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为什么。

为什么我能品尝出上好葡萄酒与普通品类之间相差不过百分之一的精妙区别。

精通红酒,游艇,高尔夫。

珠宝和高级定制衣物的奥妙。

脱口而出描述某时某地品尝过的昂贵食材。

答案从清晰到模糊,越来越少出现在脑海里,最后他索性只是俯身去,吻云妮的唇。

他们深深相爱。

至少摩根如是以为。

在每一个周末云妮从阳台上踏着花园中的橡树溜出房间,挽着摩根的手到城中大小夜店流连,她对他仰头欢笑,唇齿间有沁人芬芳,引得摩根一再亲吻。

紧紧拥抱的时候,摩根能感觉自己的灵魂逐渐苏醒,云妮的一切都如同温暖潮水漫过等待的脚趾,带来柔和的战栗与巨大的幸福。

无需读任何说明书,他知道这是爱情。

是在他上一个人生里,听闻已久,但从未体会过的那种爱情。

可以挡子弹,可以做牛马。

愿意奉献全部身心,一辈子,下辈子。

在赌咒发誓的瞬间情感强烈到这个程度—倘若立刻死去,就是最圆满的幸福,无需分离,也没有遗忘。

因此那一个告别的午后到来时,起头如此突兀,结束那么疯狂。

那天天气非常好。

有一个客人推掉了会面,摩根因此有时间去百货公司,拿出自己这几个月全部的积蓄,买了一个很小的钻石戒指,小得有点离谱,要用显微镜才能看得到那点bling。

他一面付款,一面想起曾经的摩根,多少为红颜一掷千金的场面。

矜贵的金卡拿出去,闪烁的珠宝换回来,动作熟练而机械。

得到礼物,女人脸上立刻绽开明显讨好的笑容,甜美,看一眼还好,第二眼便有些腻。

那瞬间或会有一丝踌躇满志,但也仅此而已。

哪里像现在,是满心的欢喜,期待缠绕着感动,脑子被即将到来的快乐预感填得严严实实,他想象着云妮会对他微微笑,说着钻石虽不如海洋之心贵重,她却知道是由摩根的纯粹爱情凝炼成。

还没有听到这低语,已在自己预感的柔情醉倒。

是的,他想向云妮求婚。

想下半生都与她度过,无论贫穷富贵,疾病健康。

和她在一起,是摩根一生---从前或现在---最快乐的事。十分确定。

他走出百货公司的时候,给胜域打过一次电话。

询问自己原来那个人生近况如何?

对方把电话转到了他以前的办公室,听到一个和颜悦色的声音在说 ,该号码所属的人生已经冻结。

已经冻结,变成罐头一般的东西。

除非你决心要打开食用,否则罐头永远在那里,唯一的区别是拥有非常长非常长的保质期。

摩根没有问,如果他永远不想要打开这听罐头呢。

然后,他约会云妮。

对彼此都算是意外,他们很少白天见面的。

女孩子从管理严格的母亲眼皮底下偷偷溜出来,跑到摩根的家里。

他惊喜得很,她看起来也是,两人躺在沙发上,悄悄儿说了许多话,而后一起睡了一个小小的午觉。

眼看晚饭时间到了,她穿衣服准备离去,摩根跑到隔壁,拿出自己准备好的戒指。

在他要开口的时候,云妮抢了个先。

说:“以后,不再见面了。”

摩根没有反应过来,脸上还带着笑:“嗯?”

云妮整理好了妆容,精致如画的脸孔上突然间便一点表情都没有。

演技绝佳,无论演的那是刻意压抑,或决绝冷场:“我,下个月订婚了。”

还能走过来亲一亲摩根的额头:“song long”。

摩根脑海中里轰然一声,像一千座大厦同时坍塌,废墟横陈,砖石飞溅。

他舌头打结,努力想抓住云妮:“为什么?”

那熟悉的柔滑皮肤触感冰凉,云妮轻轻挣脱他,微微一笑:“你知道的。”

举起手来摇一摇摆,她走掉了。

为什么?

