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投射到柜台出入口旁的一扇小门,上面还有一个圆形的小玻璃窗户,小得非常交关,大概只够放一只眼睛上去吧。

摩根没有猜错,接线生就是在那里工作的,不过年轻人允许他过去看的时候提出了一个要求,千万不要出声,只能在门外看一下下。

“他们不大喜欢人家打扰工作的啦,尤其部分在睡觉的时候。”

客随主便,摩根虽然觉得他说的话有点怪怪的,但还是依言上前,把右眼小心翼翼贴到玻璃窗户上,看到------啥都没有。

这时听到年轻人说:“好了。”

摩根眼前一亮。

小门脸的后边,居然是大到了无法一眼看到尽头的厅堂,视线能力所及之外,仿佛飘渺着微弱的黑色雾气,根本不知墙壁在哪里,厅堂中心不知以什么照明,辉煌光亮,摩根想,难怪收费贵,租金且不说,这要是用电,电费就要一大笔。

巨大的空间没有任何多余的摆设,只有聚光灯下,有一张头尾相连形成圆环的红色大桌,直径有十数米之长,桌子上每隔一米左右,就凸出一个小小的黑色圆环,不知道做什么用。

这一切不算震撼,最震撼的是桌子的空心中坐的那样东西。

一只八爪鱼。

人头八爪鱼。

事实上八爪鱼只是摩根的第一反应,随即他就意识到这不可能是人类世界里所谓的动物类。

它有四个头,分守一个方向, 眉目还蛮清秀的,没有头发,其中面对摩根的那个头闭着眼,一点一点的,嘴巴边还流出哈喇子,显然是睡着了,另外三个头则精神比较好,转来转去,其中两个还在聊天,叽叽喳喳不知道说什么。

难怪那个年轻人要说,部分在睡觉。。。真的是一部分而已啊。

头的下面,直接连着数十条触须,有一些搭在桌子上,有一些垂在身下,触须顶端是和人类一模一样的手,五指修长,指甲整洁干净,有几只手大概觉得有点无聊,互相绕着手指,绕出了好像麻花一样的东西,结果被包在里面的手很不高兴,拼命挣扎,到处乱按,其他被影响的手指毛了,立刻几只手打了起来。

摩根看着正张口结舌,忽然桌子上一个黑色圆环发出柔和亮光,那亮光在空中形成一个清晰的无形屏幕,八爪鱼的某一个头立刻转过来,随之两条触须在屏幕上点了几下,亮光中立刻出现一个人的样子,摩根从小孔里也能清楚的看到,是本城电视台非常有名的美女主持人詹妮,据说是名流圈中一个不老的传奇,尽管已经三十多,每次亮相,皮肤状态却比十八岁的小姑娘还要好,八爪鱼愉快地说:“您好,有什么需要为您服务的吗?”

那声音摩根可不陌生,就是上午那个接线生---或者应该说是接线头吧。

她看样子是在家里卧室,穿着松松垮垮的睡衣,头发蓬乱,面色蜡黄,电话紧紧贴在耳边,大睁着眼睛迫不及待地说:“我需要重生服务。”

接线头的触须飞快在屏幕下方点击,似乎在查看什么,随即说:“詹妮小姐,你已经用过两次重生服务了,我们不建议你再用。”

詹妮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叫起来,腔调尖锐而神经质,和她平常的甜美从容丝毫不像:“我付钱,双倍,不,三倍,我要恢复自己的最佳状态。”

接线头毫不动容,温和但是坚决:“詹妮小姐,很抱歉我们不能再提供这个服务。”

詹妮呆住了,她神情凝滞地望着地板,一言不发,接线头耐心地等了一下,然后说:“詹妮小姐,还需要其他帮助吗?”

詹妮仿佛被它惊醒,猛然嘶叫起来:“我会投诉你们,告发你们,你们是邪教,魔鬼,魔鬼!”

接线头叹了口气,闷闷不乐地说:“既然如此,很抱歉我们要清除您的服务记忆。”

触手忙碌地在屏幕上按动,随之詹妮狠狠挂上电话,就在那一瞬间她像被什么打了一下,头往左边轻轻一偏,眼睛闭上了,再度睁开的时候脸上狰狞扭曲的神情被一种茫然代替,她不安地四处看看,好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似的,然后站起身,离开电话机,脚步拖沓,是一个疲惫的中年女子在家特有的放松状态。

摩根看得入迷,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他不予理会,但面前很快弥漫了最初的一片迷蒙,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定定神才转过头来,年轻人站在他身后,手插在裤袋里,努努嘴:“怎么样?”

