部,和不再数据完美的整体脂肪含量,要掩盖这一切,现成的礼服力有未逮,必须早早特别定做,耗费了三四个月的时间量身,选材,制作,修改,终于定装,现在就挂在办公室附设的衣帽间中,无论胜域给他送什么东西过来,都难以逃脱被拒绝的命运。

毫无意义的举动,只不过就是想羞辱信口雌黄的对方。

什么需要都可以满足?

摩根想到这里就开始哧哧发笑。

他埋头工作,很快投入其中,这份基业由父亲留下,是他安身立命所在,过程固然殚精竭虑,回报倒也十分丰厚,大概可说是苦在其中,乐在其中。

二十五分钟后秘书小姐通知他胜域服务公司的人求见,他还没有缓过神来。

这么快?

是在某个百货公司的男装部扫荡了一圈,拿了白灰黑基本色燕尾服下来交差么。

摩根让对方进来。

是一位衣着朴实的小姐,看不出年纪,脸上点妆未上,五官很端正,皮肤却隐隐透出青气,眼睛很大,眼黑几乎占据了全部的瞳仁,令人一见难忘。

她两手空空,不要说任何衣物之类的东西,连现代女性视为人生一部分的挎包都不见。

而且态度非常不客气,进门第一句话是:“站起来。”

不由自主的,摩根真的站了起来,这位小姐动作非常快,明明看着是在门口,眨眼间已经冲到了身边,两手伸开,搭在他肩膀上。

“喂,你做什么。”

一边斥责,一边伸手去推,感觉却像推在了一块石头,对方纹丝不动,对他的反应也毫不理睬,双手快速地在他身上拍打,从肩膀到腹部,前后每个部位都兼顾,最多是避开了关键隐私而已,力度不算大,但也有生痛的感觉持续传来,摩根又惊又怒,偏偏身体像要造反似的,一开始还能伸手推搡,慢慢变得无比柔顺,就算脑子拼命下指令说揍她,揍她,却连一个屁的反应都没有收到。

大概持续了十分钟的时间,这位陌生小姐停手了,往后退一退,歪头看看摩根,嘀咕道:“大致可以了。”

二话不说,扬长而去。

摩根腿一软,坐倒在办公椅上,脑门上还沁着点点汗珠,气得喘,兀自愤怒了半天,伸手拨电话向胜域管理公司投诉。

这一瞬间他有一个奇特的感觉。

他好像看到了自己的鞋子。

小羊皮黑色牛津鞋,鞋面非常干净,左脚鞋子在前,右脚鞋子在后,配了深灰色的袜子,裤管坐下时正垂鞋面。

这景象并无出奇,为何摩根看了却心生怔忡。

答案在电话接通的瞬间出现,他突然意识到,在端坐的情况下,他已经多年未曾和自己的下半身谋面。

向来横亘在中间的,是他因美食醇酒而日趋壮大的肚子。

已经不见了。

摩根跳起来,身上的衬衣扬起一阵微风,空空荡荡。

凭空消失的不仅是肚腩,还有其他悍然附着于身体之上的肥膘,无论节食还是打针都无法彻底摆脱的那些淡黄色噩梦,瞬息之间,无影无踪。

留给摩根的,是大概十五年前他的体格。

匀称而不失健壮,而且皮肤光滑紧致。那位年轻小姐在他身上拍打过一遍之后,岁月和过剩营养所辛苦营建的堡垒便溃不成军,不得已将摩根的青春作为战利品奉还。

早上所着的衬衣宽松到可笑的程度,在忽然起立之间,皮带兀自拴得紧紧的裤子,甚至直接越过了臀部,往膝盖以下坠落。

摩根震惊得没有及时去挽救自己的裤头,而直线电话在这个时候响起。

“摩根先生,您对我们的服务还满意吗。”

他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对方这一次又很有客服精神地解释:“您不是需要一套最完美的礼服吗?我们相信以您现在的身体状况,穿任何一套标准规格的礼服都是相当完美的。”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尽管所费不赀,就那么几分钟的推拿,索价九千美金,而且效果只能保留一个月,一个月后,那些杀千刀的赘肉又会回来安居乐业,抢在摩根要问之前,人家已经知道他的念头,抢先说:“这个项目我们建议客人每一年最多选择一次,否则对身体有损害。

摩根开始相信胜域的自我标榜来之不虚,就算没有到心服口服的地步,但神奇的事实根本不容许质疑的存在。

一旦意识到再荒唐的愿望也可能成真,脑子里纷纷的渴望简直要把他掩没,作为一个不缺少美金的人,他有太多想从胜域索取的服务,但临到嘴边,又没有任何一项真的至关重要。

他陷入沉吟,对方则很有耐心地等待,甚至哼起歌儿来,是一首怪里怪气的曲子。

这位接线生和上一位虽然不是一个人,但那种吊儿郎当的工作风格却如出一辙。

摩根终于开口:“真的什么需要都可以满足吗。”