你知道的。

从第一天你为我讲解生活品味的常识,你就知道的。

我的宿命是要嫁给那堆积起来的金玉满堂。

下半生养尊处优,锦衣玉食。

我,还有我那一家子。

你,不就是来帮助我达成这个目标的吗。

摩根看着门关上,阻绝了阳光。世界如此灰暗,每一丝空气动荡都如利刃插入胸膛。

他想哭,但是又突然想笑。

嘿,伙计,曾几何时,你是那个阻绝穷小子爱情的人啊。

他倒下。真的腿脚完全无力,不能动弹。不愿动弹。

筋疲力尽,奇异的梦魇感笼罩下来。

想对自己说一切都是梦幻。

醒来后豺狼虎豹都会争先恐后赧然消失。

云妮也许就在身边。

尽管一点儿也不相信。

怎么也不能相信。

胸膛似乎裂开一个巨大的口子,不断流血,不敢伸手去摸。

怕会触到暴露在外的心脏。

这样子是不是很快就会死掉。

死于绝望。

泪水滑过眼角。

又粘稠又沉重,

滚落。

他想起很久以前,有一个晚上。

他说要回家吃饭却爽约,半夜睡下的时候。

摩根太太来过他床畔。

有冰冷的水滴落在他脸上。

艾米丽离开时眼角坠落两颗珍珠。

一样粘稠,一样沉重。

忽然在这一刻

他深深体会到了她们彼时所有的心情。

四周突然放出猛烈光亮。

一千个太阳照耀一般,摩根惊吓得立刻跳了起来。

一身大冷汗。

发生了什么事。

抬头发现有一个人正表情古怪地看着他,慢吞吞地说:“摩根先生?”

好眼熟。

摩根目不转睛地看了很久,脑子里一个激灵:“松先生?”

松见石。

为什么你在这里。

他忍下这句话没有说,四处看了看。

环境很熟悉,这是他的办公室。

松见石居然屈尊来他的办公室。

而且态度很是和气:“摩根先生,你刚才那阵呆可发得够久的,怎么样,考虑好了吗。”

面前桌子上还放着厚厚的协议书,掠眼一看,是他正在苦心孤诣经营的那个地产项目。松见石不但愿意投资,而且条件非常优厚。

他其实还没有缓过神来,但基于生意人的本能,急忙点头如捣蒜:“好了好了,非常感谢。”

松见石笑一笑,站起来准备告辞:“我要感谢你才对。”

这高深莫测的大商业家也有小幽默的一面:“我一条老命啊,可差点儿就丧在睡不着觉手里了。”

睡不着觉?和我的地产项目有什么关系。

摩根足足坐了半小时,才终于回过神来。

安眠药。

胜域给的安眠药。

它们终究不负所托,完成了他提出的要求---得到和松见石合作的机会。

此时秘书悄悄推门进来,递给他刚才到达的快递信封,密件,上面写着摩根亲自签收。

秘书小姐做了自己应有的努力,试图打开信封查看里面的内容,再决定是否转交,但显然无论是剪刀,打火机还是牙齿,都不足以和封口处的火漆引结实程度抗衡。

但摩根一接过来,那信封就开了。

里面是胜域的账单。

两张,一张一万七千美金,付给引见松见石合作这一单。

另一张高达四万美金,而且账单上面还贴着一张小纸条,蓝色,上面的字迹,看起来很熟悉。

仿佛,是自己所写。

“我生平的愿望,是被人所爱。”

页脚处有一行标准打印体的备注:“客人试用替代人生五个月,体内所植需求探测器证实其愿望在本体人生亦能得到满足,试用终止,考虑客人的生活正常化需要,建议彻底结束与该客人的服务联结。”

用些微带着颤抖的手,立刻拨通那个不可或忘的电话,出乎意料的是,电话线那头传来的不是八爪鱼接线生懒洋洋里带着快活的声音,而是无情的空号提醒。

您所拨打的电话号码不存在。

不存在。

和胜域打交道的所有片段电光石火间掠过,最后在脑子里放大的是电视台主持人詹妮的影像-----我们不得不清除您脑海中的服务记忆。

摩根立刻跳起来,像被火烧了屁股的青蛙想跳向安全的池塘,可惜路途太远,无力回天,一阵轻柔的震动无缘无故从后脑传来,没有任何痛感,但鲜明地在身体中蔓延,潮水漫过等待的脚趾----关于胜域的一切,次第从容退散,跟大风刮起的微尘一起,消失在寻找不回的彼岸。

那短暂失神的最后,他想起云妮临去的一瞥,秋水双瞳,剪断情丝如寄。

林花谢了春红。

太匆匆。