摩根还沉浸在詹妮带来的惊讶里,他指指里面:“詹妮?”

年轻人仿佛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哦,那位女士,她要求重生服务,将肌体状态整个往前推回十年,每次能够维持八个月左右,但这个服务是每个人限用两次的。”

返老还童,青春重现,摩根很想知道这神迹的价钱:“很贵吗?”

“当然,而且第二次的费用是加倍的,因为我们必须做许多额外的工作保证她肌体的正常运转,否则服务失效后,会以十倍的速度衰老,如果做第三次,直接跟上的就是死亡,我们再也无能为力。”

摩根感叹起来:“饮鸩止渴啊,只有女人会这么愚蠢。”

年轻人露出温和的微笑,那笑容里有难以察觉的悲悯和感伤:“是吗?摩根先生?”

他转转身,做了了送客的姿势:“我想您已经看得挺多的了,晚安吧。”

尽管是非常亲切的口吻,他的提议却丝毫不容人反对,摩根其实还有许多疑问,却身不由己往外走,在卷闸门再次放下的时候,他忍不住喊了一声:“我还要一个服务。”

年轻人在里面说:“电话联系吧。”哐当,门关严了。

摩根回到车上,掏出电话,想到自己的每一根汗毛都在八爪鱼的某一个脑袋监视之下,他忍不住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

这一次他似乎给无所不能的对方出了一个大难题:“找出我最需要什么,满足我。”

在与胜域打交道的过程中,他首次先挂了电话。

驱车回家的路上,摩根代入胜域的角色在思考,自己最需要什么。

答案居然是欠奉。

好像现有的一切都不够满足。

但未有的全部也都不觉珍贵。

连自己都不知道的需要,能被寻找出来的话,到底算不算是真的呢。

第四节

摩根起床之后,心情并无丝毫之感伤。

尽管房间的温度告诉他,冬天来势迅猛无论,难以抵御。

寒冷比哈巴狗更势利,对貂皮和褴褛态度迥异。

倘若你一无所有,它便连你最后的也夺去。

摩根此时的感受,却半点不至那悲观的地步。

他醒来在一张非常陌生的床上,木板,被褥单薄,张眼,看到的天花板颜色奇怪。

而身遭的一切不需再看,摩根心中已经了然,这绝不是自己所熟悉的那间舒适卧室。

不是他的房屋,不是他的地盘,让我们节省一点时间吧---连他身上现在穿的那条内裤,嘴脸都十分陌生,乃是三角的。

那属于昨日的一切都已遁去,犹如梦幻般无可追寻。

无论是事业,家庭,还是习惯了许多年的物质享受。

这是胜域找出他所谓真正需要的方法。

而摩根居然会毫不思索,就签下了合约。

以指尖的血迹,在蓝色的厚皮质纸张上按下指印。

那微红的血与纸张犹如前世有约,如饥似渴融合,瞬息间变成一个火漆般闪亮清晰的印记。

条款不多,匆匆过目,亦能谨记。

胜域将以其所认定的妥善方式,重新安置摩根的全部生活。

在全新的选择中,认识到自己对人生最迫切想要得到的,到底是什么。

他可以主动要求结束这体验,原有的一切被胜域封存在某处,秋毫无损,恢复时连他花园里的一根草都不会有丝毫改变。。

大概就是因为有这一条,才觉得尝试一下也不是什么坏事吧。

人类是这样奇怪的一种生物,有后路的时候,往往就更容易去冒险。

起身,摸索去浴室,东西一应俱全。

他一面刷牙一面对里里外外做了全方位的扫视,显然他在一家档次不高的酒店式公寓里,而其架势好像已经住得有点久了似的,因为地下居然有随手脱下的外衣,玻璃杯摆在床头,剩下一点儿水,烟灰缸脏脏的---摩根想,咿,我什么时候开始抽烟了么。

沉闷的电话铃声忽然回响起来,他脑子里在想那玩意儿放在了哪里,身体却急急忙忙跑进卧室,精准地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手机。

“喂?哪位。”