“基本上是的。”接线生很快活地说,“当然我们也会有自己的原则,但具体是什么,我不会告诉你的。”

“我今天晚上,要见到一位大人物,如果他愿意对我手上的一个地产项目投资,那我的财富会在五年内增长十倍,我需要你们帮助我成功。”

和上两次不同,接线生没有立刻就答应他的要求,然后信心十足把电话丢下,他说:“这样子啊,对方的资料告诉我。”

松见石,全球范围内都有名号的投资人,手握上千亿重金,在世界范围内寻找有前途的项目,智商极高,专业之外,吃喝玩乐无一不精,看上去仿佛是很容易取悦的对象,其实太少有东西能够得到他的青眼,反而变成没有办法可以贿赂和讨好的人。

摩根在自己的小圈子里是所谓达人,但在更大来头的人物面前,一样有夏虫不可以语冰的惶恐,半年前知道有机会和松见会面,他已经搜罗美酒,上好雪茄,诸如此类的东西,但无论做了多么周详的准备,临了心里都难以踏实。

接线生不知道在用什么记录他所转述的情报,可以想见速度极快,既不需停顿,也不需重复,确认摩根已经说完之后,丢下一句:“等一等。”

这一等相当之久,直到摩根必须要出发去酒会,都没有丝毫回应,这当中他抽空去了一趟城中的高级购物场所,从自己喜欢的店铺中挑选了一套合适的西服,那是以挑剔顾客身材而著称的时尚品牌,摩根已经有许多年只能以购买他们的围巾抒发倾慕。

穿上后极为得体,英姿飒爽,高贵大方,像女人一样在镜子前照了又照,摩根喜不自胜,而店员的奉承,完全出于真心,因此流畅非常:“太合适了,比订做还要完美,前几天有一位著名的男明星也来试过这套衣服,因为肩膀架子撑不起来而作罢,您比明星还要强。”

虚荣心固然得到满足,可惜更关键的委托胜域却一直没有给回复,刚被建立起来的信任又被打破了,“什么人啊,空口说大话,什么需要都可以实现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一边驱车前去酒会,一边因为失望和紧张而在心里嘀咕,但摩根灵活纤瘦的身体又提醒说对方并不是那么简单的骗子。

自相矛盾的焦虑中酒会现场已经到了,包下某个豪华写字楼顶层的旋转餐厅,门口很夸张地设置了安检,有大人物会光临果然不大一样,无论是谁都要把身上东西拿出来,通过一个扫描的机器检查。

拿回自己东西的时候发现多了一样,是一个小瓶子,黑色,不知道以什么材质构成。

对警卫人员说:“这不是我的。”

那位面孔严肃的男子很有礼貌地看了看,说:“先生,这是您的心脏急救用药,您刚刚还特意叮嘱我不要损坏。”

这是完全莫须有的事情,盯着警卫的眼睛看,只看到轻微的不耐烦,和隐藏在瞳仁下对这些愚蠢有钱人的敌视,警卫没有和摩根开玩笑的意思。

何况这里绝对不是开玩笑的好场合。

他拿着瓶子走开,来得稍微早了一点,宴会厅中并没有太多人在,他拿了一杯威士忌轻轻啜饮,眼睛望着进门处,希望第一时间看到松见石的影踪,今晚意图接近他的人会非常多,摩根不想失去先机。

但松见石一直都没有出现,摩根有点泄气,这时候他发现自己手上的瓶子一闪一闪的,在发出极为轻微的光芒,闪耀时瓶身透明,里面有一张纸条,光线暗淡时,则回复漆黑的模样。

他看看四周无人,把瓶子打开,掏出纸条。

居然是写给他的――

摩根先生,

请在见到松见石的时候,谈论如下话题,如果觉得难以自行组织语言,可使用我们已经写好的一段话。

失眠的痛苦以及最近发现的解决方法。

推荐―――我是常年为失眠所苦的人,不知道松见石先生有没有这个问题。

真的?