“早上好,摩根先生,您十点可以赶到我这里吗?皮特先生要在十一点出门去参加午餐会。”

非常有礼貌而平板的声音,像从一个假嗓子里挤压出来的。

摩根想,这是安妮,皮特先生的贴身管家,而皮特,是我的客户。

作为一个刚刚在事业的起始阶段奋力拼搏的生活品质顾问,皮特给了我非常好的机会去建立专业的声誉。

这些似乎由来已久的认知,从他脑海里源源不绝地涌现,自然而然。

胜域在他脑子里植入了另一个人生所需要的全部信息,摩根无需费力编造或记忆,最多是有一点前世今生的恍惚,都很微弱,譬如说—靠,什么是生活品质顾问?

他流利地答应下来:“没问题,等一下见。”

出门,轻松地走过一个街区,坐地铁,对周遭景物视而不见,没什么好见的,每一棵林荫树都是我的老朋友。

从来没有坐过地铁,但刷卡进站的程序半点没有错,和老太婆抢占座位的身手也分外敏捷,施施然摆好屁股之后,居然还从口袋里摸出一本企鹅版的书,因为路上行程将会长达二十分钟,可以好好看完一章故事。

阅读的间隙他想,胜域到底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

那种惊讶里隐藏着极微弱的恐惧,对未知与万能,但周遭环境喧闹正常,摩根抬眼到处看了看,觉察不出任何值得警惕的理由。

只要我拨通胜域的服务电话,实验就会结束,一切恢复原状。

他自我安慰道。

这时候地铁到站,他刻意把如果拨不通怎么办这个念头远远扔在了呼啸而去的列车屁股后,快步走向出口。

皮特先生有一个巨大的屁股,任何腰围正常的裤子在他身上都会苦恼地从臀部那里心碎,出去旅行如果不买两个头等舱座位,其他旅客就担心他放一个屁的能量会把座椅震出一个大洞。

任何造型都无法掩盖其体型的缺点,任何修饰都无法带来最小的一个优点。

他的生活品质因此有极大幅度的下降,尤其是注意到周围目光的焦点,都不约而同往自己身上同一个部位去的时候。

摩根的解决方案,是给他配备了一幅极黑的墨镜,黑到完全能够忽略周边的一切,另外在他每次出门前,进行半个小时左右的心理引导工作,其主要内容是,我思故我在,我若不思,则所有王八蛋都不存在,就像一朵花的美态,是在看者的眼里才有意义一样。

今天例行公事,滔滔不绝之时,摩根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的分身忍不住在肚子里闷声发出狂笑,结果皮特先生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脸上露出将信将疑的神色,摩根急忙端正自己的态度,亡羊补牢,舌灿莲花,引用了上到佛经希腊,下到聊天软件签名的许多经典,终于使得皮特先生满意地走出了家门,他昂首挺胸,大步流星,罔顾世人的嘲笑和人间的凉薄,因为他是视线之内这个小宇宙的主宰,至于自己是其他看者眼中的一朵花还是一只猪,不是思考的对象。