可愿意尝试我最近得到的一种药物?纯天然的成品,对我是很有效果的。

然后无论如何,都把把瓶子给他。

如果不是已经经历了前两次和胜域打交道的历程,摩根会以为自己陷入了梦幻的世界。

瓶子里还有另外的东西,大概五六颗草籽一样,拇指盖那么大绿色的圆球,非常鲜嫩,捏上去有一种要掐出水来的自然触感,和已知任何植物都不同。

他向四周看了看,尤其是看了看那位把瓶子交给他的警卫。

胜域买通他的吗?老实说一点都不象。

而买通之外,又没有说法可以解释警卫高度配合的行为

正猜疑间,人群忽然向入口簇拥过去,摩根意识到,那些大人物来了。走在最后个子极瘦高,衣服敞敞荡荡,额头高高的,正是松见石。

他事先的估计是正确的,无数人围绕在松见石的周围,向他示好的,展示某个“前途无量”的项目计划的,甚至只是试图和他就某个话题聊上几句的,一层一层涌上去,又一层一层退下来,拥挤不堪。

摩根在外围观察,发现松见石并没有想像中那么享受这种被人崇拜的场合,他眉头一直皱着,眼眶周围密密的围绕黑气,整个人疲惫不堪,仿佛一个连续上了三个大夜班的煤矿工人一样,充满烦躁的萎靡之意。

和任何人的交谈都是三言两语打发完毕,比摩根地位高得多的人都无法稍微呆得长久一些,坊间传说松见石脾气极为急躁高傲,看来实有其事。

摩根绞尽脑汁想着要怎么突围进去,但是和松见石见面容易,讲一两句话也没问题,要谈起项目,却是门都没有的事,他亲眼看到一两个和他想法类似的人,甚至连项目主题都没有说完,就在对方的后脑勺前灰头土脸退了下来。

正踌躇,有人过来和他寒暄,是熟人,但两个人在同一个宴会厅里晃了许久,那人才敢认他:“摩根?真的是你?”

对着五官细细验看,只差没有要求拿身份证件检查,对方终于确认他是摩根,立刻叫起来:“哎,苏珊娜,过来,真的是摩根。”

陆陆续续,好几个人跑过来,都是在类似场合常常会见到的朋友或合作伙伴,其中有两个,摩根甚至刚刚擦肩而过还打过招呼,人家硬是当作陌生人的问候对付过去,每个人现在都对着他尖叫:“你怎么样做到的?”

“抽脂了么?皮肤收得这样均匀。”

“其他方法是没有可能的事,我上个月还见过你,你那时候是一个冬瓜。”

“一个冬瓜怎么可以变得好像模特儿。”

那个苏珊娜也是个胖子,激动得眼睛都要鼓出来了:“你今天不告诉我怎么做到的,我就掐死你。”

那双肉鼓鼓的手已经伸过来,摩根忙躲,忽然眼角瞥到松见石打发了身边的人,趁着一个空档,走到酒桌旁边,拿了一杯威士忌,一饮而尽,喝酒的时候眼睛闭着,放下杯子的姿态,有点咬牙切齿。

他离摩根不过数米之遥,中间非常难得的,没有其他人。

机会瞬间即逝,摩根脑子里乱成一团,最后关头豁出去了,他转了半个圈,对着松见石的方向,高声念出纸条上的话。

“你有失眠的问题吗,我最近发现了一种非常好的治疗方法。”

松见石在喝第二杯威士忌,似乎充耳不闻。

新上台的戏子,不懂得如何控制剧本的节奏,发现自己的对手没有按照台词的顺序往下接,立刻就慌了神。摩根只好清清喉咙,面对身边朋友们莫名其妙的眼神,强打精神接下去:“完全天然的,没有任何副作用,效果很好。”

有人纳闷地说:“摩根,你改行卖药了么。”

摩根全神贯注,没有发现松见石有一丝动静,顿时泄气,暗自长叹,心想今天罢了,另想办法吧。

刚转过身,忽然站在他旁边的苏珊娜,以非常规的灵活程度往旁边一闪,毕恭毕敬地说:“松先生。”

赫然是松见石,直接走到了他身边,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正牢牢盯着他:“你刚才说到失眠的治疗法。”

摩根拼老命才把自己的情绪控制住,装作自己站在真正大人物身边也可以泰然自若似的,以平静的口吻说:“是啊,是一种纯生物的制剂,很不错的。”。

他态度诚恳,实际上心里也在嘀咕那玩意儿到底是什么,万一是松见石吃了以后变身成狼人,跑到华尔街大道上去对月长号,那可怎么办呢。

摩根内心深处隐隐觉得,胜域这个怪公司,可不见得干不出这样的事。

不等松见石屈尊索取,他乖觉地把黑色瓶子拿了出来,对方的急切程度完全出乎他意料―――立刻就着威士忌就吃了一颗。

要是这颗绿色圆球是毒药,摩根连宴会厅的大门都走不出,立刻就要归案。

但事实是,老头儿在一分钟之内就睡着了。

只来得及从酒桌走到厅角休息区的沙发,一坐下去,就睡着了,眼球在眼皮底下快速转动,是进入熟睡状态的标志。

他的随从吓了一跳,跑去查看,确认他真的是睡觉而不是死了之后,脸上露出极为惊讶的神色,摩根借故在四周徜徉,听到那随从在和主办者私语:“已经四天,没有办法进入熟睡状态,任何安眠药都无效。”

“也是物极必反吧,终于身体妥协了,但是,他要睡多久?演讲快要开始了。”

“他那个部分的演讲,恐怕要取消了,但我可以作主,松先生会弥补你的。”

就算想勉强他醒来,恐怕也是做不到的事情,大家做了一些小心翼翼的尝试,都以无效告终。摩根却想起曾经有人笑语,酒醉的人,水泼不醒用冰,冰颇不醒用尿,没有不起来的。

那人是艾米丽。

宴会在十一点左右结束,本该做压场演讲的松见石被转移到大楼里的酒店房间,估计一直在甜美的酣睡中,从之前他投入的样子来看,至少今天晚上是绝对不能指望他意识恢复清醒了。

摩根从一开始的大喜过望,渐渐有点懊恼---安眠药给了,可他能记得给他安眠药的是谁吗?

踌躇半天,保安开始清场,摩根不得不离开。

在停车场他想了想,决定还是给艾米丽打电话,对方接起来的声音和平常无异,几乎使他错觉没有任何事发生过:“有事吗?”

他有点小心翼翼:“你还好吗?”

她甜美的声音带着轻微的笑:“挺好的,在收拾东西。”

去哪里?

几乎是本能的追问。

艾米丽平静地说:“回家去,以后不回来了,想找一个好人结婚呢。”

这一段对话在梦中出现过吗,感觉如此熟悉。

臆想中演练过,还是等待过,知道相聚是离别的开始,苟且终究是一时。

女人在对面屏住了呼吸,像在等待什么,仿佛有急促的心跳,从电话信号的一头传送到另一头,蕴涵着的微妙情感,正在沉默外表下咆哮动荡。

终于听到他喃喃说:“那么,保重吧。再见。”

电话挂了,停车场里非常安静,摩根停了一会儿,发动车子离开。

满街都是人。

非常多的人。

即使到了午夜,巨大嘈杂仍然充斥街头巷尾。

夜店外排队的人连成一条兴致勃勃的长龙,零下天气,光着腿穿短裙的女子却镇定自若,笑语盈盈。

这世界令摩根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和自己没有关系。

他不想回家,车子漫无目的地周游,从光明到黑暗,从喧闹到死寂,周而复始,等他终于感觉到全身酸疼,停下来定神看窗外的时候,发现鬼使神差,来到了芝麻街。

芝麻街在地理位置上是一条非常偏僻的小街道,但若干年前城市电视台的一出情景喜剧以此地取景,所以在本城家喻户晓。

摩根所停地方的正前已是断头路,巨大的建筑工地围墙矗立着,里面传来起重机加班加点发出的轰鸣,街边三三两两的小店铺都早已关门了,其中唯一燃亮的招牌,吸引了摩根全部的注意力。

胜域。

是一家饭馆吗?还是文具店?取了同样的一个名字。

摩根还是将车驶到那招牌近前,门脸儿不大,铁灰色半旧的卷闸门拉了一半下来,里面透出明亮的白炽灯光,摩根喊起来:“有人吗?”

喊了几句,哗啦一声,铁门拉开。

先是看到一条脏脏的牛仔裤,然后看到一件黑色上衣,最后看到一个笑咪咪的年轻人钻出门来,看着他,眼睛清澈澄明,竟然是绿色的,亲切地说:“哈,摩根先生,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被人家叫出自己的名字,摩根吓了一跳,随即反应过来,此胜域一定即彼胜域---你们的办公室居然设在这里,却要收三千美金一晚上的侍者服务费,会不会太暴利了一点?

听到顾客投诉自己不合理收费的问题,年轻人摸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哎呀,没办法啊,我们人力资源成本非常高的。”

随即对摩根眨眨眼:“嘿,摩根先生,你还欠我们一万七千美金。”

摩根警惕地说:“你们答应的服务并没有兑现。”

“服务有时,兑现有时。”年轻人说。

一个在车上,一个在门内,谈了谈生意的问题,摩根的好奇心来了:“我可以进去参观一下吗?”

年轻人想了想,把卷闸门往上一抬,放开了。

里面是一个十多平米的小店面,玻璃货柜里摆着零零碎碎的小百货,从日用洗化用品到指甲钳一应俱全。

摩根转了一圈,没有看到电话之类的东西:“你们的接线生呢?”

“部分在睡觉。”

哦,部分睡觉,部分上班,真的是二十四小时的轮班制呢,他们在哪里工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