摩根目送他,心里还是在笑。

哈哈哈哈哈,他对自己说,这份工作,荒唐得多么有趣。

今天日程上的第二个安排,是给云妮小姐做品酒辅导,作为一个生活品质顾问,他有责任和义务帮助那些希望籍钓到金龟婿而进入上流社会的小朋友们得到合适的礼仪和常识。

五种酒在面前一字排开,从最淡的干白到最烈的干红,稚嫩的小姑娘带着不耐烦神色看他煞有介事清洁已经很干净的酒杯。

举起杯子,看杯壁上酒色,浓淡都见哀愁。

闻,感受葡萄的原产地,那风与阳光的记忆,酿制过程中的心事与柔情。

入唇,流荡下喉舌的美艳天使,如何荡漾开错综复杂的媚色。

摩根一步步引导云妮小姐进入红酒的世界,充满教导者的耐心。

嗓音温柔而有诗意,是他吸引客户的不二法宝。

女孩子的神色渐渐放松,凝视他的眼神里多了一丝微妙光亮,当脸上第一朵云霞燃起,她笨拙却不失精确地描述出第三种酒的色相与醇厚,摩根心里,忽然涌上奇妙的满足感。

坐在办公司里看沉闷的财务报表,全世界的会议室里和谈判对手死掐,胃痛得想死,却还要出去应酬客人。

从十九岁就开始习惯的商业世界,使他坐拥许多财富。

但从未带来过这种满足感。

财富能够制造虚荣,得意,张扬,骄慢。

但那些都不是纯粹的自我满足。

因此当摩根完成一天的工作,走回地铁站,他果断地确认,把自己的生意做到更大,最大,不是他所最需要的东西,尤其是摸一摸口袋的时候。

里面有一张数额不算大,但足够舒服生活一段时间的支票,是皮特和云妮两人月结的服务费,此外,还有云妮趁四处无人,塞给他的一张小纸条。

她的电话号码,直线的,通往她的卧室。

晚上十二点之后,灰姑娘都会在家。她强调了灰姑娘三个字,微微笑起来。

摩根在原地跳了一下。

云妮正在接受母亲给她安排的一系列相亲,希望可以门第较好的青年才俊中找到如意夫婿,解决她父母下半生的生活费来源问题。

摩根对这样的女孩子和她们的父母都不陌生,像艾米丽一样,总是要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在人家的眼里,会否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冤大头。

想起他们自己圈子里偶尔愤愤不平的谈论:至少装一点感情出来,我们掏钱的时候会舒服一些。

但是你去铺子里买五花肉的时候,搭猪头柄给你是可以的,哪里有人搭一条好排骨?

而现在,云妮根本是在倒贴这条排骨给他。

眼前浮现出小妮子妩媚中还带着单纯的笑。肾上腺素极速分泌,带来要战斗的兴奋感。

他简直等不得半夜,伸手拿出手机想要尝试拨通那个号码。

正好有电话进来,屏幕上显示是波比。

我的玩伴波比,常常约我在宵夜时分喝啤酒,不折不扣的派对动物,有很多女朋友。

胜域给他装在脑子里的即时查询系统,发出如上信息提示。

他愉快地接起来:“哥们儿,干嘛呢。”

那边是一个爽朗豪迈的声音:“十点,香蕉帝国酒吧,不见不散啊。”

摩根这一晚烂醉,仿佛是庆祝新生,又或不过平常和朋友相聚度过happy hour。

躺倒在波比那辆稀烂的丰田车后座,身边挤满了人,一辆五座的车里,最少有十张嘴正在引吭高歌,各种音乐流派都有,声音震耳欲聋,摩根不知所谓地为每一句成功或不成功的俏皮话狂笑,忽然一激灵,扒开周围的人把头伸出窗户,在时速一百四的午夜狂奔中,生平第一次吐了。

胃剧痛,但那酣畅淋漓的痛快感觉,随同呼啸风声,在黑暗中传来的远处河流的味道,永远留在记忆里。

新生活带来足够浓厚的颜料,在二手的画布上重重涂抹。

必须努力工作,小心开支,三餐不济并不是一个好笑话。

对待女孩子都是像对待公主一样虔诚,否则随时会被冷眼淹没,对方以无情的拒绝把你冲上无人岛屿,靠咬着自己的指甲度过漫漫长夜。

穿二十五块的衣服,头发浓密而发型随意。

愿意的时候,就什么都可以不必想。

自由。

自由。

有无限的自由。

摩根完全被这样的日子迷住了。

中间心血来潮,他给办公室和家里---以前的---打过一次电话,电话铃声未曾响起,就听到一个和颜悦色的声音在说 ,该号码所属的人生已经冻结。

已经冻结,变成罐头一般的东西。

除非你决心要打开食用,否则罐头永远在那里,唯一的区别是拥有非常长非常长的保质期。

摩根没有问,如果他永远不想要打开这听罐头呢。

和从前有关的都慢慢淡去,手机丢了好几次,所有旧有的号码都丢了,包括胜域让他妥善保留,必要时打去恢复原样的那一个。

新通讯名单的第一个名字,是云妮。

这努力寻找着金龟婿的女孩子,在他手把手的教导下逐渐成长为名媛。有时候她为他的丰富阅历与常识而迷惑:“我知道你每个月赚得不多,为什么全世界航空公司的头等舱你都好像很熟悉。”

最初的摩根只是以神秘微笑敷衍过去,仿佛他只是一个敬业的顾问,业余钻研过应该了解的所有细节。

后来他好像也糊涂了,有时候忍不住也要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